《污名[重生]》作者:一从音 文案: 岁晏一生机关算尽,殚精竭虑多年,终为效忠的主上平反。 不料到最后却被那人赐下一杯毒酒,落了个惨死荒园的下场。 一朝大梦初醒,重回年少时,复仇虐渣…… 啊?什么?不复仇不虐渣啊? 岁晏:我觉得混吃等死挺好的。 !!!!避个雷:傻白甜文无逻辑。 瞎扯淡设定,温润如玉太子攻X一心求死淡定病弱受,1V1,HE!HE!!HE!!!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岁晏,端明崇 ┃ 配角:君景行,端执肃,宋冼 ┃ 其它: 作品简评:岁晏机关算尽多年,终为效忠的主上平反,不料最后却被那人一杯毒酒赐死,大梦初醒后,重回少年时,本想混吃等死,却阴差阳错结识上一世早早夭亡的太子,一个心血来潮改变了太子惨死的结局,顺道也间接改变了自己今生的命运轨迹。本文行文流畅,基调偏轻松诙谐,主角受重生后并不想打脸虐渣,反套路的一心只想谈恋爱,最终把攻一步步套路进自己的魔爪,几位配角也塑造的很讨喜,一个接一个神助攻。剧情跌宕有笑有泪,攻受感情线水到渠成,漫天洒狗粮。 第1章 楔子 奉兴三十九年,帝崩。 大雪覆城,举国悲恸。 夜半时分,从宫门承安门南去,长长御廊上挂满随乱雪飞舞的丧幡,路边燃尽的灯火映衬下,恍如黄泉路。 再往西去穿过两条空无一人的长街,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黑灯瞎火的宅子,看那牌匾上,赫然是奉兴唯一一位异姓王的府邸——景王府。 落满雪的青石板路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一个身着黑色朝服的人衣衫曳地,缓步踏雪而来。 这么大的雪他也未撑伞,肩头已经落了一堆雪,手中捧着一个檀木小案,上面放了一杯盈满酒的玉樽,因太过严寒,边缘已经结了一层薄薄晶霜。 已是夜半,府门大开,景王府外面看着威武庄严,但是走进去便能瞧到枯草满地,十分落魄,比那京城中声名远播的鬼宅好不了多少。 天幕大雪纷纷落下,宋冼走过前庭,穿过一条抄手游廊,这才到了景王爷的住处。 景王爷岁晏的院子里不大,不知多长时间无人打扰,满是枯草,只有长廊上放着几盏面捏的小花灯,当中放了灯油,正幽幽烧着。 宋冼面无表情,手中酒樽半滴未洒出,步子稳稳地踏进去,刚刚走进院落,一旁的房门倏地开了。 宋冼循声望去,岁晏正好从房中走出来。 传闻中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岁晏饶是被幽禁一年,依然艳丽不可方物。 他一身绣着海棠花的紫袍曳地,华美极了,眉目如画地站在长廊之下,精美得如同一幅画卷。 两人已经十年未见,而岁晏恍惚依然是那少年模样,穆如清风,衣带翩然。 岁晏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好像没看到其他人,自顾自地磨蹭到长廊旁的长椅上,懒洋洋地斜躺在上面,眸光潋滟看着脚边一个小花灯,看起来心情甚好。 宋冼走上前,将手中檀木小案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淡淡道:“忘归,许久不见了。” 岁晏似乎愣了一下,眯着眼睛瞧着面前的人,末了笑了笑,道:“许久不见了,你是哪位来着?” 宋冼:“……” “宋冼,从前和王爷在宫中一起是三皇子侍读,”宋冼淡淡道,“王爷还真是好大的忘性,不过也是,我和殿下被发配苍临寺七年时间,在朝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景王爷自然是不会记挂吾等小人物的。” 宋冼? 岁晏眨了眨眼睛,还是没想起来这人是谁,但是听着他说话字句间都透露出一股子怨怼来,景王爷连忙道:“哦哦哦,记得记得,宋冼嘛,记着呢。宋大人日理万机,怎么有时间来我这儿?” 宋冼没有拆穿他,眸子冷淡地扫了一眼他脚边的花灯和大红大紫的衣摆,不赞同道:“现在是国丧,你这般招摇,怕是不妥。” 国丧期间,无论文武官员还是百姓走卒,二十七日内定要服素缟,禁一切作乐寻欢。 岁晏奇道:“今儿不是花灯节吗,哪里不妥?哦对,国丧,皇帝驾崩了?” 宋冼眉头皱紧。 “我在这鬼地方待了一年多了,除了每日送饭的管家,根本见不着人影,这等大事竟然也没人告知我一声。”岁晏站起身,随手将身上的紫袍解开脱下,露出里面一件单薄的素衫。 细瞧之下,竟然是一件精致的孝服。 宋冼眉头一皱:“你早知道皇帝会驾崩?” 这么大的雪,岁晏穿着单衣很快便被冻得瑟瑟发抖,他却笑了:“那倒不是,我只是时时刻刻盼着他死而已,这么多年了,这身孝服终于派上用场——所以说宋大人,您这么晚来我这里到底有何贵干,来传新皇旨意吗?” 宋冼有些诧异:“你为何知晓?” 岁晏任由雪落在身上,淡淡道:“这有什么难猜的,而且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那酒樽中,盛得便是‘污名’吧?” “污名”是宫中秘药,往往都是赐予给皇室蒙羞或大奸大恶之人的毒药,酒下肚,留给王室的污名也消泯于世,见血封喉,绝活不过一个时辰。 宋冼深吸一口气道:“先帝临终遗言,便是让殿下赐王爷一杯酒。” 在王室中,赐酒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岁晏眸子动了动。 他瞥着那盏精致的酒盏,心道:“我为端执肃辛苦筹谋这么多年,最后竟然死在了他手里?这也太操蛋了。” 岁晏这些年明里暗里为端执肃平反做了不少事,但是却根本无人知晓,朝堂上下,就连老皇帝也始终以为他是为了自己才会这般机关算尽。 “不行,”岁晏心想,“我做了这么多,不能藏着掖着,那我死了都不能瞑目啊。” 岁晏就抱着“死也不能让所有人安生”的打算,眸子弯了起来,他一侧身,青丝如瀑披肩而落,唇角含笑,轻声道:“宋大人啊,你想知道为什么先帝就算死了,也这般忌惮我吗?” 宋冼眼中划过一丝厌恶,显然是对岁晏的遭人恨之处熟读并背诵了的,张口便是:“你明里不问朝事奢侈骄纵,但是暗地里却笼络朝廷官员结党营私,在朝三年里,若有贤良忠臣和你政见相左,往往逃不过身死的惨状,而那每日参你的折子几乎堆成山,可见民愤众怨。” 岁晏眸子弯弯,怎么看怎么是一副不谙世事的富家少爷,若是让外人来看,丝毫瞧不出他是干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的人。 这人相貌生的真好,但是心却也是真狠。 岁晏笑了:“连你这等刚回京的人都能看穿的事情,皇帝定然也是知晓的,但是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做了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却只是将我幽禁起来吗?” 宋冼不说话。 岁晏也不觉得自己在唱独角戏,自顾自道:“他不杀我也不放我,怕我又疼我,却在临死之前让端执肃赐我一杯污名,难道是想让我给他殉葬吗?” 他说着,自己都觉得可笑,闷笑出声。 “但是我是他的什么啊,他又要让我以什么名义为他殉葬?”岁晏胡思乱想,“难道我的皇伯父竟然也对我有那种龌龊心思吗?” 也? 宋冼眉头一皱,不太明白他这个“也”是什么意思,但是此时也不容他多想,直接道:“为什么?” 岁晏语这才收起方才的不着调,不惊人死不休地淡淡道:“因为备受宠爱的二皇子和五皇子,皆是败于我手啊。” 宋冼一惊:“什么?” “二皇子和五皇子在七年前那场宫宴上设计害得皇太子身死,并借此嫁祸给三殿下,因此端执肃一脉尽受株连,或凌迟或流放,就连殿下也被关押在苍临寺七年不得回京,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将他们所做的事情还了回去,他们也算不得冤枉,你说对吗?宋大人。” 宋冼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冷漠的脸上满是震惊。 岁晏轻轻笑了,柔声道:“宋大人啊,端执肃和我自小相识,又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来见我,你可知,又是为什么?” 宋冼现在听他说话,都感觉浑身发麻,一时间完全无法将面前宛如恶鬼的人和他印象中那个言笑晏晏的雍容少年联系在一起。 岁晏声音更轻更柔:“自然是因为新皇以为,当年三皇子一系全都受了牵连,而我什么事都没有——甚至还在他去苍临寺那一日被先皇封了当朝第一位异姓王爷——是因为我背叛了他才逃过一劫。” 宋冼眼前一黑,喃喃道:“你真的……这样做了?” 当年他还在京中时,恍惚记得端执肃被定罪前一天晚上,岁晏连夜去了宫里,第二日方归。 而自那之后,端执肃便被皇帝下令终生幽禁苍临寺,而和端执肃最为亲近的岁晏却只是令其闭门反省数日,还赐了许多珍宝药材,不过数日便封了王,轰动朝野。 而正是因为这样,这么些年朝中人全都在传,当年便是因为岁晏为求自保卖主求荣,端执肃才会被幽禁这么多年不得返京。 而真相到底是什么,现如今,只有岁晏一人知晓。 岁晏朝他一眨眼,狡黠一笑:“你觉得呢?” 宋冼不知要如何回答。 岁晏轻轻笑了笑,柔声道:“宋大人,我这些年虽然作恶多端,但是对三殿下,哦,是现在的新皇却是不改初心,你会将我今日所说之事告知陛下,让他看在旧情上放我一马?” 宋冼脸上骇色未退,道:“自然。” 若是岁晏所说之事都是真的,他对皇位无意,只是单纯为了端执肃平反罢了,那么这一杯毒酒赐下来,端执肃知道真相,又该如何悔恨? 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的岁晏,宋冼恍惚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一身锦衣雍容华贵,心思纯澈的少年。 恍惚间,他似乎什么都没变,依然如同少时那样倚栏抛花玩世不恭的放纵模样。 宋冼嘴唇轻动:“你……为何要这般做?” 岁晏眨了眨眼睛,道:“宋大人这话问的就有些奇怪了,我们当年同为三殿下伴读,他落魄时你能不顾一切随他一起发配苍临寺这么些年,而我在朝中为机关算尽助他平反,又有何奇怪?” 宋冼无言相对。 有心之人,不止他一个。 岁晏道:“那宋大人可要记得回去回禀新皇陛下啊,也算了了忘归一件憾事。” 宋冼胡乱应着,正要将桌子上那可笑的“污名”拿回去复命,却听到一旁的岁晏突然轻轻“啊”了一声。 他一转头,就看到那个身形消瘦的俊美男人将他放在小案上的“污名”拿起。 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宋冼瞬间呆愣在原地,片刻之后才恍然醒来,他骇然道:“岁忘归!” 岁晏唇边还有着些许酒渍,唇色泛着些许殷红,艳色无边。 他将手中玉杯轻柔甩在地上,破碎声响起,柔声道:“宋大人会告诉陛下的,对吗?” 宋大人愕然看着他。 岁晏看着他的神色,似乎觉得很有趣,他放声大笑。 “宋大人啊,你定要告诉新皇,我这些年来,是如何为了他在这四处都是虎狼的诡谲朝堂上求生,如何为他费尽心力洗刷冤屈,如何为他殚精竭虑将那两位皇子拉下马,如何为了他变成一个机关算尽罪恶滔天的恶人。” 岁晏语气中满是恶意,声音却轻柔如水。 “最后告诉他,为他宁愿去死的我,又是如何因他的忌惮疑心,被一杯‘污名’赐死,惨死荒园的?” 宋冼情不自禁后退数步。 岁晏说完后,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踉跄坐回榻上,轻轻阖上双眸。 宋冼嘴唇轻抖:“你就非得……” 岁晏嗤笑了一声,道:“是,我就是这样的人,就算我死,也要让所有人不好过。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将此事隐瞒,但是按照端执肃的手段,这些事情不过半年就能完全翻到他跟前。” 宋冼:“你……” 岁晏大概是烦了,不再想和宋冼废话,低声道:“宋大人,您在此待了太久,回吧。” 宋冼浑浑噩噩地被轰了出去,直到出了王府的门,他才恍然反应过来,呆在原地片刻,才猛然快步往宫中走去。 岁晏依然半躺在软榻上,姿态慵懒,嘴唇殷红。 他丝毫没有一个将死之人的觉悟,还小声的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只是这调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惨不忍听。 雪越下越大,从四面无遮拦的长廊中呼啸着卷到他身上,很快,一层薄薄的雪花将他半个身子都遮掩住了。 岁晏毫无察觉,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他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光彩,依然在慢悠悠地哼着歌。 耳畔脚步声响起,他眼睛也不睁开,懒洋洋道:“你来送我?” 一人一身红衣立在他身边,一袭红色大氅披在肩上,遮挡住周遭肆虐的寒风乱雪。 此人容貌如好女,眉间一滴朱砂显得极其妖媚,眸子低垂,带着点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他看到岁晏这副惨状,眸中没有丝毫波澜,冷冷道:“我来替你收尸。” 岁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他张开狭长的眸子,道:“月见啊,像我这种人的尸首你也愿意帮忙收敛,看来你还是顾念着旧情的。” 月见冷淡道:“若是没有我来给你收尸,你怕是会被京城中的仇人给扒出来鞭尸,再扔在乱葬岗里任由野兽啃咬。昔日权倾朝野的景王爷,竟然会是这种死法,你也不怕变成孤魂野鬼?” 岁晏若有所思地思忖道:“这种死法也挺不错的。” 月见没说话。 二人就这般静静待着,雪呼啸吹来,很快将岁晏的身体蒙上了一层白雪,越发显得他脸庞白皙。 许久之后,月见轻轻道:“岁晏?” 没有人应答。 月见又道:“忘归?” 他微微偏头,便瞧见躺在软榻上的岁晏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长长羽睫上凝着一层白霜。 月见微微俯身,伸出修长的手抹了抹岁晏唇边的一丝血迹,片刻后,他才低声道:“你太累了。” 他将红色大氅解下,盖在已经失去温度的岁晏身上,脸庞含笑,仿佛面前的人真的只是睡了一觉。 “睡吧。” 满院花灯,晶莹落雪如同斑斑荧光。 大雪过后,银装素裹。 新皇上位,又是一个崭新的朝代。 第2章 邂逅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岁晏在一片混沌中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待了多久,突然感觉到一阵窒息,求生的本能让他伸手往上胡乱抓了两下,便被一只手用力拖了上去。 空气骤然涌来,他急促地喘息几下,才勉强睁开眼睛瞥了面前人一眼,接着便愣住了。 面前的少年浑身湿淋淋的,此时正怒目而视:“岁忘归!你是在找死吗?离岸边这么近,淹死你活该!” 岁晏愕然看着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似乎不太对劲。 自己不是已经在景王府中被一杯毒酒赐死了吗? 怎么现在竟然还活着? 而且面前的少年越看越熟悉,直到他开口说话,岁晏这才认出来,这是宋冼。 此时的少年约摸着十四五岁的模样,满脸稚色,此时怒气冲冲地喘息着。 看到岁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顿时更加生气了。 “看什么看,方才我差点被你连累死,小侯爷,你若是想找死麻烦你自己找个清净的地方跳河去,别再拉上我。” 岁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接着从原地站起,头也不回地纵身跃入一旁的河水中。 “噗通”一声,发出好大一声响。 宋冼:“……” 岁晏自从三皇子端执肃一脉没落后,便一直在京中韬光养晦,蛰伏三年才重返朝堂。 接着明里暗里,机关算尽将几位有望获得储君之位的皇子彻底拉下马,引得皇帝忌惮万分,在临终前让三皇子将他赐死,落了个惨死荒园的下场。 用计谋杀第一人时,岁晏早已经为自己算好了下场,也明白皇帝驾崩时,也正是自己的死期,所以他并不憎恨赐他那杯污名的三皇子,相反他还很感谢那杯酒。 而临死前那番话也只是让那眼高于顶的宋冼徒增难受罢了,他本就是个自己不舒服,也要拉着其他人一起不爽的臭脾气,所以他才有恃无恐,和宋冼废了那么多话。 他早已生无可求,所以那杯污名根本可有可无,只是寻了个能名正言顺死去的理由罢了。 只是岁晏从未想到,自己竟然还会有一日睁开眼睛重见光明,所以被年少时的宋冼救起时,他第一反应便是临死前产生的幻觉。 在十五岁那年,他也曾经和宋冼一起在城中闲逛,无意中落到了冰冷的河水中,也正是因为这场意外,他才开始体弱多病,最后身体每况愈下,不过二十五岁便已是油尽灯枯之状。 岁晏浑浑噩噩中心想:“就算是死前的幻觉,为什么要让我见到宋冼那个混蛋?” 所以在确定眼前是幻觉时,他便头也不回地跳入了河中。 “没什么留恋了,赶紧死了吧,好烦啊。”岁晏在跃入水中之前,心想。 接着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恍惚间眼前一片水濛濛中,似乎又有人跃入水中朝他游来。 岁晏胡思乱想:“这又是哪个冤大头?你可别来了,别为了救我搭上自己的命。” 一片墨色的衣角似乎飘到了他面前,但是岁晏已经看不见了,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到岁晏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浑身轻飘飘的,满脑子都是嗡鸣声,就像是被人打了后脑勺一样。 他本能地想要撑着手臂坐起来,但是一阵头重脚轻后,他又再次摔回了床榻上。 脑海中似乎有一群人在吵闹,烦得他头大。 “三皇子端执肃,谋害胞弟,赐死。” 接着便是一声瓷杯破碎。 “忘归,你当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执意掺和进去夺嫡纷争中?端执肃已被下罪,你没有胜算的。” “岁晏!岁晏,你还活着吗?” “景王爷还真是贞烈,但是却不知在这个时候,你的贞烈到底值几斤几两?今日要么死在这里,要么留在这里,你选一样。” “左右是个不受宠的王爷,就算是不知羞耻地在男人身下承欢,也无人在意的。” “三皇子……已经从苍临寺回京了,您……还能等到吗?” “啊——” …… 太多人,太多声音在他耳畔吵着,岁忘归一会愤懑,一会悲伤,一会绝望,情绪积压在他胸口,险些要炸开。 大概是烧得太厉害,他一时间分不清楚今夕是何年,只能凭着本能含糊道:“昭叔……” 耳畔传来一阵瓷器破碎声,接着一阵哭声朦朦胧胧地传来。 岁晏感觉到有人掰着自己下巴将一碗甘苦的药喂了过来。 药水入喉,是他喝惯了的药味,岁晏没有多少排斥就将口中苦涩的药吞咽了下去。 一旁有人道:“终于喝下药了,再休息几日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岁晏浑浑噩噩中,茫然地心想:“这是哪里来的庸医,我毒已入骨多年,早就无药可医了,什么叫没有大碍了,真是胡说八道,气死人了。” 不知是不是那庸医开的药方起了效用,半晌后岁晏终于感觉有了些力气,他勉强张开眼睛,虚弱地往旁边一扫,入目便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海棠?” 被叫做海棠这样的名字,竟然是个稚嫩少年。 此时他满脸泪痕,扒在床沿上眼泪汪汪地看着岁晏,委屈道:“小侯爷,你都昏睡三日了,那姓宋的真是太可恶了,竟然让您落入那冰河中这么久都没有施救,呜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要让二少爷奏请圣上治他的罪,好在有人及时救了……” 一旁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些沙哑的沧桑:“好了海棠,不要吵到小侯爷了,快去把药端来。” 岁晏偏过头,看到一个穿着家丁服的中年男人,愣了一下,道:“昭叔?” 厉昭性子沉稳,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蹙眉:“还是有些热,还难受吗?” 岁晏刚醒,眸子有些茫然地看着面洽的两人,脑海中的记忆一点点的回笼。 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没说一句话,再次晕了过去,十分利落。 海棠、厉昭:“……” “来人啊!侯爷又昏过去了!” 三日后,几乎烧成一把灰的岁晏终于浑浑噩噩醒来,彻底接受了他又重活一回的事实。 这等诡异之事,常人要么惊惧要么欢喜,他却极其冷静,眸中一片心若死灰,茫然地心想:“重来一回,最后不过还是一死,为什么还要如此麻烦呢?” 他本来就没有什么求生之意,这么一想,更加意兴阑珊,连海棠小心翼翼端来的救命药也没了想喝的打算。 苦涩的药泛着白雾,海棠看着半靠在软榻上神色恹恹的岁晏,小声道:“少爷,喝药了。” 岁晏懒洋洋的“嗯”了一声,将药端过来闻了闻,接着脸色一变,捂着嘴险些吐出来。 海棠连忙上来替他拍背:“少爷?” 以往岁晏喝药只是为了续命,不喝不可,但是现在他都懒得活了,做什么还要喝这种苦得要死的要来作践自己? 他这般想着,索性直接将药放下,摇摇头示意没事:“我之前听到你说我落水那日幸好得人相救,是何人?” 海棠讷讷道:“是正好出宫办事的……” 岁晏心里一咯噔。 就听到海棠蚊子一样:“……太子殿下。” 岁晏这下真的有些茫然了,前世他落水时,因为宋冼被吓呆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救他,耽误了那么会功夫才导致寒气入体,伤了底子。 而这一世他都跳两次河了,为何又跳出来一个太子殿下来救他? 岁晏越想越头痛,索性不再想了。 海棠道:“少爷喝药” 岁晏心不在焉:“好好好。” 海棠又叮嘱了一番,这才躬身下去了。 岁晏蓄了点力气从榻上起身,往窗外一瞥,这才发现外面正在飘着鹅毛大雪,白茫茫一片,着实扎眼。 他恍惚记得,自己在临死时似乎也是这般大雪漫天。 岁晏缓慢走到窗前,将半扇窗推开,大雪被寒风呼啸着卷进来,险些扑了他一脸。 偌大个侯府,越窗看去,假山凉亭,雪树烛台,和他记忆中一般无二。 岁晏慵懒地靠在窗边,神色复杂地一一扫过院落中的场景,一只手却不着痕迹地端着那碗药,利落地朝窗外泼了过去。 地面的积雪被泼得污黑一片。 他垂着眸,懒散地瞧着地上的污黑被新雪逐渐覆盖,这才将窗户一关,继续躺回榻上,很快便再次沉沉睡去。 岁家满门忠烈,代代镇守边疆,为北岚常年征战沙场开疆拓土。 但是不知道这岁晏小公子是不是在娘胎的时候吃错了什么药,自小就不爱打打杀杀这一套,他小小年纪就整日插科打诨,跅弢不羁,整个京城谁人都知那世代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府出了个顽劣骄纵的小少爷。 岁晏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和两个哥哥还尚在,岁家并不需要靠着他来支撑,再加上老太君怜爱岁晏体弱,并不想他跟着父辈去沙场打拼,索性他喜欢什么就让他去做什么。 直到岁晏十岁时,岁大将军和他的两位兄长战死沙场,老太君悲痛欲绝之下撒手人寰,他这才被迫从那温柔乡中出来,学着在这到处都是虎口狼穴的京城生存下去。 上一世他不懂得韬光养晦,执意为三皇子左膀右臂,明里暗里为他机关算尽出谋划策。 但是这一世,岁晏却不打算去趟这趟浑水了,太烦了。 因为岁家在南疆殉国,皇帝对岁家唯一的血脉极其关照。 岁晏落水后还没过半天,宫中就派来了御医前来医治,奈何开得那些价值千金的药全都被岁晏泼给了外面那棵光秃秃的桂树。 七日过去,岁晏还是有些恹恹的,派去的御医似乎也束手无策了,相互商议半天,才颤颤巍巍地提议给小侯爷扎上几针。 岁晏唇线微翘,就算面无表情时也像是在微笑,更何况他逢人便带三分笑意是上一世十年养出来的习惯,一时半会还改不了。 他眸子温和地盯着御医,柔声道:“若是你们真的用针扎我,我就去告诉皇伯父,说你们要残害忠良。” 御医:“……” 御医连忙跪下告罪,道:“小侯爷,这这这……” 这是哪里的话? 在一旁的海棠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我家少爷最怕扎针呢,你们还是再开些药吧,都这么多天了身体一直没好转,若是你们再不尽点心,当心我奏请皇上,告你们敷衍塞责。” 御医:“……” 还真是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下人,这主仆俩还真是沆瀣一气。 御医诚惶诚恐的又开了些方子,叮嘱了一二三四事,这才忙不迭地溜了。 上辈子岁晏最厌恶喝药,刚开始喝药时险些把自己吐到呕血,但为了活下去只好强迫着咽下去,有时候喝完药比没喝药之前神色还要难看; 这一回他就不再折腾自己了,每一次海棠端来温养身体的药送来,他表面上应下,实际上等到海棠离开后,便熟稔地泼在外面的窗外——若是那桂树还活着,恐怕都被他泼得掉叶子了。 今日的药里添加了一堆补品,味道闻着还有一丝甘甜,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不过岁晏也只是懒懒看了一眼,便懒洋洋靠在窗边,随手将药泼在了地上。 等到他将药碗放在窗棂上,懒懒一抬眼,便看到了不远处一个墨色的身影——那人看起来未及弱冠,身形颀长,披着墨色斗篷,正含笑朝他看来,将他泼药举动抓了个正着。 岁晏:“……” 第3章 求死 岁晏脸皮极厚,竟然还朝着那人微微弯了弯眸子,心道:“亲娘啊,这人谁啊?”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门外便传来海棠的一声:“少爷,皇太子殿下和三殿下到了。” 岁晏一愣,接着门就被人蛮横打开,他回头一瞧,便看到一个少年满脸漠然地闯了进来,看那模样似乎要砍人。 岁晏眨了眨眼睛。 海棠叫苦不迭,连忙道:“三殿下也瞧见了,少爷他真的是身体未愈。” 岁晏立刻做出一副虚弱状,轻咳了两声,道:“见过三殿下。” 三殿下端执肃神色冷淡,脸上还有些未散去的稚气,还是个半大少年却初见杀伐果决的端倪。 他眸子扫了一眼岁晏,眉头拧起,在他身后是自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宋冼。 原本宋冼是过来落井下石的,不过一瞧见岁晏那明显瘦了一整圈的身形和惨白的脸色,顿时脸色也沉了下来,走过来咋咋呼呼道:“怎么瘦了这么多,看着比之前还要弱了?那群御医是吃干饭的吗?废物!” 海棠一瞧见宋冼就没给他好脸色,看到他有将手往岁晏肩上拍的架势,连忙冲过去,十分不给面子地护着岁晏走到榻边坐着,隔开宋冼的手。 “我家少爷大病未愈,宋小公子还是不要动手动脚比较好。” 宋冼:“……” 宋冼气急,但是当着端执肃的面也不好发作,只好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岁晏干咳一声,斥道:“海棠,不得无礼。” 端执肃一直盯着岁晏那张苍白的脸,看到他站在榻边因为身份而不敢坐下,连忙走上前扶着他的手臂让他靠在榻上,声音冷淡道:“身体不好就不要乱动,方才你在做什么,窗边吹寒风?呵,活该你病这么久都未痊愈。” 端执肃从外而来,身上免不了带了些寒气,乍一靠近将岁晏冻得浑身一抖,他这才将身上沾了寒意的斗篷解下,扶着岁晏靠在了榻上,又将被子扯了扯盖在他身上。 岁晏笑道:“多谢三殿下。” 端执肃眸子沉沉,没有再说话,因为他怕一开口就是控制不住的难听话。 因为岁府常年无人,岁晏便自小入宫长在皇帝膝下,和端执肃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否则按照岁晏的天性凉薄,也不会为了替端执肃平反在朝中机关算尽这么多年。 端执肃看着他还没脸没皮地笑,冷声道:“谢什么谢,你倒是告诉我,怎么这么久了身体还未痊愈,不就是受了点风寒吗?” 岁晏无辜道:“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御医,他们开的药我可是有好好在喝的。”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声闷笑,方才那墨色少年正站在门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岁晏一愣。 方才海棠说来了两位客人,端执肃他认得,而这一位,大概就是那位年少便夭亡的皇太子端明崇了。 岁晏连忙打算起身行礼,端明崇却笑道:“小侯爷身体有恙,不必多礼了。” 端执肃将他掀开的被子又掖了回去。 端明崇脾气很好,一副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他含笑道:“父皇让孤来探望小侯爷,正好和三皇兄在承安门遇着了便一起来了。” 相传这位皇太子温文尔雅,处事谨慎,备受皇上宠爱,只要他不犯什么谋反大错,皇帝百年之后,这九五之位定然非他莫属,怪只怪在他根本就没有活到成年,便被一杯毒酒葬送了一生。 前世岁晏围着端执肃打转,并没有花费多少心思放在端明崇身上,也因为他早早夭亡,并没有和他多做接触,所以才会在方才没有认出来此人到底是谁。 端执肃摸了摸岁晏的额头,态度着实亲昵,让岁晏不自觉地一抖。 在他看来,两人早已经十年未见,饶是小时候再亲密,此时乍一这么亲近着实让他浑身不舒适。 端执肃眉头更紧:“冷吗?” 岁晏点点头,笑道:“冷,冷死了,看着三殿下的脸,我都冷得发抖。” 端执肃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再过一段时日便是我的生辰,父皇恩准我在宫外新建好的皇子府置办,你可给我养好身体,切莫忘记。” 岁晏听到这里,余光突然瞥了一旁的端明崇一眼。 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也正是在端执肃的诞辰上,端明崇被二皇子和五皇子联合设计的身死。 端执肃看他竟然失神,冷声道:“到时候如果我没有瞧见你,一定会让人过来把你绑过去的。” 岁晏立刻回过神,讨好地求饶。 就算上一世,他是死在端执肃的毒酒下,但是没有亲眼瞧到那人最后一面,还是觉得有些梦幻,导致他现在对端执肃怎么都恨不起来,反而对一旁无辜的宋冼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顿。 宋冼被他那几乎要咬人的视线瞪得莫名其妙。 诞辰事宜过多,端执肃也没坐多久,冷着脸罗里吧嗦数落了一大堆,这才和宋冼先行离开了。 岁晏这才松了一口气。 端明崇一直姿态雍容地坐在椅子上,捧着海棠泡的茶含笑注视着岁晏,似乎对他十分好奇。 这个皇太子明明比岁晏还要小一岁,但是注视着岁晏的目光却给人一种像是在看小孩子胡闹时的纵容宠溺。 岁晏又抖了抖,笑道:“殿下,您这看也看过了,还有何事嘱咐忘归吗?” 皇太子朝着海棠道:“再去给你家少爷熬一碗药来。” 岁晏脸都绿了。 海棠不明所以,但是皇太子的命令不敢不从,连忙跑走了。 等到房中没有了其他人,岁晏这才垮下了脸,道:“太子殿下能不能放我一马?” 端明崇笑道:“孤听闻宫中御医对小侯爷的病束手无策,着实纳闷,原本还想着是不是太医院那群人怠慢侯爷,这才让你久病不愈,没想到此番前来,就瞧到了一出好戏啊。” 端明崇总是一副和风煦煦的温润模样,而岁晏又是逢谁都是自来熟的厚脸皮性子,瞧到端明崇并没有当着端执肃的面拆穿自己,感慨这人实在体贴,说话也不如之前那般拘谨。 “怠慢这话殿下可没有说错,那几个御医开的药苦得能让人舌苔长草,我若是喝了他们的药,怕是更早升天。” 端明崇将手中茶杯放下,柔声道:“良药苦口,小侯爷千金之体,万莫讳疾忌医。” 说着,端明崇似乎想起来了什么,眉头轻皱,突然道:“小侯爷是有什么看不开的心结吗?” 岁晏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啊?咳……什么?” 端明崇思忖道:“前些日子我瞧到你明明已经被救上来了,但却二话不说又跳入水中了,现在身体这般不适,却不肯喝药……” 他说的有条有理,岁晏越发心虚——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心虚什么。 岁晏干笑地解释:“那次啊,哦哦,那次,多谢太子殿下救命之恩,当时我只是脑子有点不清晰,稀里糊涂就跳下去了,而喝药……呃……” 说话间,海棠已经将温在外面小炉子里的的药端来,轻手轻脚放下,便有眼力劲地下去了。 端明崇亲自端到岁晏床榻小案上,岁晏连忙道:“劳烦殿下了,我自己来就好了。” 端明崇将药递给他,含笑看着他。 岁晏被看的浑身不自在,只好喝了一口药,艰难地咽了下去。 端明崇还没松下一口气,却瞧见面前人脸色猛然惨白,刚喝下去的药便悉数吐了出来。 岁晏手中药碗落下,洒在了锦被。 他伏在床头,发出剧烈地咳声,那声音听着十分惨烈,似乎要将内脏吐出来才作罢。 端明崇似乎被惊住了,连忙走上前轻轻拍着岁晏的背。 半天后岁晏才浑身虚脱地停止了猛咳。 端明崇骇然道:“你怎么了?” 岁晏咳得嘴中全是血腥味,他勉强挤出一个笑,道:“老毛病,不碍事的。让殿下见笑了,还希望殿下不要将此事告诉皇上,免得皇伯父替我忧心。” 端明崇一国储君,竟然没有多少架子,也不嫌脏拿起一旁的帕子,帮他擦了擦唇角的药渍。 他总算看出来了,面前的人并不是恃宠若娇骄纵放肆,也不是有心结想要寻死,他是真的喝不下药。 端明崇看着他苍白的小脸上满是冷汗,蹙眉道:“这样多久了?” 岁晏气若游丝,哑声道:“半个月了。” 端明崇眉头皱得更紧,他病得这么厉害,半个月吃不下药,身体哪里受得了? 怪不得他垂在床沿的手腕那般纤细,看着一只手都能圈过来。 岁晏看着面前的少年,明明比他还要小,还偏要做出来一副大人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端明崇道:“你笑什么?” 岁晏摇了摇头,道:“这一次三殿下的诞辰,殿下要去吗?” 端明崇帮他擦脸的手一顿,疑惑道:“三王兄已经将帖子送到了东宫,自然是要去的,小侯爷何出此言?” 岁晏心道我总不能直接说那是你的葬身之处吧,如果真的说出口,端明崇可能会以为他疯了。 岁晏天生性子凉薄,提点到了这一句已经算是极限了,他看到端明崇没有想要听他的打算,也便闭了口,不再说话。 端明崇久居东宫,出来一次实属罕见,在岁晏院里待了半个时辰便起身离开了。 岁晏强撑着身体送他,直到他离开拐角处,这才收回了视线。 厉昭从房门走出,给他披了件披风,不赞同道:“小侯爷,外面天寒地冻的,还是回去歇着吧。” 岁晏恹恹摇摇头:“屋里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不必管我。” 厉昭还想在说什么,但是看到岁晏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还是离开了。 岁晏垂着眸子看着走廊外已经及膝的雪地,撑着一旁的柱子站在边缘,脚有一下没一下的往外踢。 “这好像有一点疯?”岁晏百无聊赖地想着,“解不开的心结?好像没有,正因为看的太开了,所以才会觉得世间太过无趣。” 岁晏幽幽叹道:“不值得啊。” 而后眼睛一闭,直接从走廊上滚到了雪地里,把整个身子都埋住了。 侯府偏院本就没多少伺候的人,岁晏摔到了雪堆里也没人发觉,他乐得自在,微微太着眸子看着阴沉的天边。 “好冷啊。”岁晏心道,然后转念一想,死似乎一直都是那么冷,也便释然了。 寒意一寸寸爬来,就在岁晏终于觉得自己要再长眠过去时,一只手猛地从雪堆里伸出,一把将他扯了上来。 岁晏身体本就弱,猝不及防被人直接从长眠之地拖了出来,他已经冻得眼睛看不清了,只能含含糊糊看到面前一片漆黑。 在昏睡过去的前一瞬,他听到端明崇的声音响彻耳畔。 “岁忘归!” 第4章 真甜 “岁晏,那案子,结了。” 岁晏恹恹张开眼睛,道:“如何处置的?” 宋冼眉头紧皱:“皇太子身死,这几日二皇子和五皇子联合满朝文武都在上折子求皇上重罚,三殿下被判……” “……苍临寺。” 岁晏猛地一口气松了下来,连呼吸都在颤抖。 “苍临寺……苍临……”岁晏喃喃道,“庸城虽然贫瘠,但也算是个好去处,起码还能活着。” 宋冼性子本就暴躁,闻言不耐道:“庸城能是个什么好地方,苍临寺就在一片瀚海黄沙边儿上,哪里是人能待的?殿下养尊处优惯了,去了那地方定然适应不了,若是出了事……” 岁晏接道:“那留在京中便是好的吗?” 宋冼愣住。 “此番,皇上是对殿下动了杀心的,如果不是……”岁晏深吸一口气,将话头隐了,“在庸城再如何受苦,起码还有命在,留在京中若是哪一日又惹了皇上不快,他指不定连命都没了。” 岁晏揉了揉眉心,看着一脸茫然的宋冼,无奈道:“你到底明不明白,谋害皇太子可不是什么小事,他能保住一条命已经算是皇上开恩了。” 宋冼的性子自小就没心没肺,说话做事常常不过脑子,听到岁晏说的这么严重,他也慌了:“那、那要如何是好?” 岁晏道:“只能这样,别无他法了。” 宋冼连连摇头:“不成,不成!他孤身去哪种鬼地方怎么得了?殿下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那些趋炎附势的东西不知道要如何欺辱他,不成……” 他连说了好几个不成,突然道:“你要随殿下一同去庸城吗?” 岁晏一愣,摇了摇头,他现在的身体若是跟着端执肃一同去庸城,指不定在半路就要咽气了。 宋冼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明知道此去庸城他可能会死,难道就不担心吗?” 岁晏没说话。 宋冼瞪了他半天,奈何岁晏铁石心肠,理都没理他。 宋冼道:“岁晏,你……” 一滴水落了下来,滴在水池中,发出轻微的声响。 宋冼无奈又失望的声音幽远传来:“……你到底还有没有心?” 一只冰凉的帕子贴在额头,岁晏觉得舒适极了,迷迷瞪瞪地想仰头去蹭。 似乎是察觉到他有意识了,旁边的人连忙离开,很快便去而复返,随着一阵清风带来了浓烈的药香。 岁晏即使在昏睡中,眉头都皱了起来。 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说:“烧成这样可不行,把药给他灌下去,别让他吐。” 接着,一人掐着他的下巴,硬生生灌进来了一碗苦得令人发昏的药。 岁晏原本还有力气醒来,但被这药一灌,直接气若游丝奄奄一息,险些要蹬腿了。 岁晏许是连黄泉路都瞧到了,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挣扎半天才迷迷瞪瞪张开了眼睛。 他一张开眼睛,一旁的海棠就“哇”的一声哭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岁晏已经西去了。 岁晏口中“哪个混账灌我的药”这句质问的话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了,他有气无力道:“你哭什么啊,少爷我还没死呢。” 海棠立刻往旁边呸了三声,道:“少爷别说这些不吉利的,南无阿弥陀佛,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呸呸呸!” 岁晏直接被他逗笑了。 海棠眼泪汪汪:“少爷掉到雪堆里已经昏睡了两天一夜,御医来来回回好几次,还说差点救不回来了,好在孟御医妙手回春,给您扎了好几针,这才将您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岁晏敷衍地点点头,心想:“这姓孟的多管闲事,我非得找个机会把他揍一顿。” 许是那孟御医当真妙手回春,岁晏清醒之后身上好受了不少,高热也迅速退了下去,只是依然喝不下去药。 厉昭和海棠都着急的要死,一喂药岁晏就吐的昏天暗地,就算身体再好也要折腾出来病,思来想去,只好让厨房做些甜汤药膳过来。 岁晏好吃甜,糖水融成蜜汁能面不改色喝好几盅,幼时他每每生病不肯吃药,厉昭都是用这个法子来哄骗他的。 药膳很快被做出来,岁晏瞥了一眼小盅里的甜粥,沉默片刻,道:“你们还当我是孩子吗?” 厉昭用勺子搅着甜粥,哄道:“不是不是,少爷尝一尝看看,很甜的。” 岁晏忍了又忍,还是强行忍住了,他皱着眉接过来,尝试着吃了一口,险些被甜中带苦,苦中沾糖的感觉给逼疯。 岁晏太喜欢吃甜了,小时候吃糕点,就算是掉了一颗糖也要捡起来拍一拍吃掉,别人怎么说都不听,但是他又太厌恶吃药,骤然喝到这种味道奇特又甜又苦的东西,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咽下去还是该吐出来。 厉昭为他打气:“咽下去,哎,咽下去。” 岁晏险些被他哄孩子的语气给气得喷出来,半晌才艰难吞了下去。 厉昭瞧到他真的喝下去了,几乎老泪纵横。 岁晏脸皮再厚,被人当成孩子对待也还是有些羞赧,也没再散德行,将药膳一口口喝了下去。 一碗下肚,不知是吃了甜食还是药效有用,岁晏当真觉得好受许多。 海棠捧着个食盒颠颠从外面跑来:“少爷少爷,这是挽风楼刚出炉的甜馒头,我刚买来的,给您解解苦。” 岁晏一时间有些恍惚。 当年端执肃未被下罪时,他养尊处优,混吃等死,每一天都要让府里的人去京城各种地方买甜食,那时整个京城都知道岁家有个喜好吃甜食的纨绔小公子。 但自从端执肃去了苍临寺后,他便再也没有叫人买过了。 如果不是海棠,他都几乎忘记了自己之前竟然有这样荒唐放纵的时候。 岁晏接过海棠手中的食盒,轻轻掀开后,发现那里面的馒头已经冷了。 也是,从挽风楼到将军府来回需要半个时辰,外面又这么冷,凉这么快也正常。 岁晏叹了一口气,轻轻拨了拨那被做成兔子式样的馒头,道:“冷了,拿走吧。” 海棠讷讷称是。 岁晏道:“我不是冲你,挽风楼的甜食还是当场吃比较美味,改日我自己去。” 海棠顿时欢天喜地地跑了。 许是挽风楼的馒头挽救了岁晏的无趣,连着几日便渐渐喝下药,直到小年那日,身体已经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年二十三下了小雪,孟御医披着斗篷,奉命前来给小侯爷请脉,还没出承安门便遇上了撑着竹骨伞的端明崇。 孟御医连忙上前行礼。 端明崇摆摆手,道:“孟御医是要去将军府给小侯爷请脉?” 孟御医道:“是。” 端明崇笑了,道:“正好,孤也要去瞧瞧小侯爷,一同前去吧。” 端明崇在满朝文武中没什么架子,无论是谁都是穆如清风,孟御医也没觉得拘谨,跟在他身后随意谈了谈岁晏的病情,没一会将军府便到了。 皇太子前来,厉昭连忙出来迎接,脸上有些心虚。 “恭迎殿下。” 端明崇将伞阖上,道:“孤来瞧瞧小侯爷,他的病情如何了?” 厉昭脸上有些尴尬:“这……” 端明崇很善解人意,无奈道:“是又喝不下药吗?” 厉昭低着头,低声道:“殿下恕罪,您来的不巧,我家少爷他……今日不在府上。” 端明崇皱起眉头:“他病还没好,出府做什么去?你们也没拦着?” 谁能拦住啊?厉昭叫苦不迭,“小侯爷他一向骄纵惯了,现在府里也没人能管得住他,方才一个没看住,他就……就……” 孟御医在一旁道:“侯爷身子骨虚,带着病这么冷的天还往外跑,实在不妥。” 厉昭连声道:“是是是,已经让人去寻了。” 端明崇突然道:“他去哪里了?” 厉昭又开始期期艾艾:“这……这这……” 端明崇道:“你就直接说,不要吞吞吐吐。” 厉昭讷讷道:“许是……挽、挽花楼……” 端明崇长在东宫,读着圣贤书长大,对京城中那些风花雪月之地一概不知,闻言疑惑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厉昭老脸都要红了。 一旁的孟御医掩唇笑了笑,小声道:“殿下,挽花楼……是一处花楼,供人寻欢作乐之所。” 端明崇的脸色终于变了,不可置信道:“他、他才多大?竟然去那种地方?” 厉昭见他误会了,连忙就要解释,但端明崇没有听他说话,点了几个家将,道:“你们随孤来。” 家将满脸茫然,但是太子之令不得不从,连忙跟上去。 厉昭吓了一跳,赶忙道:“殿下!您、您这是要做什么?” 端明崇冷淡道:“去把小侯爷请回来。” 厉昭:“……” 端明崇十分雷厉风行,说请就去请,浩浩荡荡带着一众家将朝着挽风楼去了,那架势不像是请人,反而是像捉拿逃犯的。 与此同时,小侯爷正在挽花楼中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将挽花楼那每日只做二十锅的甜馒头全都买下,大冷天的汗都流出来了。 此时,他在一众嫖客不可置信的注视下,坐在大堂中央,姿态优雅的…… ——拨动着兔子样式馒头上的耳朵。 挽花楼虽然是风尘之所,但是做出来的糕点却是一绝,每日的馒头更是用不同动物的样式捏出来的,栩栩如生,看着煞是可爱。 桌子上堆满了冒着白烟的食盒,岁晏宛如仙人炼丹一般端坐其中,眸子弯弯地来回拨弄那软乎乎的兔子耳朵。 “真软。”岁晏心道,捏着一旁小猪模样的馒头一口咬了下去,吃到了其中的蜜糖,整个人都要被甜化了。 “真甜。” 重生至今头一回,岁晏突然觉得活着似乎还不错。 第5章 下毒 不过岁晏这样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没过片刻,挽花楼门口便一阵喧哗,一个身着锦衣的小公子被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围了进来。 那老鸨对他满脸笑意,看起来身份不低。 岁晏依然在拨弄着兔子耳朵,愁眉苦脸地看着满桌子的甜食。 方才一时冲动搬了这么多吃的,但是他却高估了自己这副大病初愈的身体,才吃两个便饱了。 他正愁着面前的东西要如何处置,面前突然黑压压一片,接着一人十分不客气地坐在了他对面。 岁晏疑惑抬头,看到面前横眉冷对的小公子,道:“这位公子……” 小公子瞪他:“你别装蒜了!不是听说你病得快要死了吗,怎么现在还活蹦乱跳的?” 岁晏有些茫然。 小公子一拍桌子,怒道:“我知道了!你定然又是来和我抢美人的!岁晏,你怎么还是这般不要脸?是不是我要什么你就要抢什么?!” 岁晏:“……” 岁晏好好来吃个馒头,就被陌生人无故骂了一顿,再好的心情也要败坏没了。 岁晏没了耐心,冷淡道:“你到底是谁?” 那小公子满脸不可置信:“你掉水里一次是让脑子也进了水吗,连我都不识的了?”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岁晏皱着眉辨认了半天,才终于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了关于此人的些许记忆。 这锦衣小公子名唤江恩和,年十四,是当朝枢密使江知院的幼子。 说起来少时岁晏骄纵放肆,仗着身份在京中嚣张跋扈惹了不少人,京城中只要是有名有姓的贵公子往往都与他结仇,而这江小公子便是梁子结的最大的那个。 而当初是如何和江恩和杠上的,岁晏已经记不清了,反正两人只要一碰上,定然是一阵血雨腥风。 岁晏眯起了眼睛,懒洋洋道:“哦,原来是江小公子,怎么?前些日子得了一条疯狗,难道也被那畜生传染了疯病?” 江恩和几乎要炸:“你!” 岁晏瞧到他这个样子,恍惚想起来了当年他们似乎就是为了争一条袖珍犬才会结下梁子的。 岁晏顿时啼笑皆非,心道自己少时还真是混账,怪不得同龄人都对他避之若浼。 江恩和看起来是要掀桌子了,而正在此时,二楼的楼台上突然传出一串琴音,打破两人的对峙。 江恩和顿时将踩在凳子上的脚放了下来,微仰着头朝二楼珠帘后的倩影看去,方才的怒气收敛得一干二净。 岁晏这下有些诧异了,江恩和难道真的被传染疯病了? 岁晏吃饱喝足,又涮了别人一通给自己取乐,心情正好,也对着江恩和的视线往二楼看去。 那琴音还在继续,悠扬绮丽,似乎周遭并不是红粉白骨的风尘之所,而是幽远山林,雪舞红梅。 岁晏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一曲终了后,在大堂中寻花问柳的众人顿时拍手称好。 江恩和拍手拍的都要把掌心拍成猪蹄了,满脸绯红,竟然不计前嫌地用手肘撞了撞岁晏,道:“哎!哎好听吧!?这可是挽花楼第一美人的琴音,平常遇都遇不见的,你今天运气还是真好!” 岁晏心道我运气好就不会碰到你了,他嫌弃地往旁边坐了坐躲开那猪肘子,道:“你到底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嫖妓?啧,也对,像你这么大的年纪,也该长长见识了。” 江恩和脸都涨红了,拍桌道:“不要把我和你相提并论!我才不是来寻花问柳,只是来听琴音罢了。” 岁晏似笑非笑:“来花楼里听琴?江小公子可真有雅兴。” 江恩和眼睛扫了一圈桌子上的馒头,道:“那你来挽花楼是做什么的?吃馒头?” 岁晏:“……” 岁晏不想在半大孩子面前失了面子,胡说八道:“才不是,吃馒头只是觉得那样式别致,尝个新鲜罢了,我此次是为了挽花楼花魁而来。” 江恩和瞪他:“看吧,我就说,你就是来和我抢美人的!” 岁晏:“……” 岁晏一言难尽:“方才那弹琴的人就是挽花楼的花魁?” 江恩和:“嗯!” 见岁晏表情越来越古怪,江恩和还以为他误会了,连忙解释道:“月见她卖艺不卖身的,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岁晏忍笑:“嗯,我知道。” 江恩和皱眉:“我怎么感觉你是在嘲讽她?” 岁晏干咳一声,道:“没有,哪里的话,方才的曲子很好。不知道江小公子和他关系如何,能否为我引见一二?” 少年人的怨恨哪里长久,江恩和听到岁晏夸月见,眼睛立刻放光,抓着他的手就要往楼上跑。 “没想到你这个草包还是挺识货的嘛。”江恩和欢天喜地,“月见她不光会操琴,下棋丹青更是了得。” 岁晏被他扯着往楼上走,心中在胡乱盘算着,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便到了二楼的楼台中。 江恩和朝着珠帘后的人唤道:“月见姑娘!” 珠帘里传来月见轻柔的声音:“江公子来了,请进。” 江恩和带着岁晏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那传说中的挽花楼花魁月见姑娘端坐在放琴的小案旁,一身红衣曳地,长发盘成复杂的发髻,略施粉黛,美艳动人。 岁晏古怪看着月见。 月见是真的很美,见江恩和那副恨不得粘在他身上的视线便知道了,但是岁晏却似乎瞧出了什么,偏头掩唇,没忍住笑了出来。 江恩和正在和月见叙旧,听到声音立刻踩了岁晏一脚,低声道:“对美人不要这般无礼!” 月见听到美人这两个字,美艳的脸上僵了僵,但是还是笑得温柔。 岁晏强行忍着,道:“对不住,失态了……噗。” 江恩和抓狂:“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岁晏干咳一声,道:“无事无事,是我失礼了,给月见……姑娘赔个不是。” 他端起一旁的小酒盏,朝着月见遥遥一举杯,姿态十分坦然。 月见总觉得此人看自己的眼神十分奇怪,但是却又没察觉出恶意来,只好端着杯子笑着和他喝了一杯。 月见比这两人还要大上两岁,一举一动优雅非常,也怪不得江恩和会被他迷住了。 岁晏支着下颌瞧着江恩和如开屏的孔雀在月见身边转悠,想笑又不敢笑。 月见被他看得连连皱眉,但是又不敢敢客,想了想,提议道:“闲谈也无聊,不如让我为两位贵客吹箫一曲吧。” 江恩和两眼放光。 岁晏干咳一声,道:“不……不太好吧,大庭广众的。” 江恩和不明所以,倒是月见听出来他这话的意思,几乎维持不了假笑,暗暗瞪了他一眼。 岁晏被他瞪得直笑。 月见懒得看他,让人将他的玉箫取来。 那玉箫似乎是哪位达官贵人所赠,一看便价值不菲,月见细白纤瘦的手指持着青色玉箫,垂眸正要放在唇边,岁晏突然道:“慢着。” 江恩和一愣,就瞧见岁晏站起身走了过去,一把夺过了月见手中的玉箫。 江恩和:“岁晏!” 岁晏没理他的大呼小叫,伸手在玉箫上轻轻抹了两下,竟然触到了一层细细的粉末。 月见在一旁瞧到,脸色瞬间惨白。 岁晏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仇家还真多,就算流落到了这等卑贱之地,他们也想让你死。” 月见愕然抬头看他。 两人一站一坐,岁晏突然在江恩和看不到的地方,对着月见说了两个字。 而此时楼下却陡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将他的声音掩盖了下去。 月见恍惚间似乎听到了,但是却又不敢相信。 岁晏皱眉,低声道:“今日不是说话的时候,我改日再来找你。” 他说着放下那沾了毒的玉箫便要走,月见却慌张地一把抓住了岁晏的手:“等等!” 岁晏猝不及防被他抓住,脚下一个不稳,竟然往后栽去,直直跌坐在了月见怀里。 岁晏:“……” 江恩和:“……” 刚刚掀开帘子来寻人的端明崇:“……” 作者有话要说:岁晏:我可以解释的!!!!! 第6章 噤声 端明崇眼疾手快地将帘子放下,没有让岁晏歪在女人怀里这丢人的一幕被外面的家将看到。 岁晏老脸一红,挣扎着想要从月见身上下来,但是月见不知发了什么疯,依然死死抓着他的手。 岁晏低声道:“你还要抱到什么时候?” 月见仿佛没有瞧到周遭的人,喃喃道:“你方才说……” 端明崇冷着脸走上前,一把将岁晏从月见身上扯了下来,压低声音道:“你就不知道丢人两个字如何写吗?” 这太子殿下平日里都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温和模样,乍一沉下脸,岁晏竟然被震住了。 江恩和这才回过神,连忙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岁晏正要行礼,端明崇却扣住他的手腕,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留下满脸震惊的江恩和和神色恍惚的月见。 太子殿下带着侍从浩浩荡荡来到挽花楼,来寻花问柳的官员险些被吓死,没一会功夫拥挤的大堂中走的空无一人。 岁晏被端明崇拖着走,不知为何有些莫名的心虚。 下楼后,岁晏一眼瞥到桌子上他的点心,连忙道:“殿下,殿下!” 端明崇头也不回,道:“孤不想和你在这里分说,你不必多言,回到宫里孤自会将此时告诉父皇,让他来好好管教你。” 岁晏:“……” 岁晏觉得今日过不了小年了,被端明崇告到皇上那里去,自己可能就要过清明了。 “殿下殿下!”岁晏连声道,“我来此处只是为了吃馒头,馒头!喏,那桌子上的都是我的!” 端明崇停下步子,道:“继续编。” 岁晏:“……” 岁晏有气无力:“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可以……” 他正要说“可以问这挽花楼的伙计”,江恩和从二楼的珠帘里探出一个头来,大声嚷嚷着:“岁晏你又胡说八道,你方才不是同我说,是为了月见而来吗?” 岁晏:“……”我要弄死你! 岁晏面有菜色,勉力为自己争辩:“殿下圣明,定然不会听信小人谗言,那姓江的同我不和整个京中人人皆知,此人别的本事没有,撒野毁谤倒是一绝,他今日这般毁坏我名声,改日我定要……” 端明崇打断他的话:“你来吃馒头,能吃的坐到别人身上去,也确实算一种本事了。” 岁晏:“……” 铁证如山,岁晏说不出话了。 端明崇道:“回去。” 岁晏哎哎道:“馒头,兔子馒头。” 端明崇:“……” 他揉了揉眉心,让家将去给岁晏用食盒装起来,岁晏这才老老实实跟着他回去了。 一路上,岁晏噤若寒蝉,鹌鹑似的跟着端明崇回到了将军府。 厉昭在门口焦急等着,瞧到岁晏被家将拥簇着回来,连忙迎上去行礼:“殿下,少爷。” 岁晏跟在端明崇身后,朝着厉昭做口型:你怎么不拦着他? 厉昭装作看不见,恭恭敬敬将太子殿下迎进去了。 孟御医还在府里候着,瞧见岁晏鹌鹑似的回来,想笑又不敢笑,忙前来行礼:“见过小侯爷,下官在此等候多时了。” 岁晏含笑,心想下回你连门都别想进来。 屋里烧着炭盆,海棠帮着岁晏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岁晏吩咐道:“帮我把那几个兔子馒头热一下,等会……” 端明崇截口道:“先探脉。” 岁晏敢怒不敢言,只好缩着头坐在了孟御医面前,伸出纤细的腕子。 直到这时,岁晏回过神来这才觉得有些不对,这太子看着不像是个自来熟的人,怎么管这么多?他比自己还要小一岁,自己又为什么怕他? 上一世自端执肃下罪后,他得了个王爷之位,但还是被软禁了三年,之后想方设法出府后,便和着月见狼狈为奸为祸京城,那时他在朝中手握权势,没人敢管他,就连每每皇上他也是不痛不痒,颇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算上前世已经二十多岁的人,竟然怕这个小少年,岁晏觉得自己安逸了一段时日,越活越过去了。 “不就是太子吗?”岁晏心道,“我连皇帝都不怕,怕什么太子?” 这么一想,他抬起头,对着端明崇一笑,想要开口散散德行:“殿下日理万机……” 端明崇道:“噤声。” 岁晏:“……” 岁晏有些崩溃地想:“娘的,还真怕。” 岁晏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沉下脸来会有这般足的气势,仔细回想,上一世他十四岁的时候,还在和江恩和隔街互损,桀骜不驯,看不顺眼谁定要上前怼一怼才舒心。 此时和端明崇一比,岁晏觉得十分羞愧,若是换个脸皮薄一点的,脸都要被羞红了。 片刻后,孟御医收回手,道:“小侯爷这些天还在用药吗?” 岁晏道:“在用。” 端明崇看了他一眼,岁晏连忙道:“是在用药膳,一日三顿不断的,怎么,没效果吗?” 孟御医道:“药膳虽然也有些用,但是还是不如煎的药来的效用快,小侯爷寒气入体,本就气虚,若是无紧要事情还是不要出去喝风受寒。” 岁晏道:“我知道了。” 孟御医又重新写了个方子交给厉昭,叮嘱了一番,这才起身行礼告辞。 一直没说话的端明崇突然道:“孟御医,今日之事……” 能在宫里待那么多年都十分精明,端明崇只说了个开头,孟御医就笑道:“下官今日只是过来给小侯爷请平安脉的,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 端明崇点了点头,孟御医这才被厉昭给送了出去。 门开时带起的寒风将岁晏激的一哆嗦,索性蹭到了一旁的炭盆旁靠着取暖。 端明崇看着他缩成一团的样子,似乎被气笑了:“你也知道冷吗?” 岁晏抬起头,眨了眨眼睛:“自然。” 端明崇道:“既然知道冷,前些日子为何还要往那雪堆里跳?” 岁晏:“……呃。” 看来当时昏过去之前听到的端明崇声音,不是在幻听了。 岁晏辩解:“我……我无意的。” 端明崇笑了一声,眸子却冰冷一片,看来是没信他的鬼话。 岁晏不明白端明崇何必为了自己而动气,试探道:“殿下,今日您怎么会来?” 端明崇轻轻吸了一口气,道:“父皇让孤来瞧瞧你的病情。” 岁晏笑道:“劳烦陛下忧心了。” 端明崇看着他没心没肺的样子,倏地叹了一口气,道:“小侯爷,你年后便要上朝听政,再这样慵懒无为下去可如何在朝中立足?” 岁晏脸上的笑容隐了去。 端明崇又道:“岁家三代都是武臣,军功都是一点点攒出来的,老侯爷兵马倥偬一生才得的爵位,你可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败坏了岁安侯府的名声? 还是不要玩世不恭地在纸迷金醉中毁了自己? 端明崇未尽的话,岁晏都是知晓的,他轻笑了一声,心道:“如果不这样的话,难道还要如同前世那样步步为营,长虑顾后的辛苦活一生吗?无论效忠谁,最后都难免会落得个兔死狐悲的下场,既然如此,何必生出这么多事来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么一想,今日好不容易生起的一丝生趣瞬间烟消云散。 岁晏垂着眸,看着炭盆中爆开的红炭:“我知道。” 端明崇看到他这番模样,想了想,还是劝道:“你自小跟着三皇兄在宫中长大,那几个太傅明里暗里称赞你聪慧,父皇也生过几次想让你听朝的念头,你若是再上进一些,不愁在朝中站不稳脚。” 岁晏抿了抿唇,突然道:“太子殿下是担心我不能好好活到袭爵吗?” 端明崇脸色一变。 岁晏道:“我知殿下一片好心,岁安侯府如何在朝中立足,我心中早有决断,劳烦您同我说这么多了。” 人人都称赞皇太子温良恭俭让,待人谦恭处事有礼,岁晏之前并不上心,直到这个时候才恍惚明白原来那些赞扬并不是空穴来风。 岁晏轻轻笑了,仅仅只是对见过几面的人就能苦口婆心劝诫这么多,看来这个太子当真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但却也是个君子。 若是旁人这般劝他,他定然会一阵插科打诨废话连篇敷衍塞责过去,但是偏偏此人是端明崇。 心思诡谲机关算尽之人,往往最惧怕的,便是这等心思纯澈的人。 端明崇看到他神色恹恹,许是也看出了他的不耐,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这回岁晏连送都没送。 岁晏坐在地上,眸子定定地盯着面前烧得滚烫的炭盆,不知想到了什么,身体突然朝着炭火一点点凑去。 就在他神色恍惚地即将碰到炭盆时,海棠突然咋咋呼呼地跑了过来。 “少爷!” 岁晏浑身一颤,猛地回过了神。 海棠道:“少爷,三殿下来了。” 岁晏茫然地看着他,半天才道:“哦,好,请。” 很快,端执肃推门而入,瞧见岁晏一脸失神的坐在地上,眉头皱起,上前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数落道:“地上不凉吗?” 岁晏顺势被拉起来,勉强笑了笑,行礼道:“见过殿下。” 端执肃一摆手,道:“我这几日都在忙,不知你竟然又病了,御医来了怎么说?” 端执肃伸手贴了帖岁晏的额头:“好像还是有些烫,去躺着。” 岁晏笑道:“我只是方才靠炭盆太近了,并不发热,你怎么来了?” 房门外传来侍从来来回回搬东西的声音,端执肃道:“今年御供的福橘从榕城运来了,我让人给你送来了几箱尝个鲜。” 第7章 说谎 端执肃对岁晏是真心好,他母家无权无势,连着他也不受皇帝宠爱,一些好东西得之不易,但往往把一大半都往岁晏这里搬。 岁安侯府常年无人,岁晏又天性放纵没多少玩伴,少时是心最软的时候,就算岁晏是块石头,这些年如流水的温情也能将他捂热了。 端执肃拖着他坐在一旁的软榻上,随意往炭盆里丢了块炭,道:“你这一病病了大半月,太傅险些气得天天往父皇那告状,骂你不思进取,败坏风气,今日家宴你可要好好给父皇告个罪。” 岁晏玩世不恭的印象已经在那老学究太傅扎了底,就算真的患病也会被他认作称病偷懒,借机倦怠,毕竟岁晏落水之前整日上蹿下跳,丝毫不见体虚病弱的样子。 岁晏无辜道:“我真的病了,他做什么又骂我,你就没有为我分辨一二?” “宋冼为你说了两句,就被太傅揪起来骂了一通,现在还在府里抄书。”端执肃无奈道,“今日瞧着你好像比往日好了些,孟御医来了如何说?” 岁晏将那庸医的话复述一遍,道:“我有听从医嘱好好的待在府里养病,连房门都不出的。” 端执肃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那我为何听说今日你出现在挽花楼?” 岁晏脸色一僵。 看来这端执肃此番前来送福橘是假,兴师问罪是真。 岁晏绝望了,不抱希望地解释道:“为了吃馒头。” 端执肃眉头皱了皱,脸色意外缓和了些:“你啊,这种话也只有我信你,换了旁人指不定要说你胡言乱语,连撒谎都没个诚意。” 看端执肃的反应十有八九是信了,岁晏这才道:“你听谁说的?江恩和?” 端执肃点头:“你年纪还小,那种地方能少去便少去,喜欢吃什么请个厨子来府上不也省事吗,近段日子因为老五那档子事,京中世家子弟对那种烟花之地避之恐不及,怎么你就巴巴的往前凑?” 岁晏自重生以来不是生病便是在生病的路上,整个侯府人仰马翻,没有精力去管外面的事情,岁晏不动声色道:“五殿下出了什么事?” “此事说来话长。”端执肃道,“前段时间官药省少卿因贪污受贿被下了狱,想来也是巧……” 官药省因在民间四方受益,每年盈利不计其数,虽管理规范得当,但是难免不了有了纰漏,查出少卿贪污官银后皇帝大怒,勒令刑部彻查,不过数日便扯出来一堆的官员,牵连甚广,诸位大臣狗咬狗不肯全然担罪,最后竟然攀咬到了五皇子。 皇帝极其钟爱五皇子,虽然为了此事令他禁足,但是却为有什么实质性的惩罚,反而将此事归到了官药省上卿处事不当上,加以严惩。 而最巧的是,刚刚从郡守上任不过一年、为人处世汲汲营营的官药省上卿尹令枫,平白受了无妄之灾,半个月时间便被一条条莫须有的罪名砸下来,抄家下罪,三个月便尘埃落定。 端执肃幽幽叹了一口气,道:“这事儿的罪魁祸首本来就是老五,尹令枫为他受牵连家破人亡,而他被罚了几个月的禁足却仿佛无事发生,解禁后就大摇大摆地去那烟花之地,好像还看中了一个风尘女子……” 岁晏不知从哪里听说过这时,喃喃接道:“那女子卖艺不卖身,贞烈倔强,被逼之下竟从四层的雕花木楼一跃而下……” 端执肃诧异道:“你听说了?” 岁晏伸出手按着了胸口,小声道:“听……听人说过。” 端执肃道:“这事闹的太大,直接传到了父皇那里,老五再次被罚,只不过也是无关痛痒的责罚罢了。” 岁晏按着胸口,冷笑了一声,道:“只要不是谋反的罪,皇帝也动不得他。” 端执肃神色一寒,低声道:“忘归,慎言。” 岁晏低下了头。 端执肃看他脸色有些不好,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蹙眉道:“没发热啊,你哪里还不舒服吗?” 岁晏摇摇头,道:“没事,今日是不是还有家宴?你替我为皇上再说一声吧,我去不了了。” 端执肃道:“胡说八道什么,今日孟御医回到了宫中将你并无大碍的事情和父皇说了,今日家宴王室子弟都必须要去的,推脱不得。” 岁晏勉强一笑,道:“但是那孟御医临走之前不是还叮嘱我不要没什么事往外面跑吗?” “皇上设宴,这算是小事吗?”端执肃也没客气地走到一旁的柜子里随意翻了翻,拎出来一套朝服扔给他,道,“穿上,我顺便同你一起进宫。” 岁晏觉得心口痛头痛哪里都痛,歪在床上哼唧半天,还是被端执肃拖了起来,只好苦哈哈地穿上那厚厚的朝服。 端执肃没个皇子殿下的架子,瞧到岁晏衣领折在里面了便起身帮他理衣摆,漫不经心道:“你啊,没了旁人,一个人到底要如何活?” 岁晏系腰封的手猛地一抖,想笑又笑不出来,他很想抬着头对面前的少年说,说上一世没有一个人在我身边,我照样在这四处虎狼的京城中站稳了脚跟; 说我为你报了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那两个败类拉下了马,你都不知道他们败时的模样有多可笑; 说我还为你谋得了那至尊之位…… 说……这些事情,你都知道吗? 没听到回答,端执肃抬起头,正好瞧见岁晏猛地大吸了一口气的样子,他无奈笑道:“怎么了?” 强行将那酸涩的情绪收回去的岁晏眸子还有些波光,他笑了笑,道:“没什……” 他没说话,突然觉得一股憋屈漫上心头,镶着银线的精美腰封被他捏出一条褶皱。 端执肃:“嗯?” 岁晏愣愣看着他,片刻后像是下定了决心,突然道:“若是……有一日,你必须要用我的性命换一样极其重要的东西,你会……” 岁晏仰着头,嘴唇轻轻一抖。 “……换吗?” 年少的岁晏终日都是插科打诨的不正经模样,这还是端执肃头一回看到他这般认真,他想了想,也同样认真道:“不会。” 岁晏猛地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像哭又像笑:“是吗?” 端执肃道:“那是自然。” 岁晏心想:“那如果这样极其重要的东西是皇位呢,你还会这般斩钉截铁吗?” 想到这里,他才察觉到自己这个问题到底有多可笑,上一世,端执肃不是已经做出选择了吗? 那一杯污名,便是最好的证明。 岁晏轻轻挥开端执肃放在他脖子上的手,转过身,声音有些微颤,道:“不必劳烦殿下了,我自己来。” 端执肃眉头皱了皱,正要说什么,一旁的门突然被轻轻敲了敲,海棠端着煎好的药,小心翼翼走了进来。 岁晏飞快地收拾好了情绪,将腰封随意一系,胡乱抹了抹眼角。 海棠道:“见过殿下——少爷,孟御医今日走之前又留个方子,让我们一定要盯着您喝下去,不能煎成药膳……” 岁晏胡乱应了一声,抖着手接过来那黑乎乎的药,只是脸上还是有些魂不守舍。 端执肃越看他越觉得不对劲,走上前道:“忘归?” 岁晏微微抬头看他。 端执肃想要问的话不知为何说不出来了,只好哄道:“先喝药吧,喝完我们进宫,乖,不苦的。” 岁晏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突然道:“骗人。” 说谎。 你还是赐了酒。 端执肃皱眉,捏着药碗的边沿微微俯身抿了一口,道:“还好,并不苦,哪里骗你了?” 岁晏还是呆呆看着他。 端执肃无法,只好朝海棠道:“给你家少爷端点蜜饯点心来。” 海棠连声答应着就要去,岁晏却制止了他,将那药碗凑到唇边,一饮而尽,接着便捂住了嘴。 以前岁晏并没有一喝药就吐的毛病,端执肃一惊,连忙道:“怎么了?真的很苦?” 岁晏眼里有些波光,他强行将那令人发呕的药吞下,带着点哭音道:“嗯……很苦……苦死了,那个庸医是不是和我有仇?” 端执肃连忙给他拍后背,哭笑不得:“再苦也不至于流眼泪吧,我怎么不知道你竟然这么容易哭?” 岁晏眨了眨眼睛,将眼中泪花眨开,勉强笑了笑,道:“没事,一会就好,马上……就好。” 端执肃便等他缓了一会,直到他脸色好看了许多,这才带着人乘着轿撵,一路前去了宫中。 每年小年夜里皇帝都会在宫中设家宴,年少时岁晏都是把家宴当成蹭吃蹭喝讨赏赐的地方,直到长大后,才看出来那看起其乐融融的水下是多么波涛汹涌的暗流。 岁安侯府到宫中不过半个时辰,等到马车到了承安门,侍卫要两人下车而进,端执肃却掀开帘子,道:“小侯爷身体不适,见不得风,我已经奏请了父皇恩准车轿可入太和外殿。” 侍卫从那轿帘缝里瞧见满脸苍白病色的岁晏,也不敢再拦,很快放了行。 很快,车轿便到了太和殿外门,岁晏披着厚厚的披风从车轿上下来,一股寒风穿堂而过,发冠上的金穗发出轻微的声响。 端执肃道:“走,宗室的人都来的差不多了。” 岁晏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他掌心,飞快融化。 他喃喃道:“下雪了。” 雪花纷纷而落,一旁的道路上迎面小跑来一个人,还未到面前便扬声道:“殿下!” 端执肃一瞧,是宋冼,看来书是抄好了。 岁晏将手缩回,冰凉的手伸到衣袍里,端执肃和宋冼都说了好几句话,那手还是凉的有些生疼。 岁晏幽幽叹气。 此时,一顶轿撵慢悠悠停了下来,从里面钻出来一个身着墨衣的少年,正是端明崇。 岁晏一瞧,连忙后退到墙边,正要屈膝行礼,端明崇便快走几步站在他面前,轻柔将他的手从衣袍里拎出来。 岁晏满脸茫然。 端明崇飞快将一个绣着海棠的小手炉塞到了岁晏手中,一言不发,转身跑了。 第8章 恐惧 岁晏拿着那滚热的小手炉,十分茫然,被端执肃带进了太和殿才反应了过来。 岁晏有些啼笑皆非,这算什么? 少年人的心思十分难辨,岁晏摇了摇头,不再多想,跟着端执肃落了座。 皇帝设宴,王室宗亲来的很全,此时也全都落座,无数精致的小食被婢女陆陆续续端上来,岁晏瞥了一眼,嗯,没有甜点,没劲。 皇帝还未到,众人不必在意什么礼节,交往甚密的人推杯交盏,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有恩怨的人自然也不会在这等场合算账撒泼。 就比如坐在岁晏对面的江恩和。 岁晏支着下颌倚在椅背,懒洋洋朝他瞥了一眼,心道这蠢货怎么也在? 江恩和不甘示弱,给了他一个“你怎么还没死”的眼神。 岁晏失笑,心道自己怎么越活越过去了,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他这般想着,直接收回了目光。 端执肃的位置相隔比较远,中间隔了个空位,也不知是谁的。 不过很快,岁晏就知道了。 在皇帝来的前一刻,端明崇便走到位置敛衣摆坐下,余光扫到岁晏正在看他,有些不自然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将目光收了回去。 岁晏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了? 而此时,北岚的皇帝从偏殿走出,众人连忙下座,山呼万岁。 北岚帝正值壮年,庄严的脸上不怒自威,他坐下后一抬手,神色勉强算是温和:“今日乃是家宴,诸位不必多礼。” 众人连忙应声,缓慢回到了位子上。 岁晏一直低着头没敢往上看,坐下后面对着一桌子的大鱼大肉,只感觉人生无望。 此时大殿中央身着红衣的舞姬鱼贯而入,随着珠帘后的丝竹管弦响起,翩翩起舞起来。 岁晏根本就没有赏美人的心思,一门心思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去,呆怔间,一旁的端明崇突然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岁晏回过神来,茫然看着他,此时才发现所有的宗亲都在看他。 岁晏一惊,连忙朝着首位看去。 北岚帝正面容和蔼地看着他,见他一脸呆愣也不怪罪,淡淡道:“忘归今日怎么这般乖巧,连筷子都没动,是饭菜不太合胃口吗?” 岁晏看着北岚帝的面容,浑身微颤,勉强笑道:“多谢陛下关心,正合胃口。” 端执肃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北岚帝笑道:“你啊,突然变得这么懂事了皇伯父反而更加担心,你不是最喜欢喝甜粥吗,朕让御厨单独为你做了一道甜汤,你尝尝看适不适口?” 岁晏一僵,在旁人看来这简直算得上是天大的恩赐了,而他却没有理由拒绝,连忙起身便要谢恩。 北岚帝一挥手,道:“病了一场怎么还学会规矩了,赏赐你的,便接着。” 岁晏的脸上瞬间面无血色,但是还是强颜欢笑着谢了恩。 甜汤很快被端上来,岁晏不知道在场的诸位宗亲都在用什么眼神看他,他只觉得浑身不舒坦。 那色香味都无可挑剔的甜汤置在他面前,岁晏恍惚间似乎瞧见了那晶莹的玉碗缓慢扭曲成了一只酒杯。 耳畔猛地传来一个恍惚的声音。 “端执肃,谋害胞弟,赐死。” “将这杯污名送去。” “陛下!” “哦?既然你为他求情,那这杯毒酒……” 岁晏猛地呼吸一大口气,整个人都有些喘息不上来。 “……便赏赐给你吧。” 岁晏一时间分不清楚这里到底是前世冰冷无人的太和殿,还是重生后那满是天潢贵胄的家宴,寒意从脚底一点点爬上来,宛如锁人魂魄的厉鬼,拖着他一点点往下拽。 直到一只手突然从一旁伸了过来,死死握住了他的手腕。 岁晏浑身一哆嗦,猛地清醒了过来。 好在北岚帝正在盯着那舞姬瞧,没有发现他的反常。 岁晏突然捂住了嘴。 端明崇抬手朝着一旁的侍卫吩咐了些什么,那侍卫领命前去和北岚帝的侍从附耳说了句话,很快北岚帝便朝着端明崇挥了挥手。 端明崇颔首谢恩,走过来将岁晏拂起,缓慢朝着殿外走了出去。 岁晏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被端明崇扶着往外走,直到新鲜空气吸入肺腑中,他才哆嗦了一下,缓慢回神。 端明崇拿着帕子擦了擦他额角的冷汗,担忧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岁晏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两人正在殿外的抄手游廊上,灯笼的光倾洒下来,将岁晏的脸色照的越发苍白。 端明崇陪着他缓了一会,岁晏才喘顺了气,轻声道:“多谢太子殿下,只是身体不适,休息片刻便好了。” 端明崇皱起眉头,道:“你方才那个模样可不像只是身体不适,反而有点像……” 有点像魔怔了。 岁晏勉强笑了笑:“殿下多虑了。” 端明崇摸了摸他的额头,道:“既然不太舒服,那便去偏殿躺着吧,孤方才对父皇说你喝多了酒,之后便不用回去了,反正家宴也没什么要事。” 岁晏摇摇头:“不必这么麻烦,我在这里待一会便好。” 岁晏重生以来,一直觉得自己看破了生死后,对一切都是无所畏惧的,无论是当年赐死他的端执肃,亦或是让他受了百般苦楚的罪魁祸首北岚帝。 但是当今日北岚帝随意的一句话说出来后,却勾出了他心底最不堪回首的一幕。 “赏赐你的。” 接着便是险些将喉咙撕碎的剧痛。 恐惧。 那种恐惧太过根深蒂固,如同烙印在骨子里的。 即使过了数年,回想起来,他依然害怕得浑身都在发抖。 如果不是端明崇察觉到不对把他带了出来,他可能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做出些大逆不道的事来。 端明崇担忧地看着他,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岁晏一个人系着披风站在游廊上,眸子无神地盯着外面肆虐的风雪,身体宛如不受自己控制,缓慢走向了游廊开合处的台阶。 台阶下,便是一汪游湖。 那黑暗中似乎有个声音朝他低低呢喃着。 “快来,来这里你就不会再害怕了。” 岁晏被吓坏了,迷迷糊糊地便想要朝那个声源走去。 只是当他将脚踏出去第一步时,耳畔传来一声破碎声,接着去而复返的端明崇一把将拽了回来。 岁晏猝不及防,被扯了个踉跄,后背撞在了一旁的雕花木门上。 “哐”的一声轻响。 端明崇往日里温和的脸庞此时有些阴沉,他冷声道:“你又想做什么?” 岁晏茫然看着他,恍惚道:“有人在叫我过去。” 端明崇被他这句话说得硬生生起了一身的冷汗。 端明崇深吸一口气,直接开门见山道:“你是不是又想寻死?” 岁晏有些呆愣,愣了半天才所答非所问,道:“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直接对太子称“你”是完全失了礼数的行为,但是端明崇却没有在意,道:“去给你拿甜汤。” 岁晏“啊”了一声,失神道:“我听到了碗碎的声音,是不是汤洒了……” 端明崇:“……” 端明崇直接被气笑了,他将按着岁晏肩膀的手松开,揉了揉眉心,无奈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岁晏还是喃喃道:“汤……” 端明崇彻底无奈了,道:“好,等会再让人给你重新做一碗。” 岁晏这才点了点头。 因为岁晏看起来精神还是有些恍惚,端明崇也不敢再问他之前寻死的事情,陪着他坐了片刻,这才离开。 不过离开前派了一堆人守在岁晏身边,唯恐他再想不开跳湖自尽。 家宴很快便结束了,岁晏捧着小手炉在游廊那和端明崇待了半晌,这才被宫人送出了宫。 落下轿帘后,岁晏突然松了一口气。 他揉了揉眉心,心道这太子还真是难缠,如果不是装傻此事怕是混不过去。 岁晏开始胡思乱想,那北岚帝是个杀伐果决的人,为何生出来的儿子却这么优柔寡断,明明两人都没有多熟,却管天管地的。 不过…… 岁晏轻轻摸了摸手腕,片刻后轻轻笑了。 不过这种感觉,他并不厌恶。 回想起端明崇那张略带着稚气的脸,岁晏浑浑噩噩间,竟然连见北岚帝的恐惧都一点点消散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岁晏心想,“我不怕他,这一世我不招惹任何人,就算他想灌我毒酒也灌不着。” 这么一想,岁晏安定了许多。 不过即使这样,他之前还是受了惊吓,回到了府上便又开始发高热。 海棠和厉昭忙到了深夜,又是擦身又是灌药,直到了深夜才勉强退了下去。 翌日一早,岁晏抱着小手炉在院子晒太阳,一旁的小案上放了一叠剥好的福橘。 未到晌午,海棠从垂花门快步进来,身后还跟了个宫里的人。 岁晏抬眸。 海棠引着人走了过来,道:“少爷,太子殿下派人前来给您送点东西。” 岁晏神色恹恹,手慵懒地撑着脑袋,道:“给我送东西?拿来瞧瞧。” 那宫人恭恭敬敬地上前,手中捧着个木质的小箱子,他行了礼,半跪在地上将箱子旁的小门打开。 很快,一只雪白的兔子从里面蹦了出来。 岁晏:“……” 岁晏一言难尽地看着那蹦来蹦去的兔子,道:“真的是你家殿下让你送来的?” 宫人连忙道:“正是,殿下说小侯爷喜好这些可爱的物什,派我等在早市上找了许久才看中了这一只。” 岁晏一时间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该忧愁。 宫人献殷勤道:“小侯爷,您觉得如何?” 岁晏盯着那兔子良久,才勾起唇,轻轻笑了笑,道:“我觉得甚好。” 宫人还没松一口气,就听到小侯爷一脸温良笑容地补充。 “烤着吃味道一定很鲜美。” 宫人:“……” 作者有话要说:兔子:QAQ! 兔兔这么可爱为什么要吃兔兔?! 第9章 岁珣 海棠将那侍从送走后,快步折了回来,瞧见岁晏正抱着兔子,拿着福橘喂它,连忙上去拦。 “少爷哎!兔子可不能喂这个的。” 岁晏道:“那它吃什么?” 他拨了拨兔子的耳朵,笑道:“吃肉吗?” 海棠面有菜色:“也不吃。” “点心呢?” “也……也不吃。” 岁晏原本兴致勃勃,问了几样兔子都不吃,当即有些不耐烦了。 他将兔子放地上:“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多金贵啊,我不要了。” 海棠:“……” 海棠劝道:“少爷,这是太子殿下送的,可不能真的烤了吃啊。” 岁晏含糊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放到心上,他又晒了会太阳,不一会厉昭便引着一个侍从打扮的人过来。 那侍从单膝跪在地上,道:“见过小侯爷。” 岁晏眼睛都没睁,淡淡道:“交代你一件事情,明日之前帮我办妥,做得干净点。” 岁安候当年在临去南疆前曾经一批部下暗中交给岁晏,以防在京中遭遇不测,只可惜岁晏当时年少轻狂,并没有放在心上,觉得在朝中有皇帝的宠爱,根本不会有性命攸关的大事。 前世这些人被皇帝几年间暗中一点点铲除,直到端执肃出事时,岁晏火急火燎地去找人,却根本寻不到任何可用之人。 侍从身上有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的戾气,一看便是常年在战场厮杀的悍将。 岁晏语调轻柔地将事情细细吩咐了,侍从犹豫了片刻,这才领命去了。 厉昭在一旁听得眉头紧皱,想了想还是劝道:“少爷,区区一个风尘女子……” 岁晏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厉昭总觉得这小少爷大病一场后性情似乎有些变了,他不便再劝,躬身离开了。 等到厉昭走后,岁晏让下人将他的披风拿来,往身上一裹,便打算出门。 但是看守院子的侍卫许是得了厉昭授意,连忙去拦,啰嗦一些“少爷还未痊愈不可外出吹寒风”的废话,将岁晏气得够呛。 岁晏怒气冲冲地回到了院子,想了半天,还是打算出门见月见一趟。 还未过午时,海棠端着熬好的药进了岁晏的院子,四处张望却没瞧见岁晏的影子,那兔子正窝在地上睡觉,地上散落了一堆橘子皮。 “少爷?” 海棠将药碗放下,在房间里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恍惚间听到后院似乎有声音,他连忙跑过去,便瞧见岁晏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了墙上,此时正犹豫着要不要往下蹦。 侯府的墙头有七八尺的高度,岁晏原本想着直接跃下去逃跑,但是用尽吃奶的劲爬上去后,他却有些怂了,犹豫半天都没往下跳。 海棠吓得魂飞魄散:“少爷!少爷您要做什么啊?这这这太危险了!” 岁晏也有些后悔,他坐在墙头不上不下,很是尴尬,只好干咳一声,道:“给我寻个梯子来,我这就下去。” 海棠眼泪汪汪地让人去寻,站在墙角仰头看他,唯恐他一个扶不稳摔下来。 岁晏笑道:“怕什么啊,我又不会摔下去,你还别说,这里的风景倒是还不错,改日让人给我搭个……” 他漫不经心说着,似乎是有些累了,手撑着想换个位置,但是一个没注意,右手下的砖块突然松动了,整个人直直往外墙仰过去。 然后在海棠的尖叫声中直直摔了下去。 “少爷!” 岁晏一个不稳,整个身体失重地朝下栽去,这一瞬间,身体本能的惶恐不约而同泛了上来,让他忍不住胡思乱想。 “我重生回来,到底是为了做什么的?” 下一刻,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直直接住了他险些栽到地上的身体。 岁晏惊魂未定,缓慢张开眼睛,便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 厉昭从身后跑过来,急急道:“少爷!少爷没事吧?!” 岁晏呆呆看着面前的陌生人,愣了一下才道:“我没事。” 那人将岁晏放下去,神色冷漠地看了一眼,转身便走。 岁晏站在地上,双腿还有些发软,那人转身后他才瞧见此人身着着深色盔甲,腰间还悬着一柄重剑,威风极了。 亲娘啊,这人谁啊?怎么看样子似乎认识自己。 厉昭将岁晏扶着回了院子,海棠哭得眼泪汪汪的,岁晏没来得及理会,迟疑道:“那人是谁?” 此言一出,厉昭吓了一跳,连海棠都被吓得忘了哭。 岁晏:“嗯?” 厉昭小心翼翼道:“少爷,那是二少爷啊,您……不识的了?” 岁晏悚然一惊。 岁安侯府中,在岁晏之上有两个兄长,但是却都在岁晏十岁那年同岁安候一同殉国在南疆。 当年两个兄长的尸身从万里之外运回来时,十岁的岁晏在府前迎接,他一夜之间没了所有亲人,整个人都被吓傻了,连哭都不知道如何哭。 那段时间,京城中明里暗里都在斥责这小侯爷性子无情凉薄,亲人死绝竟然连悲伤都不显于色的,这样的流言一直到岁晏跪灵整整七日生生昏过去才缓慢消弭。 仔细算来,岁晏将近有十几年都没有见过他那两个哥哥了,方才只是觉得面熟,被厉昭这么一说,幼时的记忆才被他一点点想起来。 岁晏有些失神,愣了半天才道:“他……他回来了……” 厉昭小心翼翼道:“二少爷在边疆一待就是两年,正好今年边关无战事便回宫述职,我、我还以为少爷知道。” 岁晏怎么可能知道?在上一世的时候,岁珣也是丧命在那场战争中的。 直到这个时候,岁晏才恍惚知道,重生一世,一切似乎都和上一世不同了。 岁晏僵在原地半天,才猛地跑了出去,不顾厉昭和海棠的呼喊,飞快地穿过一条抄手游廊,顺着记忆寻到了岁珣的院子。 岁珣一早到了京城,将带来的军队安顿在了城外,只来得及看侯府一眼,衣服都没换便进宫去了。 岁晏扑了个空,索性就在门口等。 不过这一等就是半日。 直到天色微暗时,岁珣才从宫里回来。 侯府灯火通明,此时又陆陆续续下起了雪。 岁珣刚入侯府,厉昭就撑着伞迎了上来,满脸都是焦急之色:“二少爷,您总算是回来了。” 岁珣年二十,和岁晏模样有六七分像,因在军中长大,俊美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凌厉,他皱起眉,道:“怎么了?” 厉昭擦了擦汗,道:“您快去瞧瞧吧,小少爷自从晌午开始便站在您院门口,说是要等您回来,这一站就是一下午,谁劝都不听。” 岁珣眉头皱得更紧:“他又在闹什么?” 厉昭道:“许是有要事要见您,小少爷他前些日子落水一次后身体便不太好,现在又在下雪,再站下去恐怕又要病了。” 岁珣“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快步走去了自己的院子。 果不其然,在自己偏院的门口正站着一身紫衣的少年,天幕纷纷扬扬下着雪,他撑着伞,出神地盯着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岁珣快步走上前,冷声道:“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岁晏愣了一下,才茫然地看向他。 岁晏幼时太过混账,文不成武不就,整日只知道嬉笑打闹玩世不恭,他大哥性子温和倒也还好,二哥岁珣却整日板着冷漠无情的脸,将对他的厌恶明晃晃挂在了脸上,这么些年来,都很少同岁晏说话。 岁晏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废柴,每每肆意玩闹时碰到了岁珣,立马就像是鹌鹑一样,怂得不敢再造次了。 这是岁晏头一回认真瞧他这个冷面冷心的二哥。 岁珣道:“问你话。” 岁晏一哆嗦,勉强一笑,道:“我等……兄长回来。” 岁珣道:“等我回来做什么,有急事?” 岁晏愣了一下,才摇头:“没有。” 岁珣瞥了他一眼,道:“没什么事便回去吧。” 说着,便要推门进去。 岁晏一惊,连忙想要叫住他,但是他站了太久,双腿有些发软,还没抬起腿身体便一个踉跄,直直跪在了雪地上。 “噗通”一声闷响。 岁珣皱着眉停了下来,回头看他,明显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岁晏撑着手臂踉踉跄跄站了起来,就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站在这里想要对岁珣说什么,此时回过神来,只觉得有些迷茫。 岁珣见他还是说不出话,也没心情和他浪费时间,转身进去,砰的关上了门。 岁晏站在雪地上半天,才被厉昭寻来,强行拖回了房里,给他灌了一碗热汤药。 岁晏被折腾了大半日,迷迷瞪瞪睡了一脚,半梦半醒间听到了敲门声。 他挣扎着坐起来,道:“进。” 白日里奉命做事的侍从却从窗户那翻了进来,行礼道:“少爷,事情办妥了,那女子被安顿在了岁安侯府的别院,无人知晓。” 岁晏恹恹地点点头,从床上下来,走到书案便拎起笔飞快写了一封信,他甩了甩墨迹淋漓的纸,折了两下交给侍从。 侍从道:“这……” 岁晏道:“你去过花楼吗?” 侍从:“……” 侍从脸都绿了,硬着头皮回答:“并无。” 岁晏抚掌:“好极了,今日便特意恩准你去逛一次,顺便将这封信交给挽花楼的月见手上,一定要他亲启。” 侍从:“……” 侍从真的不想要这个恩准,但是却敢怒不敢言,磕了个头,又从窗户翻了出去,没发出半分声响。 岁晏坐在床边幽幽叹了一口气,这才钻进了被子里,没一会便睡了过去。 他精神不太好,浑身疲累,就算睡着了也倦怠的厉害,隐隐约约感觉似乎有人坐在了自己床边,伸手摸自己的额头。 岁晏想要张开眼睛瞧瞧是谁,但是无论如何都清醒不过来。 那人坐在床边好一会,岁晏才恍惚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是岁珣。 岁晏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如果不是做梦的话,那个看自己一眼都仿佛嫌污了眼睛的岁珣怎么会三更半夜地跑到自己房里来看他? 岁晏鼻子有些酸涩。 他不是……最讨厌自己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二哥很傲娇了,嘴里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的大半夜去看人家【不】 第10章 月见 翌日岁晏起身时,已是日上三竿。 岁珣上朝回来,此时正身着单衣在主院练剑,利剑破空声呼啸阵阵,将地上的新雪撩得飞舞起来,纷纷扬扬。 岁晏裹着厚厚的大氅,怀里抱着兔子,站在长廊下偷偷往外看。 以往他那两个兄长练剑时岁晏都躲得远远的,省得惹他们糟心。 海棠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道:“少爷,这儿是风口,要不咱们进屋里去歇着吧。” 岁晏摇头,紧盯着岁珣的身影,道:“这次兄长回来能待多久?不会过完年就回去吧?” 海棠道:“现在边关并无战事,二少爷八成要过完十五才会动身。” 岁晏掰着手指头算,心道那还有大半个月的相处时间,心下稍定。 岁晏盯着岁珣猛瞧,在岁珣停下来喝了口水时,他招来海棠,催他:“拿件大氅来,兄长穿这么少,万一着凉了那可怎么好?” 他怕冷,便以为全天下人都一样怕冷。 海棠无奈道:“少爷,你让二少爷披着大氅如何练剑?” 岁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犯傻了,他讷讷道:“那……那总得多穿点吧,这么冷的天……” 海棠劝道:“二少爷在军中长大,身强体壮,不会容易生病的。” 岁晏只好歇了心思,眸中还是有些担忧。 就这么干看了一会,昨日的那个侍从匆匆而来,岁晏瞥了一眼,道:“海棠,给我取个小手炉来。” 海棠不疑有他,颠颠跑了。 那侍从跪下行了一礼,道:“小侯爷,那……月见姑娘回了封信,想要与您见一面。” 岁晏拨了拨兔子耳朵,漫不经心道:“嗯,知道了,此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连兄长都不可说。” 侍从犹疑地抬起头,道:“是。” “什么事情,连我都不能说?” 身后突然传来岁珣的声音,岁晏吓了一跳,身体一个不稳,朝着栏杆下倒了过去,再次栽到了岁珣怀里。 岁珣不知何时走到了长廊下,剑已收起,这么冷的脸额角都出了些汗,他皱着眉将岁晏扶好,道:“你又做了什么亏心事,这么心虚?” 岁晏连忙坐起来,讷讷道:“见、见过兄长,我……我只是想让他带我偷溜出去玩……” 岁珣对岁晏爱玩的性子十分不耻,但还是没说什么重话,只是道:“出去玩为什么还要偷偷出去,有人看着你不成?” 岁晏抓紧机会小声告状:“昭叔说我身体还未痊愈,需遵从医嘱少出门,但是我现在已经好许多了,他还是不让我出去。” 岁珣脸上闪现一抹冷意,直接道:“你是岁家的少爷,无人在家时府上的事便是你做主,想去玩就去玩,不必受他人管束。” 岁晏眼睛一亮,立刻道:“多谢兄长。” 岁珣没再说话,转身继续练剑去了,之后也不知他对厉昭说了什么,那个老管事也不再终日看着自己了。 岁晏解了禁,拿着小手炉马不停蹄地便跑了出去,不过还没跑出一条街,便和那被人前呼后拥的江恩和撞了个正着。 江恩和的性子,说好听点便是不谙世事天真灿漫,说难听点,纯属脑子缺根筋,许是前几日和岁晏难得一次和平相处,让他暂时对岁晏没那么多敌意了。 他瞧见了岁晏,丝毫没有看出岁晏满脸的拒绝和嫌恶,便颠颠凑了过来。 “这么巧啊小侯爷,你也出来遛弯啊!”江恩和伸手揽在他脖子上,十分自来熟,道,“我正要去相国寺一趟,听说那相国寺的高僧从外历练回来了,大家都争着抢着去一瞻高僧风采,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同去?” 岁晏有将手中小手炉砸在他脑门上的冲动,后来一想这小手炉是端明崇送的,便生生止住了,他皮笑肉不笑,道:“江小公子还是自己去吧,我还有事,便少陪了。” 他说着,甩开江恩和的手便要走,江恩和连忙道:“我是讲真的,据说那高僧连人的前世今生都能瞧出来,神的不行,今年除夕夜陛下指不定要请他进宫一趟,喂!岁忘归!” 岁晏愣了一下,回头道:“那高僧叫什么?” “好像法号更雪。” 岁晏深吸了一口气,道:“知道了,等改日我再去拜访,今日确实是有急事,告辞了。” 说着,快步离开了。 岁晏着急着离开,是为了去找月见。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今日便是五皇子前去挽花楼,沉迷月见美貌并将他赎身带回皇子府的日子,也是月见上一世悲惨的开端。 他拢着大氅,飞快地穿过闹市入了挽花楼,那老鸨对于这位每次来花楼只吃馒头不点姑娘的主十分印象深刻,瞧见他来连招呼都不招呼。 岁晏一把抓住小厮,道:“我要见月见。” 那小厮一愣,讷讷道:“月见姑娘现在有客,大人不妨等上一等……” 岁晏眉头皱了皱:“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小厮赔笑道:“许是一个多时辰吧。” 岁晏深吸一口气,道:“好。” 他想了想,又道:“给我上几笼馒头吧。” 小厮:“……” 小厮唇角抽动:“成。” 岁晏便老老实实吃起了馒头,枯等了两个时辰,小厮才将岁晏给迎了上去。 月见房中一股浓烈的酒香,还夹杂着丝丝晚樱草的味道。 月见一身艳红的华衫坐在窗边的小榻上,垂着眸子往楼下的长街看去,琉璃似的眸子里一片冷然。 岁晏走进来,房门被小厮阖上。 月见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没动。 岁晏伸手拨了拨一旁的珠帘,漫不经心道:“我说的,你想好了吗?” 月见眸子动了动,脸上有些疲惫:“你为什么知道?” 岁晏捏着一颗珠子,淡淡道:“你是指哪一方面?知你原是尹家的大少爷,因尹家落败而流落花楼苟且偷生,还是知方才来找你那人是五皇子的人?” 月见猛地一颤,脸上和身体故作女人的媚态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虽然满脸粉黛,却遮掩不住他是个男人的事实。 岁晏“啧啧”两声,上一世认识月见时他早已恢复了男儿身,虽然知晓他曾经扮过女人,还是无法想象那是个什么场景。 这一世倒是见识到了这个人到底是如何将女人扮的这般出神入化的,只是一个眼神和动作就能隐藏掉眉宇间的英气,着实令人咂舌。 刚开始如果不是知道他是月见,岁晏八成都要把他当成个女人了。 月见几乎是冷漠地看着他。 岁晏不为所动,拢着小手炉淡淡道:“你还有半日的时间思考,跟我走,还是跟五皇子走。不过我可以直接告诉你,若是你到了五皇子府,那么你这一生可能就要毁了。” 你会变成一个伏在男人日日承欢的妓子,刻刻不得自由,处处掣肘,事事不如意。 月见嘴唇轻动。 岁晏道:“我知道你想要潜入五皇子府是为了做什么,无非就是想要替父报仇,但是你想过没有,一个人的身份就算再隐蔽,只要有人和财,无论你藏得再身终有一日会被察觉。” 岁晏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末了勾唇一笑,伸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笑道:“首先,你入了五皇子府上,男人的身份便是第一个藏不住。” 月见微微闭眸,脸上划过一丝耻辱。 岁晏笑意更深了:“五皇子男女不忌,若是被拆穿,像你这样的美人,他八成也不会多动怒,只是会……” 他凑到月见耳畔轻轻说了几句话,月见猛地将他的手挥开,厉声道:“够了!” 岁晏笑了:“你若是选了他,自然会遭遇到这些,怎么,准你这样做却不准我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月见被他气得不轻,喘了几口气,才道:“我是个风尘之人,就算明面上打着卖艺不卖身的幌子还是摆脱不了我是个妓子的事实,将一个妓子赎走,不是为了做这档子事吗?” 他顿了顿,道:“你难道不是吗?” 岁晏笑容一僵。 月见误以为他是心虚了,冷笑一声,道:“这京中人人都道小侯爷虽顽劣纨绔,但极其洁身自好,来花楼都是为了吃馒头,没想到……呵!” 这一个“呵”字,将岁晏脸都吓白了,他一言难尽:“不是,我那侍从到底对你说了什么,导致你觉得我是对你有兴趣?” 月见死死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他说要我乖乖听话,好好地伺候小侯爷,日后才会不受苦。” 岁晏:“……” 老爹留下来的那群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呐?连传话都不会传? 岁晏几乎绝望了:“那我送你的信呢,你瞧了没?” 月见点头:“看了,字字荒唐,句句淫邪。” 岁晏:“……” 疑人盗斧也不是你这样的疑法! 岁晏被气得气若游丝,半晌才道:“我才……十五。” 月见道:“舞勺之年,色胆包天。” 上一世月见嘴就特别毒,常常将岁晏噎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这一世他都没经历过那些操蛋的苦难,竟然也不多遑让。 岁晏捂着胸口要气到魂魄升天了。 他喘息了半天,瞧见月见一脸看禽兽的表情,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冷冷道:“你妹妹在我手里。” 月见:“……” 现在轮到月见被气得按胸口了。 岁晏终于出了一口气,道:“想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跟我走。” 月见咬牙切齿地看着他,看起来似乎想要把他咬死。 半天后,他才满是屈辱地瞪着岁晏,道:“我……我随你走,你不要动我妹妹。” 岁晏彻底扬眉吐气,颇有扳回一城的快意。 作者有话要说:菜鸟互啄。 第11章 责罚 月见是挽花楼的头牌,将他赎出来并不是几百两银子就能解决的,老鸨颤颤巍巍地伸出了五只手指,道:“这、这个数。” 岁晏直接道:“成交,晚点我会让人送银子过来。” 月见站在岁晏身后,微微福身,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看着岁晏的眸子中全是感激。 老鸨捂着胸口要昏过去了,连忙叫好:“月见能得小侯爷赏识,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呐!” 月见皮笑肉不笑,颔首道:“是,多谢小侯爷。” 岁晏看到他努力压制怒气的样子就觉得好玩,索性走上前伸手一把搂住他的腰,暧昧地摸了两把,笑道:“不用谢,是你的福分你就受着,乖乖等着,我会派人来接你。” 那一瞬间,月见的视线几乎要杀人。 岁晏哈哈大笑,拂袖而去,徒留挽花楼众人对月见一阵嫉羡。 岁晏心情大好,只是刚出挽花楼的门,便迎面撞见了拎着个小笼子的端明崇。 岁晏笑容一僵,整个人的气焰瞬间消了下去。 端明崇似乎是刚从马车上下来,眸子冷淡地看着他,一旁的车夫满脸为难之色。 岁晏笑的更僵了,明明自己做什么事情都和端明崇没关系,他管天管地也管不着自己,但是只要一见到这个温润如玉的皇太子,他就是控制不住怂得像是鹌鹑一样。 鹌鹑迈着小碎步走了过去,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端明崇淡淡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又来吃馒头?” 岁晏点头:“是、是呀。” 端明崇道:“吃了三个时辰?” 岁晏:“……” 端明崇不便在人来人往的花楼门口让他丢面子,没再数落,只是道:“上来,孤送你回府。” 岁晏暗道糟糕,但是也无法,只好跟着端明崇往马车上爬。 马车缓缓动了,端明崇撩着帘子漫不经心往外看,没有搭理他的打算。 岁晏自顾自琢磨了一会,觉得有必要解释。 “殿下……” 端明崇回过头,淡淡道:“编好理由了?” 岁晏:“……” 糊弄人的事儿能叫编理由吗? 岁晏无奈道:“殿下怎么会到这里来?” 端明崇道:“孤奉命前去相国寺看望更雪大师,无意中路过次地,瞧见了侯府的家将,所以停下问了问。” 岁晏点头,正要说什么,却听到端明崇放在一旁小案上的笼子正咯吱作响,他疑惑道:“这里面是什么?” 端明崇一僵,连忙拿一旁的红布往上遮,有些不自然:“没、没什么。” 岁晏本就是个闲不着的性子,端明崇越不想让他看他越是手欠,将小手炉放在一边,换了个位子去瞧那笼子里的东西。 红布没有遮掩完,从木栏杆处能瞧见一只褐色的小动物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看着像是鼠但又不是,小小一团煞是可爱。 岁晏来了兴致:“殿下,这是何物?” 端明崇只好将红布扯下,道:“更雪大师所赠,据说是叫金丝熊,在江南一带十分受人喜爱,孤瞧着可怜可爱,便讨了来……” 他欲言又止,岁晏倒是不要脸,大大咧咧道:“送我吗?” 端明崇的脸瞬间窜出一抹薄红,他伸手将小笼子一把拖在怀里,不自然道:“……不,现在不想送了。” 岁晏觉得这个太子也没像传说中的那般温文尔雅,不过也是,就算地位再尊崇,不过也是个孩子罢了。 岁晏看着他垂着头耳根都红了的模样,乐得不行。 侯府很快便到了,岁晏和端明崇行了一礼,正要下车,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容一僵,连忙坐了回来。 端明崇奇怪看着他:“怎么了?” 岁晏脸色苍白,道:“殿下方才说……说在挽花楼瞧见了侯府的家将……” 而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此番出来根本没有带任何家将。 端明崇不明所以,道:“是啊,说是岁将军不放心你的安危,让人瞧着你的。” 岁晏险些一头撞在小案上。 岁珣本就不喜他肆意玩闹,平日里和江恩和当街斗个嘴都要被岁珣瞪上好几眼,这一回竟然在他眼皮底下去了花楼,而且还在里面待了大半日,岁珣指不定要将他吃了。 岁晏越想越觉得可怕,哆哆嗦嗦看着端明崇,小声地哀求道:“殿下救我。” 端明崇几乎被他气笑了,道:“你还知道怕?孤还当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岁晏小心地陪着笑:“忘归只是一介小人物,自然是晓得怕的,殿下宅心仁厚,就当帮我这一回吧,日后我定会找机会报答的。” 端明崇无奈地看着他,许是被他磨怕了,摆摆手道:“下去。” 岁晏还以为他是要拒绝自己,立刻老脸不要地往前一步,双手死死抱住了端明崇的腰。 “不要啊殿下!若是这次你不帮我,明日怕是瞧不见我了!” 端明崇在东宫多年,虽性子温和,但是身份地位摆在那里,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大不敬地直接上来抱自己的腰,他浑身一僵,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岁晏。 岁晏可怜兮兮地在他怀里抬起头,道:“救命啊,殿下。” 端明崇:“……” 片刻后,端明崇耳根发红地进了岁安侯府,身后跟了个缩着头鹌鹑似的岁晏。 听到下人回禀岁晏回来了,在书房的岁珣满脸冷漠地走了出来,瞧见端明崇愣了一下,迎上来抱拳行了一礼。 端明崇温和地笑,道:“无需多礼,在路上无意中遇到了小侯爷,便顺便带他一程。” 岁珣眉头一拧,几乎是眼眸冒火地瞪了岁晏一眼。 岁晏忙躲到端明崇身后去了。 岁珣道:“劳烦太子殿下送舍弟回来。” 他说完,冷冷朝着岁晏道:“还不快过来!” 岁晏被吓得抖了一下,伸手轻轻扯了扯端明崇的袖子,小声道:“殿下……” 端明崇笑容不变,道:“小侯爷天性洒脱,也正是爱玩的年纪,今日也只是一时贪玩误了时辰,将军还是不要太过严厉才好。” 太子殿下都这么说了,岁珣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呵斥岁晏,勉强牵起唇角,道:“自然。” 岁晏这才松了一口气。 端明崇又和岁珣说了些有的没的,大致意思就是为岁晏求情,罚也不要罚的太过,直到日落西沉时才离开。 岁珣恭恭敬敬地将端明崇送走,看着马车扬长而去后,一转身又是一副厉鬼食人的凶恶模样。 “岁忘归!” 岁晏正要趁这个时候往院子里跑,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哆哆嗦嗦地转过身,干笑道:“二哥……” 岁珣冷厉地盯着他,怒道:“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小小年纪竟然去逛花楼,怎么?平常那些小玩意儿都玩腻了是吗?!想找些新的乐子?” 岁晏可怜兮兮道:“二哥,方才太子殿下说……” 岁珣冷声道:“呵,翅膀硬了,竟然知道拿太子殿下来压我,太子殿下地位再高,还能管得了大臣家中的事不成?怎么了岁忘归,你是觉得有太子殿下说情,就能躲过一劫是吗?” 岁晏慌忙道:“不、不不!” 他如意算盘打的挺好,只是岁珣却不按常理出牌,太子殿下刚走,他就凶相毕露,将岁晏按在祠堂狠狠抽了三鞭子,边罚跪边抄四书五经,勒令抄不完十遍不准吃饭。 岁晏被打的眼泪汪汪,他养尊处优惯了,本来就不能忍疼,虽然岁珣顾忌着他的身体没下多大力气,但是他还是疼的叽歪乱叫。 祠堂中灯火通明,厉昭在一旁给他生炭盆,愁眉苦脸道:“少爷啊,您说这都是图什么啊?那花楼哪里是好地方啊,您说二少爷不在家时您去个一趟两趟的也没人管,但现在二少爷都回来了……” 岁晏抖着手抄书,闻言悲愤道:“昭叔,能别说了吗?我、我都知道错了。” 厉昭住了口,但还是在唉声叹气。 岁晏跪在蒲团上,伏在小案上抖着手抄书,抄一个字就要将那挨千刀的月见骂上一句,一直抄到了深夜才终于抄完。 这么晚了,书房的灯依然燃着,岁晏双腿打颤地敲了敲门,道:“二哥。” 岁珣道:“进来。” 岁晏推开门走了进去,岁珣正在灯下看书,看都没看他一眼。 岁晏不敢造次,双手捧着抄好的书放在书案上,小声道:“我、我抄好了。” 岁珣“嗯”了一声,道:“回去休息吧,明日接着跪。” 岁晏呆住:“啊?还要跪啊?” 岁珣抬头冷淡看了他一眼,岁晏立刻道:“是。” 岁晏面如死灰地行了一礼,转身正要出去,却听到岁珣突然曲起指节,在紫檀木的书案上轻轻敲了一下。 岁晏愣了一下,茫然地回头。 灯下的岁珣褪去了白日里的凶狠冷厉,无端多了些温色,他定定看着岁晏,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岁晏讷讷道:“二哥……” 岁珣似无奈似忧愁,道:“忘归,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朝一日我也在死在了战场上,岁家无人,你一人到底要如何撑起整个侯府?” 岁晏一愣。 “又到底如何才能活的一生无忧?”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真人生赢家。 第12章 景行 夜半时分,勾栏街上灯火通明,月见满脸郁色地看着岁安侯府的人在和老鸨交谈,心道那小侯爷竟然真的出那么多银子将他赎出去了,现在的少年,为了美色都这般一掷千金吗? 要是岁晏听到他这句话,指不定喷他一脸。 很快,那穿着管事衫的男人便将一切安顿好了,令人将月见的衣物搬到了马车上,恭恭敬敬地将月见迎了上去。 月见微微颔首,朝着老鸨行了一礼,这才弯腰进了马车。 马车缓慢动了,一路马不停蹄的出了城。 身下的马车开始有些颠簸,月见感觉越来越不对劲,撩开帘子发现马车竟然已经到了城外。 他吃了一惊,连忙掀开车帘,朝着前方赶车的人道:“这位大哥,我们要去哪里?这似乎不是去侯府的路。” 黑衣侍从面不改色,道:“我们在城外待上一夜,明日再进城。” 月见不明所以,很快马车在一处荒野上停下,侍从将灯笼点上,从马车底部拿出来一个小包袱递给月见,道:“公子将衣裳换上,等天亮后便回侯府。” 月见更是茫然了,他将帘子甩下,打开那小包袱,里面只有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衫、一纸路引和户籍册子。 路引和户籍册上写着同一个名字。 ——君景行。 月见恍然,这才明白这是岁晏为他寻了个新的身份。 他看着那个名字,用手轻轻抚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险些直接笑出来。 君?景行? 现在的他和这个名字到底哪一点搭边?亏得岁晏也敢起这样的名讳。 马车在荒郊野外停了整整一夜。 天微微亮,一夜未睡的侍从便驾着马车重新进了城,在城门口将路引和户籍登记造册,正大光明地以君景行的身份入了京城。 马车又行驶了片刻,才在岁安侯府停了下来。 厉昭早已得了岁晏吩咐等在门口迎接,瞧见一个蓝衫公子从马车上下来,连忙上前,道:“这位想必就是君神医吧,恭候多时了。” 君景行拢着衣袖面无表情,心道神医?岁晏是疯了吗?给妓子安排这样一个身份? 那侍从朝着厉昭一拱手,道:“神医从江南一路奔波而来,此时怕是累了,劳烦管家为他安顿一个住处,我这就去向小侯爷复命。” 厉昭忙不迭地点头,迎着君景行进了侯府。 岁晏自从落水后身体便一直不好,每次夜里生病下人都忙得一团糟,大半夜也请不着大夫,所以岁晏便主动让人请来一位有点交情的江湖郎中来家里常住,顺便替他调养调养身体。 这些自然是岁晏胡说八道的,奈何厉昭和海棠十分担忧他的身体,怀疑都不怀疑,忙不迭答应了。 君景行被厉昭迎到了岁晏院子旁的偏院里,边走边喋喋不休:“君公子来的当真是及时,我家少爷连着几日半夜里总是起烧,太医来了好几趟都说没什么大碍,但吃了那么多帖药却一点都不管用,唉。” 老管事叹气叹的一波三折,就差破口骂那些庸医了。 君景行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厉昭也当是神医高人自然都性情古怪,也没觉得自己唱了独角戏,将君景行安顿好了之后,便退了下去。 直到厉昭离开后,君景行才猛然松了一口气,他扫了一眼这偏院的布置,假山流水,凉亭还连着后院的梅林,景色倒是怡人。 他昨晚纠结了一夜未睡,此时乍一放下心来,也有些乏了,便和衣在榻上躺了一会。 两个时辰后,便有人过来唤他,说是小侯爷有请。 君景行冷笑一声,心道来了。 他理了理衣摆,面无表情地跟着下人在侯府走走停停了片刻,这才被引着走到了一处祠堂。 祠堂中灯火通明,白日里也点着白灯香烛。 君景行稀里糊涂地被带了进去,身后的门被人缓缓关上。 君景行看了一眼,这才转过头朝前方看去。 侯府的祠堂中是岁家三代人的牌位,白烟袅袅间,一个身着紫衣的少年正跪在蒲团上,面前放了个小案,奋笔疾书。 君景行皱起眉头。 岁晏听到关门声,恹恹回过头,瞧见君景行呆愣地站在身后,招呼道:“愣着干嘛啊,快过来啊。” 君景行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然后警惕地停了下来。 岁晏叼着一支笔,疑惑地看着他。 君景行犹豫半天,才面有菜色道:“你就算……也不必在列祖列宗面前干这档子事。” 岁晏:“……” 岁晏面无表情,嘴里的笔直直掉了下来,墨水沾了他一身。 君景行看着他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一个大逆不道的禽兽。 岁晏直接炸了,怒道:“你心思怎么这么龌龊!?干什么都想着那档子事!我是让你来帮我抄书!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 君景行:“……”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君景行才犹豫着走上前,跪坐在了蒲团上。 岁晏怒气冲冲地将小案放在君景行面前,又把笔塞给他,指着还没抄完的纸上,道:“就从这儿开始抄,我已经抄了四遍了,剩下的六遍你替我。” 君景行拿着笔僵在原地,半天才不可置信道:“凭什么?!” 岁晏怒道:“你还有脸说?!如果不是昨天你在挽花楼犹豫那么久我早就出来了,也不会被我哥抓住罚抄书!都怪你犹犹豫豫,现在还有脸问我凭什么?” 君景行:“……” 君景行脑子有点懵,一时间弄不清楚这小侯爷到底想做什么。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问,岁晏便将其他的蒲团拿起来拼在了一起,将大氅当毯子铺在了上面,整个人惬意地躺了下去,看起来是打算睡一觉。 君景行:“……喂!” 岁晏一大清早便被岁珣拖起来抄书,根本就没睡饱,君景行一说话他就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含糊道:“别吵我,赶紧抄完。” 君景行:“……” 君景行要被气死了。 岁晏又道:“抄好了我就带你去见你妹妹。” 君景行愣了一下,盯着那纸半天,才不情不愿地捏着笔抄了起来,抄一个字就把这挨千刀的岁晏骂一句。 岁晏精气神不太好,一睡就睡了三个时辰,君景行都怕他一觉不醒,正要叫醒他时,岁晏终于迷迷瞪瞪张开了眼睛。 君景行拍了拍小案上的纸,道:“抄好了,可以带我去见我妹妹了吧。” 岁晏许是睡懵了,爬起来呆呆地看着他,半天才道:“你有把我好好葬在岁家祖坟吗?” 他的眸子幽深发沉,呆呆的一句话直接让君景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君景行试探道:“小侯爷?” 岁晏愣愣看着他,半晌后猛地一抖,这才逐渐回过神来。 他手脚并用爬到君景行身边,探着头看了看桌上抄好的书,眼睛微亮,道:“好哎,字迹和我的一模一样,下次抄书有人代我抄了。” 君景行满头黑线:“你自己也抄啊。” 岁晏没理他,伸了个懒腰,将抄好的纸折起来塞到了衣袖里,站了起来道:“走,去吃饭,我请你吃甜点。” 君景行一时间分不清楚这个小侯爷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了。 岁晏颠颠地将抄好的书给岁珣过目了一遍,被解了禁这才欢天喜地地出来,扯着君景行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君景行一路上都想要开口询问自家妹妹的事情,但是看到岁晏吊儿郎当的模样,又怕他拿这个捉弄自己,只好把自己给憋了个半死。 岁晏推开院门,还没进去,就突然惊呼一声:“祖宗,那可不能玩!” 君景行正在疑惑他在和谁说话,踏进院门后便瞧见庭院中的空地上放着个及腰高的雪人,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孩子正拎着个兔子往雪人里塞。 君景行:“……” 岁晏连忙跑过去,一把将兔子从这孩子的魔爪中解救出来,心疼地抱着浑身冰冷瑟瑟发抖的兔子,小声道:“不怕了不怕了,我来了。” 一旁的孩子眨着眼睛看着他,也不怕人,余光扫了门口的君景行,愣了一下,立刻欢呼雀跃地扑了过来。 “哥哥!” 小女孩快步跑到了君景行面前,猛地一蹦便挂在了还未反应过来的君景行脖子上,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咯咯地笑:“哥哥你真的来啦?我还以为岁晏哥哥是在骗我呢?” 君景行被怀中温软的触感激得回了神,伸手抱住她,喃喃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尹令枫下罪后,君景行和他两个妹妹也受到了牵连,君景行发配黔州,尹深秋和尹月舞则是被卖入勾栏,但是也不知道君景行到底有什么通天手段,竟然逃避了官府的追查,男扮女装混入了挽花楼中,妄图解救那两个落入虎狼巢穴的妹妹。 只是尹月舞却没等到他来救,便被五皇子逼得从木楼一跃而下香消玉殒,只留下了年仅八岁的尹深秋。 尹深秋之前被她那个姐姐护着,饶是在花楼中也诸事不懂,尹月舞死后,便是君景行护着他,直到前几日被岁晏给偷偷摸摸带到了岁安侯府中。 尹深秋天真又灿漫,闻言指了指岁晏,道:“是那个哥哥带我来的,说是能瞧见哥哥。” 君景行愣了一下,才神色复杂地朝着岁晏看去。 岁晏正在心疼地给兔子扒拉身上的积雪,瞥到君景行在看他,立刻朝他招手。 “你会医术是吧,能不能给我这个兔子瞧瞧,它好像蔫了许多。” 君景行:“……” 第13章 生辰 原本君景行以为他神医的身份只是个幌子,直到夜间吃饭时才发现,这小侯爷身体似乎真的不太好。 岁晏端着一碗甜汤,皱眉喝了一口,那神色不像是在喝甜汤,倒是像在品毒药。 海棠在一旁给他布菜,道:“孟御医前些日子留下的方子晚间会有人将药送进来,少爷可定要喝完。” 岁晏闻言脸都绿了:“我要喝到什么时候?” 海棠想了想,道:“过了年吧。” 岁晏这下连药膳都不想喝了。 君景行在旁边眉头紧皱,看着岁晏碗里的药膳甜汤,忍不住地问道:“你喝药还要放在甜汤里熬成药膳?” 岁晏被海棠哄着催着又喝了一口,根本不想搭话。 海棠倒是很自来熟,道:“对啊,干熬药的话少爷根本喝不下去,只能熬在甜汤里了。” 君景行奇道:“那病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好?” 海棠也觉得此法不行,但是又没有办法,只好干笑。 吃罢了饭,海棠收拾一番,将窗户关上,又让下人重新抬来两个炭盆放在房间里,不一会整个房间便温暖一片,宛如暖春。 尹深秋已经被下人送去了偏院休息,整个房间只有他们两人大眼瞪小眼。 岁晏撇了撇嘴,觉得自己也挺无趣的,他将身上大氅解开扔在一边,从小柜子里拿了个小瓷瓶,便开始解衣襟。 君景行:“……” 君景行满脸惊悚,怒道:“你做什么?!” 岁晏解扣子的动作顿了一下,才不可置信地看着君景行,表情比他还要惊悚。 “你不是大夫吗?”岁晏道,“上药总会吧?” 君景行不明所以,便看见岁晏将上半身的衣服解下,捞了个枕头趴在榻上,拍了拍床头小案,道:“过来。” 君景行被气得耳鸣眼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瞧到了岁晏背上似乎有几条殷红的伤痕。 君景行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他试探着走上前,离得近了,才发现那白皙的背上似乎是被鞭子抽的,三道伤痕交叉布在背上,看着有些可怖。 岁晏趴在枕头里,闷声道:“小心着点啊,我怕疼。” 君景行扶住了额头。 那小瓷瓶的药是岁珣差人送来的,打开塞子弥漫出一股浓烈的药香,君景行面无表情地倒出点药粉,轻轻洒在了那三道伤口上。 药粉一落下,岁晏单薄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咬着枕头发出一声痛极了的呜咽,看着分外可怜。 君景行眸子微动,似乎有些动容,接着…… 洒的更起劲了。 直到将药粉洒完,岁晏身上都出了一身冷汗,不住地抽气,看来疼的不轻。 君景行小心翼翼地将伤口边缘的药粉用帕子擦干净,淡淡道:“你做了什么错事被打成这样?这下手也太狠了。” 岁晏闻言立刻怒气冲冲地扭头瞪他:“还不是因为你!我哥现在都认为我那次去花楼是寻欢作乐去了,这三鞭子我可是为了你而挨的,你幸灾乐祸什么?!” 君景行顿时有些心虚,连忙哄道:“好好好,我的错,明日抄书我帮你。” 话音刚落,他才突然反应过来,两人明明相处没多久,怎么说起话来那般熟稔?就像是相识了多年的好友一样。 这小侯爷,和谁都这么自来熟的吗? 岁晏继续趴着,垂头丧气道:“不劳烦你了,明日是三殿下的生辰,我一整天可能都不回来了,你就住在偏院里吧,有什么事情直接找昭叔。” 君景行点头应了一声,顿了片刻,突然轻声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岁晏趴了一会,满是睡意,他迷迷瞪瞪张开眼睛,“啊”了一声,含糊道:“救……救你什么,是你救了我啊。” 君景行揉了揉眉心,心道这小侯爷一睡懵似乎就很喜欢说胡话,见他现在一副蔫不拉几的样子也问不出什么,只好道:“没什么,睡吧。” 岁晏“哦”了一声,再次趴在软枕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因为背后受伤,他不好躺着睡,只能委屈地蜷缩着身体,将头埋在被子里,眼角还带着点方才疼出来的泪花。 君景行看了他半晌,才幽幽叹了一口气。 “还是个孩子啊。”他喃喃道,轻手轻脚地将岁晏解开的上衣拉了上去,给他盖上了被子,想了想,又熄了一个炭盆,这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翌日一早,才刚到辰时,岁晏便被岁珣从被子里拖起来。 岁晏还以为岁珣是来叫他抄书,迷迷瞪瞪地拥着被子含糊道:“抄,抄!我马上就去抄!再让我睡一小会,就一……一小会……” 岁珣几乎被他气笑了,转身将一旁的窗户打开。 外面正下着大雪,寒风呼啸着从外争先恐后地扑来,直接吹了岁晏满脸。 岁晏猛地打了个哆嗦,彻底醒了。 片刻后,他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锦衫,抱着放了炭块的小手炉,小步跟着岁珣上了马车。 岁晏自从生病后,每日睡上八个时辰都嫌不够,一到了车上,立刻趴在了小案上呼呼大睡。 岁珣被他气得没了脾气,唯恐他着凉,便将他抱到了自己怀里,用大氅裹着省得吹风。 岁晏睡的更舒适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缓缓在京城南街的三皇子府停了下来。 此时天色还早,三皇子府没多少宾客,下人正在门口候着,瞧见岁珣岁晏从马车上下来,连忙撑着伞来接。 岁晏几乎把自己裹成了个球,但是一下马车还是不自然地发着抖,他嘴唇有些青紫,边往皇子府里走边问道:“现在有谁到了?” 下人忙答道:“宋公子和江公子方才刚到,此时正在偏院喝茶。” 岁晏“哦”了一声:“三殿下呢?” “殿下一大早被陛下叫去宫里了,许是片刻后便会回来。”下人引着两人穿过游廊,举目便瞧见了敞着门的偏院。 “两位大人请。” 两人快步走到了里面,厅堂中的江恩和和宋冼正在喝茶,瞧见两人连忙来行礼。 “见过岁将军、小侯爷。” 岁珣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岁晏蹦跶了两下,将靴子上的雪抖掉,扯了个凳子跑到了炭盆旁坐着,理都不理他们。 岁珣在一旁喝茶,宋冼和江恩和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只好偷偷瞪岁晏。 过了片刻,岁晏彻底暖和了过来,这才抬起头朝着江恩和道:“你昨日去了相国寺,见到更雪大师了吗?” 一说起这个,江恩和立刻不瞪他了,扯了个凳子也坐了过去,打算和岁晏喋喋不休。 岁晏伸出一只手指制止他:“闲言少说,直接讲重点。” 江恩和:“……” 这不会聊天的人怎么没被打死呢? 江恩和无语道:“你到底还要不要听了?” 岁晏只好委曲求全,道:“成吧成吧,你讲我听着。” 江恩和这才开始喋喋不休,从他出门头顶飞了几只乌鸦讲起,去相国寺的路上都能讲上一炷香的时间,废话和唾沫星子漫天乱飞。 最后连旁听的宋冼都受不了了,直接皱眉道:“你能不能说重点?谁想听你路上遇到了几个小姑娘这些破事啊?教你书的是哪位先生,改天我要去拜访拜访是何人才能把你教成这样?” 江恩和脸庞顿时涨得通红,嗫嚅道:“我……我这就讲到了,你别催我啊!” 宋冼没忍住地翻了个白眼。 江恩和虽然说这马上就讲到,但是又不厌其烦地废话了一刻钟,这才讲到了相国寺。 江恩和一言蔽之:“我没见到更雪大师。” 宋冼险些一口水喷出来,岁晏也分外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幽幽道:“你玩我们呢?” 江恩和脸有些发红,瞪了他们一眼,才小声朝着岁晏道:“但是我却无意中瞧见了二皇子。” 岁晏愣了一下,这才来了兴致。 上一世毒害端明崇的罪魁祸首,便是那二皇子端如望。 江恩和看了看外面,扯着凳子往岁晏那靠了靠,声音放得极低:“二皇子出现在相国寺并不稀奇,毕竟京城的人都想趁此机会和更雪大师结识,只是我发现他要见的人却是之前曾在宫中待过一段时日的相国寺大师。” 岁晏眸子动了动,道:“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江恩和道:“哪能啊?我在相国寺迷了路,本就是胡乱走的,瞧见那两人神神秘秘的哪敢靠近啊,立刻就溜了。” 岁晏“哎呀”了一声,恨铁不成钢:“要你何用?” 江恩和怒目而视,不甘心地想了想,又道:“但是我在临走前,瞥见了那大师似乎给了二皇子一样东西,就一方方正正的小纸包,里边也不知道放了什么。” 岁晏呼吸一顿。 污名乃是宫中的秘药,就算是皇子重臣平日里也碰不到,如果二皇子真的是打算用污名来害死端明崇,那么和相国寺大师要的可能就是污名的药粉。 污名无色无味,毒性和鸩毒之类毒药相比并没有什么两样,它贵重就贵重在皇帝是用它赏赐给犯了大罪之人的,一旦饮了污名而死,那人便是大奸大恶给皇室留了污名的证明。 端明崇自小长在东宫,被皇帝手把手教养着长大,亲手培养出来的储君被人一杯污名害死了,无论是谁也定不会轻饶。 所以在皇太子上一世被污名毒死后,皇帝才会这般大怒地要让端执肃陪葬,若是换成其他毒药,皇帝指不定会留端执肃一条性命。 岁晏想通后,顿时觉得二皇子此人城府不可谓不深,只是一招便害了两个有希望继承王位的皇子,并且顺顺利利将自己摘了出去。 岁晏深吸一口气,低头瞧着怀中小手炉上的海棠花纹,陷入了沉思。 那……在三皇子府中,能神不知鬼不觉给端明崇下毒的,又会是谁? 第14章 盛怒 宋冼凑过来,蹙眉道:“想什么呢?” 岁晏道:“今日筵席上的酒是谁负责的?” 宋冼指了指自己,道:“我啊。” 岁晏怀疑地看着他:“你一个客人,做什么去置办这些事情,三皇子府无人可用了?” 宋冼道:“来的早反正也是无聊,便随便揽了个差事呗,怎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岁晏朝他眨了眨眼睛,小声道:“那你能把我的酒偷偷换成桃花蜜吗?” 宋冼:“……” 江恩和没心没肺,也连忙道:“我我!我也要,能给我换成参汤吗?” 宋冼:“……” 宋冼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这两人,半晌才无语道:“你们两个是不是来砸场子的?” 岁晏失笑起来,没再逗他。 没一会,端执肃便回来了,许是要接待的宾客太多,他在偏院没坐多久便将宋冼拖着出去了,江恩和见状似乎也觉得好玩,也颠颠跟了出去。 临走前,岁晏拢着小手炉扬声道:“殿下,需要我帮忙吗?” 虽然这么说着,他连起身的模样都没有,端执肃被气笑了,道:“外面那么冷,你好好在这儿待着,不给我捣乱我就谢天谢地了。” 岁晏可以正大光明地偷懒,启唇笑了起来。 岁珣许是等的太过无聊,不知从哪里找本书看了起来。 岁家因是武臣,满门宁折不弯的倔脾气,做不得那么趋炎附势的做派,和满朝文武都不太合。 因岁晏和端执肃自小玩到大,连着整个岁家也和三皇子一脉交往甚广,旁人暗地里都道这不受宠的三殿下不知哪里修来的福分,竟然搭上了岁家这条大船,有了岁家的支持,端执肃无形中也有了为那位子争一争的筹码。 但是只有岁晏自己清楚,岁家之所以和端执肃交好,并不是为了勤王夺势,单纯只是岁晏和端执肃是好友的缘故。 上一世如果岁珣还在世,是定然不会让自己搅入夺嫡的浑水中的。 就比如现在,如果不是因为岁晏和端执肃关系甚好,按照岁珣的身份,本是不会前来一个皇子的生辰宴。 皇子府中似乎已经来了许多宾客,隐隐约约传来吵闹的声音。 岁珣朝外面看了一眼,道:“你不出去凑凑热闹吗?” 按照岁晏的年纪,正是爱热闹的时候。 岁晏却摇了摇头,他喝了一口茶,老神在在道:“不了,年纪大了,还是捧茶看年轻人闹吧。” 他抓住一个下人,道:“有枸杞吗,用枸杞给我重新泡一壶茶端上来。” 下人忙不迭去了。 岁珣:“……” 岁珣将书放下,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皱眉道:“你病傻了?” 岁珣很少会对他这般亲昵,乍一贴近,岁晏僵了一下,捧着茶呆呆地仰头看着岁珣。 岁珣道:“怎么了?” 岁晏将茶放下,摇了摇头,岁珣正要回去,却被岁晏抓住了衣角。 “兄长。”岁晏小声道,“过完年,你……能不能不去边关?” 岁珣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大事,听到这句话他愣了一下,道:“怎么突然说起这样孩子气的话,边关虽然暂时无战事,但是南疆贼寇虎视眈眈觊觎着北岚疆土,若是不去,若是出了什么乱子我死一百次都不够,这些难道太傅都没告诉过你吗?” 他话出口,又觉得自己似乎太过严厉了,干咳一声,放轻声音:“不要胡闹了。” 岁晏捏着他的衣角轻轻晃了晃,哀声道:“兄长……” 岁珣见惯了岁晏无理取闹插科打诨的模样,乍一瞧到他罕见的糯软撒娇有些不太习惯,不自然地低头看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甩开他的手。 岁晏见状立刻得寸进尺,手抱在了岁珣的腰上,将脸埋在他怀里,闷声道:“就算……就算要回去,也晚点回去好不好?就这一次,答应忘归吧,好不好?兄长。” 岁珣嘴唇微动:“你……” 岁晏仰着头眼巴巴看着他:“年少时是忘归顽劣贪玩不懂事,但是现在我长大啦,想要和兄长多相处些时日。” 平日里铁血冷漠的将军有些无措,只得道:“你别、别撒娇。” 岁晏见有效,蹭得更起劲了:“二哥,哥哥,你一走就是几年不归,我在京中被人欺负都没个人给我出头的……” 听到这里,岁珣眉头一挑,冷声道:“谁欺负过你?” 岁晏正要再接再厉趁这个机会告告状,一旁突然传来一声轻笑,他偏头一瞧。 ——一身墨衣的端明崇正站在门口,唇角挂着笑意睨着他。 岁晏愣了一下,接着脸腾地红了,手足无措地松开手。 岁珣飞快回神,转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岁晏缩着头坐在一边,被岁珣拽着手臂站起来,低声斥道:“不得无礼。” 岁晏连忙跟着行礼:“请……请太子殿下安。” 身边无人时他能老脸不要的跟自己哥哥撒娇,反正丢人也只是丢到自家去,只是没想到他这一幕竟然被端明崇看了个正着。 此时岁晏恨不得找条地缝一头钻进去,羞愤欲死。 端明崇依然在笑,道:“不必多礼了,小侯爷和将军的感情还真是好。” 岁晏满脸通红,小声道:“我……我去瞧瞧三殿下那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就少陪了。” 说完不等端明崇回答,便裹着大氅飞快跑了出去。 岁晏一头钻进了大雪中,耳畔风雪呼啸,还能隐隐约约听见身后端明崇的轻笑声。 岁晏绝望地心想:“啊,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就是……想死。” 刚重生回来后,他是看破红尘满心无趣想要寻死,而现在却是羞愤交加尴尬不已的想死,恨不得一头栽到雪地里把自己闷死算了。 为什么自己每一次丢人尴尬的时刻都能让端明崇瞧见? 岁晏几乎要崩溃了。 他慌不择路地沿着游廊一路往前,披在背后的墨发上全是白雪,在尽头转了几个弯,这才到了三皇子府的正厅。 今日下着大雪,前来送礼祝贺的人也着实不少,岁晏往里面瞧了一眼,发现大部分都是朝中的一些文臣,正三五成群相谈甚欢。 端执肃正在同枢一个身着墨衣的男人不知在说些什么,余光扫到门外的岁晏,愣了一下,才对那人说了句话,抬步朝他走来。 端执肃一把将他拉了进来,用手将他墨发上还未融化的雪拨干净,皱眉道:“不是在偏院喝茶吗?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冷吗?” 岁晏冷得牙齿打颤,哆嗦道:“太子殿下在和我、我我哥谈事情,我不好打扰……就、就跑出来了。” 端执肃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和一旁的宋冼交代了几句,便带着岁晏走到了后院的寝房。 寝房中烧着炭盆,岁晏进来没一会便感觉头发上的雪化为水划了下来,端执肃为他将大氅脱了下来,轻声嘱咐道:“今日我还有的忙,你身子骨弱也不要出去胡闹了,就在这里睡一会吧,晚间筵席开始了我再来叫你。” 岁晏点点头。 端执肃道:“怎么,我方才瞧到你一直在打哈欠,昨夜没睡好吗?” 岁晏将鞋子脱了,坐在床上拥着被子看他,轻声道:“昨天被我哥罚抄书,没怎么睡好。” 端执肃将安神香丢在了一旁的小香炉中点燃,白烟袅袅而上。 “抄书?你又做什么错事了?” 岁晏摇了摇头,端执肃正在为他把发冠取下来,道:“别乱动,拽掉头发了疼得还是你。” 岁晏只好不动了,道:“我没做什么啊,就去了趟花楼。” 端执肃动作一顿,皱眉道:“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吗,那花楼不是什么好去处,就算是逞口舌之欲也不能多去,你去就去了,怎么还能被你哥抓到,他没把你打死?” 岁晏不想说话,揉了揉头发便一头栽在了软枕上。 岁晏年少时,侯府常年无人,自从端执肃在宫外有了皇子府后,他便京城过来蹭吃蹭喝蹭床睡,一来二去也都习惯了。 端执肃没再多问,让人送来了一碗热姜汤看着岁晏喝下去,这才转身离开。 岁晏侧躺在床上,嗅着鼻息间清冽的冷木香,满脑子胡思乱想,一会想着到底是谁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在酒里下毒,一会又想到岁珣此去南疆到底还能不能回来,没一会,安神香效用发作,他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耳畔隐隐约约传来呼啸的风雪声,岁晏的梦中也是仿佛刮了冷刀子的风雪夜。 他身着披风,跪在太和殿外,大雪在耳畔呼啸,寒意止不住地往骨子里钻。 在皇帝身边伺候的老太监撑着伞弯腰在他身边低声劝道:“小侯爷啊,现在皇上正在气头上,不会见您的,这么冷的天,您还是回去吧。” 少年岁忘归摇摇头,一张口声音便吹散在寒风中:“我今日一定要见到皇上,劳烦公公再帮我通传一回罢。” 老太监着急道:“皇上这都要歇下了,我的小侯爷啊,您要是在这里跪出个好歹来……” 岁忘归轻轻笑了笑,哆嗦着胡说八道:“没事,我不冷。” 老太监算是看着岁忘归从小蹦跶着长大的,哪里瞧见过他这样颓然的笑法,他被吓了一跳,将伞放在岁忘归身边,挡住风口的风雪,又回到了太和殿,打算再劝一劝皇上。 只是他刚走到大殿中,却看到皇帝伸手轻轻敲了敲桌案,道:“去倒一杯酒来给端执肃送去。” 老太监吓了一跳,满脸苍白,试探着道:“皇上,岁小侯爷还在外面跪着,外面正下着大雪,他身子骨一向虚弱……” 皇帝皱了皱眉,道:“宣他进来。” 老太监一喜,连忙后退几步走了出去。 不多时,岁忘归满身风雪地走了进来,一见到皇帝立刻噗通一声跪下,额头触地,抖声道:“求陛下开恩。” 老太监正端着一杯酒侯在一边,见状呼吸一顿,为岁忘归捏了一把汗。 皇帝冷漠地看着他,道:“你要朕开谁的恩?如何开恩?” 岁忘归哑声道:“三殿下就算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但是也是陛下的亲骨肉,还望您看在……” 他话没说完,皇帝便一袖子将桌子上成堆的奏折扫了下去,怒道:“你竟然还敢为他求情?!你看看,这、这些!这些全部都是满朝文武参他的折子,毒害太子,结党营私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出来,当真是朕的好儿子!” 岁忘归伏地磕头,颤声道:“三殿下不是做出谋害胞弟的人,定然有人陷害……” 年少的岁晏不谙世事,翻来覆去给端执肃摘罪,说出的话根本都没过脑子。 “铁证如山!你又怎么知道这事是别人诬陷他?”皇帝气急,盛怒之下捞起一个砚台朝下砸了下去,直直砸在了岁忘归的左肩,墨迹洒了一身。 老太监连忙跪下:“陛下息怒。”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道:“岁忘归,旁人瞧见他落难都避之不恐,你怎么就没心没肺地往上凑?” 岁忘归说不出话。 皇帝满眼阴鸷地盯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岁忘归,半天才道:“端执肃,谋害胞弟,赐死,将这杯污名送去三皇子府。” 老太监一惊:“陛下,这……” 与此同时,岁忘归霍然抬头,眼睛一片通红:“陛下,求您看在多年父子情份上,饶他一条性命!” 皇帝冷眼瞧着他一头磕在冰冷的地上,许是用力太大,额头破了皮,一丝丝血迹缓慢留了下来。 “陛下!” 皇帝按着书案缓慢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突然道:“既然你为他求情,那这杯毒酒,便赏赐给你吧。” 岁忘归一愣,接着缓缓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皇帝朝着老太监道:“去。” 老太监浑身都在发抖,却不敢违抗皇命,缓步走到了岁忘归面前弯下了腰,手中木托上的玉酒樽微微闪着碎光。 岁忘归呆愣地看着面前的酒樽,半晌后抖着手将酒樽拿了起来,垂眸瞧着。 皇帝看着他害怕地发抖的样子,冷笑了一声,正要开口,却瞧见岁忘归抖着手突然将酒樽凑在唇边,将酒一饮而尽。 皇帝一惊,怒道:“你!” 老太监吓得也跪了下来:“小侯爷!” 玉杯落地,被摔了个粉碎。 毒酒顺着喉咙咽下,冰凉中又带着点炽热,他明明害怕绝望得要死,但是还是额头触地,声音发抖:“求陛下饶了三殿下性命。” 皇帝怔怔看着他许久,才一把将桌案上的烛台挥到地上去,怒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太医来!” 老太监忙不迭跑了出去。 岁忘归依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但还是在低声道:“求陛下……” 求陛下…… 额头突然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冰凉的触感将岁晏猛地激醒了。 岁晏缓慢张开眼睛,端执肃正坐在他床边,皱眉看着他,道:“做噩梦了?” 岁晏一时间没分清楚这是梦还是现实,只是呆愣地看着他。 端执肃又摸了摸他的额头,道:“没起烧啊,看来是睡懵了。” 他拍了拍岁晏苍白的小脸,哄道:“忘归,还认人吗?筵席很快就开始,不能再睡了。” 第15章 心知 岁晏浑浑噩噩地被下人伺候着套上衣服,出了门才被迎面来的寒风吹得彻底清醒了。 端执肃撑着伞,和他并肩朝着前厅走去。 大雪呼啸,岁晏依稀记得上一世端执肃生辰也是这样的鹅毛大雪,那少年站在宾客散尽的正厅中央,嘴唇发白满目颓然。 然后他说…… 他说什么来着?岁晏突然想不起来了。 这么会功夫,两人便穿过游廊,到了宾客满座的正厅中。 端执肃虽然不太受宠,但是和一些王公贵族的子弟关系甚好,举目望去都是身着华衫的少年郎,因为没了大人管教,行为举止极其放肆。 岁晏被下人引到了位子上时,宋冼和江恩和正在一旁朝他挤眉弄眼,他没理会,坐下后才发现自己身边竟然是端明崇。 一看到端明崇那张温柔的脸,岁晏突然记起来之前他是如何丢人了,苍白的小脸立刻泛起红晕来,几乎要把头埋到桌子上。 只是生辰筵席,也没分什么首座次座,端执肃同几个少年坐在一起,举杯朝着众人道:“多谢诸位赏面前来一聚,今日只是小聚,不必拘束,我先敬诸位一杯。” 满屋子的少年连忙举杯,一饮而尽。 接着便是各种插科打诨的玩闹了起来。 岁晏上一世还有精力和他们玩耍,现在却没了这个心思,他捏着杯子抿了一口酒,却愕然发现他杯中竟然放的是桃花蜜。 岁晏抬起头,对面宋冼正朝他笑,偷偷做口型道:“不要告诉别人。” 岁晏失笑了起来。 一众少年在一起玩闹,加上有端执肃的放纵,整个正厅热闹的不行,岁晏却在一旁只打哈欠。 一旁的端明崇看到他眼泪都掉下来了,轻笑道:“孤听说这一天你都在三皇兄寝房那睡觉,怎么还是这么困?” 岁晏一见到他就窘迫得要脸红,但是瞧到端明崇似乎没有打算将之前的丢人事拿出来揶揄的打算,也渐渐没那么在意了。 “许是要冬眠吧。”岁晏一本正经地说。 端明崇被他逗笑了出来,道:“你啊,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鬼主意,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岁晏弯眸冲他笑,余光却直往端明崇的桌子上瞥。 不知为什么,端明崇面前的桌上竟然没有酒杯,只放着个晶莹剔透的瓷碗,似乎盛着是参汤。 岁晏试探道:“殿下,不喝酒吗?” 端明崇道:“今早随武艺师父练剑时右手臂受了伤,太医敷了药,叮嘱三日不可碰酒。” 岁晏“哦”了一声,心下疑惑连连,上一世他也听说了端明崇受伤的事情,那他到底是怎么中毒的?掺在参汤里吗? 岁晏正在疑惑,门外突然有下人禀告,说二皇子到了。 端执肃连忙站起身,让人去请进来。 正厅中放置着许多炭盆,房门大开也不见得有多冷,但是那一身墨绿色衣衫的二皇子裹着风雪进来,还是将众人冻了个够呛,连方才蹦跶的正欢的人都不敢吱声了。 二皇子端如望性子十分古怪,在朝中手段十足城府极深,在朝臣和皇帝看来便是年少有为可成大器,但是在同龄人眼中,他便是冷厉又乖戾的怪脾气,加上有段时日满城疯传他有虐杀下人的怪僻,更是令人闻风丧胆,每每提到他都满脸骇然之色。 所以他一进来,就连江恩和都蔫蔫地垂下头,不敢说话了。 端如望扫了众人一眼,众人连忙讷讷行礼。 他皮笑肉不笑挤出一个笑容,道:“不必拘礼了,原本想早点过来给三皇弟祝寿,但是在内阁被父皇多留了片刻,没耽搁太久吧。” 端执肃笑道:“二皇兄肯过来已经够执肃受宠若惊的了,哪里还谈得上耽搁。” 端执肃将端如望请入了座,两人看起来相谈甚欢。 岁晏在位上漫不经心地喝着桃花蜜,余光一直往端如望那乱瞥,许是他太过明目张胆了,一旁的端明崇轻笑道:“过了年后你要上朝听政,到时定会和二皇子打交道,要趁这个机会结识一番吗?” 岁晏连忙摇头,心道自己才不要和那样的怪人打交道,我看他只是防止他使坏。 端执肃和端如望在那不知道谈了什么,岁晏都连喝了好几杯桃花蜜,饶是再喜欢吃甜也免不了有些腻。 就在岁晏有些不耐烦时,端如望终于站起了身。 在场的人他身份最高,瞧到他站起来旁人也不敢坐着,连忙跟着站起来。 端如望抬起酒杯,淡淡道:“内阁还有要事,我便不再多留了,敬诸位一杯,先行告辞。” 众人也忙端起酒杯。 端明崇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若是端执肃敬酒的话,他能面不改色以茶代酒喝下,但是端如望在朝中身份极其特殊,常常因为政见不合同他争锋相对,端明崇不便让他拿捏到不敬兄长的把柄,便朝着身后的下人小声吩咐。 很快,下人便为他斟了一杯酒。 岁晏瞳子剧缩。 看模样端明崇在整个筵席上只会喝一杯酒,便是端如望敬的这杯不可不喝的酒,那污名应该就是下在里面的。 岁晏回头冷冷看了那下人一眼,发现那正是端执肃身边伺候的小厮。 岁晏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一白。 而端如望已经将酒饮下,一旁的端明崇也端着酒,皱眉想要喝下。 岁晏呼吸一顿,接着猛地往前一扑,直直朝着端明崇栽了过去。 端明崇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他,把他抱了个满怀,拿着酒的手却纹丝不动。 岁晏将头埋在他怀里,暗暗咬牙切齿,要是他这一扑能将那杯酒给扑洒,事情反倒好办了,但是端明崇也不知道练的那路子功夫,那酒竟然一滴未洒。 岁晏心中哀嚎:“你手臂受伤了就不要拿这么稳了好吗?难道就不疼吗?” 岁晏的动静太大,正厅所有人都朝他们看来。 端明崇脸都要红了:“小侯爷?” 岁晏心想脸都丢完了,索性豁出去了,他故意哼唧了一声,手在端明崇的右手臂上使劲按了一下。 端明崇“嘶”了一声,痛得浑身一抖,右手竟然还稳稳捏着杯子。 岁晏险些要不顾一切地把那杯子打下来了。 端如望淡淡看过来,道:“小侯爷这是怎么了?” 端明崇脸色发红,小声道:“许是喝醉了吧。” 一旁的宋冼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喝醉了?喝桃花蜜喝醉了? 一旁的岁珣脸都黑了,压低声音道:“岁忘归!” 岁晏浑身一抖,但是现在又骑虎难下,如果是端如望的话,敬酒突然被打断,他定然会寻其他缘由让端明崇喝下这杯酒的。 端明崇也不知道是怎么在那满是虎狼的宫中活这么大的,竟然一点戒心都没有。 岁晏恨铁不成钢,挣扎着想要再去扑腾那酒,端明崇的左手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困在了自己怀里。 岁晏:“……”我要砍了你的胳膊! 端明崇压低声音道:“别胡闹,这是当着二皇子的面,你就不怕他在父皇面前说你处事莽撞不堪重用吗?” 岁晏气得胸口疼,心中几乎要咆哮了:“老子是在救你!” 端明崇似乎想要将他抱回座位上坐着,酒杯正要放在一旁,岁晏不知怎么,脑子突然一热,耳畔一阵嗡鸣声骤起。 恍惚间,他宛如灵魂出窍了一般,眼睁睁看着自己有些挣扎着扑到了端明崇的手臂上。 眼前是如同雪花般的黑白交替,那个如同幽灵般的声音再次在他耳畔响起。 在小年宫宴之外的湖边,那个声音呢喃着:快来,来这里你就不会再害怕了。 而只是过了几日,在全是人的诞辰上,那声音再次响起:夺过来,夺过来啊,只要喝下去,你便不会再痛苦了。 岁晏有些魔怔地盯着端明崇手中的酒盏,耳畔端明崇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远方传来,让他完全听不清。 他怔怔地听着耳畔不断回荡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瞬,他才瞬间恍然。 ——自他重生后,他耳畔中一直回荡着让他寻死的声音,竟然是他自己的。 不,也许是在更早之前的前世,他孑然一人,了无牵挂时,那声音便一直存在了。 他宛如像是在梦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端明崇手中夺过酒杯,凑到唇边便直接饮了下去。 端明崇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道:“你……你真醉啦?” 而在一旁站着的宋冼不知为何脸色突然苍白,端执肃的手有些不稳,酒洒了一身,就连端如望眉头也紧皱了起来。 岁晏身体恍如不受控制,几乎骇然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杯盏。 端明崇见他脸色惨白,忙扶着他坐回座位上。 岁晏手中酒盏落地,身体瘫软得如同一滩水,趴在桌上不动了。 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岁晏扑腾出来的闹剧,全都在看好戏的瞥着他,江恩和满眼放光,自觉拿到了岁晏一个把柄,改日定要取笑他一番。 那杯酒已经被岁晏喝下,端明崇叹了一口气,重新要了一杯酒,遥遥朝着端如望举杯,一饮而尽,算是回了方才那杯酒。 岁晏将头埋在双臂中,闭着眼睛,细看之下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我疯了吗?我到底在做什么?”岁晏瑟瑟发抖,“我哥还活着我哥还活着,我也已经不想死了,既然想活着,为什么要替他喝下这杯酒?当年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那酒顺着喉咙一路咽下,隐隐约约泛起剧痛和酸痒来,让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喉咙划破。 “岁忘归岁忘归!” 他一遍一遍默念自己的名字,脑子一片朦胧间,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想他和端执肃再重蹈覆辙,还是从心里的不想端明崇被害死,所以才心甘情愿吞下这毒酒。 恍惚间,前几日他同端明崇说的话响彻耳畔。 “殿下宅心仁厚,就当帮我这一回吧,日后我定会找机会报答的。” 岁晏想着想着,突然闷声笑了起来,心道:“看来人情真的不能随便乱欠啊,一不留神便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太不划算了。”他心想。 自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岁晏已经不想理会了,他强撑着等到端如望离开,才踉踉跄跄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转身便要走。 岁珣皱眉一把拉住他,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岁晏脸色苍白,轻声道:“我、我想回家。” 岁珣道:“想回去也要和三殿下说一声吧,这么一言不发的就走,太失礼了……” 岁晏嘴唇轻抖,涩声道:“兄长去同他说一声吧,我先走了。” 他说着,连大氅都不披,快步钻入了外面呼啸的大雪中。 作者有话要说:岁晏:论品毒酒,无人能出吾之右。 第16章 求生 片刻后,岁晏被下人快马加鞭送回了侯府。 污名入喉,往往需要一个时辰后才能缓慢毒发,但是从三皇子府到侯府不过三刻钟,岁晏就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在跳下马车时险些踉跄着摔在雪地上。 海棠正在外面换灯笼,瞧见他回来连忙惊奇地上前迎接:“少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岁晏只穿着宽袖小褂,衬着身形更加消瘦,风雪寒意顺着袖子钻进去,他不知是冷还是其他的,浑身都在发抖,缓缓摇头,哑声道:“没事。” 海棠瞧见他脸色不对,正想要扶他却被岁晏挥开了手。 “少爷?” 岁晏垂眸往自己的院子走:“不必跟来。” 海棠还要再说什么,岁晏已经飞快走进了通往院子的红梅林,一阵风雪飞来,不见了踪影。 梅林中雪已积得没了脚踝,岁晏微微喘息着踉跄走到其中。 神色恍惚间,他的脸侧突然被一枝梅花刮到,往旁边躲了几步,脚下不稳,猛地扑在了地上。 他未着大氅,身形单薄地栽在雪堆中,手撑着雪地缓慢坐了起来,呆愣地看着从衣袖中掉出来的一枚玉佩。 ——那是他打算送给端执肃的生辰礼物。 前世他也准备了同一块玉佩,却因为半途端明崇遇害的事情未曾送出去,这一世本是想弥补这个遗憾,却不想此时却成了最大的笑话。 岁晏越看越觉得可笑又悲凉。 玉佩的纹样是他重生前亲自绘出来让人雕的,听玉器店的老板说玉佩的花纹往往都是喜鹊金鱼万年青,桂树牡丹三岁寒,什么寓意好雕什么。 当年的岁忘归觉得纹样一个太单调,便想着将好几个寓意喜庆的花融合着画了上去,直接画成了个四不像,但好歹是雕出来了。 只是下次他再去那家玉器店时,老板说什么也不肯再接待他了,一度令岁忘归十分费解。 岁晏呆呆地望着雪地上的玉佩,接着仿佛是魔怔一样,猛地握拳重重朝着那玉佩上砸去。 “砰”的一声闷响,玉佩被他砸陷到了雪地中,第一下的时候没有碎,岁晏跪在地上,再次重重砸了两下。 玉佩裂开纹缝,碎成了几块,碎玉将他冻得发青的手割得鲜血淋漓。 岁晏眸子失神地看着那碎裂的玉佩,呆呆地心想:“我到底是如何……把自己活成一个笑话的?” 他饮下酒时,宋冼和端执肃的神色他瞧的一清二楚,只是他看的越清晰,心头却越悲凉。 岁晏第一反应是:“啊,原来他们都知道啊。” 只有我不知道。 茫然过后,不可抑制的崩溃才彻底袭来。 岁晏十分不理解,端执肃为什么要和端如望在这样的场合置端明崇于死地,端明崇死在了他的生辰宴上,饶是他有无数个缘由,也定然是第一个逃脱不了干系的。 端执肃能在朝中生存多年并不愚蠢,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前世岁晏能察觉到这些的话,定然是首先替端执肃考虑大局。 但是现在,他却什么都不想去考量,不想看那两人道貌岸然的神色,甚至连一刻钟都不想待在那令人做吐的筵席上。 岁晏捂住了嘴,崩溃如同崩裂的雪山,轰然将他前世和今生所坚持的对的全部击溃,徒留一地残渣。 捡都捡不起来。 他既绝望又觉得委屈,想笑又笑哭,唇勾起却笑不出声,眼睛酸涩却一滴泪都落不下来,只有心口阵阵钝痛袭来,将他疼得浑身发抖。 岁晏迷迷瞪瞪间回想起前世他抛却廉耻尊严在朝中算计那么多年,他将自己变成一个阴险毒辣、有时连自己都厌恶的小人,只是为了为端执肃报仇平反,而不信鬼神的他重活了一世后,才猛然发觉前世所坚持所做的全都是一场空,甚至……只是入了一个骗局。 可笑至极。 “这天底下还有比我更愚蠢的人吗?”岁晏喃喃道,又自答道,“必然是没有的。” 岁晏跪坐在雪地中片刻,眸中狂乱逐渐散去。 “我还不能死。”他踉踉跄跄扶着一旁的梅树站了起来,双眸失神,喃喃道,“我重活了一回,不是为了让自己死的这般窝囊的。” 君景行沐浴过后在灯下看医书,雪夜万籁俱寂中,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叩门声,他眉头皱了皱,披着外衫去开门。 门刚刚被打开,君景行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人便直直朝着他栽倒,他本能地一扶,愕然发现是浑身风雪的岁晏。 岁晏浑浑噩噩地抓着君景行的袖子,勉强张开眼睛,断断续续道:“毒……你会解……” 他未说完,直接一口血吐了出来。 君景行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抱到了屋子中。 岁晏一直死死抓着他的手臂,这么会功夫已经神志不清了:“月、月见……” 君景行看着他止不住吐血的模样几乎要吓疯了,他将岁晏被雪浸湿的衣服直接扒了下来,将他塞到了温热的被子里,急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中毒了?” 他说着正要去叫人,岁晏却一把抓住了他,即使喉咙刺痛难忍,他还是虚弱地叮嘱道:“不要告诉、其他人……” 费力地说完这句话,岁晏这才觉得自己真是贱到家了,这个时候竟然还在为端执肃着想。 “岁忘归,你死了也活该啊。”岁晏心想。 很快,污名开始毒发,寒意和炽热席卷至全身,将他整个人烧得浑浑噩噩,痛得恨不得翻到床榻下去。 啊,对了。 陷入混沌之前,岁晏突然想起来了当年端执肃对他说的那句话。 他说:“忘归,你愿意相信我吗?” 当年的端执肃眸子失神,愣愣地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模样看着又孱弱又绝望。 少年岁忘归从未见过端执肃这样的模样,当即什么都管不了,重重点头。 “我自然是信你的。” 自然是…… 信你的。 而你,又拿着我的信任在做什么? 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到了除夕时,屋檐的冰凌已经结实,房顶的雪被日光照着融化,顺着晶莹剔透的冰凌缓缓往下滴。 一大早,岁珣将披风系在肩上,理了理衣领,眉头皱起,回头道:“还没醒?” 海棠满脸担忧:“是,君神医说小少爷那晚回来时寒气入体,一时半会好不了,需要细细照料几日才能清醒。” 端执肃生辰宴过后,岁珣便一直在军中忙年关的事,今日除夕夜回来一趟,原本想带着岁晏进宫,却不想被告知岁晏竟然还在病着。 岁珣挥开海棠为他整理腰封的手,道:“病得这么厉害怎么没人告诉我,先让车驾等一等,我去瞧瞧他。” 海棠连忙称是。 岁珣快步走到了东边岁晏的院子,还未进门便闻到一股掺和着血腥气的药味,他推门而入,不料却迎面和一个人撞在了一起。 君景行后退几步,瞧见是岁珣连忙行礼。 岁珣知道岁晏在江湖中寻了个郎中在家里常住,也没在意,他垂眸看着君景行手中带着血迹的帕子,眸子一寒,道:“不是说病了吗?怎么还会流血?” 君景行忙道:“只是吐出来的淤血罢了,不碍事的。” 岁珣用一种看庸医的眼神瞪着他。 君景行连忙端着水盆下去打新水了。 岁珣没再理他,心想着今天进宫定要请个太医过来给岁晏瞧瞧,他边想着边走到了内室的榻边,瞧到床上岁晏满脸惨白的模样,吃了一惊。 只是生病几日,岁晏几乎瘦脱了相,眉头紧皱枕在软枕上,满脸苍白嘴唇却一片不自然的殷红。 岁珣轻轻地坐在床沿,用手摸了摸岁晏的额头,轻声唤道:“忘归?” 岁晏低声呻.吟一声,嘴唇轻动,不知在梦呓什么。 此时君景行打了热水从外面进来,神色讪讪地看着岁珣。 岁珣皱眉将帕子浸了热水,轻轻擦了擦岁晏额角的冷汗,问道:“他什么时候才能醒?” 君景行想了想,道:“再过两日吧。” “两日……”岁珣揉了揉眉心,有些烦躁,“能快一些吗?” 君景行似乎很想翻白眼,心道你家弟弟可不是普通的病症,他是中毒,能救活一条性命已经算是祖上积了福,还想快一些?快一点蹬腿升天我倒是能做到。 但是岁晏混睡前叮嘱他不可告诉别人,君景行难得听了次话,这些天侯府一直有人来看望,全都被他以风寒撅了回去。 时间已经不早了,岁珣急着入宫,也不好多待,同君景行叮嘱了几句,这才满心担忧地离开了。 今日是除夕夜,也是冬日祭天典。 历朝历代祭天典都是在除夕那日,宫中建露祭,祭坛上立红烛,西南处悬挂天灯,辰时后皇帝登祭坛太子在侧,焚烧祝板祝文,祈祷来年瑞雪丰谷。 岁珣随着文武百官瞧着祭坛上的皇帝为列祖列宗上香叩拜,心中顾念着岁晏的病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在随着叩拜迎帝神时,他心不在焉地错了半步,刚从祭坛上下来的端明崇有些奇怪地瞧着他,末了小声道:“将军,回拜位。” 岁珣这才回过神,皱着眉回到了位子上跪坐着。 他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就连远在一旁的端执肃也瞧见了,在太和钟鸣响时,他忍不住朝一旁的宋冼道:“忘归还在病中吗?” 宋冼小声道:“殿下,祭祀中要噤声。” 端执肃只好重新坐了回去。 繁琐的祭祀典一直延续了大半日,直到晌午时才终于停止。 岁珣正急着回去看岁晏,同几个同僚说了句,便快步朝宫外走去。 在出承安门时,端执肃突然叫住了他。 岁珣回头见到是他,行了一礼。 端执肃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道:“忘归这几日是在病着吗?今日祭天典竟然也未到。” 岁珣道:“是,大概是那日回府时忘记披厚衣服受了些风寒,大夫说没什么大碍,过几日便能醒了。” 端执肃终于松了一口气,勉强笑道:“那就好,过几日我去瞧瞧他。” 岁珣“嗯”了一声,告辞离开了。 宋冼从后面走上来,看着岁珣匆匆的步子,皱眉道:“如何了?” 端执肃道:“只是受了风寒。” 宋冼欲言又止。 两人并肩走在回府的路上,半路上,宋冼突然忍不住地开口了:“殿下,您觉得岁忘归到底是为了什么替太子喝下那杯酒?据我所知他和太子似乎也没什么交情,您说他有没有可能是知晓了什么?” 端执肃一愣。 宋冼道:“那酒中掺了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虽然不知什么致命的毒药,但按照岁忘归那心思……” 端执肃低声道:“住口。” 宋冼闭了嘴,但是眼中愤愤之色依然不减。 端执肃深吸一口气,道:“此事是我考虑欠佳,过几日我去瞧瞧他,将这次的事情同他解释清楚。你啊,更不要在他面前胡说八道,忘归看着灵透,心思却是极重,说错一句话指不定要惹得他心生间隙。” 第17章 甜汤 年初三。 一大早岁安侯府前来拜贺新年的人络绎不绝,岁珣忙得脚不沾地,他在军中待惯了,乍一让他对付这些口蜜腹剑的文臣,半日下来,简直要了他的半条命。 又将一个笑容可掬的大臣送走,岁珣还未松一口气,厉昭又快步走进来:“二少爷,三皇子到了。” 岁珣没来得及喝一口茶,无奈将杯子放下,正想要去迎接,厉昭道:“但是他将拜贺的东西放下后便去小少爷院子里去了,宋小公子也一起跟去了,您看这……” 岁珣眉头皱了皱,道:“忘归醒了吗?” 厉昭道:“破晓刚醒,这会海棠正在伺候。” 岁珣道:“那便不用去管了,少年人的交情不用太守规矩,你去厨房吩咐人烧点甜粥点心来送过去。” 厉昭点头称是。 侯府偏院中,端执肃和宋冼第一次要见岁晏被人拦下了,宋冼本就对岁晏不满,见状冷笑一声,道:“这才刚依傍上了太子殿下,架子就这么大了吗?” 端执肃低喝道:“宋冼!” 宋冼只好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海棠在一旁陪着笑,道:“少爷今早才醒,许是病了太久身体不舒服,现在正在发脾气呢,殿下和小公子先在这儿稍候片刻,我去和小少爷说一声。” 端执肃道:“有劳了。” 海棠连忙道不敢,躬身退下了。 这时,厨房的下人送来了做好的甜粥糕点,海棠忙接了过来,将糕点挑出来,道:“少爷还在病中,将这些糕点送去前厅吧。” 海棠走到门前,轻轻敲门:“少爷?” 等了片刻,岁晏的声音才从里传来:“什么事?” 大概是病了太久,他的声音细若游丝,还带着些刮嗓子的嘶哑。 海棠道:“三殿下和宋冼小公子正在前厅等着,说是要来探望您,现在能……” 他还没说完,雕花木门“哐”的一声响,应该是被什么砸到了,紧接着便传来一声瓷碗破碎声。 岁晏厉声道:“让他们滚出去!” 接着,里面便传来剧烈的咳嗽声,那声音似乎都能把肺腑给咳出来。 海棠吓了一跳,忙道:“少爷,那是三殿下,不是旁人,您……” 您是病糊涂了吗? 房中又是一阵杂乱声传来,似乎是把一堆东西给扔了。 “滚!全都滚!” 岁晏之前病的那么重也不见有摔东西这个习惯,海棠吓得心脏噗通作响,也不敢再劝,小声道:“那……那少爷,厨房做了甜汤,您要喝一些吗?” 房中安静了片刻,岁晏沙哑的声音才再次传来:“滚……” 海棠不敢多留,连忙端着碗跑了。 内室中,岁晏瘫坐在床边,正费力地扒着床沿微微喘息。 方才他太过气愤,将床头小案上东西扔下去的同时,自己也从床上滚了下去。 他病了太久,四肢虚软爬都爬不起来,稍微动了两下,五脏肺腑都疼得让他浑身发抖,只能靠在床沿细弱的喘息。 不一会,房门被人打开,君景行端着刚熬好的药抬步进来,一眼便瞧见房间的狼藉一片。 岁晏虚弱地抬头看他。 君景行揉了揉眉心,将药放下,无奈地走上前将他扶了起来,道:“小侯爷病得这么重还有力气把房间折腾成这样,还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岁晏的眼圈突然红了。 君景行吓了一跳,连忙道:“好好好,我不说话了,我不说就是了,你别……” 别哭啊。 岁晏哭是不可能哭的,饶是眼睛再红心间再酸,他眼中依然半滴泪都没有。 岁晏深吸一口气,将眼眶的酸意给收了回去,微微偏着头,哑声道:“没事。” 他病了这么多日,整个人瘦了一圈,就连脸庞也是惨白如纸,只有嘴唇泛着些殷红,看着有些怪异。 只有君景行知道,这是污名残留下来的后症,就如同他已经衰破的身体一样,饶是毒解,也断然不可能回到之前了。 他会一生被病痛纠缠,体虚多病,再也不能像其他少年人一样鲜衣怒马肆意轻狂。 君景行有些悲伤地想:“他才十五岁。” 正是一生最好的年纪。 君景行将药端过来,不动声色道:“喝药了。” 岁晏抿了抿唇。 君景行挑眉,道:“怎么,想我喂你?” 岁晏神色僵了一下,才哆嗦着手接过药来,垂眸盯着那黑乎乎的药,半天才道:“要吃糖。” 君景行:“……” 君景行简直要无奈了,只好哄道:“好,你喝完我就拿糖给你。” 岁晏这才轻点了一下头,虚弱持着勺子,小口小口将药喝了下去。 君景行在一旁的小柜子里拎出个小盒子来,翻出里面买好的蜜饯,摆在一旁。 岁晏看了一眼,无神的眸子微微亮了亮,将碗递给君景行:“我喝完了。” 君景行漫不经心地数着蜜饯,道:“不要耍小孩子脾气,把里面的药底喝完。” 岁晏只好盯着那蜜饯,皱着眉将药底喝了。 他刚把勺子放下,君景行就倾身过来,将一块沾了糖粉的蜜饯塞到了岁晏嘴里,笑道:“甜吗?” 岁晏含着蜜饯,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边的糖粉,呆呆点了点头:“嗯!” 君景行道:“每日只能吃五颗,再多了就不成了。” 他说着,将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里塞了四颗糖,放在了床头岁晏能够得着的地方。 岁晏舔蜜饯的动作一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 君景行道:“吃多了糖对身体不好,你乖乖听话的话,等天暖一点还能让你喝半碗甜汤。” 言下之意,现在连甜汤都喝不了了。 岁晏被打击得整个人宛如失去了色彩,半天又不死心地问道:“为……为什么呀?” 君景行道:“你家小厨房的甜汤我前几日去瞧过,里面的底汤是用人参熬出来的,你是不晓得自己现在是什么德行,还敢喝参汤,是怕死的不够快?” 岁晏没听懂:“啊?” 岁晏病迷糊了,没什么脑子思考这些有的没的,说话做事都慢了半拍,看起来有些呆傻。 君景行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先不说病中的人不能喝参汤,就说说你中的毒吧,虽说解了个七七八八,但是剩余的毒性还在你的肺腑里,参汤是大补之物,但是补过头了,便能让那样隐藏在骨子中的毒性给引发出来。” 岁晏现在无法思考,只好点头:“哦。” 君景行道:“这一回好在你在筵席上没喝多少参汤,要不然你怕是熬不过一个时辰就要升天了。” 岁晏还是点头,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想到了什么,但是现在他实在太虚弱,无论如何都抓不到那微弱的思路,越想越觉得头疼。 君景行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道:“你再睡一会吧,晚些时候我再喊你吃药。” 岁晏本就疲倦,从善如流地闭上眼睛,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而在偏院的前厅,端执肃已经喝了两杯茶了,却依然等不到人影。 海棠在一旁一直赔罪,冷汗都下来了:“少爷身体不太好,现在又睡下了。” 宋冼险些把杯盏砸了,怒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都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了,他倒好,装病睡觉只让一个下人来搪塞我们!” 端执肃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岁晏虽顽劣,但是却没放肆到这个地步,更何况两人交情一直都很好,不至于为了不见他编出这样的瞎话来。 端执肃将一旁的披风系上,起身道:“我去瞧瞧他。” 说着,便朝后院的内室走去。 海棠连忙奔上去去拦:“殿下!三殿下留步啊!少爷真的在病中,不便见客啊……” 宋冼一把揪住那窜上窜下的少年,黑着脸威胁道:“你要再说一句废话,我就让人把你揍一顿!” 海棠吓得眼泪汪汪,但还是小声道:“少爷真的……不见……” 宋冼:“闭嘴!” 两人在后面拉拉扯扯,端执肃管都没管,直接走到岁晏的房门前,丝毫不见外地推门走了进去。 这几日为了掩藏岁晏的中毒之状,除了海棠每日来送药送饭外,君景行将所有的下人都支走了,端执肃就这么直接进来,也没人去拦。 端执肃进去后,还未说话,便被一股浓烈的药香给熏得眉头皱了起来。 他真的病得这么厉害?都好几日了还没好完全? “忘归?” 内室的珠帘微微晃着,发出轻微的玉石碰撞声,端执肃正要进去,一只手突然从内撩起了珠帘。 君景行正在收拾地上的东西,听到开门时出来看了看,便和端执肃迎面撞上。 端执肃眉头皱了皱:“你是……” 君景行行了一礼,淡淡道:“见过三殿下,小侯爷已经睡下了。” 这几日的功夫,君景行也摸明白了岁晏这毒是在哪里服下的,所以一瞧到这三殿下便本能有些不爽,虽然不知道岁晏为何中毒,但是总归和此人逃脱不了干系。 端执肃道:“我只看他一眼。” 君景行心中冷笑一声,微微侧身让开。 端执肃直接撩开帘子便走了进去。 果然如同海棠和君景行所说,岁晏已经睡下了,他长发如枯草散落了满枕,惨白的脸上只有唇上有些颜色,看着诡异非常。 端执肃愣愣看着他,一时间竟然有些不敢上前。 岁晏就这么安安静静躺在那,就如同死了一般。 第18章 苦难 岁晏再次醒来时,已过了晌午。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君景行坐在半开的窗边看书,听到动静转过头去。 岁晏刚醒,眼睛还没睁开便迷迷糊糊伸手去朝小案上的盒里够蜜饯。 君景行直接被逗笑了,将书放下,道:“先别吃,喝完药再吃。” 岁晏这才张开了眼睛,将手缩了回去,他看了看半开的窗户,道:“冷,风都进来了。” 君景行将温在小炉子上的药端过来递给他,道:“别矫情,屋里放了五六个炭盆,搁旁人早就被热死了,开个窗透透风顺便还能散散病气,嫌冷等会给你关上。” 岁晏恹恹点头,捧着药碗小口小口喝着。 君景行看他微垂的羽睫,突然道:“你睡过去这段时间,三皇子过来瞧你了。” 岁晏的手一抖,险些将药洒出来。 君景行伸出手,一把按在了岁晏的手腕上死死抓着,淡淡道:“怎么一提前他就乱摔东西?这药我煎了许久,喝完再摔碗。” 岁晏呆了一下,他现在还是有些思考不能,便乖顺地将药喝完,才猛地将药碗扔了出去。 破碎声乍的响彻整个房间。 岁晏道:“下次他再来你就把他打出去。” 君景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越看越觉得好玩。 他原本来侯府之前一直觉得这小侯爷是被美色迷昏了头的浪荡子,忌惮鄙夷得不行,但是这几日相处下来,不知不觉间改了看法。 这哪里是纨绔浪荡子啊,分明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这么大的孩子整日想着玩闹吃糖,或许连狎妓是什么都不懂。 岁晏吩咐完这句话,久久没等到回应,抬头看了一眼,悚然发现君景行看他的眼神十分奇怪,不似平常的嫌弃,反而有种慈祥和蔼,宛如在纵容一个胡作非为的熊孩子。 这种眼神,他幼时曾经在自家爹爹眼中瞧见过。 岁晏打了个寒颤,警惕道:“你……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君景行摇头:“没啊,在想你。” 说着,他漫不经心地往岁晏嘴里又塞了颗糖。 岁晏更加忌惮地看着他了,上一世月见和他忙着在京城里当搅屎棍,没什么心思男欢女爱,只是隐隐约约察觉到月见每每看到自己时眼神总是很奇怪。 就算是最后一年他被软禁在王府,月见也是每日雷打不动地过来寻他。 岁晏不着痕迹地扯着被子盖住自己,幽幽道:“我……我记得你来第一日我便对你说过,我真的对男人没兴趣。” 君景行:“……” 君景行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心道自己方才是瞎了眼吗怎么会觉得他人畜无害? 岁晏垂眸看了看自己两指便能圈过来的手腕,无声叹息,道:“多谢你救了我。” 上一世岁晏喝下污名后本来没几年可活,三年后在五皇子府上阴差阳错遇到了月见,而后身体便由他一直调理,但是当时毒已入骨,饶是月见医术再厉害,岁晏也不过勉强又活了四年。 岁晏乍一这般认真的道谢,君景行反而有些不太习惯了,他一边骂自己贱一边故作镇定道:“没什么,我父亲行医多年,在官药省也待了一段时日,虽然不能彻底解毒,但是保你活个十年八年也不成问题。” 岁晏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矫情的话,他朝着床下伸出手,道:“来,把兔子抱上来。” 君景行对岁晏好吃糖、又喜欢这种软物的习性十分习惯不了,他皱眉将窝在炭盆旁取暖的兔子拎着耳朵扔给了岁晏,道:“你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据我所知,只有那些小姑娘家才会喜欢吃糖和这种小动物……哎!别让他进被子,你不怕它身上脏吗?有虫怎么办?” 岁晏拨弄着兔子的耳朵,提议道:“给它起个名字吧。” 君景行气结:“听我说话!” 岁晏道:“就叫月见吧,反正这个名字你也不用了。” 君景行:“……” 岁晏刚说完,就直接叫上了:“月见,来月见,来我怀里。” 君景行:“……” 君景行气得险些把那兔子给拿出去烤了。 到了晚上,岁珣终于得了空过来看他。 岁晏恹恹地半靠在榻上,带着点委屈地看着岁珣,道:“哥。” 岁珣看他瘦了整整一圈的样子,又气愤又心疼,骂道:“那么冷的天,你大氅都不披就往外跑,你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病成这样舒服了吗?” 岁晏朝他伸出手,委屈道:“二哥,你抱我一下,好不好?” 岁珣:“……” 岁珣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自打他年前回来后,一向顽劣的岁晏像是突然改了性子,乖顺得不行,现在竟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朝自己撒娇了。 这人……还是小孩子吗? 岁珣警惕地看着他,道:“你又闯祸了吗?” 岁晏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微笑地撒娇:“没有,你抱抱我,就一下。” 岁珣还是不放心:“还是说今日你做了什么错事惹了三皇子?” 岁晏:“不是,你到底要不要抱我?” 岁珣道:“你等等……还是说你把皇上御赐的东西给摔了……” 岁晏:“……” 岁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兄长,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岁珣:“……” 岁珣这才相信岁晏是真的单纯只是想撒娇,他想了想,这才别扭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别总是撒娇,咳……看在你还在病中,那就……那就抱一下吧。” 岁晏道:“我又不想抱了,恭送兄长。” 说着,面无表情地一翻身,将被子一裹,不再说话了。 岁珣:“……” 岁珣满脸郁色地离开了。 君景行进屋拍了拍被子,道:“人都走了,快起来喝药。” 岁晏将被子掀开,眼眶竟然有些通红。 君景行道:“怎么了?” 岁晏摇摇头,接过药来抿了一口,这些天他成天被灌那苦的要死的药,他也逐渐习惯了药味,虽然还是厌恶,好歹能喝下去了。 直到一碗药下了肚,他苦得眉头皱了起来,正要去拿蜜饯,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手一抖,勺子直直掉在碗中。 君景行疑惑看着他,将一个蜜饯塞他嘴里。 岁晏张大眼睛看着君景行,艰难道:“今日一早你同我说过什么?” 君景行不明所以:“今早?我说什么了?” 岁晏喃喃道:“你说参汤……会将污名的毒性给引发出来……” 君景行:“是,若是毒性强烈的话,不过片刻便能夺人性命。” 岁晏眸子微颤,恍惚间似乎想通了什么。 上一世他里端明崇坐的较远,不知道那晚他吃了什么,而端明崇似乎也是在端如望敬酒后,不过两刻钟便毒发身亡。 究其缘由,竟然是那碗参汤引发了污名的毒性提前发作。 岁晏越想越觉得心惊,他按着胸口微微喘息了几口气,觉得肺腑像是有针在扎一样疼得眼前发黑。 端执肃…… 端执肃许是并不知道那酒中是什么药,否则也不会为端明崇准备参汤了,太子死在他的筵席上根本对他没有半分好处。 不过就算端执肃不知道那酒中便是污名,下药这事也和他逃脱不了干系。 “与虎谋皮……”岁晏咬牙切齿道,“你是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吗?” 君景行皱眉道:“怎么了?” 岁晏轻轻吸气,避免自己被疼昏过去,气若游丝道:“你……你去别院的侍从那给我叫个人过来。” 君景行惯会察言观色,闻言没有多问,利落地去了外面将人叫了进来,知道岁晏是有要事要吩咐,便离开了内室,在外厅候着。 岁晏按着床沿,低声吩咐道:“去查一查端执肃那药是从哪里来的,再查一查这段时间同他有来往的外人有多少,三日之内,事无巨细。” 侍从愣了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查……三殿下吗?” 他记得岁晏似乎和三殿下关系甚好,怎么突然就暗自查起来这种私事来了? 岁晏捶了床沿一下,咬牙道:“查!” 侍从不敢多问,领命离开。 直到侍从离开了,君景行才拢着袖子进去了内室。 岁晏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君景行往小香炉里丢了些安神散,两人默默无言,只有炭盆里火花爆开的声音响彻房内。 片刻后,下人已经来换了次炭,岁晏感觉自己好了许多,才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 君景行起身将窗户关上了,岁晏一直盯着他猛瞧,知道他坐回来了,才道:“我听闻你在尹大人下罪后便被发配边疆了,最后到底是如何逃出来的?” 君景行手颤了颤,才抬起头朝他勾唇一笑,道:“为什么问这个?” 岁晏道:“我好奇。” 上一世的时候,无论岁晏如何问,月见却一直都没有告诉过自己。 君景行笑了笑,反而比较利落地道:“很简单,我自杀了。” 岁晏:“……”哪里简单了?! 被下了大狱犯了错的罪人往往都是手脚被缚,动弹不得,更何况是这些发配边疆的罪人,唯一有可能自杀的方式便是咬舌,但是瞧到君景行此时巧舌如簧的模样,不像是个咬过舌头的人。 岁晏越发好奇了。 君景行边拨弄着小香炉中的香灰,一边淡淡道:“在京城城隍庙的后街……哦,像你这种王公贵族自然是不知晓的,那里有个贫民窟,里面全是为了钱什么事都能做的亡命之徒,小孩大人女人老人,全都有。” 岁晏道:“所以?” 君景行道:“我在知晓尹家必死无疑时,便前去雇了人,让他们在官兵送我出城前……” 他说着,竟然轻轻笑了:“……杀了我。” 岁晏吃了一惊:“你当时知道自己会判发配?若是皇帝盛怒,连诛你一起去死呢?” 君景行像是在讲旁人的事一样,勾着唇若无其事的浅笑:“我父亲若是下罪,府上的男丁只有我一人,而皇帝知晓父亲本就无辜,自然不会赶尽杀绝,而放了我留在京中又实在碍眼,所以自然是想我滚的越远越好。” 岁晏心中暗暗吃惊,心道这样的男人,若不是生在尹家那样无权无势的府邸中,随意生在哪个王侯家,势必也是搅弄风云的人物。 君景行撩了撩自己垂在肩上的头发,漫不经心道:“我雇了几个孩子,在出城之前装作来乞讨的乞丐混入人群中,在混乱中,用匕首捅入了我的心口。” 岁晏听得心下一惊,虽然知道他之后无事,还是为他暗暗捏了一把汗。 君景行看到岁晏小脸苍白的样子,轻轻笑了笑,道:“我自小跟着我父亲行医,自然知道要如何避开致命的地方,死不了就成。” 岁晏道:“你就这样逃了出来?” 君景行笑他异想天开:“哪能这么容易啊?我在临走之前吃了假死药,虽然那匕首避开了要害,但还是结结实实扎在身上的。” 君景行受了重伤,血哗啦啦流了满身,一旁押运的官兵随便瞧了一眼,也没在意,直接将他拎着扔在了押送粮草的车上,一路滴着血出了城。 犯了大罪流放的人,死在路上的不计其数,押运的官兵也早就习惯了。 就这么行了一个时辰,车上一个胆小的官兵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君景行的鼻息,吓了一跳,连忙喊道:“大人!大人,这人没气了!” 前方驾车的官兵随意道:“第一次押送罪犯吧,别这么大惊小怪,别看我们现在押送了几十个人,但是能真正活到边疆封地的又能有几个?习惯就好,没气了就把他扔下去,别浪费地方……啧,还挺沉的。” 小官兵被吓得小脸苍白,看着君景行的死灰的脸庞,双手合十默念了一遍“南无阿弥陀佛”,才抖着手将君景行给掀翻了下去。 车还在行驶中,重伤中的君景行被直直扔了下去,身体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才缓缓停了下来。 也正因为这一下,因为假死药而产生的闭气才被瞬间冲破,让他活了回来。 饶是这样,他还是流了太多血,险些没撑下去。 岁晏听得惊魂动魄,坐在榻上拥着被子,瞪大眼睛看着他。 君景行耸耸肩:“也就这样了,反正很简单。” 岁晏:“……”所以说到底哪里简单了? 岁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道:“你是出了城才得救了,那墨黥之刑呢?你没受?” 君景行愣了一下,眸子轻轻垂了下来。 岁晏直觉自己说错了话,道:“我好像问太多了。” 君景行却笑了笑,道:“没什么。” 他撩起袖子在烧得滚烫的炭盆上悬置了片刻,直到布料一阵滚烫后才轻轻拿着在自己的左脸处擦了擦。 君景行的脸庞原本白皙一片,但是随着他的动作,那片白皙越发有些诡异,等到他放下袖子后,露出脸上一处墨色的印记——那是牢狱中给流放之人刺在脸上的印记。 印记上似乎被人划了好几道,瞧不见是什么字。 君景行甩了甩袖子上的胭粉,笑得眸子弯弯:“看,我还会易容呢。” 他笑得这么温和,仿佛经历过这些悲惨苦难的并不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君景行:我 杀 我 自 己。 第19章 旨意 岁晏体弱,被君景行按着灌了好几日的药,才在初七那日允许下了床走动。 院落中的雪化的差不多,岁晏窝在躺椅上抱着兔子晒太阳,听着屋檐下雪水顺着冰凌滴滴答答的声音昏昏欲睡。 不一会,海棠小跑进院子里来,没站定就嚷道:“少爷少爷,太子殿下来了。” 说起端明崇来,岁晏又恨又气,如果不是他不解风情,自己不至于中毒,更不会现在连口甜汤都喝不得。 岁晏张开眼睛,不满道:“他来干什么?” 说着,他手下使劲按着兔子的耳朵揉了两把,指缝间掉了一手的兔毛,兔子不堪其扰,扑腾着从他膝上跳了下去。 海棠道:“好像是来传旨的,现在二少爷正在前厅接见。” 传旨? 岁晏皱起眉头,这个时候宫里能传什么旨意来,难道是边疆有了什么变故要岁珣回去? 岁晏越想越觉得担心,坐立不安了片刻,还是决定要去看一看。 他还没出门,在院子里晒药的君景行头也不抬道:“别忘了披件厚衣裳。” 岁晏又灰溜溜地回来,披了件滚了毛边的斗篷,小跑出去了。 岁晏果然猜得不错,昨天晚上边疆便传来消息,说是贼寇在边境蠢蠢欲动,似乎要伺机反扑,皇帝这次特意让端明崇来传旨,便是让岁珣早些回边疆去。 岁晏到的时候,岁珣已经接了旨,正和端明崇打探贼寇的事情。 岁珣瞧到他,朝他招了招手,道:“过来。” 岁晏看到他手中的制令,眼圈都要红了,小跑上前一下扑到了岁珣的怀里,闷声道:“兄长,你要走了吗?” 岁珣有些尴尬,但是又不好推开他,只好拍了拍他的背,小声道:“都和你说了多少遍了,别撒娇,太子殿下还在呢。” 岁晏这才反应过来,他抹了抹眼睛从岁珣怀里钻出来,反正想着在端明崇面前丢人也丢习惯了,这一回也没觉得脸红。 他行了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瞧到岁晏这副委屈的模样,端明崇顿时觉得自己这个传旨的似乎有点棒打鸳鸯的造孽,他笑了笑,道:“不必多礼。” 岁珣接了择日回去边疆的旨意后,也没再府中多留,和岁晏随意叮嘱了几句,便急匆匆去了军营安排回边疆的事宜。 岁珣不在,岁晏也不好直接回去,只好硬着头皮接待。 端明崇似乎没有马上要走的打算,优哉游哉待在前厅里喝了一杯茶,这才让下人送上来了一个小箱子。 岁晏探头看了看,那里面正是前些日子他见到的金丝熊。 那金丝熊瞧着十分可爱,也没个巴掌大,一身白绒毛,黑黝黝的眼神分外有神。 端明崇将箱子的小木栏打开,金丝熊试探着爬了出来,浑身有些戒备。 端明崇伸出细长的指腹点了点小家伙的头,道:“去吧。” 金丝熊像是得了什么旨意,猛地窜了出去,沿着岁晏的手臂一直往上爬,最后停在了肩头,一屁股坐了下来。 岁晏:“……” 岁晏偏着头和那小家伙大眼瞪小眼,半晌才幽幽道:“殿下,您的宠物……眼神好像不怎么好?” 端明崇笑道:“送你的。” 岁晏道:“啊?可是你之前不是说不送了吗?” 说起这个,端明崇耳根一红,讷讷道:“孤……听说这金丝熊好像好咬人,怕它养不熟伤了人,才带回去自己养了几日……” 岁晏眨了眨眼睛。 端明崇:“咳……这几日下来,它倒是很乖巧,但是难免有些无趣,孤、又不喜欢了,就……就送你吧。” 那金丝熊两只前爪竖起,在岁晏脖子上按了两下,讨好的“叽叽”两声。 岁晏自己理解了端明崇这句话的意思:本是想送你的,但是怕它咬人,带回去养了几日发现并不伤人,便放心送你了。 岁晏心中“哎呀”了一声,心道:“不好,这太子的性子怎么比这金丝熊还要可爱?” 好在他没说出口,否则端明崇性子再温和也怕是要治他的罪了。 端明崇被岁晏看的耳根更红了,端起杯盏来又抿了一口茶,才强装镇定道:“你不喜欢吗?” 岁晏偏着头伸手逗了那小家伙一下,发现它真的不咬人,便笑道:“没有,我很喜欢,多谢殿下。” 端明崇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又认真道:“若是喜欢什么可爱的东西,可以让下人去寻来,勾栏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你身份尊贵,还是少去为好。” 岁晏唇角抽了抽,他重生以来只去过两次花楼,便被这不谙世事的太子殿下烙下了个喜欢胡作非为的印象。 端明崇看他脸色不好,还以为自己说话太重了,又徒劳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府里人弄不到,你可以找孤,无论你要什么,孤都能替你寻到。” 岁晏心道:“我要你。” 原本岁晏还对端明崇有些不满,但是瞧到他这般不着痕迹待自己好的样子,心下那点怨恨也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并且越看他越觉得可爱,甚至刚得到手的金丝熊也没兴趣逗了。 岁晏不自觉地胡思乱想,若是上一世端明崇没有死,和端执肃立场相对,自己身为谋士,八成也不忍心对他施耍阴谋诡计。 这样如冰壶秋月般的人物,合该被人好好护着,不受世俗纷扰。 但是岁晏却明知这根本不可能,生在帝王家,软弱良善便是原罪,这少年也不会一直都这么君子端方,温良如玉。 岁晏笑了笑,道:“好,那我便先谢谢殿下了。” 端明崇这才松了口气,他上下看了看岁晏,道:“瞧你这几日似乎瘦了不少,是又病了吗?” 岁晏这几日一直都在被药养着,浑身上下都是药味,端明崇嗅着那味道都觉得有些不好闻,可想而知他到底喝了多少药。 岁晏道:“那日回来的时候没穿厚衣服,受了风寒,不过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劳烦殿下费心了。” 端明崇叹了口气,道:“年纪轻轻,这般容易生病可如何是好?太医如何说?” 岁晏想了想君景行的话,道:“他说死不了。” 端明崇眉头皱得更紧了:“哪个太医说的这样的混账话?” 岁晏笑的茶杯都要拿不稳了:“一个江湖郎中,虽然品行不怎么样但是医术却很了得,殿下不用担心。” 端明崇想了想,道:“过几日你有什么要事吗?” 岁晏正在逗肩上的金丝熊,疑惑道:“我一直都是个闲人的,没什么要事,殿下有什么事吗?” 端明崇道:“过几日孤要奉父皇之名去见更雪大师一面,将宫中抄好的佛经供放在佛堂里,若是倒是你没什么事的话,便同孤一起去吧。” 岁晏眨了眨眼睛,道:“啊?我?” 端明崇担忧地看着他,道:“还是……去见见更雪大师吧,让他……” 让他给你瞧瞧,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 岁晏还不知道当朝太子殿下这般迷信,他笑得不可自制,道:“殿下,你以为我是被鬼上身了吗?” 端明崇被他直白戳破心思有些羞赧,但还是认真道:“年前的宫宴上孤瞧着你似乎有些不对劲,就像是……魔怔了一样,加上自从上次落水后,你便一直在生病,嗯,防患于未然吧,怎么,小侯爷是不信佛吗?” 岁晏本是不信的,但是自重生后,他便觉得这玩意儿应该得信一信了,指不定那戏本上的魑魅魍魉鬼怪神仙也都是存在的。 “好啊,那殿下什么时候去,到时候派人来告知我一声吧。”岁晏痛快答应了,“我倒是一直很想见一见那传闻中的高僧更雪大师,顺便为我兄长求个平安符。” 端明崇笑了,道:“岁将军许是要在初十便动身回边疆,我们后天一早就去吧,一来一回,一天足以。” 岁晏道:“好。” 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岁晏这才恭敬地将端明崇送了出去。 岁晏肩上坐着个金丝熊,优哉游哉地回了别院,刚一打开门便瞧见了等在长廊下的黑衣侍从。 总是差人家做事,岁晏前几日终于想起来要问名字,黑衣侍从名唤“无事”,是个十分随便的名字,据说是自家老爹起的。 岁晏听到后十分无语,问道:“那其他人呢?叫什么?无妨?无病?” 无事抱拳,正色道:“无为、无端、无知、无……” 他正要一口气将自家兄弟全都无个遍,岁晏连忙头疼地打断他的话,聊起了正事——要是他再这么无下去,自己就要不认识“无”这个字了。 无事见到岁晏,先是行了一礼,才道:“少爷,查到了。” 岁晏“嗯”了一声,重新坐回躺椅上将小毯子拉上,还惬意地闭着眸子,似乎就要在这里说事。 平常岁晏见无事时都是要挥退左右的,一旁在药篓旁看医书的君景行皱了皱眉,正要避开。 岁晏道:“不必离开。” 君景行愣了一下,岁晏这是……信任自己了? 岁晏也没管他,直接道:“说罢。” 无事从袖子中掏出一沓纸,双手呈着奉了上去,低声道:“三殿下让人下在酒中的毒并不是您说的污名,而是一种引发风寒的虎狼之药。” 岁晏猛地张开了眼睛。 第20章 算计 无事道:“而在近一个月内频繁出入三皇子府也只有宋冼小公子一人。” 岁晏眉头皱起:“那药是谁给三皇子的?” 无事正要回答,一旁听着的君景行实在是忍不住了,轻轻踢开脚面上趴着的兔子,走近了,道:“先等一等,什么虎狼之药,小侯爷中的分明就是污名,你是在质疑我的医术吗?” 无事虽然不知道此人是谁,但是能让他在商讨这种事的时候待在一旁,便说明他在岁晏心中是有些分量的,所以对其也甚是恭敬。 “无意冒犯公子,但是我在三皇子府查到的正是这个说法无误,”无事朝君景行拱了拱手,“那种虎狼之药寻常药铺都有散药售卖,偌大个京城多寻几家店便能凑齐,不是什么比较稀罕的药,而且那药对身体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能让人发热不止,如同风寒之症,并不会伤人性命。” 岁晏沉着脸将无事呈上来的方子瞥了一眼,头也不抬地扔给君景行:“你瞧瞧。” 君景行医术了得,接过那方子草草扫过,果真只是普通的能引发寒症的药。 君景行眉头紧皱。 岁晏拢着袖子里的小手炉,道:“看来端执肃是被人拿来当枪使了。” 三言两语,君景行大概也都知晓了事情始末,他道:“那又是什么人能在三皇子府中下毒,还是这种能要人性命的毒,害的还是当朝太子?” 当年端明崇毒发身亡后,端执肃的贴身侍从下跪求饶,指证端执肃命他将药粉放在酒中,证据确凿铁证如山,端执肃连分辩都没有办法。 现在仔细想想,如果不是那侍从被端如望买通了,那就可能是他真的不知道酒中为什么会有毒,八成还以为是端执肃给他的能引起风寒之症的药所致。 岁晏将方子接过来,修长的手指将宣纸折了两下,淡淡道:“去查端如望。” 无事愣了一下,不敢置疑,正要领命而去,岁晏却又叫住了他。 岁晏将方子递回给无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哦,对了,记得将此事透露给端执肃,三皇子府建成没多久就混入了几只老鼠,他也是时候清理一番了,否则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无事一惊。 岁晏勾唇笑了笑,殷红的唇显得越发妖邪。 身后的君景行一巴掌甩在他后脑,绷着脸不满道:“小小年纪,别这么笑。” 岁晏:“……” 岁晏原本气场十分冷厉骇然,被强行打断后,捂着头凶狠瞪君景行,硬生生将他扯回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神色举止来。 岁晏没好气地摆摆手,道:“去吧,做干净点。” 无事这才离开。 君景行道:“我有些看不明白了,那端执肃到底是想害你,还是要害太子?” 岁晏垂眸看着两只前爪正趴在他脚上妄图往上爬的兔子,淡淡道:“我?我只是一介闲散人,哪里有被人算计的资格啊。” 他说着,脚轻轻一踢,骂道:“滚一边儿去,方才摸你不让摸,现在我有金丝熊了,想让我摸我还不摸了呢。” 岁晏说着,伸手拨了拨小金丝熊的下巴,道:“还是你最乖,我给你起个名字,就叫月见吧。” 君景行:“……” 君景行无语道:“那兔子不是叫月见吗?” 岁晏道:“它失宠了,现在我最爱的是这一只,瞧,多可爱啊。” 君景行不再理他,省得自己被气吐血。 无事做事情极快,不过一天一夜,便将岁晏查到的事情百般经人传到了端执肃耳中。 原本下药一事被岁晏搅和了,端执肃也只当是岁晏年少轻狂什么都不懂,并未像是宋冼那样成日里猜忌他看出了什么才投靠太子,所以将事情揭过,也没有派人细查。 在无事的消息传到端执肃耳中时,夜半三更,他险些将杯盏被摔了,管家听闻动静忙赶来,差点和端执肃撞了个正着。 端执肃眼睛发红,声音仿佛是从唇缝中蹦出来的:“备马,去岁安侯府。” 管家连忙道:“殿下可使不得啊,马上就要过宵禁了,可出不得门啊。” 端执肃厉声道:“现在就去!” 管家从未见过端执肃这般冷厉的神色,不敢再劝,连忙让人去备车。 岁安侯府中,岁晏早早睡下,还在迷迷糊糊中便被一阵门声吵醒。 大半夜的,外面寒风呼啸,岁晏浑身懒筋作祟,硬是不想起床,懒洋洋地朝偏室喊:“月见,去开门。” 前几日岁晏毒还未解时总是夜里吐血,君景行没敢让旁人伺候,一直都是宿在偏室里的,这几天他怕毒再反复,也没敢再走。 君景行没好气地披着衣服起身:“你指望那只小老鼠去帮你开门吗?” 岁晏拍了枕头两下,伸着脖子往外喊:“那不是老鼠!是金丝熊!” 君景行已经走去了院子,远远听到小声嘀咕道:“叫的好听,还不一样是老鼠。” 夜晚严寒冷风呼啸吹过,檐上未化完的雪被吹得飞舞而下。 君景行拎着灯笼快步打开了门。 “谁啊?” 门刚打开,便看到拎着灯笼的厉昭。 平日里往往都是海棠出入偏院伺候,厉昭很少会过来,此时他满脸难色,无奈道:“君公子,劳烦您让少爷起来一趟。” 君景行道:“这么晚了,有什么要事吗?” 厉昭为难道:“三殿下突然来访,二少爷今日宿在了军营回不来,府里也没个能做主的人,所以……” 君景行眉头皱起,他微微点头,道:“好,我去叫他。” 一刻钟后,岁晏迷迷瞪瞪套上衣服,打着哈欠跟着君景行往外走。 君景行叮嘱他:“你和他说几句话就成了,明日一早还要去相国寺,太晚睡觉对身体不好。” 岁晏眼睛都睁不开,含糊道:“哦。” 两人很快便到了前院,厅堂内灯火通明,几个三皇子府的家将侯在外面,瞧到岁晏过来连忙行礼。 岁晏一阵风似的进去了。 端执肃正站在前方,一身墨衣披风带着风霜寒气,许是来时太急,就连平日一丝不苟的墨发也散落一缕垂在额前,显得有些狼狈。 岁晏看到他这个样子,便知道端执肃已经接到那些消息了,他索性也不行礼,进来后便安安静静站在原地,眸子无感地看着他。 端执肃眼睛带着点血丝,嘴唇也有些皲裂,他看到岁晏过来,脸上的表情几乎有些慌乱,本能地想要朝他走来,步子却迈不动。 岁晏见不得他这个样子,最终还是心软了,他偏过头不再去看,轻声道:“三殿下,这么晚了,有什么要事吗?” 端执肃怔怔看着他,半天才讷讷道:“……除夕夜,王室祭天祈谷,一应事宜全交由太子负责……” 岁晏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也不接话,只是安静看着他。 端执肃顿了顿,才道:“太子处事事必躬亲不遗巨细,若是过年到了十五岁,父皇必然是要开恩特许他提前一年进入内阁听政议事……” 岁晏点头,懂了,端如望是怕太子锋芒毕露,索性让他在整个王室都极其重视的祭天典出个差错,引得皇帝及众臣不满,年后便不再有人敢提让太子提前听政了。 岁晏道:“所以端如望让你下药,你便答应了?” 端执肃眸子一颤,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是还是止住了:“是。” 岁晏拢了拢衣衫,偏着头看着一旁的烛火,半晌才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端执肃说不出话。 岁晏自嘲地笑了笑:“宋冼那个蠢货你都能告诉,却不肯对我透露只言片语,三殿下,我近些日子……是有什么错处惹了您烦心吗?” 端执肃抿了抿唇,哑声道:“没有,我只是……不想你卷进这趟浑水里来。” 他说完,自己都有些觉得这个解释实在是苍白无力。 岁晏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端执肃深吸一口气,眉头轻皱:“但是我却从没想过,你竟然会选择用自己的性命来救太子……” 岁晏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不见。 端执肃说完也猛地发觉自己这句话说得有些混账,他忙补充道:“不是这个意思,我知你救太子是为了我不受牵连,但是你竟然直接喝下那杯毒酒,太冒险了,你现在身体到底如何了?太医怎么说?” 岁晏声音冷淡:“他说死不了。” 对端明崇说这句话时,他是含着笑,带着半开玩笑的揶揄说的,但是此时对端执肃,却满是一种心若死灰的失望。 端执肃看着这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冬日里这么厚的衣衫都遮挡不住他消瘦的身形,他站在门前,一旁的烛火映在他半张脸上,明明是那样暖的灯火,却无端给人一种冷若寒霜的冰冷。 恍惚中,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 岁晏许是彻底厌烦了,转过身道:“天冷夜寒,三殿下千金之体还是请快些回去吧。” 他说着便要离开,端执肃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若是此时什么都不做便放他走了,两人可能此生再也不能如从前那般了。 端执肃突然快走几步,一把抓住了岁晏的手,将他从门外拽了回来。 岁晏猝不及防被拽回去,恼怒地回头瞪他:“你到底做什么?!” 端执肃讷讷地说不出话。 岁晏故作凶狠:“快些放我去睡觉,明日我还要和太子殿下一起去相国寺。” 第21章 痛意 岁晏明显有些不耐地看着端执肃,但是碍于身份不好赶人,只好等着他开口。 不知等了多久,端执肃也知大半夜自己硬扣着人在这里并不妥当,微微垂眸,轻声道:“若是日后我搅和进去夺嫡之争,你是帮太子还是帮我?” 岁晏愣了一下,突然觉得有些悲哀。 若是在上一世端执肃将一切都对自己和盘托出,那么夺嫡中他帮端执肃是毋庸置疑。 但是他没有。 岁晏前世因为端执肃的一个谎言心甘情愿同人斗了半辈子,最后把自己的性命也赔进去了,而这一世已知晓一切,自然是不可能再重蹈覆辙的。 岁晏深吸一口气,门缝中吹进来的寒风被吸入肺腑中,让他冷得哆嗦了一下。 “殿下,您知道我喝下那杯污名后到底如何了吗?”岁晏突然道。 端执肃怔然看着他。 岁晏伸出手腕,纤细的手臂上清晰可见青色的脉络,他轻声道:“我会一生体弱多病,能不能活到二十五岁都是个未知数,冬日里哪怕吹片刻寒风都会性命垂危……” 端执肃瞳子狠狠一颤,眸带痛意地看着他,他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岁晏喃喃道:“你奢望我拿这具破身子搅和进去夺嫡之争中吗?” 岁晏轻轻走上前,踮着脚尖在端执肃耳畔压低声音,道:“你希望我死吗?” 端执肃猛地后退数步,满目骇然地看着他。 岁晏见吓到了他,本是想笑出声的,只是唇轻轻勾起,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 也是,没什么好笑的。 这一夜,不过是两人日后走上完全不同道路的分歧点罢了。 端执肃眸中依然是慌乱和痛色:“我……我从未想过要害你……” 岁晏垂眸,长长的羽睫在眼底洒下一片光影:“嗯,但是你不信我。” 端执肃立刻道:“我信你,不将你牵扯到此事来,真的只是想要保全你。” 岁晏没说话。 端执肃一向是个只做不会多言的性子,平常那些好东西送来给岁晏,从来不会吹嘘那有多难得多贵重,只是想送件小礼物一样轻描淡写,岁晏也是深知他这一点,不忍心同他决裂得太过难看。 只是,再想如从前那般,却是不可能了。 端执肃恍惚间觉得岁晏离他越来越远,莫名让他有些慌乱,他伸手试探性地抓住岁晏的手腕,尽量放轻声音,道:“忘归,宋冼他和你不一样,他族中三代在朝中为重臣,就算是事情败露也不会受到重罚,而你不一样……” 端执肃生在王室,心思早熟,平日里一向都不想将这种城府极深的算计说给岁晏听,唯恐让他觉得自己心机深重。 端执肃握着他的冰凉的手,轻轻合在自己温热的掌心,轻声道:“岁安侯府虽然看着家大业大,岁珣将军一旦回了边疆,偌大个侯府就只有你一个仗着父皇的宠爱在支撑,但是若是有朝一日,父皇认为你是个同我一样机关算尽的人,他又会如何待你,你到底想过没有?” 岁晏自然想过,如果皇帝对他产生忌惮,自然是像对待岁家其他人那样,将他扔去战场自生自灭,反正按照岁晏这么个纨绔浪荡的性子,在战场根本生存不下去,若是一个不小心死在了边疆,那对皇帝而言,就再好不过了。 岁晏淡淡道:“保家卫国,难道不是我岁家的职责吗?” 端执肃劝他不听,连声音都有些不稳:“岁忘归!我在同你说认真的,你不要拿出平常玩闹的那一出来应付我!” 岁晏不为所动:“我也是在讲认真的。” 端执肃被他气得呼吸都不稳了:“你去边疆能活多久,你难道……不要命了吗?” 岁晏没再说话,挣扎着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端执肃揉了揉眉心,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对他说了,他看着岁晏被风吹得有些发抖的身体,又突然不忍心再拖他大半夜随自己一起胡闹。 端执肃轻轻松下一口气,沉默许久后,才艰难道:“太子……他会护住你吗?” 岁晏愕然抬头看他。 端执肃勉强笑了笑:“我知我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若是太子有朝一日真的能护住你的性命,那……” 他突然不知道要如何说下去了。 岁晏有些呆愣。 端执肃索性闭了嘴,不再多说,只是上前轻轻抱住了岁晏,在他后背拍了两下,接着一言未发地推门走进了风雪中。 岁晏回头看着那抹墨色身影缓慢融进黑暗中,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边的酸涩。 他知道这一世会同端执肃分道扬镳甚至决裂,但是从未想过会这般平静。 岁晏呆呆站在原地半日,才会寻来的君景行连推带拽地拖回了房间。 岁晏脱了衣服被君景行塞到温暖的被子里时,羽睫轻轻眨了眨,小声道:“你先别走。” 君景行只好打着哈欠扯了个凳子坐在他床边,早有准备道:“好,说什么。” 岁晏道:“你觉得太子那样的人,能活到最后吗?” 这个最后是什么意思,两人心知肚明。 君景行十分干脆:“太子优柔寡断,待人处事太过温和良善,可成忠臣,却成不了明君。” 简而言之,性子优柔,成不了大事。 岁晏将被子拉扯挡住下巴:“那你觉得我呢?我能活到最后吗?” 君景行不动声色道:“你打算效忠谁?” 岁晏没直接回答:“你就说我这样的能不能活到最后吧。” 君景行道:“难,你能活到成年就算是老天开眼了。” 岁晏:“……” 君景行看着岁晏无语的眼神,奇道:“我哪里有说错吗?你成年后不是就要袭爵了,那皇帝难道真的肯让你老老实实袭你爹岁安候的爵位吗?” 岁晏本来心情不好,想找君景行说说话开导一番,没想到此人越开导他就越糟心了。 岁晏嫌弃地摆摆手,道:“赶紧走吧,别在这里烦人了。” 君景行怒道:“是你留我的!” 岁晏:“我现在又不想留你了,赶紧回去,我要睡觉了,明日一早记得起来叫我。” 君景行被气了个半死,真想把他拖出来打一顿,最后还是强忍着怒意,拂袖而去。 岁晏本以为自己要胡思乱想到大半夜才能睡着,但是君景行走了没一会,他就觉得浑身疲累,只是片刻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又噼里啪啦下起了雪粒来。 岁晏早早起来,披着斗篷撑着伞站在门廊下,不一会太子的马车便在一阵风雪中缓缓而来。 端明崇撩开车帘,瞥见岁晏站在门下,唇角勾起露出一抹温和的笑。 很快,车驾停下,端明崇一身墨绿锦袍下了车,看到岁晏行礼忙道:“不必了。” 岁晏老老实实地起身,拢着小手炉,跃跃欲试:“那殿下,咱们走?” 端明崇道:“直接走太失礼了,岁将军在府吗,孤去同他说一声再去也不迟。” 岁晏道:“兄长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昨夜都未回来,八成要到今晚才能回来一趟,殿下见不着了。” 端明崇只好歇了这个念头,道:“那上来吧。” 岁晏忙跟着端明崇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幽幽驶出了岁安侯府的长街,岁晏才像是松了一口气,将手中精致的小手炉打开。 端明崇瞥了一眼,发现那里面竟然不是炭块,而是几个被琉璃纸包着的糖。 端明崇哭笑不得:“岁将军难道还不让你吃糖?” 岁晏奉若珍宝地将一块块糖拿出来,这才将小手炉踹在了袖里,他笑道:“不是,是我家那个江湖郎中,说什么病中不能吃糖对身体不好,简直都是胡说八道。” 端明崇笑的眸子都弯起来了:“哦?怎么说?” 岁晏振振有词:“我吃了糖,心境才会变好;心情好了,那病自然会好得更快了,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吗,哪里会对身体不好?” 端明崇听着他胡说八道,笑着将小案下炭盆上温着的小盅盖子打开,溢出一丝香甜的味道。 岁晏一眼看过去,眼睛都直了。 端明崇道:“这么早便让你起来,想着你八成没什么胃口吃早膳,便让人温着甜粥带过来了,要尝尝吗?” 岁晏点头如捣蒜,险些直接扑到端明崇怀里了。 只是一小会功夫,岁晏便风卷残云地将小盅里的甜粥全都喝完,心满意足地趴在小案上,眼巴巴地看着端明崇,小声道:“殿下,咱们明天还来相国寺吧。” 端明崇忍笑:“就为了喝粥?” 岁晏点头:“好不好?” 端明崇将自己的小手炉塞到他怀里,道:“胡说八道,来回折腾你就不怕再把自己给折腾病了。” 岁晏撇了撇嘴,只好不再提此事了。 岁晏百无聊赖地打量整个马车,余光扫到一旁小案上用紫檀木的盒子盛着的佛经,好奇地凑上去瞧了瞧,道:“这些都是要奉到佛堂的心经吗?” 端明崇点点头,道:“嗯,如果小侯爷闲来无事,倒也能抄抄心经平心静气。” 岁晏摆手拒绝了:“不了,我觉得现在我心挺静的,再静就要出家了。” 第22章 更雪 古刹深山。 从城中到相国寺这么会功夫,大雪已经簌簌而落,寺中晨钟悠然响彻山间,山雀在雪落的枝头啄雪,听到人声,飞快扑着翅膀钻进了山林中。 岁晏撑着伞跟着端明崇往山阶上走,还没走到半途就捂着胸口叫疼,跟在后面的侍从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上前搀扶。 端明崇随意摆摆手,示意他们边看着。 岁晏按着胸口,可怜兮兮地看着端明崇,道:“殿下,我喘不过气来了。” 端明崇手中捧着紫檀木的盒子,面不改色地淡淡道:“站稳,很快就能上去了,这相国寺中漫天神佛看着,你需有诚心才可心想事成,平安顺遂。” 岁晏便将伞扔在一边,双手合十,念叨着:“恳求哪路神佛能直接带我进寺庙里,不要让我再爬山路了,我很诚心地祈求。” 端明崇几乎被他气笑了,大概是心软了,他从山阶上走下来几步,将手中紫檀木的盒子交给一旁的侍从,朝着岁晏伸出手。 “来,孤拉着你。” 岁晏愣了一下,突然觉得有些脸烧——这个活了这么多年的老妖精竟然被少年人无心的一句话给撩拨的耳根发红。 他羽睫轻颤了半天,将手抖着搭了过去。 端明崇眸中一片纯澈,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微微一用力,将岁晏拉到了他伞下,岁晏险些直接撞到他怀里。 端明崇偏头道:“抓紧,不要松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啊?” 岁晏不自然地将脸偏在一边,也不再瞎叫唤了,干咳一声:“没、没什么,咱们上去吧,这钟都敲了许久了。” 端明崇心道如果不是你在这里折腾咱们早就上去了,不过他温良谦恭让惯了,这些刻薄的话不好说出口,便笑了笑,半拉半抱地将岁晏给带到了相国寺。 上了山阶,瞧见那巨大牌匾上金灿灿的“大相国寺”四个字时,岁晏险些直接瘫了。 他抱着端明崇的肩膀微微喘息着,气若游丝道:“下次我再也不到这里来了,上一次山阶真的要人命。” 端明崇忍笑逗他:“有甜粥也不来吗?” 岁晏皱眉想了想:“那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端明崇失笑出声。 今日下了大雪,前来礼佛参拜的人少之又少,端明崇许是经常来,大殿前扫雪的僧人瞧见他,缓步过来行礼。 端明崇将紫檀木的盒子接过来,同僧人温和地说几句,便朝着岁晏道:“小侯爷,你先在这里稍候片刻,孤将心经放置佛堂便回来。” 岁晏道:“是。” 端明崇又同几个侍从叮嘱一番,这才随着僧人离开。 岁晏曾经来过相国寺几次,不过都是前世的事了,当时也只是匆匆走过,没有对这座坐落在深山中的古刹细瞧。 他撑着端明崇的伞,抱着小手炉随意寻了个方向走去,完全将端明崇让他在此等候的话抛诸脑后。 侍从想劝又不敢,只好两个人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唯恐他迷路。 寺中四处可见石刻的小佛像,青砖红瓦,飞檐处结满冰凌,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山雪中。 只是置身其中片刻,岁晏倏地觉得从重生来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头的郁结之气消散于无形,连心境都恍惚变得开阔许多。 古刹中四处弥漫着香火的檀香,岁晏轻吸一口气,感受到肺腑间一片冰凉,恍惚间明白为什么京城中那么多王公贵族没事总往相国寺跑了。 如果不是上一世对这里有些阴影,他巴不得直接住在这里。 岁晏自己又优哉游哉逛了半个时辰,端明崇终于匆匆找到他,还未走到近处,就听到端明崇不赞同地说道:“不是让你在那等着吗?现在落雪路滑,你一不小心摔到山下去可怎么好?” 岁晏心情很好,笑吟吟道:“没事,摔不死就成,我命大。” 端明崇瞪了他一眼,一把扯过他的手,牵着他往前殿走去。 方才岁晏走了一路,脚底已经踩了一层雪霜,被端明崇拉着就走,险些站不稳,他“哎哎”两声:“殿下!哎殿下!您慢一点,我要站不稳了……啊——” 正说着,岁晏脚下一滑,竟然直接往前扑去。 端明崇被吓了一跳,正要反手接他,手还没伸出就被岁晏砸了个正着。 两人身体一歪,踉跄扑到了一旁的雪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岁晏虽然大端明崇一岁,但是却因体弱比端明崇还要矮一些,直接扑倒后,正好趴在了端明崇的脖颈处。 端明崇轻轻吸了一口气。 岁晏心中暗叫造孽,连忙撑着手想要起身,而在爬起来时,两人脸侧突然蹭了一下,一个冰冷,一个温热,虽然转瞬即逝,还是让未经世事的二人同时呆住了。 这样的举止,对两个男人来说也实在是太过亲昵了。 岁晏:“殿……” 端明崇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猛地伸手一把把他推到一旁,耳根发红地撑着手站了起来。 他头发上后背衣衫上沾满了雪,一旁的侍从此时才反应过来,忙上前给太子殿下扑雪。 岁晏没人伺候,只好自己爬了起来,使劲跺了两下脚,将膝盖上沾着的雪给甩了下来。 两人都有些尴尬,最后还是端明崇开口了。 “你……你摔疼没有?” 岁晏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心口一阵酸涩。 端明崇或许如同君景行所说的那般优柔寡断,但岁晏也不得不承认,他却也是王室中难得的多情人。 在宫中长大的端明崇并不像旁人所说自小被皇帝护着长大,北岚帝既然想要扶持他,自然不会将他养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废人,在那满是虎狼的宫中被迫着成长,那他经历过的定会比其他人要多得多。 出身尊贵就能一生顺遂么? 位高权重便可高枕无忧么? 然而尔虞我诈的算计见过那般多,端明崇脸上的温柔和良善却依然不似伪装。 端明崇不屑也不想用那些机关算尽的阴诡计谋,而就是这般端方如玉的君子,前世却是最先死在兄弟相残中。 现在明明是他被人连累着摔倒在地,起来后第一句话却是温柔地询问旁人有没有摔疼。 岁晏轻轻摇摇头,弯腰将地上的伞捡起来甩了甩雪,没再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相国寺的前殿走去,端明崇倒是没多想,很快便恢复如常,反而是岁晏这个老不正经的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一会想着端明崇若是真的再这么下去,迟早要被人弄死,一会想着太子殿下的腰看起来似乎很好摸,一会又想到他身上的青木香有些好闻,也不知道是用的什么香,改日问问吧。 等到了相国寺的前殿,雪已经下大了,端明崇看着岁晏的小身板在瑟瑟发抖,忙走上前抬起披风为他挡风雪,护着他踩着阶梯入了大殿。 还从未有人这般悉心待他,岁晏越想越觉得糟糕,连忙按捺住自己脑中危险的想法,眼观鼻鼻观心不再思绪翻飞了。 相国寺前殿中立着一尊巨大的金身大佛,慈眉善目栩栩如生,前方的香案上摆满了香炉红烛,香火烟煴而上。 而在香案前的蒲团上,一个白衣僧人正握着佛珠盘腿而坐,眉目间一片悠然静安。 端明崇走上前,双手合十,道:“更雪大师。” 岁晏正在收伞,闻言抬头望去。 那背对着他们的僧人嘴唇微动,似乎正在默念佛经,听到端明崇的声音,手中转动佛珠的动作和声音戛然而止。 更雪从蒲团上起身,转过来朝着端明崇回礼。 更雪大师面容温和,许是常年在外苦修,五官有些消瘦,声音幽远清越,仿佛带着沉浸骨子里的禅意,让人听着不敢冒犯。 形羸骨瘦久修行,一纳麻衣称道情。 更雪道:“见过太子殿下。” 他行完礼,又直起身对着岁晏看了一眼,接着那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声音更加轻柔。 “岁小侯爷,多年不见了。” 岁晏眸子猛地一缩,身体不着痕迹后退了半步,有些古怪地看着他。 端明崇好奇道:“大师同小侯爷见过?” 更雪笑的更加温和:“自然见过,小侯爷,您说……是吗?” 岁晏眸子几乎有些失神地看着他,手中的伞猛地落了地,他嘴唇轻动:“你……” 更雪笑容可掬地看着他。 岁晏喃喃道:“我们什么时候……见过?” 更雪笑道:“小侯爷贵人多忘事啊,一年前您问过和尚一个问题,而当时侯爷行色匆匆,我一直未来得及回答你。” 岁晏猛然张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几乎被吓得面无血色。 端明崇看出来了事情不对,忙走上前扶住岁晏,道:“怎么了?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岁晏眼前一阵发昏,端明崇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听得不太真切。 “我、我问过他什么……”岁晏茫然地心想。 更雪手中的佛珠被他轻轻握着在指间缓慢转着,万籁俱寂中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这声音极其微弱,却恍如一条无形的线将岁晏的记忆牵引着,飘至了前世他临死的那一年。 那日,似乎也是这般大的鹅毛雪,白衣僧人在神佛座下唇角含笑,眉眼间却是一片悲天悯人地看着他。 岁晏当时已经病入膏肓,对漫天神佛丝毫不敬畏,瞧见他也不行礼,直接问他…… “大师,神佛对自戕之人,会降下大罚吗?” 更雪手腕上缠着佛珠,闻言轻轻笑了。 “这个,要看王爷是否信我佛了。” 作者有话要说:形羸骨瘦久修行,一纳麻衣称道情。 引白居易的《鸟窠和尚赞》。 第23章 邂逅【倒v开始】 自从见过更雪后, 岁晏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连求平安符时都险些一头撞在香炉上, 还是端明崇用手垫了下,才免了他头破血流的下场。 回去的路上,端明崇扶着脸色苍白的岁晏, 怕他会站不稳直接滚下山阶完全不敢松手。 岁晏小脸苍白,勉强朝着端明崇笑:“多、多谢殿下。” 端明崇没说话。 两人花了片刻终于走到山下, 岁晏也没有再散德行,安静的让众人有些不适应。 马车正在路边候着。 岁晏脚步一顿, 慢慢回头朝着那漫漫山路看了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 眸子微微有些失神。 端明崇柔声道:“我们回去吧。” 岁晏这才点头, 弯腰进了马车中。 一路上,岁晏都一副恹恹的模样闭眸靠着车壁,不知是不是在小憩, 来时他那般欢快跳脱,乍一安静下来,端明崇竟然有些不习惯。 马车中烧着小炭盆, 车帘也不敢关太严, 寒风从细缝中窜进来, 将岁晏额前的发吹得微微拂起。 端明崇怕他又冻着, 上前轻轻掰着他的肩膀,让他整个人靠在了自己肩上,用手揽着他的肩膀, 轻柔拍着,像是在哄孩子一样。 岁晏本就没睡着,但是却不想睁眼,他一动不动任人摆弄,靠在端明崇的肩上,嗅着他身上青木的香气,不着边际地心想:“他若是死了,我索性一同去了罢,反正那三兄弟最后也会如同前世那般争斗个不停,恶心也无趣得很。” 若是说现在同前世有什么不同的话,便是眼前的端明崇了。 如果端明崇没死,其他几个皇子就算翻出花儿来,也撼动不了他储君的位置。 岁晏胡思乱想着,突然道:“殿下……” 端明崇微微偏头,柔声道:“嗯?你醒了?” 岁晏一动不想动,喃喃道:“殿下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端明崇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岁晏既然都说话了,也没理由在人家身上赖着,他撑着手坐了起来,安静地看着端明崇,想要一个答案。 端明崇想了想,笑道:“大概是因为……羡慕。” 岁晏也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他愣了一下,茫然道:“羡慕?羡慕我什么?” 端明崇想了想才道:“我在深宫中多年,在父皇膝下长大,自小便被教导做事说话需循规蹈矩,不要失了太子身份,所以我十四年来严谨自律,不敢逾越半分。初次见你时……” 只是五岁的小太子端坐在东宫中,抱着能让人头昏脑涨的书卷乖顺地背着,窗外的蝉声一直吵闹个不停,聒噪得狠。 小太子大概是有些烦了,将书放下,正要爬上窗棂去看,一旁闭眼的太傅眼睛睁也不睁,道:“太子殿下,心平气和。” 小太子撇了撇嘴,却不敢多言,便重新坐了回去,继续听着蝉声背那枯燥无比的书。 突然间,窗外传来一个叫声,将闭眸的太傅惊起。 小太子一愣,眨着眼睛朝外看去。 在他窗外正对着一棵樱树上,一个身着紫色衣衫的孩子正手脚并用地往树上爬,大概是被树枝刮到了脸,他边笑边哎呦哎呦的叫,活泼得不行。 太傅瞧了一眼,立刻吹胡子瞪眼睛地开门走了出去。 “岁晏!你快给我下来!这般姿态成何体统?!” 端明崇扒着窗棂,睁大眼睛好奇地往外看。 小岁晏听到太傅的声音,爬得更快了,很快便爬到了枝头,小手死死抱着树干不撒手。 他一边笑一边朝着树下的太傅道:“太傅,读书太无趣啦,我抓只知了来解解闷,求求你别告诉皇伯父呀。” 太傅怒道:“你给我下来!这东宫哪里是你撒野的地方?!” 岁晏“呀”了一声:“这里是东宫啊?我还从没来过呢。” 他一边和太傅说话,手下竟然也不耽误事,飞快地将枝头的一只蝉抓住,放在了袖子里的小琉璃瓶中——这动作实在是太熟稔,一看就是个经常做的。 太傅:“你给我下来!” 小岁晏嘻嘻一笑,手抱着树干竟然直接划了下来,太傅正要伸手来抓他,他却在即将落地时猛地一蹦落了地,仗着人小,飞快窜入了草丛中,直接不见了。 三伏天,太傅几乎被他气得大汗直流,对着空无一人的草丛气呼呼地数落着什么“人小鬼大”“混世魔王”,半天才回来。 端明崇看得目瞪口呆,头一回知道竟然有人能将那老神在在的太傅气成这样。 太傅在外殿顺气喝水,端明崇小心翼翼地扒着窗棂往那草丛里看,还没看出个所以然,窗棂下突然窜出来一个人影,朝着他“哇!”了一声。 端明崇被吓了一跳,险些从窗棂上摔下去。 岁晏见吓到了他,咯咯笑了起来,他本就长得可爱,如同粉雕玉琢的瓷娃娃一样,眸子弯弯,好看得紧。 端明崇一下看呆了。 岁晏也踮着脚尖扒在窗棂上和他面对面,嘴里叼着根草,好奇道:“你就是太子殿下嘛?” 端明崇还从未和同龄孩子说过话,愣了一下才有些慌张道:“是、是的呀。” “看起来呆呆的。”岁晏笑嘻嘻地将手中那个小琉璃瓶放在端明崇面前,道:“呐,这个送你玩吧。” 端明崇好奇地看着瓶中的知了,伸出手戳了戳,道:“这个……怎么玩啊?” 岁晏拿起琉璃瓶晃了晃,里面的蝉被吓得不轻,顿时吱哇吱哇乱叫。 岁晏笑嘻嘻道:“好玩吧?” 端明崇:“唔……” 看不出哪里好玩的,倒是挺聒噪的。 但是这时端明崇第一次同旁人说话,不忍拂了别人好意,便点点头,道:“嗯嗯,好玩。” 岁晏似乎终于找到同道中人,将瓶子又晃了晃,那金蝉吵闹个不停,很是烦人。 这声音终于将外殿的太傅引了过来,他撩开珠帘瞧见趴在窗棂上的岁晏,立刻怒道:“岁晏!” 岁晏叫了声“糟了”,连忙蹬着小短腿跳了下去,一边逃跑还不忘给端明崇招手:“我走啦,有时间再找你玩呀。” 端明崇张大眼睛看着他,忙也对他招手,道:“好呀!” 太傅怒气冲冲道:“好,好什么好?不好!那岁晏不是什么好学生,整日插科打诨不思进取,殿下少同这样的人来往。” 端明崇顿时有些垂头丧气,将窗棂上的小琉璃瓶偷偷塞到了袖子里,讷讷称好。 那是端明崇头一回知道,原来有人竟然能活得如此肆意飞扬,恍惚一团烈火般,晃的人睁不开眼睛。 而自那后,端明崇便一直想着岁晏什么时候能找他玩,只是那小王八蛋玩心太重,不过数日就将此事忘了一干二净,找新乐子玩去了。 等到端明崇再次见到他时,岁晏便成了端执肃的伴读,成日和宋冼他们黏在一块,看也不看他一眼。 端明崇有些伤心地想:“他将我忘了,说好了要找我玩的……” 不过小太子自那个时候便很善解人意,只是黯然了一段时日便自己开解了自己。 “我太无趣啦。”小太子心想,“和我玩也找不到什么乐子,他那么好玩,还是和其他人在一起比较开心。” 自那之后,两人最大的交集也是在太傅的早课上打个照面罢了,时间久了,端明崇也变得不再在意,只是有时还是会想起当年那个肆意张狂的孩子趴在窗棂上冲他笑的样子。 直到一次出宫办事,一群人围在桥上朝着下方的河岸指指点点,他无意中瞥了一眼,便瞧见岁晏浑身是水,满目仓皇地站在河岸,一旁的宋冼似乎在朝他吼着什么。 端明崇愣了一下,连忙跑了过去。 只是他还没赶到,那少年却像是魔怔了,一把推开身边的人,纵身跃入了冰冷的河中。 端明崇被吓了一跳,想不也想地下去救人。 端明崇想到这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这个人无趣得很,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人,所以……羡慕你桀骜不逊,张扬狂妄,许也是人之常情吧。” 岁晏被噎住了:“我……” 岁晏根本没有小时候见过端明崇的记忆,看到端明崇说的这般认真,他一时间觉得有些羞赧愧疚,讪讪道:“我……我幼时什么都不懂,冒犯了殿下真是对不住。” 端明崇认真道:“这不算什么冒犯,我当时……很高兴。” 岁晏愕然看他,这时他才发现,端明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对他不再自称“孤”了。 岁晏讷讷道:“殿下……” 端明崇道:“前些日子我瞧见你在河边神色恍惚,竟然有自戕的念头,自那后我便一直在想,是不是你其实过得并不好,或者有什么难处……” 岁晏这才懂了,为什么自那之后端明崇时不时便往岁安侯府跑,且总是送东西逗他开心。 端明崇认真地看着他:“若是当真有什么难处,你可以让人去找我,我说话作数的,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定会帮你。” 岁晏呆呆地看着他,不知为何突然感觉鼻间有些酸涩,他讷讷道:“那殿下……愿意信我吗?” 端明崇道:“自然是信的。” 同样的话,端明崇说出来这般轻柔,却给岁晏一种一诺千金的感觉,而他自己也知道,像端明崇这样的人,既然说了,而后定然也会做到。 岁晏突然笑了,他眸中带着些波光,哑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小太子:说好的要找我玩……QAQ! 第24章 无趣 马车悠悠停在岁安侯府门口, 侍从已经放下马凳。 岁晏颔首朝端明崇行了一礼,正要下去却突然被端明崇叫住。 岁晏:“殿下?” 端明崇耳根发热, 将岁晏披好的大氅掀开一条缝,从袖中扯出一个绣着海棠花的香囊,亲自系在了岁晏腰间的佩带上。 “这里面有更雪大师赠的平安符, 说是能驱除邪祟保平安康和,你带在身上, 刻刻不要离身。”端明崇的手指纤细修长,将香囊的红绳上下翻飞着同腰间佩玉系在一起, 眸子低垂着柔声道,“明日岁将军便要离开, 你身子这样不好, 也不知父皇还会不会让你上朝听政。” 岁晏垂眸看着端明崇的侧脸,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不去听政也好,今年大雪一直在下, 江北许多地方雪灾严重,满朝文武都在因这个事情吵个不停而不知做实事,烦得很。” 端明崇漫不经心地将平安符挂好, 才直起了腰, 看到岁晏正紧盯着他, 他眸子一弯, 笑道:“怎么了?” 岁晏眨了眨眼睛,轻声道:“殿下花灯节那日有要事吗?” 端明崇想了想:“花灯节白日可能需要同父皇处理政事,晚上倒是无事。” 岁晏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 故作镇定道:“我……我听说每年城隍庙前街会有花灯夜市,热闹得很,殿下能赏脸一起去瞧瞧吗?” 端明崇愣了一下,有些古怪地看着他。 岁晏干咳一声,唯恐被端明崇看出自己的狼子野心,虚张声势道:“殿、殿下,忘归哪句话说错了吗?” 端明崇轻轻笑了,道:“我猜的果然没错,你倒惯会给自己找乐子玩。” 他一边欣慰一边又觉得遗憾,若是自己幼时便认识岁晏,也可能就不会长成这般无趣的性子。 而且早知道岁晏这般好接近,自己应该让人找些戏本瞧一瞧,不至于同他说话都是什么政事,连自己都觉得单调乏味,更何况玩心极重的岁晏了。 岁晏眨了眨眼睛,不知道端明崇是在夸自己还是数落自己。 “殿下?” 端明崇点点头,道:“好啊,只要你不嫌我无趣就好。” 岁晏笑了,道:“殿下哪里会无趣?” 端明崇愣了一下,耳朵猛地红了。 岁晏没有发觉,同端明崇又行了一礼,便欢天喜地地跳下马车了。 端明崇忙撩开帘子往下看。 岁晏站在侯府外的灯笼下,眸子弯弯地朝他招手:“殿下,花灯节,不要忘记啊。” 端明崇突然有些恍惚。 少年一身滚了毛边的大氅因为下车的动作掉了半肩,露出里面的紫袍,左肩金线绣成的海棠花衬着他面容昳丽,整个人看着…… 就如同光一样。 端明崇被晃了神,直到马车摇摇晃晃离开了才猛地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朝着窗外晃了晃手。 马车早已离开,端明崇呆呆地看着外面飞快掠过的屋舍,小声喃喃道:“不会忘记的。” 只要你不忘,我便不会忘记的。 侯府门口的岁晏见马车拐了个弯,消失在了街路尽头,才将视线收回,他将垂在臂弯上的大氅拢到了肩上,心情甚好地小跳回了侯府中。 跳到半路,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仔细算来自己都是活了二十岁的人,怎么就约人看个花灯就一副少女怀春情窦初开的模样。 岁晏将走路姿势走得人类了一点,走了几步,有些无奈地捂住了额头,心道:“娘的,还真的有些开心。” 上一世自己精心算计,根本就没时间去顾什么男欢女爱,皇帝也曾经有意愿像他指婚,当时他直接拒绝了,理由是什么来着? 岁晏从台阶上蹦了下去,忍不住突然笑了出来,他想起来了…… 当时北岚帝在私下询问他对礼部侍郎的嫡女有意无意时,岁晏面不改色,只说要想一想给答复。 谁知第二日他便拽着一脸茫然的月见入了宫,噗通一声跪下,张口便求北岚帝准许他迎娶月见过门。 北岚帝:“……” 月见:“????” 北岚帝险些被他气死,怒骂了他一顿,又罚他在家思过两个月。 岁晏根本不在意,欢天喜地地带着月见回了府,当夜便要去城外的山庄避暑。 月见随他稀里糊涂进了宫,又满脸茫然地回来了,看着岁晏一边咳嗽一边收拾东西,眸中微微有些亮光,他迟疑了片刻才试探着道:“王爷,您在宫中说的……” 岁晏没心没肺,道:“都是诓他的,那礼部侍郎的嫡女我可娶不起,这不是给自己找个钉子在眼里吗,别管他们,糊弄过去就行了——唉,我那个放糖的小盒子呢,你瞧见了吗?” 岁晏背对着月见东翻西翻,没有瞧见月见眸中一闪而逝的失望和黯然。 岁晏没听到回答,回过头,道:“月见?” 月见勉强勾起一抹笑,有些不自然地在桌子上胡乱翻了翻:“我……我昨天还瞧见了的,大概就放在这儿吧,你找找看……我、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说着,没等岁晏回答,便踉跄快步走了出去,不见踪影。 岁晏不明所以,只好自己去翻。 岁晏回想起以前干的混账事,忍不住笑得眸子都弯了,心道若是这一世皇帝再打算给我赐婚的话,我便直接说对爱慕太子殿下,看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岁晏越想越觉得乐,几乎是小跳着到了内院前厅,还未进门,厉昭便苦着脸迎上来,小声道:“少爷,您终于回来了,宋小公子都等老半天了。” 岁晏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他转身便要走:“就说我不在,让他走。” 厉昭:“哎,少爷……” 岁晏还没走两步,前厅便走出一个身着墨衫的少年,宋冼满脸刻薄笑容地看着他,扬声道:“小侯爷,你我同窗一场,就算你另择明主,也不必半分情面不留,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吧?” 岁晏深吸一口气,道:“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说的。” 他说着正要走,宋冼彻底被他这副姿态惹怒了,直接快步走来,一把扯住了他的手,将他强行拉住,怒道:“岁忘归!三殿下到底哪点对你不起,你至于要闹成这样?不就是酒宴上那件事情没有告诉你,你还是小孩子吗,就这件破事也要摆这么大架子?!” 岁晏被他捏得手腕生疼,使劲挣了挣也挣脱不开。 宋冼:“你说话!” 岁晏回过头,冷漠地看着他,道:“小事?那我是不是被你们毒死了,才算得上是大事?” 宋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在胡说什么?!我们怎么会害你?” 其实宋冼说的本就没错,这只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若是没有上世记忆的岁晏,指不定会将此事轻飘飘揭过,继续做他的小傻子,尽心尽力扶持端执肃。 可是他不是。 岁晏上一世所受的各种苦难,全都是因为这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事造成的,他当时没有直接崩溃已经算是心智坚强了,还想让他当做无事发生再和端执肃宋冼他们混在一起,却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宋冼握着岁晏纤瘦的手,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他整个人消瘦的可怕,顿时讷讷松开了手。 宋冼本就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粗暴性子,万事随心,极爱意气用事,他怒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看着岁晏站都站不稳的样子,愣了一下才有些别扭道:“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被气疯了,忘归……” 岁晏冷笑了一声。 宋冼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我听说三殿下昨夜不顾风雪地前来岁安侯府,到了半夜才回府,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的,今早还起了高热……” 岁晏揉了揉眉心,心道何必呢? 宋冼看岁晏还是一副气急的样子,道:“忘归,我本不想对你发火的,方才听说你是同太子一起出门,所以才会一时气急……” 岁晏简直要被气笑了:“那你的意思还是说我同太子出门不对了?我同太子在一起碍着你们什么事儿了,还是说我岁忘归身上打了你们三皇子一脉的烙印了怎么着?你至于这点事情就管着我?” 宋冼耐下性子说几句好话,直接被岁晏怼了回来,他本就不会哄人,闻言眉头皱起来:“我没有这么说,你别曲解我的意思。” 岁晏道:“你这话就是这个意思,我哪里曲解了?方才你还有脸说我是小孩子,宋重卉,你自己扪心自问,是谁更像小孩子?!” 宋冼道:“你别吼我!我在和你认真讲事情!” 岁晏声音比他更大:“是你在吼我!咳咳……” 他被气得捂着胸口咳了起来,宋冼正要反唇相讥,但是看到他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心,只好不情不愿闭了嘴。 岁晏咳了半天,眼泪都要被咳出来了,勉强瞪着他,气若游丝道:“到底是谁吼谁,你心里没点数吗?” 宋冼:“你是不是还想吵?!” 岁晏正要说话,余光似乎看到了什么,他一愣,接着轻轻眨了眨眼,方才被咳出来的眼泪被他一眨,顺着苍白的脸滑落下来。 宋冼:“……” 岁晏微微皱着眉,将方才那嚣张跋扈的模样收敛得干干净净,就连声音都轻柔了许多,他气若游丝地捂着胸口,眼泪簌簌往下掉:“有什么事情你好好同我说不行吗,为什么要这么吼我?” 宋冼:“……” 宋冼眉头皱起,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还不够好言相说吗,是你先无理取闹的,我就觉得你知道的比我还要多,同三殿下说他还不信我,一直包庇着你,也不知道被你迷了什么心窍……” 岁晏哭得更厉害了:“真的不是我的错,你不要再凶我了,我的心口好疼……” 宋冼气焰本来就消散的快,他愣了一下,被岁晏突然变脸搞得迷迷糊糊的,试探着上前扶他:“啊?胸口疼啊,我……我扶着你……” 岁晏还是在哭。 宋冼正要往前扶他,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冷漠至极的声音。 “不必劳烦宋公子了。” 宋冼一僵,愕然回头。 岁珣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一身黑色猎衣,肩上披着曳地的披风,看着英气又威严。 京中的小公子整日天不怕地不怕地肆意捣乱,但是对这个那个年纪轻轻便在上过数次战场的岁珣将军十分惧怕,每一个人见了他如同老鼠见了猫,逃得飞快。 宋冼也不例外地怕他,平常岁珣在家时,他都不敢跑来找岁晏玩。 此时那能治小儿啼哭的岁将军脸色难看极,眸子冷厉又凶狠地瞪着他。 宋冼:“……” 岁晏像是寻到了港湾,抽泣一声飞快扑了过去,直接抱住了岁珣的腰,抽噎道:“兄、兄长,你终于回来了。” 宋冼讷讷道:“岁、岁将军……” 岁珣冷声道:“不知舍弟哪里惹了小公子不快,忘归身子骨弱,你可以同我分说。” 宋冼关看到他这副要吃人的样子腿都软了,哪里敢同他分说什么,一时间连话都不敢说了。 岁晏搂着岁珣的腰,小声抽噎道:“兄长,兄长不要怪重卉了,是、是忘归的错……” 他说着,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一副被人逼迫着认错的模样。 岁珣的眼神更加可怕了。 宋冼:“……” 作者有话要说:宋冼:mmp!!岁忘归!你听见了吗?mmp!!! 第25章 送别 岁晏装哭装上了瘾, 直到宋冼被岁珣吓唬了几句跑走了,他还是止不住眼泪。 岁珣抱着他进了屋, 让人打了热水来用帕子给他擦脸,皱眉道:“别哭了。” 岁晏一边抽噎一边道:“我……我停不下来了……” 岁珣:“……” 岁珣只好给他继续擦眼泪,直到岁晏终于止住了眼泪, 眼睛都肿了一圈。 岁珣眉头拧着,也不心疼他, 质问道:“你多大了?” 岁晏声音沙哑,讷讷道:“十五……” 岁珣道:“你也知道你十五了, 你看谁家公子十五岁了还像你这样哭个不停?照你这个年纪,旁人早都娶妻生子了, 你还整日里嬉笑打闹, 文不成武不就……” 岁晏见岁珣有数落到天黑的架势,连忙往前一扑,抱住了岁珣的腰, 带着点鼻音小声道:“兄长,兄长我错了,你不要骂我了。” 岁珣按着他的头把他推开, 皱眉道:“都说了不要再撒娇, 怎么都说不听?” 岁晏只好坐在椅子上, 低着头捏着腰上的香囊玩, 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岁珣数落个不停。 最后,岁珣突然说了一句:“你有看中哪家的小姐姑娘吗?” 岁晏手下一个用力,险些把端明崇刚系上去的香囊给扯下来, 他抬起头不可置信道:“二哥!” “叫兄长。”岁珣道,“你过了立春也要十六了,再怎么说也该有成家立业的心思了。” 岁晏:“兄长!” 岁珣眉头一直皱着:“我这些年一直身在边疆,对你的事很少插手,咱们家也没有其他能看顾你的人,你自己总该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一下了。” 他自顾自地说完,才看着急得险些蹦起来的岁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岁晏小声道:“我不要成亲……” 岁珣道:“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 岁晏试探着道:“还、还没玩够……” 岁珣面不改色,淡淡道:“你还想挨鞭子吗?” 岁晏背后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闻言拼命摇头,讨好地笑了笑,忙换了个说法:“兄长都还没有给我找嫂嫂,按礼来说忘归不可先娶妻,不能坏了老祖宗的规矩的。” 岁珣斥道:“多少年前的陋习了,如今早就无人遵守,你小小年纪怎么还信这个?” 岁晏急道:“但是京城里这么多王公贵族都是这样的,若是忘归先兄长成亲,旁人指不定要说兄长什么闲话。” 岁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管旁人胡说什么,自己活得好不就成了吗?不是……忘归,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是个会在意别人目光闲话的人?就你平常那肆无忌惮的疯劲,胡作非为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别人会议论你?” 岁晏梗着脖子,道:“反正哥哥不给我找嫂嫂,我绝对不会先一步成婚的。” 岁珣作势要打他:“你再说一遍!” 岁晏一看逃不走,立刻往岁珣怀里扑,将后背露出来,做出一副“你要舍得就打吧”的架势来。 岁珣几乎被他气笑了。 岁珣也不敢真打他,岁晏有恃无恐。 两人对峙片刻,还是岁珣服了软:“等我年底回来再说吧。” 岁晏一喜:“哥哥今年要回来?” “叫兄长。”岁珣道,“若是边疆无事,我一年会回来一趟,你给我趁今年好好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回来给我个说法。” 岁晏不想再说这个事情,连忙从袖子里扯出来一个平安符,道:“兄长,我今日去相国寺专门为你求了平安符,愿兄长此去边疆平安顺遂。” 岁珣眉头一皱,似乎不满岁晏扯开话题,但是听到他说是专门求的,也缓和了神色。 他将平安符随意接过来塞到了袖子里,道:“知道了,你在京城中也要乖乖的,少给我惹是生非。” 岁晏见糊弄过去了,喜笑颜开:“嗯!” 岁晏今日心情大好,和岁珣一起用了晚膳后,乐颠乐颠地回了院子。 不过还没坐稳,便被等候多时的君景行一把拽回房里,先是强行灌了一碗药,又按着他在床上用银针扎成了个刺猬。 岁晏浑身是针,不敢乱动,吩咐君景行道:“给我拿颗糖,塞我嘴里。” 君景行正在一旁净手,闻言没好气地道:“安分点,针拿下来了再吃。” 岁晏只好强行忍着,没片刻嘴就闲不住了:“我兄长明日便回边疆了,说是留了一些人给我任我驱使,你若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吩咐他们去办就好了。” 君景行的动作一顿:“办什么事情都行吗?” 岁晏道:“杀人放火,奸.淫掳掠,都成。” 君景行:“……” 君景行原本还在怀疑岁晏是不是知道了他暗地里动的手脚才会这么试探他,没想到得试探出这一句话来,当即有些无语。 岁晏说完后,闭上了眸子,也没再多言。 两刻钟后,君景行将岁晏身上的银针悉数拿了下来,垂眸淡淡才道:“不必了。” 岁晏正爬在床上去够盛糖块的小木盒,闻言疑惑道:“为什么?你现在不需要人手吗?” 君景行摇摇头:“需要是需要,但是我不会用岁安侯府的人。” 若是有日东窗事发,最好不要牵连到岁安侯府来。 君景行虽然表面上对这个小少爷十分嫌弃,但是岁晏救了他一命,还给他一个能正大光明出现在外面的身份,他心中只余感激。 岁晏“哦”了一声,突然想起来前世他拿君景行当挡箭牌的事情,试探着问道:“那有朝一日我需要你的时候,你能帮我吗?” 君景行一挑眉:“帮什么?” 岁晏:“嫁给我。” 君景行:“……” 君景行直接将沾了热水的帕子甩到了岁晏的脸上,淡淡道:“再胡说,下次煎药我就多放几味苦药。” 他收回方才那句“只余感激”的话,现在更多的是想要把救命恩人掐死的冲动。 岁晏被甩了一脸,身体摇晃地啪的躺回床上,他正要起来,君景行却走过来按住了他的肩膀。 岁晏:“干嘛?” 君景行将他脸上的帕子轻轻折了折,道:“闭眼。” 岁晏听话闭上眼睛。 那有些烫得帕子轻轻覆在岁晏的双眼上,君景行一边给他揉太阳穴,一边道:“眼睛是怎么回事?哭成这样,是谁欺负你了?” 岁晏含着糖,吐字不清道:“就宋冼那傻子……” 君景行皱眉:“那也不至于哭成这样?” “没事,哭一场,他大概好几个月都不敢来我府上了,值。” 君景行简直无奈了,他将帕子浸热水换了三次,直到岁晏的眼睛消肿了才作罢。 因每日只有四颗糖,岁晏从之前的牛嚼牡丹般地嚼糖变成现在一颗糖都要舔半天才吃完,他揉着眼睛将糖渣吐掉,叮嘱君景行:“明日一大早我要早起去送我兄长,你记得叫我。” 君景行正在端着水往外走,闻言只想将水泼他脸上,他没好气道:“睡吧你。” 岁晏这才缩到了被子里。 周遭万籁俱寂,只有雪轻落下的细微声响,岁晏听了一会便有些疲倦,不过片刻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只感觉自己还没刚躺下一会,便被人轻轻推醒了。 岁晏浑身倦意,挣扎了两下又缩回了被子里。 君景行道:“起了,你不是要去送你兄长?” 岁晏眼睛都睁不开:“现在什么时辰了?” “卯时刚过。” 岁晏几乎要崩溃了:“谁家起这么早啊?兄长他疯了吗?” 君景行将他扶起来,没好气道:“军旅中人往往枕戈达旦惯了,再早也能起得来,你以为他们像你这样每日混吃等死,睡到巳时才起身啊。” 岁晏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天幕,挣扎了半天才满脸倦色地起了床,被君景行套上衣服。 前院灯火通明。 岁珣正在正堂收拾东西,瞧见岁晏来了,眉头皱起,道:“怎么起来了?不多睡一会?” 岁晏道:“因为顾念着兄长今日就走,早早便醒来了,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来送送兄长。” 在一旁收伞的君景行险些将竹骨给撅断,唇角抽了抽,心道这岁忘归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还翻来覆去睡不着?是翻来覆去不想起的赖床吧? 岁珣知道自家弟弟是个什么德行,也没拆穿他,轻轻“嗯”了一声,道:“外面雪大,不必送了,直接回去睡觉吧。” 岁晏强行忍住打哈欠的冲动,摇摇头:“我还是送兄长出城吧。” 他余光往岁珣腰上瞥了一眼,那猎衣的腰封上竟然挂着一小块软皮缝成的小荷包。 岁晏这下有些诧异了,他这个哥哥做事干净利落,一向十分厌烦这种坠着的东西,平日里就算是朝服也懒得挂玉佩,这还是他头一回瞧见岁珣往腰上佩戴什么。 岁晏好奇道:“哥哥这荷包倒是挺别致,谁送的?难道是我未来的嫂嫂?” 岁珣斥道:“胡说八道。” 岁晏正想要再说什么,突然灵光一闪,仔细瞧了瞧那粗制滥造的荷包,果不其然发现了一角黄色——正是他昨日求来的平安符。 岁晏顿时眉开眼笑,连睡意都没了。 岁珣伸手轻轻弹了弹他的眉心,无奈道:“傻笑什么?” 岁晏道:“开心才笑啊。” 岁珣看他依然没心没肺的样子,又欣慰又觉得担忧,他上前手臂环住岁晏的后脑将他按在自己肩上,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道:“如果你能一直这么开心就好了。” 岁晏将岁珣送到了城门,守城的士兵早已得了命令,将城门大开,岁珣一身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率着一支银装的士兵,银装素裹,efxj浩浩荡荡地朝着漫天大雪而去。 岁晏站在城门口,看着那被踏得一片狼藉的雪地被大雪重新覆盖,银色的军队同天融为一色,飞快消失在了天边。 君景行在一旁为他撑伞,也不劝他。 岁晏一站便是一个时辰,直到天边朝阳骤然炸开,他才轻轻抚了抚结了些风霜的长发,轻声道:“回去吧。” 雪大如昼席,长亭别后三分白。 第26章 花灯 正月十五, 赏花灯。 酉时刚过,岁晏早就换好衣服, 一袭墨蝶披风在前院走来走去,手中还抱着个小手炉,时不时地抓着海棠问时辰。 君景行在一旁喝茶, 淡淡道:“你是未出阁的少女吗?只是出去赏个花灯,你激动的跟什么似的。” 岁晏道:“你管我——说起来, 你怎么也换衣服了?要出门?” 君景行端茶的手一顿,才有些不自然道:“嗯, 出门办点事情,如果我子时还没回来, 就不要等我了。” 金丝熊从桌子上跳到岁晏的肩膀上, 叽叽叫着,岁晏忙着拨弄它下巴,没在意君景行这句话的异样, 含糊道:“成啊,明天早点回来就成。” 君景行没说话。 两人对坐着喝了一杯茶,海棠才从外面跑进来, 连声叫着:“少爷, 少爷!太子殿下的车驾在外面停下了。” 岁晏立刻将杯盏放下就要往外跑, 但是还没跑出几步, 厉昭从偏院匆匆而来,见状忙叫住他。 “少爷,您派人去查的事方才传来消息了, 您看现在要接见吗?” 岁晏忙着去见端明崇,天大的事情都被他抛诸脑后,脚步不停:“不差这一时半会的,等我晚间回来再说!” 说着,飞快跑了出去。 君景行在后面叫道:“小侯爷!把那金丝熊留下,你揣着它出去不怕被人踩死吗?!” 岁晏离老远了还在喊:“不——会——” 大雪在正月十三的时候才终于停了,连着两日天气都很好,夕阳悄然落下,宛如染色倾倒,洒了半边天幕。 岁晏一路小跑去门口,出门前几步连忙停下步子,做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步子慢慢踱了出去,只是小脸上还有些薄红,还在微微喘着气。 太子的车驾已经停下,端明崇也没下车,撩着帘子露出半张脸,看到他勾起唇笑了起来,道:“快上来。” 岁晏顿时得意忘形,又小跑着下了台阶,连马凳都不踩地往上爬。 端明崇被他吓了一跳,忙伸手把他拉了上来:“小心着点,当心碰着。” 岁晏冲他弯着眸子笑。 端明崇道:“怎么这般冒失?孩子似的。” 端明崇说完之后心中暗叫糟糕。 前几天答应了岁晏要陪他赏花灯后,端明崇回去便让人寻来了一些民间戏本,看看能不能学一些有趣的东西来,之后和岁晏相处时,自己也不必开口闭口都是政事或者各种数落——起码能让岁晏觉得自己不是那种无趣乏味的人,不会摔袖子就走。 这才刚见面,自己那操碎的心就开始作祟,第一句话就说错了。 端明崇回想了他看的那些戏本,却发现那一堆戏本中竟然连一个能应对现在这个情况的都没有——此时太子殿下才意识到,什么叫做“书到用时方恨少”。 端明崇讷讷道:“我……我是说,你、你……” 岁晏没心没肺,在宽阔的车中转了转,眼睛发亮,十分不客气道:“殿下,殿下!今天带甜汤了吗?汤!粥也成!” 端明崇:“……” 端明崇眨了眨眼睛,这才从小案下挪出来一个小盅,道:“在这儿呢。” 岁晏看着他的眼神简直能用仰望天神来形容了。 端明崇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并且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日后说错了什么话惹了此人不欢喜,大概一碗甜粥就能哄得人心花怒放。 知道这一点后,端明崇像是拿到了免死令牌一样,不再时时刻刻担心自己说错话了。 岁晏坐在一旁喝粥,他肩上的金丝熊闻到味道,从肩膀上爬了下来,眨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岁晏。 岁晏百忙中将它拎着扔给端明崇,道:“再看我也没得喝,看着吧你。” 端明崇哭笑不得地接过金丝熊,道:“你怎么还把它带过来了?丢了怎么办?” 岁晏含糊道:“丢了就不要了,看它还敢不敢乱跑。” 直到岁晏将一碗粥喝完,马车也摇摇晃晃到了城隍庙前街。 城隍庙处于闹市,平日里便有许多人,更何况今日还是元宵节,人更是熙熙攘攘,离老远都能听到喧闹声。 端明崇将金丝熊揣袖子里省得丢了,和岁晏一起下了马车。 仔细算来,岁晏已经好几年没有在元宵节出过门了,乍一看到那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夜市,险些被晃了眼睛。 城隍庙前街的屋舍是前朝遗留下来的,青砖红瓦,飞檐翘角,沿街红绳穿梭而过,上方挂着火红的花灯随风摇晃,站在街头放眼望去,一片璀璨暖光,灼眼的不行。 岁晏拢着小手炉,见状“哇”了一声,双眸放光,险些在原地蹦起来了:“殿下!殿下快来!” 端明崇忙走过去,小声道:“不要这么大声。” 岁晏这才噤了声,两人今日是一身便服出来,若是被人认出了身份,他倒还好,但是难保不会有人趁乱谋害太子。 岁晏凑到端明崇身边,附耳过去小声道:“那我唤殿下什么呀?” 端明崇想了想,道:“哥哥吧。” 岁晏:“……” 岁晏幽幽看着他,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殿下是属兔的吧。” 端明崇道:“是……啊?” 岁晏道:“比我还小一岁。” 端明崇愣了一下,脸颊猛地红了。 方才端明崇满脑子都在想着这几日看的戏本,里面便有这样一番对话,也大概是因为岁晏的表现太过孩子气,让他忘记自己还要比他小一岁,这才说顺了嘴。 岁晏看到他脸红的样子,顿时捂住了胸口,努力遏制住自己想要去调笑他的恶劣心思。 端明崇讷讷道:“那便……唤我的表字吧。” 岁晏眨了眨眼睛,原本只是想着最不济也能叫个公子少爷什么的,没想到太子殿下这般亲和,这就直接让叫名字了。 岁晏轻轻走到端明崇身边,附在端明崇耳畔,轻柔道:“那明崇也可唤我……阿晏。” 端明崇愕然偏头看他,接着耳根飞快地红了。 岁晏顾忌着端明崇的身份,不敢多撩,说完后连忙后退几步,不自然的拢了拢披风。 明明是他自己不知死活上去撩的,说完这不害臊的一句话,自己反倒手足无措起来。 端明崇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亲昵的叫,又害臊又觉得新奇,半天才柔声道:“嗯,好……阿晏。” 岁晏:“……” 岁晏怔了半天,突然“啊”了一生,胡乱指着一旁人挤人的摊位,期期艾艾道:“啊呀……呀,那里……那里好多灯都在买花人!我们……去、去那里吧。” 作者有话要说:岁晏:太子殿下真好撩。 第27章 结冰 岁晏被那句轻柔的“阿晏”打的猝不及防, 整个人都有点晕头转向。 他不敢多想,一头扎进了一旁的人海中, 迷迷糊糊地随便买了两个花灯,还被人踩了好几脚,半天才挤出来。 端明崇在一旁看他被挤得发冠上的金穗子都乱成一团, 着急地想要把他扯出来,但是每每刚挤进去就被人给怼了出来, 太子殿下很少见过这等场面,只好徒劳地在一旁等。 看到岁晏终于出来, 他连忙走过去:“没事吧,我方才瞧到你好像被人用手肘撞到了……” 岁晏小脸红扑扑的, 发丝还有些凌乱, 他摇摇头,捧着两盏花灯献宝似的笑道:“看,花灯, 我挑的最好看的。” 端明崇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将他发冠上的穗子拨弄两下理好,道:“想要什么让侍从去买就好, 这么多人你要是被挤出个好歹来, 那可得不偿失了。” 岁晏被岁珣斥责惯了, 听不得端明崇总是一副他兄长的口吻数落这数落那, 听到了也当没听到,他喘了几口气,捏着一只花灯放在端明崇手上, 笑道:“走,咱们去河边放花灯去!” 端明崇愣了一下,忙跟上了他。 夜市街上人来人往,端明崇不太喜欢同人靠太近,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勉强跟上岁晏欢快跑着的步伐。 端明崇看着前方的墨蝶披风晃来晃去,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花灯,突然想起来这几日他看的戏本。 因为岁晏约他同来赏花灯,所以看的戏本全都是关于民间赏花灯的习俗,里面似乎有一段,说是元夕节上,一男一女两情相悦才会相约明河放花灯,将爱慕之意书写在花灯上,随水放去,爱意上达天听,两人便可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端明崇边想边喃喃道:“阿晏他知道这事……吗?” 一入新正,灯火日盛。 整条街全是琳琅满目的花灯,花样极其繁杂,岁晏看的眼花缭乱,再一瞧自己手上的,顿时觉得有些单调,但是送都送出去,也不好再问端明崇要回来。 岁晏干咳一声,重新挤回了端明崇面前,小声道:“这个是不是不好看啊?” 端明崇愣了一下:“啊?你说花灯?没有啊,很好看,我很喜欢的。” 岁晏认认真真端详他的神色,似乎想看看他是不是在说谎。 端明崇被他看得脸红,想问又觉得太尴尬,但是不问又太过好奇,片刻后才故作镇定道:“阿晏,你……你知道只、只有两情相悦的恋人才、才会去明河放花灯吗?”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细至无闻。 岁晏愣了一下,疑惑道:“不会吧,我小时候还同宋冼一起来放过呢,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说法啊。” 端明崇茫然了:“啊?啊……是吗?” 岁晏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民间的习俗,宫里应该无人会告诉太子吧。 端明崇忙道:“没,无意中听人说的罢了。” 他一边否认一边暗暗下定决心,回去就让人把那些误人的戏本给烧了,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岁晏虽然故作镇定地否认了端明崇的话,心中却有些跃跃欲试。 两情相悦的人……才会一起相约着放花灯。 其实他对太子并没有什么旖念,只是他前世看惯了人心险恶,乍一碰上端明崇这样穆如清风光风霁月的人,忍不住想要多加亲近。 “放花灯……”岁晏边偷笑边拽着端明崇往明河边跑,心想,“就算不是两情相悦,只要放了花灯能让两人经常在一起,那也算是自重生以来天大的恩赐了。” 岁晏欢天喜地的和端明崇拐进了一个巷子,沿着台阶往明河岸边跑。 等到两人终于跑到了岸边,岁晏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差点忘了…… 今年雪灾严重,就算是过了年天气依然严寒,明河乃是京城的死水,并不互通护城河,这时还是严严实实地结着厚冰。 岁晏险些一个踉跄摔倒,捧着花灯满脸茫然。 端明崇瞧到结冰的河岸,也有些尴尬,他讷讷道:“今年的冰雪,许是出了正月才能化干净。” 岁晏在心中抹了一把辛酸泪,强颜欢笑道:“没、没事,那等冰化了再来放吧。” 端明崇心道:“若是过了花灯节再来放花灯,旁人大概会觉得他魔怔了。” 瞧到岁晏失落伤心的模样,端明崇不忍心再打击他,哄道:“好,到时候想放多少放多少。” 岁晏:“嗯……” 岁晏来时欢天喜地,回去时整个人都蔫了,垂头丧气地被端明崇牵着手往前走。 现在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夜市的人也越来越多,端明崇不喜人多的地方,便拽着岁晏往人少的偏街走。 岁晏跟着他走了一会,无意中瞥到街边卖元宵的摊位,忙扯住端明崇的手,道:“我、我想买一碗元宵。” 端明崇顿时有些为难,柔声劝道:“外面的东西可能不太干净,更何况是这种小摊位的,你如果实在是很想吃,咱们回府让厨子做,或者晚点我让御膳房的人给你做好送到侯府,好不好?” 岁晏道:“不好。” 端明崇道:“别闹啊,你身子本来就不好,太医是如何叮嘱你的?” 端明崇就算是拒绝人时都是一副春风化雨般的温柔,让人生不出半分畏惧,岁晏顿时得寸进尺,道:“在府里吃元宵,哪有在外面摊位上吃来的有氛围啊?” 端明崇有些茫然,不太懂这关氛围什么事,不都是吃元宵过节吗? 但是怕他吃坏了身体,还是不肯松口:“不行就是不行。” 岁晏眨了眨眼睛,突然道:“明崇。” 端明崇:“……” 端明崇耳根发红,但还是道:“叫……叫我也没用,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岁晏见这样他都不松口,只好妥协了:“好,我只买,不吃,这样总行了吧?” 端明崇疑惑道:“那你买来做什么?” 岁晏朝他眨眼:“都说了是氛围嘛。” 他说着,拽着端明崇跑到了元宵摊位的矮椅上坐着,十分熟稔道:“老人家,我要一碗元宵,不要放元宵。” 做元宵的老人:“……” 端明崇:“……” 片刻后,老人面有菜色地将一碗元宵汤端了过来,扭头走了,连句招待的话都不说。 端明崇大概是生平第一次挨别人的白眼,尴尬非常,小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岁晏笑吟吟地将袖子中巴掌大的花灯掏出来,轻轻放在了滚烫的热汤中。 端明崇:“……” 花灯被烫得晃悠了几下,不过很快便飘稳了,在一片烟煴中微微飘荡着。 岁晏冲他狡黠一笑,道:“放花灯。” 端明崇:“……” 这孩子,将来定是干大事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端明崇:…… 欲骚又止.jpg 第28章 狠毒 片刻后, 端明崇面红耳赤强行扯着岁晏离开了元宵摊,离老远了还能隐隐约约听到旁人的窃窃私语。 岁晏还在往回看:“哎!哎, 殿下,您不放花灯吗?” 收拾摊位的老人健步如飞走到桌前,将那盛了花灯的元宵汤一甩手给泼到一旁的污桶中, 瞪着两人重重“哼”了一声。 端明崇:“……” 端明崇脸更红了。 岁晏被拽着臂弯踉踉跄跄往前走,还挣扎着双手合十, 嘴里念念有词:“苍天在上,各路神佛佑护……” 他念着, 又转过头朝着端明崇道:“哎,殿下, 花灯随水飘去后, 过几日也是要被人打捞起来扔污桶里去的,像方才那样直接被泼掉,是不是就能让神佛先一步看到我的花灯, 听到我的祈愿了?” 端明崇回头无力地看他。 岁晏张大眼睛,震惊道:“赚到了!” 端明崇:“……” 如果不是周围有人,端明崇几乎想蹲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 这也太……太丢人了。 太子殿下几乎要将一生的脸都要丢光了, 偏偏放肆惯了的岁晏完全一副没所谓的样子, 依旧如故地大摇大摆地走着, 仿佛无事发生。 端明崇彻底对他的脸皮叹为观止。 两人正说着, 端明崇的袖子一阵蠕动,他忙抬起手,雪白的金丝熊从袖中钻出来, 抱着端明崇两根手指,叽叽叫个不停。 它许是饿了,几次三番想要抱着端明崇的手指咬,不过很快就松开了。 端明崇伸出一只手指,用指腹轻轻揉着它的头。 城隍庙前街太过热闹,就算是偏街也有不少人来来往往,趁端明崇在逗金丝熊,岁晏踮着脚尖在一旁飞快买了一小包小松子踹在怀里。 端明崇正要将金丝熊放回袖里,瞥见岁晏的小动作,淡淡道:“拿出来。” 岁晏顿时蔫了,干笑着将小纸包掏出来,讪讪道:“我……我是给小白买的,自己不吃的。” 端明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把将那小松子夺过来塞袖子里:“好,那我便替它收下了。” 岁晏顿时面有菜色。 两句话的功夫,一直安安分分趴在端明崇掌心的金丝熊猛地一蹬腿,突然跃到了地上,仗着身体小拔腿就跑。 岁晏失声:“小白!” 端明崇也吓了一跳,忙道:“来人。” 岁晏正在疑惑他在叫谁,耳畔一声微弱的风声,他疑惑一回头,便发觉身旁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了两个身着黑衣的人,如同鬼魅一般居高临下看着他。 “啊——” 这两人乍一出现将岁晏吓够呛,尖叫一声,捂着胸口扶着一旁的墙急促喘气。 端明崇指着前面,吩咐道:“快快快,快去抓回来,别让人伤到它!” 两个暗卫不敢不从,忙上前抓金丝熊去了。 岁晏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别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平日里宋冼总是会躲在角落里猛然蹦出来吓他,每次都把岁晏吓得哭爹喊娘,百试百灵。 岁晏乍被吓到,捂着胸口喘了半天才回过神。 端明崇扶住他:“没事吧?” 岁晏气若游丝:“殿下,下回、能别让他们出现的……像是变戏法一样成吗?” 端明崇忍笑:“好。” 岁晏又歇了一会,才终于将呼吸理顺:“我的金丝熊……” 端明崇道:“没事,宫中暗卫身手极佳,定会将它找回来的。” 岁晏这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前方灼眼的街口似乎传来一阵敲鼓声,一旁的人也朝着前方涌去,不一会便街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岁晏也看出来了端明崇不喜人多的地方:“前面似乎要舞花灯,人太多了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了,咱们去偏街看看吧。” 端明崇愣了一下,才道:“你不想看吗?” 在他印象中,岁晏似乎是有热闹定然会去凑的性子,这回怎么改性子了? 岁晏疑惑道:“没什么好看的吧,就一堆火树银花,再说了殿下暗卫又不在,若是遇到了什么歹人,我可护不住殿下。” 端明崇盯着岁晏的眼睛,这才轻轻笑了:“好。” 岁晏和端明崇并肩逆着人流往偏街走去,不过还没走半条街,几步外突然跑过来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姑娘,看着只有七八岁的模样,跑起来一颠一颠的,煞是可爱。 岁晏看了她一眼,眸子一寒。 他刚想要往一旁撤开,那小姑娘却突然像是眼神不好了似的,冒冒失失地往端明崇身上撞了过去。 岁晏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他一直拢在披风中的手猛然伸出,一言不发按着端明崇的肩膀猛地往一旁一扯,直直让端明崇避开了她。 端明崇吃了一惊,还没站稳,便瞧见岁晏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脚朝着那跌撞过来的小姑娘直接踹了过去。 那小姑娘身子骨看着及其柔弱,硬生生吃了岁晏一脚,哎呦一声踉跄着滚了几圈摔在一旁,狼狈极了。 端明崇被吓住了:“阿晏?” 他从未见过岁晏这般模样。 岁晏重生几个月,虽然表面上看着安逸,但是在前世骨子里浸淫的冷血狠厉一时半会改不掉,平常没有什么值得他动怒的事情,但是这一次…… 他居高临下盯着那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小姑娘,仿佛没听到端明崇的话,一脚踩在了那小姑娘的手臂上,猛地一用力。 小姑娘鬼哭狼嚎地去抓他的靴子:“贵人!贵人饶命啊!” 岁晏轻轻矮下身,一袭墨蝶披风落花流水般铺在地上,因为他垂头的动作,一缕长发垂了下来,逆光看人时,眸中满是冷厉和杀意。 小姑娘直接被吓住了。 岁晏面无表情,声音却轻柔:“好玩儿吗?” 小姑娘被他吓得眼泪盈满眼眶,梨花带雨的模样令人心疼,但是岁晏天生一副铁石心肠,没有半分动容。 岁晏道:“你方才冲到他身上,是想做什么,你说出来,我饶你一命。” 小姑娘被吓得直抖:“大人……饶命啊,我……我只是想偷点银子,对不住,我该死,下次再也不敢了!” 岁晏突然笑了,他柔声道:“你说谎。” 小姑娘哇哇大哭:“真的!是真的!大人饶了我吧!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那……那什么,佛祖不是说过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大人!您挡着我回岸的路了!” 岁晏:“……” 岁晏几乎被她这番话说笑了,心道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倒是伶牙俐齿。 他正要再问她几句,端明崇却看不下去了,直接扯着他的手将他拽了过来,不满地看着他:“你在做什么?!” 岁晏:“我……” 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跑了,嘴里还在嚷着:“谢大人开路!我游回岸上定会记着您的大恩!” 岁晏:“……” 岁晏不想让她走,忙要去追:“小崽子!你给我滚回来!” 端明崇:“岁晏!” 岁晏回头急急指着那小兔崽子的背影:“殿下!那人……” 端明崇死死抓着他的手腕,道:“只是个小毛贼罢了,值得你这么上心吗?” 岁晏:“可是……” 端明崇幽幽看着他,神色有些古怪:“那……小姑娘这么小,小侯爷……” 岁晏挣扎的动作顿住了。 端明崇抿了抿唇,轻轻道:“……是如何忍心下手的?” 岁晏突然一愣,听懂了端明崇话中的意思,脸色顿时惨白。 这便是,在说他……狠毒? 岁晏突然打了个寒颤。 前世他在朝中搅弄风云,不管忠臣佞臣,只要是拦他路的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而明里暗里骂他讽刺他的人也不计其数,他听到了也当没听到了,一来二去,也早已麻木了。 当年尹令枫被诬陷之事,岁晏和月见花了半年时间将此事重审重判,牵连到了无数大臣,皇帝震怒,但是却因为牵连甚广,想要如同之前那般草草放过,岁晏却没有善罢甘休。 他和一身红衣的月见站在牢狱中,看着那些人一个个死在冰冷的屠刀下。 血流成河。 他们临死前的谩骂,难听到让人不忍卒听,就如同一个个诅咒,在岁晏身上落下不见血的烙印。 “岁晏,你岁家三代忠良,没想到到最后竟然出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玩弄权势的卑鄙小人!” “你定会不得好死!岁家列祖列宗在天有灵,绝对不会认你这样令人做吐的孽子!” 月见厉声道:“住口!” 岁晏听着却笑了出来,柔声道:“好了,和死人置什么气。” 月见为父报仇受了太多苦难,听了那些话都有些忍不了,劝道:“王爷,您先回去吧,过一会怕是不太好看。” 岁晏听着那些话,没有丝毫动容,他捧着小手炉,饶有兴致地看着垂死挣扎的众人,淡淡道:“不了。” 月见:“王爷……” 岁晏轻轻笑了:“我没你想象的那般柔弱,他们想骂便骂吧,骂完了早早上路,我等会还要去赏花灯。” 月见看着他眉眼的倦怠,愣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那些骂声依然再继续,片刻后直至无声。 前世那些尖酸刻薄的话加在一起,却也没有此时端明崇一个眼神来的让岁晏难堪。 . 而那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兔子似的跑的飞快,一溜烟钻到了一处暗巷中,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她揉着被岁晏踩得生疼的手,方才那副柔弱可怜收敛得干干净净,龇牙咧嘴地恨恨道:“那个混账,别让老娘抓到他!” 她的手腕似乎被踩肿了,揉了半天不见缓和,便只好将袖子撩开,露出里面用脏兮兮的布条绑在手臂内侧的一把匕首。 “混账!混蛋!王八蛋!老娘一定要剁了他!啐!” 小姑娘边骂边将匕首解下来,此时舞花灯从路边游行而过,光芒骤然洒了一束进来,将她手中匕首端的一个字照亮。 ——那是一个龙飞凤舞的尹。 作者有话要说:岁晏:哼!╭(╯^╰)╮说我狠毒,不和你玩了!QAQ 第29章 恐惧 直到那小姑娘离开了视线, 端明崇才将岁晏的手松开。 岁晏捂着手后退了几步,一时有些无措。 若是对着旁人, 他连解释都懒得解释,随他人说去吧,反正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 不痛不痒的:但是这事遇上了端明崇,岁晏却不想含糊过关, 任由他误会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道:“方才那人……” 岁晏还没说完, 一旁突然落下来一个人,鬼魅般飘到了端明崇身边, 将岁晏吓得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端明崇道:“找到了吗?” 暗卫道:“还没, 许是跑到了花灯车上去了。” “再去找。” “是。” 暗卫转眼间融入了黑暗中。 岁晏又喘了半天才回过神,他尝试着开口:“殿下……” 只是还没说完,一个暗卫又飘飘然落了下来。 岁晏:“……” 这群总是打断别人说重要事儿的人, 怎么就没被天雷劈死呢? 岁晏彻底怒了,他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一掌推开那欲张口的暗卫, 朝端明崇道:“我将那个小姑娘推开, 是因为她袖子中藏了匕首。” 端明崇一愣。 岁晏深吸一口气:“花灯节本就鱼龙混杂, 那种小孩子看着人畜无害, 却是最心狠手辣的,殿下日后……不要再这般轻易相信旁人了。” 端明崇有些怔然地看着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岁晏将想说的话说完, 不敢看端明崇的反应,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就走,脚步有些踉跄。 “本来就是这样。”岁晏按捺住心中酸涩,拢着小手炉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我本就是心狠手辣的阴险小人,他没有看错,他……他早知道也好。” 这样很好,反正他迟早会知道我冷血无情的本性,早一些知道…… 更好。 再好不过了。 岁晏越走越快,耳畔一阵喧哗嬉闹声,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竟然无意中跑到了前街舞花灯的地方。 人山人海,以及遍地的火树银花。 “人世间原来可以这么热闹啊。” 岁晏有些茫然地心想,忽然想起前世他从那满是血泊的牢狱中走出,没有回府,也没有去找皇帝请罪,而是直接去赏花灯。 那时也是这般热闹,他孤身一人行走在喧闹的人群中,看着他们言笑晏晏,只觉得满心悲凉仓皇。 一旁突然闪过一丝亮光,岁晏恍然抬起头,便瞧着镶嵌着各式各样花灯的莲花木轿从面前而过,一身火红衣衫的男人正在卖力地敲着胸前挂着的大鼓。 咚咚作响,热闹非凡。 旁人都在朝着那莲花轿上扔香囊和铜板,笑声四溢,嬉闹一片。 岁晏听着周遭人的笑声,不知为何突然也扬起了笑容,他将腰间的玉佩拽了下来,无意间扯到了端明崇系上去的香囊。 岁晏愣了一下,才甩手将那玉佩直接扔了出去。 面前太过眼花缭乱,岁晏没瞧见自己那玉佩到底有没有扔上去,但是他依然在笑,眸子弯弯,面前都是拎着花灯的百姓,光芒照映着他苍白的脸。 眼中,恍惚有些橙色的碎光,被他轻轻一眨,迅速消失不见。 岁晏心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个端明崇吗。” 他这么想着,心下释然了许多。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接着猛地用力,将岁晏从人群中扯了出来。 岁晏愣了一下,恍惚间瞧见拉扯他的身形,似乎是端明崇。 方才还在想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岁晏心中的悲凉瞬间一扫而空,顿时乖顺地被那人扯了出来,眸子都弯成月牙。 眼前花灯遍处都是,灯光太过灼眼,岁晏被扯出来之后,有一小会看不清楚面前的人的相貌。 直到那人开了口…… “忘归啊,你一个人出来,也没带个侍从吗?若是被这群刁民伤到了那可如何是好?” 岁晏一愣,接着眼睛猛地张大。 五皇子端熹晨披着褐色大氅,言笑晏晏地注视着岁晏,语气中满是担忧:“要我陪你吗?” 岁晏怔怔看着他,手臂都在微微发抖,一直捧着的小手炉直直落在地上。 他神智有些恍惚,半天才愣愣摇头:“不……不必了……” 端熹晨握着他的手腕更紧了几分,指腹有些暧昧地摩挲着岁晏的脉门,令岁晏抖得更厉害了。 “仔细想来,忘归同我也算有好多年的同窗之谊,怎么对着三皇兄就和颜悦色,对我却从来都是这副避之不及的模样?我是哪里惹了忘归不悦吗?” 岁晏浑身发软,瞳孔都在剧烈晃着,他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只能勉强颤声道:“求……求五殿下……放开我……” 端熹晨似乎没想到往日里那个心高气傲的岁晏会对他用“求”这个字,当下便来了兴致,他轻轻抓着岁晏的手,将他逼到了一旁的墙角,另外一只手穿过他的手肘,直直抵在了墙上,将岁晏整个困在身前。 “忘归,你在发抖吗?” 端熹晨饶有兴致地低头看他:“怎么,怕我?” 岁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虚虚靠在墙上微弱地喘息,艰难道:“五、五殿下,我……我身体有些不适,请许我先行告辞……” 他说着,挣扎着就要走,但是那还不如小猫扑腾的力气被端熹晨一只手就制住了。 岁晏几乎失声:“端熹晨!” 端熹晨笑了:“我喜欢你唤我的名字。” 恍惚间,记忆深处突然传来一声不知何人的轻笑,夹杂着瓷器摔在地上的破碎声。 “……忘归,乖,我喜欢你的声音,叫出来,最好能叫的整个府上的人都听到。” “左右是个不受宠的王爷,就算是不知羞耻地在男人身下承欢,也无人在意的,忘归不妨试一试,会不会有人来救你?” 接着是一声响亮的耳光。 “出声啊!” “乖乖的,叫出声我便对你温柔一点……” “唔……” “砰”的一声,声音消泯。 许久后,耳畔似乎传来一阵低低的哭泣。 “他死了吗?!我……我杀了他吗……” “不怕不怕……不怕了……” “我可以处理,我什么都能处理好,你跟着我……” 等到岁晏浑浑噩噩地回过神,端熹晨的手已经摸到了他的手臂上,正在从他的袖子里往里面探。 岁晏瞳孔一缩,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他,紧紧靠在墙上喘息着,因为恐惧脚依然迈不动,只能恐惧又狠厉地瞪着他。 端熹晨被推开,也不动怒,他彬彬有礼地理了理袖子,脸上依然挂着假笑:“忘归可真是伤我的心,就这么急着推开我吗?” 岁晏脸上全是恐惧,身体不住的发抖,他艰难道:“你……你疯了吗?” 端熹晨笑道:“怎么可能?我是倾慕于你啊,小侯爷。” 岁晏厉声道:“放肆!” 端熹晨笑容更加虚假:“小侯爷,你胆敢对皇子这般讲话,放肆的应该是你吧。” 他往前走了几步,岁晏本能地要逃,却被他扣着双手抵在了头顶的墙上,强迫性地让岁晏做出一副任人刀俎的姿态。 岁晏轻轻吸气,声音听着有些喑哑:“五、殿下……” 前世自从端熹晨险些将他弄死,直到端熹晨被驱逐出京后,岁晏再也没有见过端熹晨。 从当年到现在已过去许多年,他早已觉得对端熹晨已无畏惧,甚至连仇恨都没有了——谁会对一个死人还怀有长久的怨恨。 但是当端熹晨的面容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身体竟然直接僵在了原地,恐惧无法自制地泛上来,爬遍他的四肢百骸。 端熹晨咬着唇笑,暧昧地盯着岁晏还带着些稚嫩的脸看:“忘归啊,你说你为什么身份这么尴尬啊?你若是能再受宠一些,我对你就会不敢生出半分不轨的念头;若是再不受宠一点,我便能不顾所有让你成为我的人了啊。” 岁晏:“住、口……” 端熹晨轻轻凑上前,附在岁晏耳畔压低声音道:“若是你那个哥哥死在边关便好了……” 岁晏突然抬头,恶狠狠地瞪着他,眸中几乎是想将他扒皮抽骨的怨恨。 “这样,你身份就算再尊贵,我也能把你弄到我的床上了。”端熹晨有些遗憾,视线轻轻描绘着岁晏的五官,柔声道,“真是太可惜了,这么貌美惹人怜惜的脸蛋,还有这么柔软的身段,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端熹晨说的没有错,上一世岁家的人几乎死绝,只剩下岁晏一人孤独无依,如果没有端执肃在暗中护着他,端熹晨指不定早就下手了。 不过三皇子一脉被肃清后,独得恩宠的端熹晨便无畏惧忌惮,暗地里花了些心思险些将岁晏弄到他的床上。 端熹晨手掌用力,死死掐着岁晏的手按在粗糙的墙壁上,将他白皙的手刮出一片血淋淋的痕迹。 岁晏浑身颤抖,却还是恶狠狠地瞪着他。 端熹晨爱极了他这样的眼神,柔声道:“忘归,看在你这么惹我欢心的份上,给你一句忠告。” 岁晏咬牙切齿:“放开我……” 端熹晨充耳不闻,淡淡道:“京中波云诡谲,有时候聪明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你得学会装傻,学会对你顾不了的事情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最重要的是,要学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有人过来了。 “贪污受贿我能找到一个尹令枫顶罪,难道真的是因为我摘的够干净吗?你就算查,又能查到什么。” 岁晏霍然抬头看他。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端熹晨不满的“啧”了一声,轻轻将岁晏的手放下,温柔的仿佛方才那么狠心对岁晏的不是他一样。 “乖乖的。”端熹晨俯下身,柔声道,“这一次我便放过你,若是再来干涉我的事情,就算你是王爷,我也能把你弄死在我床上,懂了吗?” 岁晏腿一软,身体靠着墙,一点点滑下,踉跄着跪坐在地上。 “阿晏?!” 耳畔似乎有人在惊惧地叫着,岁晏茫然地抬起头,便看到端明崇满目骇然地看着他。 端熹晨微微颔首,笑容可掬:“太子殿下,这么巧啊。” 端明崇完全没理他,快步走过来将岁晏扶了起来,盯着他手腕上被砂砾刮得血肉模糊的伤口,眸子一缩,看着端熹晨的眼神几乎带着些许厉色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 端熹晨无辜道:“只是无意中路过,巧遇小侯爷,拉着他说了两句话罢了。” 岁晏浑身发抖,浑浑噩噩地往端明崇怀里钻。 端明崇冷声道:“说两句话,他能成这样?” 端熹晨轻笑,无辜道:“我也不知道啊,他就突然这样了。” 岁晏瑟瑟发抖,一句话说不出来,拼命地将脸埋在端明崇怀里。 端明崇深吸一口气,冷声道:“就算岁安候身死南疆,那也是为国殉葬的功臣,忘归年纪虽小,但总有一日会袭爵,你就算……” 熟知自己这个五皇兄浪荡的性子,那些话太过难听,端明崇说不出口:“就算再……也不能将他和你府上那些娈童之流相提并论。” 端熹晨笑容淡了下去。 端明崇冷声道:“他不是你能碰的。” 端熹晨头一回看到这个温温和和的小太子生这么大的气,愣了一下才笑道:“太子殿下说的哪里话,我只是同忘归叙叙旧,方才他说自己身体不太舒适,许是这样才有些异样,真的和我无关。” 端明崇懒得同他废话,他将岁晏软成一滩水的身体抱在怀里,扶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岁晏被端明崇抱着,浑浑噩噩地往前走,他脚步虚浮,神色满是惊魂未定的茫然,如同一滩浑水的脑海中突然闪现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 “我不能再怕他了。” 岁晏迷迷瞪瞪地想:“这一次,我要杀了他啊。” 第30章 良药 岁晏整个身体软得站不稳, 被端明崇半扶半抱地走出偏街。 离开端熹晨的视线后,岁晏再也支撑不住, 直接从端明崇怀中滑了出来,双膝重重地跪在地上——噗通一声,让人听着都替他疼。 岁晏捂着胸口伏在地上, 似乎想吐却吐不出任何东西来。 端明崇忙不迭地去扶他。 岁晏急喘了几口气,抬头朝着端明崇勉强笑着, 撑着他的手臂三番五次想要站起来,但是全身无力, 腿依然再发软,次次又跌了回去。 端明崇力气再大, 也没办法将他整个人抱起, 只好艰难地扶起站都站不稳的岁晏走到一旁的石阶上坐着。 岁晏软软靠在墙壁上,垂眸看了看自己鲜血直流的手腕,只觉得恶心无比, 恨不得把两只手都砍下来。 端明崇看他手抖得不成样子,还以为他疼狠了,忙伸手将他双手捧着, 轻轻低头在那伤口处吹了吹。 温暖的热气拂过刺痛的伤口, 带着些酥麻。 岁晏直接愣住了, 手腕上那令人做吐的粘稠瞬间消失不见, 就连心中残留不去的惶恐也消散了不少。 端明崇吹了两下,抬头看他:“还疼吗?” 岁晏眼中带着些水光,呆呆点头:“嗯, 疼极了。” 端明崇更心疼了,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方帕子,轻轻将岁晏手腕上的灰尘砂砾擦掉。 那墙上尖利细碎的尘粒都陷入了伤口中,端明崇动作极其轻柔地去擦,岁晏抖一下,他便像是哄孩子一样轻吹伤口一下。 岁晏一直在看着他,觉得有些茫然,这还是头一回有人会为了这一点小伤这般心疼他。 “殿、殿下……” 端明崇忙抬头:“弄疼你了?” 岁晏摇了摇头,稍稍从恐惧中定神下来,还是觉得就因为这件破事就和端明崇有嫌隙太过不甘心,抿了抿唇,还是打算再解释一遍:“殿下,方才我只是怕旁人伤到你,才那般做的……” 端明崇有些失笑:“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事儿?那本就是我不对,你那样警惕是对的。” 岁晏讷讷道:“但是……我太狠毒了……” 端明崇愣了一下,总算明白方才岁晏解释完后为什么要匆匆离开了,不过仔细回想一下,自己那句话确实问的太过莽撞。 端明崇道:“对不住。” 岁晏愕然看他。 “方才是我考虑不周对你说出那种话。”端明崇撩起袖子将岁晏额角被吓出来的冷汗轻轻擦干净,“我知道你本性并不是这样,是……是我失言了。” 端明崇久居东宫,太傅和皇帝教他的全都是如何修身治国平天下,是非曲直断恶修善,这些于他而言,便是修身根本。 端明崇自来温良恭谦让惯了,克己守礼,从不善妒自负,到了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本性就是如此,还是按着所有人的期望硬生生将自己掰成这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岁晏也隐约知道他的性子,才会在端明崇只说了一句话,便自顾自曲解出了其他更加恶意的意思。 不过即使这样,岁晏也从未想过堂堂一国储君竟然会直接对他认错,神色无半分虚伪。 岁晏呆呆地看着他,半天才抬起手,小声道:“疼……” 端明崇忙捧着他冰凉的手,又轻轻吹了吹。 岁晏垂眸看着端明崇被烛光照亮的半张脸,迟疑片刻,才试探着开口:“若是……我的本性就是如此呢?” 端明崇:“嗯?” 岁晏喉结轻轻动了动,哑声道:“如果我真的是那种……心狠手毒,冷血无情的恶人呢?连那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孩子我都能面不改色的下手……就说明我的本性,可能并不是殿下所想的那般……” 那些平日里说惯了的自嘲之话,岁晏却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 端明崇终于将他伤口上的砂砾擦拭干净,温柔一笑:“如果你的本性当真如此,还方才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护我?” 岁晏呆了一下,猛然感觉自己的心口剧烈跳动了起来。 心头似乎涌起一股不知名的悸动。 端明崇用另外一块干净的帕子将他两手的伤口轻轻包扎好,道:“还能走吗?我现在送你回府,这伤口要快些处理。” 岁晏尝试了一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勉强恢复了些力气。 能站稳,岁晏也不好意思靠着端明崇,他拢了拢袖子,手中像是少了东西,想了一会才道:“啊,我的小手炉。” 那是端明崇送他的第一样东西,除非晚上睡觉,他一直带在身上。 端明崇道:“八成丢了,没事,回府再拿一个就好了。” 岁晏有些闷闷不乐地想:“我只想要那个。” 端明崇道:“回去?” 岁晏不想这么快回府:“听说亥时城隍庙会有焰火放,我们再等等吧。” 端明崇有些为难:“亥时,太晚了吧?赶回去的话宫门可能都要落锁了,而且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岁晏一听宫门落锁,更不想他走了,直接无视他最后一句话:“看吧看吧,焰火。殿下,我还从未看过焰火呢。” 其实是胡说八道的,花灯节的焰火每次在夜幕炸开时总是五颜六色,华丽至极的,京中的孩子对其十分钟爱,每年花灯节定会成群结队地早早找寻最佳位置等着赏焰火。 岁晏小时候便会找乐子,自然也是看过的,只是他想端明崇自小长在宫中,怕是没瞧见过那样炸裂斑斓的碎火,便想留他也看一次。 端明崇被他磨得受不住,迟疑道:“但是你的手……” 岁晏恨不得原地抡圆了手臂赏自己一个巴掌,来表示自己一点事都没有:“一点小伤,没事的,等会就结痂了。” 端明崇看他似乎并无大碍,这才松口:“那看完就回去。” 岁晏点头:“好!” 端明崇如同一味良药,直接将岁晏方才那副怕到瑟瑟发抖的怂样子给治好了,他将那挨千刀的端熹晨抛诸脑后,抓着端明崇往后街跑。 离亥时还有两刻钟,岁晏领着端明崇东拐西拐,终于在一处无人的石阶处停下。 端明崇跟着他走上十二层有些衰破的石阶,坐下后能直接瞧见整条花灯夜市,琳琅满目的花灯如同一条火龙,蔓延成一条婉转的红线。 端明崇还是头一回来这里,有些被惊住,他明眸倒映着点点碎光,好奇地看着周遭——这里极其偏僻,周遭全是空无一人的废旧屋舍。 端明崇在京中这么多年,还从来不知道这冠盖繁华的京城竟然有这么一处幽静的地方。 “你是怎么找到的这里?” 岁晏挨着端明崇坐着,笑道:“小时候玩的太疯,和宋冼无意中寻到的地方。” 端明崇点点头,正要说什么,身后风声悠然传来,他一回头,一个暗卫单膝跪在地上。 “殿下。” 岁晏被这人骤然出声吓得险些摔下去,七手八脚地抓着端明崇的手臂坐稳了。 暗卫道:“殿下,要事。” 端明崇轻轻拍了拍岁晏的手,柔声道:“在这里等我一会。” 岁晏冷冷地瞪着那个暗卫,不满的“嗯”了一声。 端明崇失笑,将袖子里的一包小松子塞到他手里,岁晏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端明崇缓步从石阶上走下,随暗卫寻了一处角落站稳。 暗卫直言道:“殿下,夜市中鱼龙混杂,似乎有心怀不轨之人趁乱想要谋害五殿下。” 端明崇眉头皱起:“找到是何人了吗?” “是……”暗卫迟疑地看了看背对着他们的岁晏,轻声道,“是岁安侯府的人。” 端明崇瞳孔一缩。 第31章 惊扰 “岁安侯府的人?你确定?” 暗卫道:“那人身份特殊, 隐藏极深,本是查不出来他底细的, 但是……属下随殿下去岁安侯府时,曾在暗处见过那人出现在小侯爷偏院。” 端明崇眉头皱得更紧了。 暗卫忙道:“虽然只是远远的一面之缘,但是属下绝对不会认错的。” 端明崇偏头看着正背对着他欢快嗑着松子的岁晏, 难得陷入了沉默。 暗卫小心翼翼道:“殿下,小侯爷他……” 端明崇摇摇头:“这事另有蹊跷, 你带人前去将此事悄悄压下去,不要闹大。” 暗卫迟疑道:“但是殿下, 若是五殿下此番当真被……那对您是百益而无一害……” 端明崇神色顿时沉了下去:“你的意思是要孤对自己的亲兄弟见死不救吗?” 暗卫连忙跪下:“属下不敢。” 许是端明崇的声音过大,岁晏迷迷糊糊地回头看他们。 端明崇揉了揉眉心, 收敛怒色, 摆了摆手,道:“去吧,办得干净点, 不要牵扯到岁安侯府。” 暗卫领命而去。 端明崇深吸一口气,这才回去。 岁晏手中捧着一堆的松子,正吃得不亦乐乎, 他眨着眼睛看着端明崇, 道:“出什么事儿了?” 端明崇道:“一点小事。” 岁晏朝身后一看, 没瞧见那个暗卫的影子, 这才悄悄道:“你那个暗卫一点都不懂事,赶紧把他换了吧。” 端明崇道:“又吓到你了?” 岁晏不满道:“每次在别人干正事的时候过来说事,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端明崇心道玩就是你的正事吗? 知道这个问题问出来定会得到一个“是”, 端明崇也没有多此一举,笑了笑,道:“好,回去就换了他。” 岁晏这才眉开眼笑,捧着松子道:“尝尝吗?” 端明崇有些迟疑:“外面的东西……” 岁晏见他又搬出外面的东西不干净这一套说辞来,撇了撇嘴,冲他眨眼:“我刚才亲手剥的,就尝一个呀,很好吃的。” 端明崇低头一看,发现岁晏掌心中果然都是剥了壳的松子仁,视线扫到岁晏微红的指尖,他顿时心软了,伸手捏了两颗,抿到嘴里。 岁晏献宝似的看着他:“好吃吗?” 端明崇轻轻点头:“嗯。” 两人正说着话,耳畔骤然发出一声炸裂声。 岁晏一抬头,便瞧见一朵巨大的焰火腾空炸开,碎光噼里啪啦在空中灭了。 岁晏推了推他:“焰火开始了!” 端明崇还是头一回这般近距离瞧见焰火冲天,漆黑的天幕被那骤然炸开的火花照的一片五彩斑斓,在光芒未消时,又会有更多的焰火冲入天空,不断炸开。 他仰头看着越来越多不断冲天炸裂的碎火,突然不着边际地想:“那戏本中,似乎也说过只有两情相悦的人才会相约着看焰火来着。” “阿晏他……知道吗?” 太子殿下求知欲极强,刚想要拍拍岁晏开口询问,但是又想起之前放花灯的乌龙,顿时将手缩了回去。 “那戏本上的内容十有八九都是骗人的,这个八成也是假的。”端明崇心想,“还是回去就烧了吧。” 焰火腾空,绚丽斑斓,不过转瞬即逝,短暂得可怕。 . 君景行一袭青衫,孤身站在明河岸边,微微仰着头看着天边的焰火,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勾唇一笑。 “我这还没打算亲自动手,诸位就嗅着味道找过来了,还真是……”他微微垂眸,笑靥如花,只是说出的话恨不得让人将他一脚踹冰河里去。 被他明里暗里讽刺是狗的暗卫面无表情从黑暗中走出,开门见山道:“暗害皇子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就不怕死无全尸吗?” 君景行听到这句话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抬手需扶住了额头,肩膀忍笑忍得在微微发抖,笑声一点点从喉中溢出。 他闷笑出声,将手放下,眼圈微红,微微勾起弧度的眼尾带着些泪水。 “九族?”君景行轻轻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宽袖垂下,衬得他腰身更加纤瘦,他边笑边问,“在哪?” 暗卫冷冷地看着他,黑暗中再次闪现出几个身着黑衣的人,逐渐朝他靠近。 君景行仿佛没有察觉,转过身面对着满是霜雪的明河,仰头继续望着满是绚烂碎火的天空,轻轻叹息了一口气,轻声道:“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坠茵落溷。” 君景行声音清越,这一句话被他轻声细语宛如在吟唱曲调,越发显得凄凉悲切。 他孤身孑然,满袖冷风,背后却是如同那绚丽斑斓的烟花炸开时的盛世繁华。 “端熹晨固然可恨,我梦里都恨不得手刃了他,可是……”君景行的长发被风吹得飞起,他抬手轻轻抚下,声音又轻又柔。 “……谁又告诉你,我会亲自动手了?” 花灯节上的焰火会燃放一刻钟,长街上众人驻足而立,仰头看着焰火炸裂的天幕,侃侃而论,人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噼里啪啦中。 端熹晨手中捧着已经没了炭火的小手炉站在偏街前,微仰着头看着满天焰火,脸上如同画上去的笑容变得温柔起来。 街口人来人往,时不时有几个孩子捏着纸糊的风车欢呼着从他身边跑过。 端熹晨手指无意识地抚着小手炉上的花纹,一个侍从缓步走上前,低声道:“殿下,该回去了。” 端熹晨眯着眼睛看着天空越来越少的焰火,轻声道:“不着急。” 侍从不敢插手他的事情,忙躬身退下了。 焰火即将放完,也到了宵禁的时候,三五成群的人接连从主街涌入偏街,有说有笑地离开。 端熹晨还是未动,依然抬头看着那只剩下一朵烟花接连绽放的天幕。 几个孩子捏着纸风车嬉笑着从他身旁跑过去,一个小姑娘落后几步,喘着粗气朝他们道:“等等我!” 那几个孩子朝她扮鬼脸:“你追上来我们就等你啊!” 那小姑娘眼泪都气得流出来了,许是有些瞧不见路,她一跺脚,直接踉跄着朝着端熹晨身侧扑去。 “哥哥!等等我!” 一旁的侍从一惊,忙要去拦,端熹晨却将视线收回,垂眸看了她一眼,意外的没有动怒,眸中闪现一抹饶有兴致的神色。 端熹晨位高权重,极受皇帝宠爱,不知是不是自小被惯得无法无天,性情极其古怪。 他爱花天酒地,玩弄权势,不知是什么怪癖,十分钟爱年少貌美的孩子,有时候在街上瞧见一个能入得了眼的,八成都会让人给他弄回府上去。 侍从跟着他好几年,也帮他做过一些掳人的事情,此时瞧见他似乎对这个孩子有些感兴趣,眸子一暗,上前拦的动作倏地停住了。 那小姑娘绊了一下,便直接畅通无阻地撞到了端熹晨的怀里。 小姑娘吓了一跳,眼泪汪汪地抬头看他,大概是被吓到了,眼泪簌簌直落,讷讷道:“哥……哥哥……” 端熹晨瞳孔微缩。 他身形修长,大氅垂下,挡住了那小姑娘半边身形。 一旁的侍从似乎感觉到不对,正要上前,街口突然出来一群拎着花灯的看客蜂拥而来,错开的身形遮挡住众位侍从的视线。 小姑娘微微抬头看着他,眼泪越落越凶,只是那清澈的眸中却无任何惧色,有的只是冰冷一片。 端熹晨身形微晃。 血缓慢地从伤口处溢了出来,顺着那小姑娘的指缝往下滑。 她轻轻眨着眼睛,泪水如同琉璃珠子一样从脸上滑下来,明明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眼神却如同上过战场的士兵一般冷血漠然。 小姑娘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压低声音道:“既然殿下这般喜欢孩子,那死在孩子的手中,您定会觉得欢喜吧?” “所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正是如此吗?” 端熹晨怔然看着她,想要出声但不知道为什么,浑身都僵住了。 “你……” 小姑娘说完后,将刺入端熹晨腹中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拔了出来,借着大氅的遮挡收入袖中。 她后退几步,一抬头,精致的小脸上再次挂上了可怜兮兮的表情,怯弱地看着端熹晨,哆嗦道:“惊扰贵人了!” 说着,忙害怕地飞快跑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坠茵落溷。 引自《儒林传.范缜》 第32章 窒息 焰火已经燃尽, 四周一片安静。 岁晏不想这么快就走,硬是拖着端明崇坐着嗑完了一小包松子, 这才优哉游哉地打道回府。 街道的花灯已经被收得差不多了,远远望去,长街如同黄泉路。 岁晏偏着头看着端明崇俊美的侧脸, 凑上前小声道:“殿下,要是宫门落锁了, 您还能进去吗?” 端明崇想了想:“应该是可以的吧,我从未这么晚回去过。” 岁晏立刻道:“那若是守宫门的侍卫不在呢, 没人给开宫门的话,您不是要在外面露宿一夜?” 他又在胡说八道, 自古以来还从未听说过堂堂太子能因为进不去宫门而在外面露宿的。 端明崇古怪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岁晏被戳穿了心思, 脸也不红:“我只是担心殿下啊,现在天还这么冷,要是殿下真的进不去宫冻坏了身子, 我可是要心疼的啊。” 端明崇愣了一下,硬是被他最后一句话给说的脸红了。 岁晏强行崩住自己的神色,小声道:“而且之前殿下不是说要去我府上吃元宵吗, 还……还去吗?” 端明崇想了半天死活没想起自己说过这句话, 但是看岁晏眼巴巴的样子, 又有些心软, 他一五一十回想了自己是否还有要事要做,确定没有了之后,才点点头:“好啊, 那就叨扰小侯爷了。” 岁晏一喜,险些直接跳起来。 “那那那,那说定了,走走走!” 他说着眉开眼笑地就要扯着端明崇往府上赶,只是两人还没走两步,之前的暗卫又从天而降,单膝点地。 “殿下。” 岁晏立刻捂住了胸口,有气无力道:“殿下!” 端明崇连忙安抚他。 暗卫似乎有急事,也不等端明崇开口问,便直接道:“殿下,五皇子遇刺重伤。” 端明崇一惊,岁晏也愣住了。 端熹晨遇刺,端明崇也不便留宿宫外,草草和岁晏叮嘱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岁晏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到了拐角处,在原地站了半天,才一个人回到了岁安侯府。 厉昭早早在府门口等着,瞧见岁晏一个人回来的,忙迎了上去。 “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岁晏进了府,整个人身上都泛着冷淡,他将身上披风解开,面无表情道:“君景行呢?” 厉昭将他的披风给捡起来搭在手臂上,跟着他往偏院里走:“您今天前脚刚走,君公子就孤身出了门,现在还没回来。” 岁晏揉了揉眉心,一掌拍开了房门:“点灯,去叫无事过来。” 厉昭一边将灯点上,一边应着,又问道:“那您之前让人查的事情?” 岁晏:“等等再说。” 厉昭忙应着,命人送来炭盆,忙去找人去了。 很快,无事便裹着夜风而来。 “少爷。” “这几日,君景行到底去见了何人?” 岁晏对前世的月见可推心置腹,但是对这一世的君景行却不敢全身心的信任,即使知道君景行不会做什么能牵连到他的事情,岁晏还是不放心的让人时刻盯着他。 无事道:“君公子这段时日只去过一次城隍庙后街,买了一些药材便回来了,并未逗留多久。” 岁晏坐在软榻上,只觉得头疼无比。 回想起之前君景行对他说的城隍庙后街的只要给钱杀人放火什么都肯做的亡命之徒,以及今日临出门前君景行的那句:“出门办点事情,如果我子时还没回来,就不要等我了。” 这个“没回来”,并不是单指今晚,而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岁晏死死抓着掌下的软垫,指甲一片青白,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去……去查一查他现在在哪里?活要见人,死……死要见尸。” 无事忙领命而去。 岁晏被气得头发蒙,他今日本就受到了惊吓,喝了药躺在榻上没多久便沉沉睡了过去,因为记挂君景行,一整夜都没睡安稳,梦中全部都是前世的糟心事。 端执肃下罪的第二年,也是岁晏封王后被变相幽禁的第二年酷夏,几乎被各种苦难磨光了所有棱角的岁忘归被人迷迷糊糊地掳到了五皇子府。 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被下药了后睡了整整一日才勉强清醒过来,张开眼睛后便一眼瞧见了坐在他一旁的端熹晨。 岁忘归全身无力,迷茫地看着他,含糊道:“五、五殿下……” 端熹晨撑着下颌冲他笑:“你终于醒了。” 岁忘归挣扎着想要起身,手肘触地后却又摔了下去。 端熹晨没有去扶他,只是轻轻笑了:“月见,端一碗水来。” “是。” 直到那人出声,岁忘归才反应过来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在,不知是药效未过,还是睡得太久,他满脑子都是一片混沌,有些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只能茫然地看着端熹晨。 端熹晨看到他这副孱弱的模样,眸中闪过一丝惊艳,他俯下身轻轻抚了抚岁忘归苍白的唇,姿势极其暧昧地摩挲了两下。 岁忘归猛然张大眼睛,恍惚中似乎反应过来了,他挣扎着往一旁一躲,讷讷道:“五殿下……自重。” 端熹晨也不动怒,不再留恋岁忘归的唇,而是一路往下,放在了他有些散乱的衣襟上。 岁忘归急喘了几口气,就算再迷糊也看出来了端熹晨的意思,他挣扎着伸手一把抓住端熹晨的手,艰难道:“住、住手……” 他挣扎的力道还不如小猫扑腾,端熹晨直接把这当情趣了,轻飘飘地直接将岁忘归的两只手握着按在头顶。 岁忘归张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端熹晨盯着他的唇看了半天,突然俯身下去。 就在这时,一旁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殿下,水、水来了。” 端熹晨乍一被打断,眸中闪现一抹不悦。 月见一身红色单衣,颔首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碗水,怯弱地递过去。 端熹晨低头瞧见岁忘归发白皲裂的唇,接过水来亲自喂给他。 岁忘归不知道那水里到底掺了什么,但是本能知道不能喝,他费力地一偏头,却被端熹晨直接掐着下巴凑到碗边,硬生生灌进去了半杯水。 岁忘归躺在地上,艰难地咳着,水洒了半身,将本就单薄的衣衫浸湿,紧紧贴在身上。 端熹晨抬起他的下巴,柔声道:“加了些助兴的药,也能让你好受些。” 岁忘归心中一阵惊恐,迷迷糊糊地挣扎着想要往外爬,却被端熹晨拽着脚腕强行拖了回来。 挣扎间墨色的发带被拽下来,端熹晨许是不耐烦了,将那发带直接将他一只手绑在了小案脚上。 这个时候,岁忘归才看清楚周遭的场景——他竟然伸出在一个水榭小亭中,四周一片波光粼粼的水,小亭四边悬挂着竹骨帷子,但是却挡不住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事实。 岁忘归又惊又怕地看着头顶上的端熹晨,等到看清楚他眸中翻涌的欲望,瞳孔剧缩,发着抖艰难道:“五殿下,你疯了吗?我……我是皇上钦赐的郡王,你就不怕……” 端熹晨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闷笑出声:“怎么,难道景王爷还想要进宫去向父皇参我一本不成?就说我是如何将你掳到府中肆意玩弄的吗?” 以男儿之身被男人压在身下当成女子一样承欢,闹到了皇帝那边,即使岁忘归是被强迫的,那也可能会被全天下的人嘲讽耻笑。 毕竟,没人会在意他是如何被强迫的,所有人都只会在乎的,是他不知羞耻地雌伏在男人身下承欢的事实。 端熹晨轻轻抚摸他的脸侧,道:“但是小王爷,你会吗?” 岁忘归死死咬着唇瞪着他,眼眶中满是摇摇欲坠的水光。 端熹晨看到他这副可怜又凶狠的模样,竟然笑的更开怀。 “景王爷还真是贞烈,但是却不知在这个时候,你的贞烈到底值几斤几两?”端熹晨含笑,“往前没了端执肃护着你,你在这王城中能站得住脚?只不过,太可惜了啊,我三皇兄现在身在边疆,就算有心也无力护住你了。” 岁忘归瞪着端熹晨的眼睛突然有些涣散,身体也不断涌上来一股燥热。 端熹晨看到他脸颊绯红的模样就知道药起了作用,他掐着岁忘归的下巴,道:“只要你心甘情愿让我玩几天,我便像端执肃那般护着你在这京城中平安老死,如何?” 岁忘归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放开……” 端熹晨道:“那我再给你一个选择,今日要么死在这里,要么留在这里,你选一样。” 岁忘归的脑海已经被一股燥热充斥,却还是死死咬着唇一言不发。 恍惚间,他感觉到端熹晨似乎嗤笑了一声,接着一直温热的手便轻轻抚在了他修长的脖颈上,岁忘归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脖子上的手在一点点收紧、用力。 他本就中了药,呼吸困难地剧烈喘息着,乍一被掐住脖子,不过几息便感觉眼前一阵发黑,窒息的痛苦一点点从胸口泛上来。 端熹晨凑到他耳畔,低声道:“你求我,我便放开你。” 岁忘归的脸色一片惨白,他虚弱无力地抓着端熹晨的手想要扯开,但是却一丝力道都使不上来,只能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耳畔也响起一阵阵嗡鸣声。 再这么下去…… 会死。 很快,岁忘归死死抓着端熹晨的指节泛着青白,缓慢地垂了下来。 第33章 剧变 一旁的月见见状忙道:“殿下!” 端熹晨看着掌下仿佛没了呼吸的人, 嗤笑一声,他本就没打算弄死岁忘归, 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 岁忘归乍一得到呼吸,猛地大喘了一口气,呼吸急促, 带着些气音。 眼眶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流,岁忘归眼前依然是窒息的黑暗, 险些被掐死的恐惧骤然泛上来,让他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 恍惚间, 他感觉衣襟被解开,凉意拂过依然燥热的身体。 耳畔端熹晨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左右是个不受宠的王爷, 就算是不知羞耻地在男人身下承欢, 也无人在意的。” “忘归,接受我,就这般难吗?” “让我想一想, 难道你也是靠着这样的身子来让我三皇兄心甘情愿护着你这么多年的吗?呵。” 呼吸声似乎凑到了唇边,下巴被人掐着,让唇微微张开, 按捺不住的呻.吟从唇缝泄出来, 不过很快就被他强行压抑住了。 “啪——” “出声……” 岁忘归后知后觉地感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被人吞入腹的恐惧使他整个人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耳畔再多的话也听不清了。 他再次醒来时,是被一阵剧痛激醒的。 岁忘归仰着头急促喘了一口气,挣扎着张开眼睛, 眼前一片朦胧,等到他恢复视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端熹晨衣衫半解,闭着眸子躺在一旁生死不知,额头似乎被什么砸中,缓缓流下来一条条蜿蜒的血线。 而在一旁的地上,是一地破碎的瓷片。 月见满脸恍惚地跪坐在一旁,手中握着半边破碎的花瓶,浑身都在发抖。 岁忘归的腿上被破碎的瓷片深深陷入血肉中,传来一阵阵剧痛。 岁忘归浑身都是冷汗,没有精力去管腿上的伤口,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愣愣看着生死不知的端熹晨。 月见眸子微晃地看着端熹晨,喃喃道:“他死了吗?我……我杀了他吗……” 岁忘归虽然后怕得浑身都在抖,但是还是强撑着走上前,抖着手在端熹晨脖子的脉门上按了按,半晌才沙哑道:“没有……” 月见愣了半天,才猛地挣扎着握着手中鲜血淋漓的瓷片,想要再来补上一下。 岁忘归一把拦住他。 月见生生受了一年多的屈辱,整个人都变得怯弱惶恐,此时见了血,恍惚有些神志不清,一边汹涌地掉着泪一边挣扎着想要上前。 “我要他……死!”月见眼神狠厉又可怕,挣扎着想要冲过去。 岁忘归死死抱着他,不知方寸地胡乱拍着他的后背,嘴中喃喃着:“不怕不怕……不怕了……” 月见伏在他肩上,咬着他的衣服簌簌落泪。 “不能杀了他……”岁忘归被吓得浑身都在发抖,但是还是强行稳着几乎要崩溃的神智,讷讷道,“他死了……我们都没有活路,我、我还不能死……” 月见哽咽道:“我……我不怕死……” 岁忘归按住他,几乎有些魔怔地喃喃着:“我可以处理,我什么都能处理好,你跟着我……” “我……我什么都能做到,你……你救了我,我不会让你死的……” 端熹晨色胆包天,为了避免被人知晓,他早早将皇子府的人全都支走,倒也方便了岁忘归和月见离开。 岁忘归将月见带到了景王府,连衣服都没换,直接披着一件薄披风,披头散发地进了宫。 当时正是边疆战事最要紧的时候,几乎所有要臣都在太和殿中议事。 岁忘归几乎没有等宫人回禀,便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 在皇帝身边的老太监从未见到岁忘归这般狼狈模样,想拦又不敢拦,竟然直接被岁忘归冲进了大殿中。 岁忘归神色惊惧地冲入殿中,在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下猛地跪倒在地,抖着嗓子道:“求陛下,为忘归做主!” 所有人都骇住了,就连皇帝也吓了一跳,震惊地看着一身狼狈的岁忘归。 岁忘归浑身衣襟凌乱,披头散发,他脸色苍白,越发显出脸上鲜红的掌印和唇角溢出的鲜血,因为跪地的动作,没系紧的披风露了半边,离得近的人都能瞧见他脖子上可怖的指痕和腿上不住滑落下来的鲜血。 王室权贵中哪个不是人精,是个人看到他这副模样,都能明白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众人的脸色瞬间变了。 在一旁随着父亲前来听政的江恩和脸色难看极了,听到一旁的人在窃窃私语,冷着脸将身上外袍解下,快步走上前,一把将岁忘归瑟瑟发抖的身体裹住。 岁忘归被吓坏了,在江恩和碰到他时剧烈颤抖了一下,满是惶恐地看他。 北岚帝看到岁忘归这副模样,眉头一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忙让人将岁忘归扶去了内殿,将众人挥退,这才进去。 岁忘归整个人都被吓傻了,跪在地上不住地发抖,说起话来都是颠三倒四,带着浓浓的哭腔。 北岚帝皱着眉听着他左一句右一句胡乱说着,最后终于听明白了。 他冷声道:“先去请太医!” 岁忘归恍惚中听到,忙哀声道:“不……不要太医,陛下!求陛下……忘归一时失手伤、伤了五皇子,并、并不是有意为之,我只是被吓到了……求陛下不要治忘归的罪,求……” 他说着,额头伏在地上,身体剧烈发着抖。 北岚帝满脸怒意:“治什么罪?你哪里有罪?!来人,去叫端熹晨过来!” 老太监在一旁听着,心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闻言连忙健步如飞地跑出去了。 岁忘归听到端熹晨要过来,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了:“陛下,忘归……忘归想回府……” 北岚帝皱眉道:“先让太医给你瞧瞧。” 岁忘归连忙磕头,额头被他撞得一片红肿,他惊恐道:“不、不要太医……忘归自己回府请郎中……” 北岚帝看到他被吓成这样,有些心软,也不再多留,让人送岁忘归出去。 临走前,北岚帝道:“朕定会为你做主。” 岁忘归眼泪唰的落了下来,哽咽道:“多谢……陛下。” 他裹着江恩和的外衣,被宫人扶到了车轿上,很快出了宫。 在车轿的帷帘落下时,岁忘归满脸恐惧绝望的神色骤然沉了下来,他在一瞬间仿佛换了一个人,神色虚无地盯着面前不住摇晃的帷帘,眸中全是冷意。 “在这京城中,没人能护得住我。” 岁忘归垂下头,这才面无表情地将腿上陷入血肉中的瓷片拔了出来,看着不住涌出来的鲜血,心道:“只有我能护住我自己。” 岁忘归不顾颜面在皇帝面前将端熹晨的恶行添油加醋了一番,被花瓶砸的头破血流的端熹晨才刚醒过来,便被唤到宫中,被皇帝一顿责骂,顺道还削了他在朝中的职,闭门思过半年。 岁忘归当时满身狼狈地进宫求皇帝做主,第二日便传来五皇子被责罚的消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一夜之间,景王爷在五皇子府中被当做娈童一样肆意亵玩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三日,几乎所有王室权贵朝臣都知道了此事,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皇帝更加震怒,下令所有人不准再谈论此事,所有人明面上闭口不谈,只是暗地里,茶余饭后却免不了要拿出来调侃嘲讽一番。 海棠无意中听到府里的下人竟然也在谈论此事,气得眼泪汪汪,厉昭也气得发抖,将一些乱嚼舌根的人赶走了大半。 整个景王府变得更加空荡。 岁忘归对此事一无所知,他从宫里回来后便病了一场,再次醒来时,已是月落西沉。 月见正坐在他身边,手中端着一碗药。 岁忘归瞧见他,轻轻笑了。 月见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喂药给他,轻声道:“你睡了一日,我方才为你把了脉,发现你体内似乎有余毒未清。” 岁忘归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是吗?” 月见看着他满脸淡然的样子,总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又说不上来,只好道:“你是如何对皇上说的?端熹晨受了那样重的伤,他竟然没有追究。” 听到端熹晨的名字,岁忘归的手猛地一抖,不过很快稳住了,他眸子弯起,歪了歪头,道:“我和皇上怎么说的,你猜不到吗?” 月见一皱眉:“什么?” 岁忘归笑道:“难道现在满城不都是在传我是如何雌伏在端熹晨身下,如何如何不知羞耻地承欢的吗?我以为你也听说过了。” 自从府中爱嚼舌根的人被海棠赶走了一批后,再也无人敢胡乱说岁忘归的话,加上月见不敢出门,也自然不知道外面的人到底在说什么。 月见有些骇然:“你难道对皇帝说……” 岁忘归轻轻理了理垂在肩上的长发,轻轻笑了:“对啊,要不然,我们要如何逃过一劫?” “但是你……” “名声吗?”岁忘归接口,他眨着眼睛看着月见,似乎有些诧异,“我命都要没了,要那东西做什么?” 月见一时接不上话。 岁忘归险些被人活生生掐死,这一年多来的进退维谷和不知何为的恐慌悉数消失,整个人就像是在一夜之间换了个人似的,即使月见没见过岁忘归之前是什么模样,也觉得他现在性情似乎有些古怪。 毕竟,常人若是遭遇了同他一样的事情,早就被吓得惊魂不定了,而他现在看起来,冷静的近乎诡异。 岁忘归淡淡说完后,这才想起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月见抿了抿唇,颔首道:“月见。” 岁忘归笑了:“好,以后你就是我景王府的人了。” 岁忘归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好,他掀开被子披着外袍坐起,道:“海棠。” 外面忙不迭传来脚步声,海棠推门跑了进来,见他醒了,脸色一喜:“少爷!” 岁忘归将一块玉佩递给他,道:“拿着这块玉佩去城南白枫镇去替我找一个人。” 他细细吩咐了一番,海棠忙领命而去。 月见试探道:“你打算做什么?” 岁忘归道:“我父亲临走之前曾经留给我一支暗部,不过大多都被皇帝铲除得七七八八了,能用的没几个了。” 月见不明所以。 岁忘归轻轻将衣袍拢了拢,弯着眸子朝他笑:“不过剩下的人,办一些小事还是能勉强做到的。” 那时的岁忘归,十七岁生辰刚过没多久,脸上还带着些未散的稚气,温柔笑起来时,月见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第34章 你赔【倒v结束】 岁忘归和月见用了一年时间, 利用岁安候留下来的所剩无几的人,暗中操作着当年官药省之案, 在端执肃被流放的第三年令皇帝迫于民怨众怒而平反冤案,将端熹晨拉下了马。 皇帝最后顾念父子之情,赐了他一处优渥的封地, 流放出京。 岁忘归赏玩花灯回来时,听到这个消息, 直接笑出了声。 “顾念父子之情,哈哈哈。”岁忘归揉了揉眉心, 还是忍不住笑起来,“当年他为何没有顾念和端执肃的父子之情, 留他一条活路呢?” 一年多的时间, 令月见越来越了解这个看起来风光无限的小王爷,他一身红衣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眼中笑出的泪水, 半天才道:“王爷,您……不去瞧一瞧他吗?” 自从端熹晨将他掳去府上后,岁忘归再也没有见过端熹晨, 每每遇到事情总是让月见去做,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见到了端熹晨到底会做出什么来。 岁忘归淡淡道:“瞧什么, 丧家之犬罢了。” 端熹晨只要离开了这京城, 便再也无缘这储君之位了。 前世,岁晏未见端熹晨最后一面,他总觉得自己对端熹晨那一日的事情早就已经不在意, 甚至说是漠然了。 但是重生后再一次见到那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容时,被深埋了那么多年的恐惧骤然泛了上来,呼吸逐渐被剥夺险些被活生生掐死的后怕,让他惊恐得完全兴不起一丝反抗之心。 岁晏在梦中像是一脚踩空身体一抖,陡然醒了过来。 外面天还未亮,桌上烛台已经灭了。 岁晏睡了一觉,身上却更加疲惫,他揉着头,唤道:“海棠。” 很快,厉昭推门而入:“少爷,海棠撑不住去睡了,有何事吩咐吗?” 岁晏道:“君景行回来了吗?” 厉昭道:“还未。” 岁晏头更疼了。 厉昭看到他满脸倦色,忙走过来将蜡烛点上,劝道:“少爷再睡一会吧,天色还早,指不定君公子明日就回来了。” 岁晏不想再做噩梦,揉了眉心半天,还是道:“去君景行房里拿点药香给我点上。” 厉昭忙不迭去了。 东宫。 端明崇一夜未睡,终于从五皇子寝殿回来,这才来得及将衣服换下。 暗卫单膝跪在地上,微微颔首。 端明崇一边将外袍脱下,一边皱着眉头道:“跑了?你怎么能让他跑了?” 暗卫道:“属下该死,那人原本已经捉住了,但是听到我说岁安侯府,他才趁乱毒伤了押送他的人逃走了,现在不知所踪。” 端明崇取发冠的动作一顿,想了想才道:“查出那人到底是何人了吗?” 暗卫道:“是,查到了,是之前官药省一案尹令枫之子尹远止,他本是被流放的,但是不知为何依然还在京城中,还换了另外一个身份,岁安侯府的医师君景行。” “官药省……尹远止……”端明崇呢喃道,“不就是五皇兄被牵连的那个案子吗?” 这么一来,倒是可以理解为什么君景行要刺杀端熹晨了。 暗卫道:“正是。” 端明崇道:“岁晏不会掺和进来这种事情来的,你先率人务必找到君景行,不能再他落到五皇子手中。” 暗卫迟疑了一下,才道:“是。” 端熹晨命悬一线,在床上躺了三日才彻底清醒了过来,只是不知道那匕首上到底涂了什么毒,自从他被刺后,浑身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太医在寝殿中进进出出。 端明崇来看过好多次,每次询问太医时,都只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看起来连太医都不确定到底能不能将端熹晨医治好。 暗卫带着人险些将整个京城给翻了个遍,但还是找不到君景行的影子,端明崇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太对,便动身出宫到了岁安侯府。 厉昭听说太子到了,连忙出来迎接:“恭迎太子殿下。” 端明崇道:“小侯爷呢?” 厉昭有些为难:“少爷今早带着人出门了,不知去了哪里,殿下来得有些不巧。” 端明崇眉头皱了皱,道:“那孤等他回来吧。” 厉昭忙将他迎进去。 岁晏说是带着人出去了,也只是带了无事一人罢了,他捧着新换的小手炉,冷着脸在城隍庙后街的巷口下了马车。 城隍庙后街鱼龙混杂,什么亡命之徒都有,岁晏一身贵气地带着人刚走进去,在墙角三教九流的人纷纷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岁晏上辈子被人骂的多了,早就对各种充满恶意的眼神不介意,他面不改色地带着无事走了进去,穿过到处脏污的窄巷,终于在一处矮房中停下。 岁晏冷声道:“去踹门。” 无事:“……” 无事唇角抽了抽,听从命令走上前,一脚将那破破烂烂的门给踹飞了。 轰的一声响,很快里面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 一个小姑娘从里面跑出来,瞪眼道:“谁啊?哪个挨千刀的敢踢姑奶奶的门?!” 岁晏一个眼刀甩了过去,那小姑娘瞧见他顿时像是见了鬼,转身忙要跑,被无事上前一把拎住了衣领给拽了回来。 这小姑娘正是花灯节晚上险些带刀冲撞到端明崇的人,她也认出了岁晏,立刻变成一副笑容可掬的谄媚脸,朝着岁晏双手合十,笑得甜美:“这位贵人,看着眼熟啊,定然是哪位神仙下凡吧,哎呦您这身娇体贵的,来咱们这腌臜地方做什么呀?当心脏了您的脚。” 岁晏被她气笑了:“你倒是能屈能伸?!” 小姑娘笑得更加谄媚了:“出来混嘛,能软能硬才能时间长久。” 岁晏:“……” 岁晏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小姑娘说荤话给调戏了,瞪着眼睛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 小姑娘一看就是在市井长大,一张口就是荤话连篇,她看到岁晏难看的脸色,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说顺嘴了,忙道:“小的是说活的长久,不是活儿长久!” 岁晏:“……” 岁晏脸更黑了,他一把上前,掐住小姑娘的下巴,冷冷道:“少废话!你知道我这人冷血心狠,对孩子也不会留什么情面,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要不然我要你好看——君景行到底在哪里?!” 小姑娘被他掐的脸蛋发红,十分能屈能伸道:“在!在里面呢!贵客快放开我,我还是要靠脸吃饭的!” 岁晏根本不想听这小丫头片子说话,哼了一声,让无事将人放开,随着她一起进了那破破烂烂的矮房。 这小矮房是搭在两座屋舍中间的,上面只用了一些木板搭着,看着摇摇欲坠十分危险。 岁晏越看越皱眉,但是为了找君景行,也没多想,便跟着小姑娘走了进去。 小姑娘在前方熟稔地带路,两人刚进去没走两步,岁晏只感觉眼前一黑,那小姑娘猛地窜到了角落中,直接消失不见。 岁晏:“无……” 他正要喊一旁的无事,腰后便被一根尖锐的东西抵住了。 岁晏神色都冷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他身后的小姑娘低声道:“别动,要不然就保不齐这匕首就捅穿你了。” 岁晏深吸一口气,无事正要上前,但是瞧见那抵在岁晏腰后的匕首,顿时不敢轻举妄动了。 岁晏没见有多怕,冷声道:“我要见君景行。” 小姑娘冷笑一声:“这几日一直有人找他,我怎么知道你找他不是为了害他?” 岁晏微微挑眉:“有很多人找他?” “别想套我话!” 岁晏:“……” 明明是你自己说的。 岁晏道:“你告诉他我是岁晏,他听到了定会见我的。” 小姑娘的手一顿,这才将匕首收下,踩着一旁的凳子飞快跳到了墙角,古怪地看着他:“你就是岁晏?” 岁晏点头:“怎么?” 小姑娘道:“按照君景行说的,你应该是那种痴呆幼稚不分是非的傻子,怎么看起来还挺精明,长得又人模狗样的,没他说的这么傻啊。” 岁晏:“……” 岁晏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小姑娘将匕首利落地收回袖子里,朝他一笑,露出贝齿:“见过小侯爷了,我叫衔曳。” 岁晏:“……什么玩意儿?” 衔曳说完,手撑在墙壁上,直接翻身越墙而出,只有声音隐隐约约传来:“稍等我片刻啊,我把他带过来。” 岁晏眉头紧皱,衔曳?这是正常人的名讳吗? 这矮房到处脏污,岁晏也没地方坐,只好站在原地等。 片刻之后,衔曳真的带着君景行过来了。 君景行在外三四天,身上也不算狼狈,只是还是能看出来风餐露宿的模样,岁晏一瞧见他苍白的脸色,憋了好几天的怒气顿时消散了大半。 君景行原本隐藏极深,想着就算被抓住也不会将岁安侯府牵扯进来,只是没想到太子的人竟然将他真实身份给扒了出来,他为了不连累到岁晏,只好趁乱逃走,在这贫民窟里一待数日。 此时看到岁晏,君景行还是有些心虚,干咳了一声道:“小侯爷。” 岁晏冷冷道:“你还记得我是谁啊,难为你了。” 君景行知道他生气了,也不敢像之前那样冷嘲热讽,忙乖顺地道:“小侯爷大恩,我自然是谨记在心的。” 岁晏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地呛他:“你谨记在心,所以就将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 君景行一愣。 岁晏瞪着他,半天还是心软了,他气呼呼地走上前,将小手炉塞到君景行手里,伸手摸了摸他单薄的衣衫,没好气道:“穿这么少,不冷吗?在侯府不是给你过一些银子吗,怎么不知道带出来,就算要躲难也不必在这种地方委屈自己。” 君景行眨了眨眼睛,感受冰冷的指尖被那温暖的小手炉暖热,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说。 岁晏看到他被冻得嘴唇发白的模样,正要解下披风给他披上,君景行忙拦住他:“你身体不好,可受不得凉,我冻一冻不碍事的。” 岁晏还是不解气,又瞪了他一眼:“冻死你活该!” 君景行算是了解他的性子,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无奈笑道:“是我错了。” 岁晏闷声道:“跟我回家。” 君景行愣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回家? 岁晏看到君景行这副狼狈样子,早就心生不悦了,他一脚踢在一旁三条腿的破凳子,怒道:“怎么?侯府不是你家,这个破地方才是你家吗?我辛辛苦苦把你救出来,是让你这样作践自己的吗?呵呵,我要早知道你竟然还有这种癖好就把你打发去柴房去住了!” 衔曳在一旁忙道:“哎呀哎呀!我的三足鼎立紫檀镶金凳啊!” 岁晏瞪大眼睛看着衔曳。 衔曳趾高气昂道:“你赔!” “……”岁晏直接被气得骂出一句脏话:“赔你娘!” 第35章 安神【一更】 君景行正沉浸在岁晏说侯府是他家的复杂中, 听到两人中气十足的对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衔曳十分不要脸:“好啊, 赔我娘也成,我不介意的,只要你能把她从乱葬岗一堆尸骨中刨出来, 我就要。” 岁晏被气得按着胸口,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了。 他纵横京城这么多年, 向来都是他气别人,还是头一回被人顶撞得话都说不上来。 君景行知道他身体弱, 怕他气出个好歹来,忙扶住他, 道:“别气别气。” 岁晏气若游丝, 死死抓着君景行的手臂:“你……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回去?给我一句话!” 君景行有些为难,犹豫了半天才小心翼翼道:“小侯爷知道……太子殿下查出我身份的事情了吗?” 岁晏摇摇头。 君景行想了想,还是一五一十地将那晚险些被端明崇的人带走的事情说了。 岁晏听完后, 眉头皱了皱,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口的难受, 道:“所以说这几日一直在暗中找你的人, 就是太子的人?” 君景行:“八九不离十吧, 现在让我疑惑的是, 为什么他没有将此时直接告诉皇帝或者五皇子的人,而是派人暗中来找我。” 岁晏仔细想了想端明崇的为人,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他那个万事都想要所有人安好的和稀泥性子, 许是想要在事态严重前息事宁人吧,没事,你跟着我回去,他不会再找你的。” 君景行有些迟疑。 岁晏不耐烦道:“万事有我兜着,怕什么?难道我还会连一个人都保不住吗?” 君景行道:“但是……五皇子遇刺一事,是我……” 他还没说完,岁晏一挑眉,更加生气了:“你还有脸和我说这件事情!” 君景行立刻低下头,心道岁晏果然还是对王室有一些情谊的,若是他真的这般在意五皇子,可能不会再让他回侯府了。 回想起方才岁晏说的那句“回家”,君景行苦笑了一下,只觉得心头有些酸涩。 他正懊恼着,就听到岁晏气得嗓子都破音了:“你他娘的捅都捅了,为什么没把他捅死?还留了他一口气?!你还有脸说自己学医术学了那么多年,连个人都捅不死,我要你何用?!” 君景行:“……” 衔曳:“……” 岁晏气得只想踹他:“我我我……我恨不得拿刀捅你一刀!没用的东西!” 君景行:“……” 片刻后,岁晏一个人从那破破烂烂的小矮房出来了,君景行虽然对他再三保证办完事情就会回去,但是岁晏还是不放心他,便把无事留下看着他。 岁晏看着非富即贵,身上任意一样东西都价值不菲,不过即使后街的那些衣衫脏乱的人看着他的眼神就险些把他给扒了,却还是没一个人敢上前碰他。 岁晏一个人走出了城隍庙后街,上了马车回了府。 这几日他一直在为找君景行而奔波,如果不是顺着衔曳来找,指不定找半年都见不着君景行的人,乍一将事情了结,他整个人都有些疲倦,回府的一炷香时间,他竟然在车上昏昏沉沉睡着了。 马车倏地停在侯府门口,岁晏被车夫叫醒,呆了一会才揉着眼睛从马车上下来。 他许是睡懵了,晃晃悠悠走进府内,还未到前院,双腿一软,险些直接跪在地上。 岁晏伸手贴着自己的额头探了探,果然发现有些烫,心道应该早让君景行回来的,要是旁的医术精湛点的郎中一探脉,指不定就发觉自己身上未清干净的毒了。 他手背按着额头,迷迷瞪瞪往前走了几步,一时没看路,直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一旁传来海棠的惊呼:“少爷!” 岁晏被撞了个趔趄,勉强站稳茫然地看着前方——端明崇正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小侯爷?” 岁晏呆呆看了他半天,才喃喃道:“殿下……” 端明崇正要说话,就看见岁晏像是支撑不住了一样,眼睛轻闭,踉跄着往前一步,竟然直接倒在了他身上。 端明崇忙一把扶住了他,低头一看,岁晏脸颊绯红,微微喘息着,似乎是生病了。 海棠:“少爷!” 端明崇连忙一把将岁晏抱了起来,随着海棠将人送去了偏院。 岁晏难受的脸上全是冷汗,被端明崇放在榻上。 他大概是被烧迷糊了,半睁着的眼中全是水光,他迷迷瞪瞪地伸手去抓端明崇垂在一旁的手。 端明崇等了他半日,手一片冰凉,猝不及防被抓住,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岁晏就捧着他的手背在自己烧红的脸上蹭了蹭。 端明崇:“……” 岁晏烧得迷糊,只依靠本能动作,脸颊捧着冰凉的手只觉得惬意无比,连眸子都微微眯了起来,含糊道:“好凉啊,舒服……” 端明崇看他烧成这样,又是心疼又是担忧,他也不动,反而用另外一只手轻轻贴着他的额头,柔声道:“难受吗?” 岁晏拼命仰着头去蹭他的手,迷迷瞪瞪道:“不……不难受,你碰一碰我……” 端明崇有些不自然地看了在一旁点香的海棠,小声道:“乖乖的,太医很快就来了……” 海棠将小盒子里君景行调配的药香放在小香炉里点燃,将镂空的盖放下,白烟袅袅升起,不过片刻药香便溢满整个房间。 端明崇正按着岁晏的手不让他瞎扑腾,嗅到味道偏头一看,皱眉道:“点香做什么,太医什么时候过来?” 海棠怯怯道:“殿下,我家少爷不看太医的,药很快就煎好了,喝了药就行。” 端明崇有些不可置信:“他都烧成这样了,竟然只喝药吗?” 海棠十分惧怕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说话都不利索了:“少爷他、他每次生病了都是府上的君神医来医治的,说是外面的郎中和太医都是庸、庸医,不让他们为少爷治,少爷也不肯让其他的郎中入府,往往生了病都是吃药了事……” 端明崇更不可置信了:“他说不治你们就不请了?” 海棠忙道:“不过君神医留下的药药效极好,一副下去少爷很快就会退烧了。” 端明崇拧眉:“他经常这样吗?” 海棠支支吾吾:“自从年前那场风寒,少爷便常常生病……” 端明崇再好的性子也被海棠这些话给气得冒出了些火气,他偏头看着烧得迷迷糊糊的岁晏,冷声道:“不让太医来也可以,去随便请个大夫来。” 君景行现在不在岁安侯府,岁晏要是再这么熬下去,端明崇都怀疑他要烧成个傻子了。 海棠:“这……” 端明崇偏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海棠顿时被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忙不迭跑了。 屋内满是药香,岁晏长发铺在枕上,苍白的唇张开一条缝,微弱地喘息着,一看就知道难受得紧。 端明崇越看越心疼,看了看一旁海棠端来的热水和帕子,起身亲自拧了湿帕子,轻轻将岁晏脸上的冷汗一点点擦干净。 岁晏浑身难受,挣扎着扯了扯衣襟,含糊道:“热……” 端明崇抓住他的手,小声哄道:“郎中马上来了,乖乖的啊。” 岁晏茫然地张开眸子看他,喃喃道:“月见要来了吗?” 端明崇:“什么?” 岁晏呆愣片刻,才小声道:“君景行,我只要他……” 他说着,又要偷偷摸摸去掀被子,端明崇正在皱眉,看到他的小动作又是一把按住他的手,哭笑不得:“不能掀被子。” 岁晏眸中带着波光,可怜至极地看着他:“可是我热……” 端明崇声音更轻柔了:“热也不行,你不难受了?” 岁晏呆呆看着他,片刻后竟然猝不及防落下两行泪。 端明崇吓了一跳,忙用手去贴他的额头,心疼道:“很难受吗?你今日到底去哪里了,怎么能烧成这样?” 岁晏一边抽噎一边仰头往端明崇掌心蹭,低泣道:“我好疼啊……不要喝酒,殿下……呜……” 他说得不明所以,端明崇只当他在说胡话,轻柔地帮他擦泪,小声哄着他。 片刻后,海棠领着一个郎中从外走来,端明崇忙起身让开。 岁晏哭了一遭,早就疲倦地睡了过去,倒也方便了郎中探脉。 那郎中满头白发白须,探脉探了半天,才拧眉道:“是风寒入体才起的高热,喝服药便好了。” 看来此人医术不怎么精湛。 端明崇看着烧得脸颊绯红的岁晏,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上来,只好朝郎中点点头,让海棠把他送出去了。 不一会,药煎好送过来,海棠十分熟稔地将岁晏半扶起,一碗药轻柔地喂了下去。 不过片刻,岁晏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端明崇这才松了一口气,岁晏这副模样他也不便说事,叮嘱了几番便起身回宫。 端熹晨依旧病着,端明崇每日都要去他宫中跑一趟,今日还让人拿些贵重的补品带了过去。 端熹晨依然是之前那副手足不能动的模样,端明崇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喝了药睡下了,只有孟御医在一旁收针。 端明崇在外等了一会,直到孟御医出来才迎了上去,皱眉道:“他到底怎么样,医治了这么多天都不能给个准话吗?” 孟御医这几日许是被问惯了,愁眉苦脸道:“太子殿下,五殿下这所中之毒整个太医院的人都闻所未闻,医治起来也束手束脚的,唯恐用错了药引得毒发,陛下已经在民间广招江湖郎中了,再等几日瞧瞧吧。” 端明崇眉头越拧越紧,但是也知道再担心也无用,只好微微点头:“那劳烦了。” 孟御医忙道不敢。 端明崇进内室瞧了瞧脸色苍白的端熹晨,片刻才出来。 孟御医不知为何竟然还没走,瞧见端明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端明崇道:“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孟御医小心翼翼道:“敢问殿下……这是从何处过来?” 端明崇道:“刚在岁安侯府待了半日,怎么了?” 孟御医试探着道:“殿下身上沾染了一些奇怪的药香,虽然散得七七八八了,但是有一味药太过特殊……” 端明崇一愣,回想起海棠在房内烧得那奇怪的药香,忙问道:“是什么药?” 孟御医道:“似乎有乌蕨,唔……还有一些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方子似乎是解毒,但又像是安神的,恕下官学艺不精……” 端明崇喃喃道:“解毒……” 孟御医忙道:“平日里咱们一般都是煎药治病,寻常郎中甚少会配药香来医治,所以下官才多此一问,这小侯爷身体看着康健,许只是些安神香罢。” 端明崇道:“安神香会用得着乌蕨吗?而且他只是发了高热,为什么要点安神香?” 孟御医顿时被噎住了。 这么来回折腾,天色也暗了下来,端明崇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太放心,临走前吩咐孟御医。 “明日一早你随我前去岁安侯府一趟。” 孟御医不明所以,但是还是行礼称是。 端明崇这才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在而岁安侯府中,岁晏正倚在床头,端着熬好的药小口小口喝着,一旁一个暗卫单膝跪在一边,正在听他吩咐。 房门突然被人敲了两下,岁晏道:“进来。” 很快,君景行推门而入,瞧见他苍白的脸色,又嗅了嗅房中的药香,眉头皱起:“你又病了?” 岁晏恹恹地抬眼,道:“还不是因为你。” 君景行走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探了探脉,半天才道:“我给你扎几针吧。” 岁晏道:“滚,我才不。” 他将君景行拂到一边去,朝着一旁的暗卫道:“就按照我说的去做,去吧。” 暗卫领命而去。 君景行皱着眉将小香炉的药香熄灭:“我都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这药香不到非不得已千万不要用,我看这香炉里的香灰,你之前还用过一次?” 岁晏将药喝完,恹恹点头:“前几天一直在做噩梦,便点了一些。” 君景行将香给灭了,让人将香炉抬下去,走到书案前龙飞凤舞写方子,打算自己再配点安神香给他。 他一边写一边漫不经心道:“方才你让那暗卫去办什么事了?” 岁晏白天睡了半天,现下也睡不着,正抱着金丝熊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它的耳朵,闻言懒散地道:“没什么事儿,只是让端明崇知道,我替他喝了杯污名罢了。” 君景行:“……” 君景行的手一抖,直接在宣纸上划出一道墨痕。 第36章 火焰【二更】 君景行觉得越来越看不透岁晏了, 试探着道:“你……为何要告诉他?” 岁晏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反问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他?” 君景行将笔放下, 也没心思写方子了:“我瞧你同太子相交甚好,之前又一直没对他提这事儿,我还以为……” 还以为你只想默默守护端明崇, 为了不让他愧疚甘愿忍气吞声,终生隐瞒此事。 岁晏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看话本看多了吧, 还是你觉得我是那种暗中默默奉献不求回报的人?” 君景行:“……” 君景行幽幽道:“我还当你对太子是认真好的,谁能知道你这人这么冷血无情?” 岁晏古怪看着他:“你现在才知道, 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君景行真想一针戳死他。 “而且我对太子是不是认真好的,同我告不告诉他这件事情, 完全两回事。” 君景行道:“怎么说?” 岁晏伸手将床头小案上的糖盒拿过来, 捏了一颗糖放在嘴里,含糊道:“如果他真的知道这件事情,一来便不会再来追究你的事情了……” 君景行打断他, 道:“怎么就不追究我的事情了?他应该查出了我的身份,也知道我同岁安侯府没什么关系,想要保全你, 只要将我抓住, 照样能将岁安侯府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岁晏微微一笑, 道:“因为今天他来看我时, 我哭着喊着对他说只要我家景行治病,他对我心生愧疚,这种小事自然要成全我。” 他家景行:“……” 君景行沉默半天, 才真心实意道:“你还真是个渣到前无古人的混蛋啊。” 岁晏作势要拿盒子丢他,君景行道:“那盒子里可有糖啊,每天五颗,丢了可就不能吃了。” 岁晏这才“哼”了一声,将盒子收了回去。 君景行道:“那二呢?” “二啊,自然就是让他长长戒心。”岁晏漫不经心道,“他那几个兄弟一个个都对那太子之位觊觎得恨不得他马上暴毙,而他呢,却偏偏没个警惕之心,还当所有人都同他一样是个温良的好人,若是他再这么兄友弟恭下去,怕是连成年都活不到了。” 君景行犹豫片刻,才道:“你这是要……帮扶太子了?” 岁晏道:“没有,我只是不想让他死。” 君景行有些无语。 岁晏看他一副不信的模样,皱眉解释道:“我可不想搅和到夺嫡这趟浑水里来,端明崇若是想要活下去,那必须要靠自己,我能帮得了他一次,可帮不了他一世。谁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其他的毒酒等着他,难道我每次都替他喝不成?” 虽然岁晏这番话说得没错,但是君景行就是觉得哪里奇怪,他冥思苦想了半天,才福至心灵,幽幽问出了一个根本问题。 “那你……为什么想要太子活下去?” 岁晏愣了一下,耳根猛地红了。 君景行挑眉:“嗯?” 岁晏胡乱将那糖盒扔飞出去,四块没吃完的糖撒了一地,他竟然看也不看,直接躺下将被子拽着盖住自己,闷声道:“你怎么话这么多?早知道就不找你回来,让你在外面自生自灭算了!” 君景行更加无语了,方才看岁晏振振有词说了那么多,还当他真的与世无争冷漠无情,细细追寻缘由,还是因为此人对太子同旁人不太一般。 不过也是,如果岁晏对端明崇只存着利用的心思,也不会奋不顾身救他性命,更不会在这里表面强行装着冷血,实则苦心孤诣设法让端明崇用另一种方法活下去了。 君景行幽幽叹了一口气:“希望你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就好。” 岁晏在被子里不住翻身,没一会就彻底忍不住了,他猛地掀开被子,怒道:“是!我就是为了他!怎样?!谁定的规矩说我不能对他好了?!” 君景行在一旁忍着笑写方子,道:“不敢怎样,小侯爷自己的事,怎么样都是可以的。” 岁晏脸更红了,他盘腿坐在榻上,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闷声道:“我把糖扔了,你再给我拿几颗来。” 君景行道:“每日给你的糖都是算好了的,不多不少,你别想耍赖。” 岁晏怒道:“我都没吃!” 君景行:“我方才是不是提醒过你了,让你别扔别扔,你非得扔,怪我?” 岁晏眼圈通红,一眼一眼地瞥他,可怜兮兮的。 君景行将方子写好,甩了甩纸让墨迹尽快干,头也不抬道:“你别用这副表情看我,太子吃这一套,我不吃。” 平白丢了四颗糖的岁晏气得耳朵发蒙:“你滚出去!” 君景行耸耸肩,道:“晚上我要为你守夜侍疾,你让我滚哪儿去?” 岁晏:“爱哪哪儿去!” 君景行早就对他这副色厉内荏的性子习惯了,也没理他,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情。 岁晏在榻上扑腾一会,很快也疲倦了,撇着嘴将被子盖上。 君景行将炭盆烧好,走上前摸了摸他还有些发烫的额头,轻声道:“晚上难受就叫我。” 岁晏恹恹点点头,想了想,道:“做噩梦了能叫你吗?” 君景行道:“可以。” 岁晏小声道:“那你可得快点来啊。” 君景行失笑:“你多大了,难道还会被噩梦吓哭不成?” 岁晏打了一下他的手。 君景行将被子掖了掖,道:“睡吧。” 岁晏道:“那……能点香吗?” 君景行淡淡道:“我之前说过什么?” 药香不能经常用。 岁晏撇了撇嘴。 君景行:“闭眼。” 岁晏也累了,听话地闭上眼睛,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君景行无声叹气,心道这嚣张跋扈的小侯爷也只有在吃糖和睡觉时会这么乖巧了。 自从君景行到了侯府后,岁晏每晚睡觉都很安分,君景行还以为他说做噩梦是说着玩的,但是到了夜半时分后,君景行迷迷糊糊间竟然真的听到岁晏在惊恐地叫他。 君景行忙张开了眼睛,正要下床去内室,便看到岁晏抓着烛台,神色不安地从内室走出来。 他披头散发赤着脚站在地上,烛光将他的侧脸照的苍白一片,他讷讷道:“我……我做噩梦了……” 君景行连忙将他拽着回到了榻上,拍着他后背时才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地发抖。 岁晏怯怯地看着他,没了平日里的飞扬跋扈,看着整个人阴郁胆怯不少,看来是被吓得不轻。 君景行放轻声音:“你梦到什么了?” 岁晏喃喃道:“梦到我被火烧,你……你就在一旁看着……” 君景行没想到他梦中竟然有自己,声音更轻柔了:“别怕,这只是一个噩梦而已,如果你被火烧,我绝对不会只在一旁坐视不理的。” 岁晏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的话,整个人还是有些惶恐不安:“我……我看到端执肃过来同你吼着什么,他、他要杀了你,你快点逃……” 他说的颠三倒四,君景行只当他在说胡话,因为他同端执肃根本就没有交集,也只是之前草草见过一面而已,他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想要杀自己? 岁晏还是在发抖:“你快逃啊……” 君景行哄他:“好好好,如果他来杀我,我定会逃得越远越好。” 岁晏忙不迭地点头。 君景行道:“天还早着,你再睡一觉好不好?” 岁晏茫然看着他,道:“那你给我点香吗?” 君景行眉头皱起:“都说了多少遍了,那药香不能多用,明日我便让人去配安神香,乖乖撑一晚上,嗯?” 岁晏点了点头,扯着他的袖子拽了拽,小声道:“那我要是再做噩梦,你一定要快点逃,不要被他抓到……” 君景行哭笑不得,只得称好。 岁晏再次闭上眼睛,大概是太疲倦了,不一会再次睡了过去,梦中依然是那冲天的火光。 他感觉自己身处一片火海中,浑身却感觉不到一丝炽热,从被烧得一片废墟的缝隙中,岁晏恍惚间再次看到了前世那个一袭红衣的月见。 他站在火海的空地前,长身玉立,面无表情的脸上全是泪痕。 火势冲天,热气将周遭及脚踝的雪融化成水。 纷纷扬扬的大雪从空中落下,月见身上很快落了一层雪,他怔怔地看着沦为火海的长廊,泪水不住落下。 身后似乎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月见动也没动,依然安安静静注视着面前的火焰冲天。 “忘归呢……” 身后有人在说话,声音剧烈地发着抖。 月见淡淡道:“在里面。” 匆匆赶来的端执肃身上全是雪水,他怔然看着已经烧成废墟的长廊,半天才道:“什么?” 月见轻轻笑了,他边笑边落泪,转过身看着满脸茫然的端执肃,十分认真道:“被赐了污名的人,至死都入不了家族祖坟,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端执肃全身都在发抖,脚步踉跄着后退几步,喃喃道:“死了?” 月见冷冷看着他。 “死了?”端执肃道,“他死了?” 他来来回回喃喃着这句话,接着像是魔怔了一样朝着火海中冲去,却被终于赶过来的宋冼一把拦住了。 “殿下!” 端执肃厉声道:“放开我!” 宋冼死死抓着他:“岁忘归已经死了!” “他在骗我!”端执肃死死瞪着月见,声音不稳,“他一定在骗我!两个时辰未到,毒根本没来及发作,岁忘归他这么惜命,怎么可能会为自己选这么个死法?” 岁晏他那么怕疼,怎么会忍受自己被活生生烧死这样痛苦的死法? 月见姿态优雅地将脸上的泪擦掉,忍着笑柔声道:“陛下,您这话就说错了,他喝下那杯酒,半个时辰都没撑到便死了。” 端执肃愕然看着他。 “他入不了祖坟,只能当孤魂野鬼。”月见柔声道,“所以尸骨随着王府烧成一把灰烬,难道不是最好的归宿吗?” 只有罪大恶极的人才会被人挫骨扬灰,连尸身都留不得。 第37章 上瘾【三更】 端执肃怔然了片刻, 看向月见的眼睛一片通红,眸中全是崩溃的杀意。 “是你……” 月见:“嗯?” 端执肃道:“是你杀了他……” 月见没忍住, 直接笑出了声。 “是你让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未见到……”端执肃冲上前,一把掐住了月见的脖子,狠厉道, “你竟然连他的身体也烧了,你……” “你该死!” 月见没有躲, 任由这个险些被自己的愧疚逼疯的男人扼住自己的咽喉,他眸中没有恐慌, 只有浓浓的嘲讽和解脱。 岁晏呆呆地看着他们,似乎想要去拦, 身体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 “快逃……” “月见……不要……” “月见!” 岁晏倒吸一口气, 猛地张开了眼睛。 他心跳如鼓,剧烈喘着粗气,眼前一阵雪花似的黑暗, 半天才逐渐回过神来。 君景行坐在床边,正伸手轻轻抱着他,用手拍着他的后背, 小声哄他。 “不怕不怕, 不怕了, 梦里什么都是假的。” “别怕, 我在这里。” 岁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听着君景行胸口的心跳,半天才抖着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从喉中发出一声低喃。 “月见。” 君景行一愣。 自从他从挽花楼出来,便没有人叫过他这个名字了。 对于这个风尘之名,君景行是十分厌恶的,但是当岁晏带着些惶恐和依赖叫出来时,他却感觉心头像是被人掐了一下,有些酸涩。 君景行柔声道:“我在,我一直都在这里。” 岁晏靠着他的肩膀喘息了一会,才慢慢直起身子,眼睛发红地看着他,迷茫道:“你为什么不逃?” 君景行不明所以,瞧见岁晏失焦的眸子才知道他根本没有清醒,想起他之前说的端执肃要杀他,只好哄道:“我跑了,马上就跑了,你都不知道我跑的多快。” 岁晏道:“你骗人。” 君景行心道好难哄啊,但是他也发觉现在的岁晏神智似乎有些异样,他不敢刺激他,只好劝道:“要不再睡一觉,我给你点香。” 岁晏呆呆看着他,听到要点香才点头,乖巧道:“好。” 君景行调配的药香虽然有安神定心的效用,但是用的却全是虎狼之药,剂量又重,只有在岁晏刚中毒险些撑不过去时用过两回,自那后便极少用了。 君景行皱着眉将药香点燃放在小香炉中,想了想还是叮嘱道:“记住,这药香还是不能多点,虽然能暂时缓了你的疼痛和噩梦,但是一旦上瘾可就成无解的毒药了。” 白烟袅袅,岁晏侧躺在床边,两手扒着被子眼巴巴地看着那腾起的白雾,小声道:“离近一点。” 君景行道:“不能再近了——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说话?” 岁晏眸子有些失神,含糊道:“有在听,我在听着呢,你继续说。” 他说着,迷迷瞪瞪地掀开被子,似乎想要离香炉近一些,被君景行一把按回了床上。 岁晏摇头,茫然地看着他:“香……” 君景行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将他强行塞到被子里,抓着他的手腕探了探脉,片刻后脸色微微有些变了。 他按着岁晏的肩膀,质问道:“那香你到底烧了几天?” 岁晏迷迷瞪瞪地看着他,不知是睡迷糊了还是那香致幻安神的效用,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君景行脸色难看极了,转身披上外袍便往偏院走,等到他将自己柜子里盛香的盒子翻出来后,发现里面竟然少了大半。 君景行怒气冲冲地回到房中,没来得及发怒,便瞧见岁晏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床,正抱着膝盖蹲在香炉旁呆呆看着那袅袅腾起的白雾,脸上全是迷茫。 君景行立刻冲上前,将烧得滚烫的小香炉搬着直接扔到了窗外的雪堆里去。 “砰”的一声。 岁晏依然蹲在那,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君景行将岁晏扯到了床上躺着,气得头都在隐隐作痛。 他只是三四天没回来,看那药香的剂量,岁晏竟然整整烧了四天,怪不得他一整晚上都在念着那香。 “岁、岁忘归……”君景行瞪着满脸茫然的岁晏,有气无力道,“你是不是在找死?” 岁晏自从花灯节遇见端熹晨后,回来便整夜整夜地做噩梦,他原本是想着将君景行给他配的药香当成安神香来用,让海棠给他烧了些。 君景行之前曾叮嘱过他,这种香除非难受到不得已时才能用,并且最多只能烧一炷香便要熄掉,但是岁晏烧着烧着,直接上了瘾,竟然把那种虎狼之药当成香薰每日都在烧。 后来去找君景行那日,他做贼心虚,忙让海棠将香熄了,又重新点了半日的檀香,才将满室的药香给压下去。 君景行被他气得头疼,随之而来的还有满心的后怕——这药香是他自己配制出来的,其他人根本不知道药方,如果他一直都没有回来,或者直接死在了外面,岁晏不顾劝阻地将所有香烧完,到时候直接上了瘾,那可要如何是好? 君景行深吸一口气,连呼吸都在颤抖。 满室依然残余着浓郁的药香,岁晏躺回榻上也没有再闹,不一会便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只苦了君景行神色复杂地在他榻边坐了一夜。 翌日一早,岁晏坐在桌前皱着眉喝白粥,喝了半碗就将碗放下了。 君景行在一旁将熬好的药膳汤盛了一碗给他:“喝完。” 岁晏愁眉苦脸:“难喝。” 君景行道:“天还没亮我就在厨房专门熬的,多少喝一点,就一口也成。” 岁晏道:“我饱了。” 君景行不动声色地说:“喝完,你喝完我待会给你点香。” 岁晏一听,捧起碗又喝了一口,疑惑道:“你不是说不能多点吗?” 君景行将他喝了半碗的粥放在一旁,看着他皱眉吃了半碗药膳,才淡淡道:“那就不点了吧。” 岁晏顿时瞪他:“你骗我?!” 君景行有些烦躁地敲了敲桌子:“你现在知道那香我为什么不让你用了吗?” 岁晏愣了一下,回想起自己方才那股平地而起的怨气,顿时打了个寒颤。 想起自己前几日把那药香当香薰烧的事情,岁晏忙收敛怒意,有些心虚地看着君景行,小声道:“真的……上瘾啊?” 君景行斜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说呢。” 岁晏更加心虚了,他怯怯地捏着那喝了半碗的药膳碗沿,像是受了惊的小动物似的,小口小口将剩下的喝完——喝一口还要小心地看一眼君景行。 君景行冷淡看着他。 岁晏喝完之后,将碗推到君景行面前让他看那干干净净的碗底,弯着眸子讨好地笑:“我……我喝完啦。” 君景行几乎被他这副姿态给气笑了:“你倒是乖觉,比衔曳还能屈能伸。但你以为喝完了药我就不追究你干的那些破事了?” 岁晏垂着头,小声道:“我……我不是有意的,你又没提前告诉我那药香会上瘾,我就……” 君景行冷声道:“小侯爷的意思,是在怪我了?那药香要是能随时随地地用,我为什么还要放在我房里不给你用?呵,小侯爷还当真厉害,我配好的存货锁在柜子里你都能找人把那锁撬了,真是好、手、段!” 最后三个字,他说的咬牙切齿。 君景行只有在自知犯了错或者真的生了怒气时才会叫他小侯爷,岁晏一看,心道要遭,起身就要跑。 君景行道:“你要敢走,晚上我不拿针扎死你,我就不姓尹。” 岁晏最怕针,顿时怂了,他扭扭捏捏地坐了回去,小声道:“你现在也不姓尹啊。” 君景行冷冷道:“继续说,我就坐在这里听着!” 岁晏顿时不敢拿他的姓氏说事儿了,他怯怯道:“而且,我……我才是小侯爷啊,你怎么对我一点不敬畏?竟然还敢吼我……” 君景行:“……” 岁晏委屈地瞥他:“你好凶啊。” 君景行拍了拍桌子,怒道:“我都说了我不吃你这一套,把那神情给我收回去!” 岁晏惯会演戏,看到君景行软硬不吃,顿时收回了那副可怜兮兮的神色,将手肘撑在桌上,支着下颌斜睨着君景行,懒洋洋道:“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君景行被他突然变脸给惊住了,不可置信道:“你这副样子,到底是认错,还是给我吊丧?” 岁晏“啧”了一声:“唉,真麻烦。” 君景行:“……” 君景行真的想扎死这个混账东西。 岁晏正在破罐子破摔地气君景行,此时海棠敲了敲门,禀报道:“少爷,太子殿下过来了。” 岁晏一听,“腾”的一下站了起来,道:“哎!我马上就到!” 他打发海棠出去,眸中闪着光芒看着君景行,欢喜道:“不是我要走啊,是太子!太子殿下来了,我要去迎接!我们还有要事商量呢,就你那破事!我可是为了你去的,你不能拦我,也不能用针扎我!” 君景行冷眼看他装。 岁晏喋喋不休地说完,不等君景行拦他,欢天喜地出去了。 君景行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第38章 庸医 岁晏一路小跑着去了前院, 远远瞧见了坐在前厅的端明崇,脸上笑意不自觉地露了出来, 跑得更快了。 只是还没等他跑进前厅,余光突然扫到了在端明崇坐着的孟御医,他笑容未变, 动作连个顿都不打,飞快转身, 拼命就要往回跑。 端明崇远远瞧见他这么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几乎被他逗笑了。 他快走几步, 一把将岁晏给逮了回来,笑道:“你跑什么?” 岁晏回头, 讷讷道:“请殿下安。” “过来。”端明崇拖着他回到前厅, “见了御医扭头就跑,你还是个孩子吗?” 孟御医笑容可掬地起身行礼:“见过小侯爷。” 岁晏瞪了他一眼。 端明崇拉着他坐下,姿态熟稔地将手背贴在岁晏额头上探了探, 道:“不发热了,还难受吗?” 岁晏顿时有些心虚,虽然昨天他是有些发热, 但是也没到神志不清的地步, 那副姿态有一半都是装出来的, 此时看到端明崇这般担心, 他自己反倒有些心虚了。 “吃了药就好多了,劳烦殿下担心。”岁晏不自然地拢了拢袖子。 端明崇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 昨天看那外面的郎中医术似乎不怎么精湛,今日正好孟御医来给你请平安脉,我便一起跟来了。” 岁晏一听,连忙将手往腰后放,摇了摇头,道:“不、不必了,我吃了药就好,不用劳烦孟御医。” 孟御医笑道:“多谢小侯爷体恤,不过只是探探脉罢了,不麻烦的。” 岁晏咬牙切齿地朝他笑:“呵呵,那真是……多、谢了。” 他一个没忍住,直接在桌子底下朝孟御医踢了一脚。 端明崇一皱眉:“怎么了?” 岁晏顿时暗叫糟糕,踢错人了。 他一把将手伸出来放在桌子上,朝着端明崇乖巧地笑:“没什么,探脉探脉。” 端明崇也没多想,朝着孟御医使了个眼神。 孟御医微微颔首,将手放在了岁晏的手腕上。 岁晏一天到晚闲不住,在孟御医探脉时,他另外一只手不自觉地扯着自己腰间的小香囊捏来捏去,眸光发散,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 端明崇一直在注视着他,看他腰间一直挂着平安符,眸色更加温柔。 片刻后,孟御医才将手收了回去,神色带了些肃然。 岁晏心中一惊,心道这是探出什么来了吗?是污名,还是那能让人上瘾的药香? 端明崇自从听说那药香是解毒的效用后,十分担忧,此时瞧见孟御医的神色,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试探着道:“小侯爷是有什么严重的病症吗?” 孟御医告了声罪,沉思道:“观小侯爷脉象,似乎有些忧思过虑,郁则气结,所幸并不是什么太重的病状,日后多多调养,可保性命无忧。” 端明崇松了一口气。 岁晏将袖子扯下,撇了撇嘴,心道:“庸医。” 孟御医又叮嘱了一堆有的没的,还写了几张方子,岁晏听都没听,直接“嗯嗯”两声敷衍过去。 端明崇拍了拍他,道:“好好听着。” 岁晏只好不情不愿地听了个尾。 孟御医离开后,端明崇才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岁晏立刻露出一个乖巧的模样,讨好地看着他。 “你啊。”端明崇无奈道,“现在五皇兄重病未醒,宫里的御医都忙得一团糟,你要是再出点什么事儿那可怎么好?孟御医是宫中圣手,多少人想请他来诊治都无门,我请他来一趟着实不易,你为何还一副这么嫌弃的样子?” 岁晏心道:“还圣手呢,连我中了毒都探不出来,庸医。” 但是这话是不能在端明崇面前说的,岁晏道:“那好吧,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下回他过来我就不瞪他了。” 端明崇被他逗笑了。 岁晏让人上了新茶,盯着端明崇修长的手指猛瞧,突然想起前几日明明都要把人拐到府上过夜了,却被那该死的端熹晨给搅和黄了。 岁晏恨恨地咬牙,险些将紫檀木的桌角给掰下来。 端明崇疑惑道:“怎么了?” 岁晏收敛怨气,将手中杯子放下,问道:“五殿下现在如何了?我听人说皇上在各城张告示寻神医来医治,他伤得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只是捅一刀,应该不至于吧。 端明崇觉得对岁晏没什么不能说的,便将端熹晨的病状一一说了,担忧道:“父皇和宁娘娘终日担忧得不得了,但是整个太医院的人都没辙,只能在外找寻一些见多识广的江湖游医来试试看了。” 端熹晨是皇帝最宠爱的贵妃之子,即使他是个只知酒池肉林的纨绔,也照样将他宠到天上去。 岁晏道:“是中毒?” 端明崇点头:“十有八九。” 岁晏想了想,突然道:“我想进宫瞧一瞧他。” 端明崇端杯子的手一顿,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岁晏又开始胡说八道道:“皇子重病,按照规矩我得前去瞧一瞧问候一番吧,要不然定会被人说我岁安侯府没有教养。” 端明崇笑道:“你自己还病着,还想着去看别人?不必担心,旁人不敢多说什么的,你还是先把自己顾好再说吧。” “可是可是!”岁晏一把抓住端明崇的手,轻轻晃了晃,朝他眨了眨眼睛,道,“前些日子我还在同五殿下相谈甚欢,这才没过多久他竟然中毒这般深,我对此真的十分担忧,殿下就成全我吧,我瞧一眼就回来,保证不惹事。” 端明崇古怪地看着他:“但是我记得,花灯节那天,你还被他吓得腿软得走不动路来着。” 这回怎么上赶着去看他? 事出反必有妖。 岁晏继续胡说八道:“人是会变的,我之前怕他是因为他想要轻薄我,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就躺在那不能动,就算要动手动脚也只有我轻薄他的份了。” 他说着,不等端明崇拒绝,忙站起来,道:“我这就让人去备点补身子的东西带过去,马上就好,殿下等我!” 端明崇站起来:“那……” 岁晏:“啊——带根人参吧,我补死他。” 端明崇:“……” 岁晏拉着一旁满脸茫然的海棠,颠颠跑开了。 出了前厅,海棠小声道:“少爷啊,咱们府上好像没人参,上回君神医说您不能碰参汤,所以咱们有一个月都没有让人置办了。” 岁晏瞥了他一眼,随意摆摆手,道:“那你就去库房随便瞧一瞧,什么白菜萝卜,准备点就成了。” 海棠:“……” 岁晏一瞪他:“快去,送礼重在心意你懂不懂这个道理?!” 海棠忙小声称是,心道如果不是和别人有仇,怎么会在别人重病时送白菜萝卜,这算是哪门子心意?恨不得别人马上病死的心意? 岁晏同海棠胡乱说了一遭后,踮着脚尖小跑回了偏院。 君景行正在房中配安神香,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他手一抖,险些将刚磨好的药粉给洒了。 岁晏如同一阵风刮了进来:“那谁那谁那谁!” 那谁:“……” 那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将手中的药放下:“什么事儿?” 岁晏开门见山道:“你没有弄死端熹晨,是因为给他下了毒吗?” 君景行眸子一动,没有否认:“嗯。” 岁晏眸子放光,道:“那你的后招是什么?不会就是单纯的下毒,让他成个石头一样一动不能动吧。” 君景行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唇:“你问这个做什么,这个同你无关。” 岁晏恨铁不成钢,道:“你快同我说,我之前不干涉你的事情是知道你自己心里有分寸,但是现在你捅了这个大一个篓子,如果不是太子比较好骗,我早就保不住你了。” 君景行深吸一口气,无奈地看着他:“这种事情你插手进来没什么好处,你还是老老实实撩你家太子吧。” 这个“你家太子”让岁晏的脸猛地一红,他干咳一声,拍了拍桌子,绷着脸道:“我现在要进宫去瞧一瞧端熹晨,你真的不用我帮忙?” 君景行手一抖,挑眉道:“帮什么忙?” 岁晏想了想:“比如趁此机会做点什么手脚什么的。” 君景行哭笑不得:“我还当你是个多聪明的人,怎么现在就转不动脑子了,端熹晨那么受皇帝宠爱,重病中自然是无数人守着的,你这个时候去动手脚不是找死吗?” 岁晏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所以我才来找你,问问你有没有杀人于无形的东西啊?” 君景行:“……” 君景行斥道:“没有,一边玩儿去!” 岁晏道:“君月见!” 君景行道:“我说了没有就没有,你别同我闹了!我要尽快将安神香配好,要不然晚上有你的苦头吃。” 岁晏不可置信道:“我是在帮你,哪有你这样把别人往外推的?” 君景行叹了一口气,他揉了揉眉心,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岁晏闹了一会自己也不耐烦了,一扬手将君景行好不容易磨好的药粉掀翻,“哼”了一声,趾高气扬地走了。 君景行:“……” 君景行简直都没力气生气了,任劳任怨地继续磨药粉。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若是靠着岁晏事情指不定办得更加顺利,不必来回折腾这么多日,自己也不必终日提心吊胆。 但是,君景行就是不想。 他不想让岁晏平白无故地受他牵连,脏了自己的手。 可是热衷于落井下石的岁晏根本不明白君景行的苦心,气得半死从偏院出来。 海棠已经在库房找了鹿茸用木盒装起来,瞧见岁晏出来,忙迎了上去,将盒子给他看。 岁晏看了一眼那名贵的鹿茸,撇了撇嘴,哼道:“便宜他了。” 说着,将盒子拢到怀里,回了前厅。 端明崇等候多时,瞧见他捧着盒子过来,无奈笑道:“你还真打算去啊。” 岁晏披着大氅,催着端明崇往外走:“去啊,当然得去。” 千载难逢落井下石的机会,怎么能不去? 端明崇更无奈了,但是看到岁晏兴致这么大,他也不好拦,便半推半就地和他一起进了宫。 半个时辰,车轿在端熹晨的宫殿停了下来,岁晏拢着衣袖,一派淡然地下了轿。 端明崇看他方才还在轿上活蹦乱跳,下了轿立刻一副稳重清冷的样子,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 岁晏回头:“殿下?” 端明崇道:“你先进去吧,我先去问问御医情况如何。” 端明崇每日过来,最先要做的必然是向御医询问端熹晨的病症,雷打不动,那些御医每日都要在皇帝面前明里暗里夸赞太子兄友弟恭。 岁晏“哦”了一声,将怀中的盒子给了宫人,被人引着前去了端熹晨的寝殿。 岁晏离开后,端明崇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他在外殿寻到了孟御医。 还没来得及问,孟御医就低声道:“殿下,小侯爷情况似乎有些不好。” 端明崇瞳孔猛地一缩。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人会觉得岁晏晏好鸡儿惨,太子怎么屁事都不干,也不帮他,所以觉得wuli太子非常圣母。 emmmm,但是站在太子的角度,他对岁晏所经历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别人有害过他,所以才什么措施都没有做, 他继续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不屑算计人,更不会主动去害别人。 如果他知道有人要害他或者害岁晏,而什么事都不做,那样,应该才叫圣母吧。 ↑,这是我自己的理解。 第39章 香瘾 孟御医道:“先不说他身体残余的毒性……” 端明崇眉头一皱:“还是先说毒吧。” 孟御医:“……” “他果真中过毒?” 孟御医点头:“小侯爷府上的那位神医当真医术高超, 那样霸道的毒性都能去的七七八八了,若是让我们太医院的来, 恐怕都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救得回小侯爷性命。” 端明崇道:“是什么毒?” 孟御医看了看左右,低声吐出两个字。 端明崇脸色瞬间变了。 岁晏随着宫人一路进到了端熹晨的寝殿,撩开帐帘后, 却发现端熹晨不知何时竟然又睡过去了。 自从中毒后,端熹晨整个瘦了一圈, 脸色泛着些不太自然的蜡黄,看着十分虚弱。 岁晏视线瞥到他的脸上, 心间猛然一颤,不受控制泛上来的恐惧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 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一旁守着的宫人有些尴尬地提醒道:“小侯爷,在病人榻前颔首行礼是不合规矩的,您只要看一眼就行了。” 岁晏奇道:“礼不可废, 难道要我给他下跪行礼吗?” 宫人更尴尬了,小声提醒他这是对死人才行的礼。 岁晏“哦”了一声,低头又行了一礼。 早日祝你归西。 宫人:“……” 宫人面有菜色, 有些无语地看着岁晏, 一时间竟然不知要不要赶人。 端熹晨没醒, 岁晏也不好把他叫起来落井下石, 叹了一口气,转身便离开了。 而在他刚刚离开,原本陷入睡熟的端熹晨像是被什么惊醒了一般, 浑身微颤,猛地张开了眼睛。 原本他的身体因那霸道的剧毒也一动都不能动,此时却不知为什么,他手臂上青筋暴起,手竟然勉强抬了起来,只不过瞬息就垂了下去。 岁晏出去的时候,端明崇正坐在一旁,神色有些阴沉地同孟御医在说着什么,瞧到他出来,朝他勉强笑了笑,道:“看完了?” 岁晏点点头,好奇道:“你们在说什么?五殿下的病吗,我能听听吗?” 孟御医干笑,躬身退下了。 端明崇深吸一口气,神色复杂地看着岁晏。 岁晏眨眨眼睛:“怎么了?” 端明崇摇头:“没什么,天色已晚,我让人送你出宫吧。” 岁晏正要点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弯着眸子一笑:“我好不容易进宫一趟,殿下都不请我喝杯茶吗?” 端明崇没有瞧出他的狼子野心,便将他带去了东宫。 岁晏颠颠地跟着去了。 东宫的茶都是每年最早进贡的新茶,端明崇让人泡了一壶后,又叮嘱烧些甜汤过来。 岁晏本来就不是为了茶而来,但是看到端明崇让人准备甜汤甜点,眸子弯得更厉害,恨不得直接粘在他身上不走了。 端明崇让人端上来茶点后,突然有宫人进来,朝端明崇行了一礼。 端明崇看了一眼,眸子微微冷了。 “殿下,陛下让您去一趟。” 端明崇有些冷淡地点头:“我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脸上的冷意收敛掉,朝着岁晏有些不自然地开口道:“我要去太和殿一趟,你……” 岁晏正在吃桂花糕,十分善解人意:“好好好,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绝对不乱跑惹祸。” 端明崇无奈地看着他,又叮嘱了一番才随着人离开了。 岁晏吃完了糕点喝完了甜汤,又枯坐在前殿等了半个时辰,直到外天色已晚,端明崇竟然还没回来。 东宫的宫人许是得了端明崇授意,对他甚是恭敬,岁晏等了半天有些不耐烦了,起身打算往书房里跑,他们也不敢拦,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 端明崇的书房里摆了一整墙的书,岁晏随便翻了几本,发现都是治国修身的,上面还用朱砂密密麻麻标着许多批注。 岁晏嘀咕道:“整日看这种书,怪不得会被养成那副样子。” 他又胡乱翻了几本,无意中扫到了书木架上两本新书,好奇心驱使之下他踮着脚尖够了下来,随便翻开一页,瞬间惊了。 这竟然是两本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戏本! 那戏本一看就知道是瞎编的,上面故事倒是没几个,倒是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民间习俗,写的头头是道。 岁晏一边翻一边啧啧称奇,心道没想到端明崇竟然还会看这样的书,真是看不出来啊。 他感慨着草草将书翻完,翻第二本时,突然瞥到了一行批注——关于元宵节赏花灯的。 岁晏眨着眼睛愣了半天,才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终于明白元宵节那日,端明崇为何会问那句话了,敢情是从这里看来的。 岁晏自己编排了一番端明崇一本正经地拿着这造孽的戏本一页一页认真看的模样,笑得几乎要打跌。 就那两本书,岁晏坐在椅子上认认真真看了半日,最后实在是支撑不住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直到戌时三刻,端明崇才匆匆从外而来,还未将披风解下,便问道:“小侯爷呢?” 宫人小心翼翼地指着书房。 端明崇脸色有些苍白,走起路来似乎还微微有些踉跄,他没有停顿,直接进了书房。 岁晏早已伏在书案上睡了,宫人不敢打扰他,便搬来了炭盆放在一旁,又小心翼翼给他盖了毯子,倒是没让他冻着。 端明崇有些懊恼,他走上前轻轻推了推岁晏,柔声道:“阿晏?” 岁晏迷迷瞪瞪地被推醒,迷茫地看着他,半天才认人:“殿下,你回来了。” 端明崇原本脸上全是冷意,此时瞧见岁晏这副软糯的模样,不知为何突然心情好了些。 他俯下身摸了摸岁晏的额头,道:“困了吗,我送你回府吧。” 岁晏眼睛都睁不开,一歪头直接撞在了端明崇怀里,含糊不清道:“不想动,想睡觉。” 端明崇双腿站不稳,险些被他撞倒,只好道:“好,那我带你去偏殿睡觉,在这里睡是要着凉的。” 岁晏迷茫地点头,乖巧地被端明崇扶着站了起来。 岁晏本来睡得迷迷糊糊的,但是出了书房被冷风一吹,很快就清醒了。 他正要上前调笑几句,却发现端明崇走路似乎有些异常。 两人很快到了东宫偏殿,端明崇道:“你是不是晚上还没用膳?我让人给你准备些菜过来,你多少用一些再睡觉。” 岁晏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腿,道:“殿下怎么在太和殿待了这么久,是朝中有什么要事吗?” 端明崇脸色一僵,勉强笑了笑:“没什么要事,琐碎的小事太多这才耽搁了时间,让你等太久了,我……” 他正要转身让人去催晚膳,岁晏不知瞧出了什么,突然道:“皇上怀疑端熹晨受伤中毒一事是你所为?” 端明崇动作一顿,挥了挥手让宫人下去,直到房间无人了,才淡淡道:“花灯节那日,只有我一反常态地出了宫,而且还出现在花灯节上,父皇猜疑并不是无道理的。” 岁晏道:“你没有辩解吗?” 端明崇笑了。 岁晏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按照端明崇的性子,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平白无故安上一个谋害胞兄的罪名,他辩解是辩解了,但是皇上到底听不听,信不信,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岁晏看着他膝盖上一片脏污,心中大概有了底。 他这是……被罚了。 否则岁晏明明在他宫里等着,他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不会耽搁这么久。 端明崇拉着他坐了下来,轻声道:“你不必操心这件事情,我能处理好。” 岁晏心不在焉地去捏腰间的香囊,“嗯”了一声,也听话地没再过问。 很快,饭菜被端了上来,端明崇仔细看了看,发现并没有岁晏不能吃的,便看着他吃了些。 用完饭,端明崇道:“你先睡吧,明日我早朝回来后再送你回府。” 岁晏正在一旁喝汤,闻言疑惑道:“你去做什么?” 端明崇道:“父皇……让我抄几遍贤良对策明日带过去。” 岁晏动作一顿,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罚跪,抄书。 饶是岁晏也一时弄不准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是真的猜忌端明崇谋害兄长,为何要罚得这么轻描淡写? 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有怀疑端明崇,而只是想要敲打端明崇什么。 岁晏将碗放下,半晌才点头:“好。” 端明崇细细叮嘱了几遍,这才匆匆去了书房。 岁晏脱了外衫进了被子,一旁的宫人帮他烧炭盆,低眉顺眼不敢往床上瞧。 岁晏越想越觉得憋屈,突然道:“殿下今日去太和殿到底做什么了?” 端明崇让贴身的人来照料岁晏,而岁晏记得很清楚,这人就是今日跟随端明崇去太和殿的下人。 宫人吓了一跳,忙跪地道:“小侯爷……” 岁晏不厌其烦又问了一遍,那宫人大概也是得了端明崇授意,死活就是不说。 岁晏更加确信了端明崇就是被罚了,心道受宠的儿子受伤就不由分说罚太子,皇帝这一家子还真是渣得殊途同归啊。 他气得要死,却暂时什么都不能为端明崇做,只好冷着脸缩到了被子里,让人下去了。 宫人忙不迭地跑了。 书房中,端明崇正在抄那一厚沓的书,闻言微微皱眉:“他问这个做什么?” 那宫人小心翼翼道:“属下不敢妄言,不过那小侯爷似乎瞧出来了什么,一直追着问。” 端明崇手一顿,眉头皱了皱:“他睡下了吗?” “大概是乏了,早早睡下了。” 端明崇继续面无表情地抄着书,手腕有些打颤:“嗯,知道了,好生伺候着。” 宫人忙躬身退下了。 端明崇在书房待到了丑时,才堪堪将书抄完,他刚将笔放下,宫人匆匆从外走来,来不及行礼,道:“殿下,小侯爷出事了。” 端明崇一惊,忙快步去了偏殿。 偏殿烧着炭盆,一片温暖。 端明崇刚走进去,便瞧见一身单衣的岁晏正披头散发抱膝坐在烧尽的香炉旁,神色恍惚,嘴中还是念叨着什么。 端明崇忙走了过去,轻声道:“阿晏?” 岁晏迷茫地抬头看他,瞳孔发散,不知道还能不能认人。 第40章 真相 刚开始端明崇还以为他睡迷糊了, 伸手将他半抱在怀里想将他往床上带,岁晏却不知发了什么疯, 突然从他怀里扑腾出去,继续靠在那香炉上,神色恍惚地用手去碰香炉上的雕花。 端明崇惊疑不定。 一旁的宫人小声道:“小侯爷这样已经一炷香了, 怎么劝都不听,定要待在香炉这儿。” 端明崇这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他尝试着走上前,摸了摸岁晏的额头, 触手所及滚烫一片。 岁晏大概是觉得舒服,微微仰着头去蹭他的手。 “快去寻太医。” 宫人忙不迭跑开了。 端明崇深吸一口气, 小声道:“阿晏, 还认得我吗?” 岁晏迷迷瞪瞪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明、明崇。” 端明崇声音更柔了:“地下凉,去床上睡着好不好?” 岁晏呆呆地看着他, 半晌才一歪头,道:“那你给我点香吗?” 端明崇心中疑惑,点香? 端明崇忙哄他:“好, 点香, 马上就点。” 岁晏这才朝他伸出一只手, 委屈道:“我站不起来了, 你拉我。” 端明崇叹气,索性直接将他半抱起来,终于送到了床上。 岁晏躺在榻上, 不住地扑腾,嘴里喃喃着:“香,明崇,点香。” 端明崇坐在榻边按着他的手,省得他伤到自己,安慰道:“好好好,马上就给你点香。” 很快,宫人将安神香放在香炉中点燃。 岁晏嗅了嗅,突然发起火来,一把将端明崇的手拍开:“这不是我的香!” 端明崇:“什么?” 岁晏挣扎着要往床下爬,端明崇忙按住他,捉着他双手困在自己怀里:“阿晏?!” 那药香的瘾一上来,岁晏整个人都没多少力气,胡乱挣扎了两下就被端明崇抱在了怀里。 “明崇,明崇……” 他一直在软软喊着端明崇的名字,一会哭一会笑,吵着闹着要那香。 端明崇一直紧紧抱着他,混乱间还被他在脖子上挠了一道血痕。 不多时,在太医院当值的孟御医匆匆过来,瞧见岁晏的模样,忙让人将他双手按住,上上下下探查了一番,让人熬了安神的药,给岁晏灌了下去。 一直折腾到了五更天,岁晏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孟御医满脸忧色,道:“殿下,现在看来小侯爷似乎还对某种药香上了瘾。” 端明崇满脸疲倦,皱眉道:“上瘾?” “就如同五石散。”孟御医解释道,“恐怕是当时污名毒性太过,不得已才用了这种药香来缓解疼痛,一来二去便上了瘾。” 端明崇有些怔然,艰难道:“能治……吗?” 孟御医道:“看小侯爷那副模样,应该没有用多久,发作时也就像方才那样,吵闹着要香,只好挨过去就没什么大碍了,不过日后那种药香却是不能再碰了。” 端明崇愣愣点头。 将孟御医送走,端明崇回到偏殿。 岁晏睡得不太.安稳,因为挣扎时被掐住的手腕上一圈指痕,看着触目惊心。 很快就要到了上朝的时候,端明崇也不打算睡觉了,索性翻了药膏,将岁晏手腕上的指痕一点点敷上药,又用白纱轻柔地缠上。 他坐在榻边怔怔看着岁晏的睡颜半天,才被宫人催着换上朝服去上朝。 岁晏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清醒,他迷迷瞪瞪地揉着眼睛,坐起来时才发现自己手腕一阵钝痛,还被人用白纱缠了几圈。 他对昨晚的事情没什么印象了,疑惑地反复看了看,就在这时,端明崇推门而入,看到他醒来,笑道:“醒着正好,药刚刚熬好。” 岁晏不明所以:“什么药?” 端明崇奇道:“你不记得了?” “啊?”岁晏掀开被子,捞起一旁的衣服套好,含糊道,“昨晚发生什么了,我又发热了?” 看岁晏的模样不像是记得,端明崇不动声色地点头,道:“嗯,对。” 岁晏被人伺候着洗漱一番,乖巧坐在桌前。 宫人端来药给他,他也不像在侯府一样吵闹不休,十分温顺地捧着喝了个干净,连药底都没剩。 端明崇见他喝完了,笑了笑道:“中午吃药膳好不好?” 岁晏一愣:“啊?我不回府了吗?” 端明崇伸手摸了摸岁晏的掌心,发现有点冰,便让人拿了个小手炉过来塞到他掌心,淡淡道:“我前几天去你那,听下人说你不愿意看太医,这是怎么回事?” 岁晏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眨了眨眼睛,道:“现在五殿下受伤,太医院忙成一团糟,我只是小病小痛,吃了药就好,不必麻烦御医专门出宫一趟的。” 端明崇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勾唇笑了:“既然如此的话,那你就在宫里多留几日吧,东宫离五皇兄住处也比较近,每日孟御医顺道过来为你诊治一二,也没什么麻烦的。” 岁晏:“……” 岁晏想不通自己只是睡了一觉,世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昨日还是他死皮赖脸待在东宫不愿意走,今天端明崇竟然主动留他,一留还是好多天。 能在东宫时刻同端明崇在一起,岁晏自然是并无不肯的,他点了点头,道:“那皇上那……” 端明崇听到他答应,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道:“我今早已禀明父皇,他也应了。” 岁晏“哦”了一声,心中更加茫然,不太明白端明崇为何会提前准备的这么周全。 用完饭后,孟御医又过来了一趟,帮不情不愿的岁晏诊了脉,又留了个方子这才离开。 岁晏最讨厌太医给他开方子,撇着嘴道:“殿下,我要喝多久啊?只是发个热,没什么大碍吧。” 端明崇笑了:“不喜欢喝药?” 岁晏小声道:“谁会喜欢喝药啊。” 端明崇将方子交给宫人去煎药,将做好的糕点端给岁晏,道:“那我之后陪着你一起喝吧。” 岁晏正趴在窗边软榻上翻书看,闻言自己差点从榻上翻下去,瞪大眼睛看着端明崇。 “殿下?” 端明崇道:“怎么了?” 岁晏看他的神色竟然是认真的,忙道:“是药三分毒,殿下身康体健的,还是别、别瞎折腾了,我喝我喝,我乖乖喝还不成吗?” 端明崇将小毯子盖在他身上,道:“好好把身体养好,不要总是胡思乱想。” 岁晏躺在小软榻上,无辜道:“我没有胡思乱想。” 端明崇没说话。 孟御医那日为岁晏诊脉,发觉了两个比较严重的症状,一是污名的残毒,二就是郁则气结。 身体中的残毒若是好好保养,慢慢便能祛除,但是另外一个就不是那么好治的了。 端明崇回想起孟御医说的话,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观脉象,小侯爷似乎是长年累月的思虑过重致郁结于心,平日里瞧着没什么大碍,只是若是日益严重的话,可能会有自残或自戕的念头。” 孟御医这么一番话,让端明崇想起来年前在宫中筵席上,岁晏几乎魔怔似的往那湖边走时的模样。 岁晏平日里看着活蹦乱跳的,如果不是孟御医说,端明崇几乎想象不出来他竟然还会有情志郁结的病症。 “那有什么药能根治吗?” 孟御医为难道:“这个要看小侯爷自己了。” 端明崇想不通岁晏这等在蜜罐里泡着长大的人为何还会长年累月胡思乱想,竟然到了郁结于心的地步,而他平日里那些插科打诨的张扬放纵,又有多少是真实的? 端明崇轻轻吸气,半天才勉强笑了:“没多想自然是好的。” 下午时,端明崇派人去岁安侯府取些换洗衣物,不多时,竟然浩浩荡荡运来了两车,不知道的还以为岁小侯爷要嫁到东宫了。 端明崇也吃了一惊,瞧到宫人一箱一箱的搬,忙问道:“不是说只搬来几日的用物就行了吗,怎么搬来这么多?” 宫人也满脸菜色:“岁安侯府的管家说小侯爷极其难伺候,每日就算闲着不动也要折腾换好几身衣裳,还有一些他平日里的小玩具和小零嘴,全都塞过来了。” 端明崇:“……” 下人在偏殿轻手轻脚地搬,端明崇也不好再给退回去,幽幽叹了一口气,回到寝殿的时候,发现岁晏将书盖在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沉沉睡去了。 端明崇有些哭笑不得,他倒是没心没肺睡得挺沉。 端明崇轻手轻脚将他抱到了榻上盖上被子,岁晏迷迷瞪瞪地被搬动,也没有惊醒,不知道呢喃了句什么,翻了个身继续睡熟了。 这时下人捧着一个盒子进来:“殿下。” 端明崇朝他“嘘”了一声,将帐帘放下走出了内室,才道:“那盒子里是什么?” 宫人道:“管家说是小侯爷平日里用的香。” 端明崇瞳孔一缩,走上前打开盖子看了一眼,看到那似乎是崭新的香,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动神色将盖子盖上。 “先不用放在偏殿,拿去给孟御医查查看。” 宫人道:“是。” 岁晏喝了药后极其嗜睡,迷迷瞪瞪睡了一下午,晚上被端明崇哄着吃了点药又睡了过去。 端明崇等他睡着后,起身去了书房,替他办事的宫人正捧着盒子候着。 “那香有什么问题吗?” 宫人道:“孟御医说了,只是普通的安神香,里面多加了几味特殊的药,但是并不碍事。” 端明崇点点头:“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宫人将盒子放下,单膝点地,压低声音道:“岁小侯爷是在年前三皇子寿宴上中的污名。” 端明崇手一抖,险些将一旁的砚台撞到地上去,他不可置信道:“端执肃……他不是同岁晏关系甚好吗,为何要害他?” 宫人脸色苍白,伏地磕了个头,才艰难道:“三皇子要害的不是小侯爷,而是殿下您……” 端明崇愣了一下,接着猛然张大眼睛。 他突然想起来当时没来得及喝下的酒,以及上一刻还极其清明,但在他要喝酒时却突然变得醉醺醺朝他撞过来的岁晏。 端明崇想通了这一点,突然觉得遍体生寒。 岁晏之所以成现在这个体弱多病的样子,全都是…… 因为自己? 第41章 相护 在偏殿伺候的宫人匆匆来到书房外, 还没来得及进去,突然听到里面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 似乎还有无数东西掉落在地的散乱声。 在外候着的人小声道:“发生什么事儿了?殿下现在有急事,没什么紧要的事就不要来打扰了。” 宫人叫苦不迭:“小侯爷似乎又发病了,现在正在吵闹着回府。” 那人一听, 忙走上前敲了敲门。 “殿下。” 里面传来端明崇冷冷的声音:“什么事?” 接着脚步声响起,端明崇一把打开了门, 平日里温润如玉的脸庞此时却是冷若冰霜,看着人的眼神没有半分温度。 在东宫伺候的人哪里见过端明崇这般冷厉的模样, 支支吾吾道:“小、小侯爷好像又发病了……” 听到这句话,端明崇愣了一下, 这才一言不发地快步往偏殿赶。 这一回的岁晏药瘾发作极其严重, 他看着似乎十分清醒,披着外衫硬是要往外走,却每每被在外守着的侍从拦回去。 他闯了两回, 脸上早就有些不耐烦了,手指捏得咯咯作响,似乎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怒气。 不过, 当端明崇推门而入, 原本要发怒的岁晏顿时像是受了委屈一样, 撇了撇嘴, 软声道:“殿下……” 端明崇眼睛中还带着些血丝,他快步走上前,扶住岁晏的手臂, 尽量柔声道:“这是怎么了?” 岁晏本就发了瘾,又不管不顾地闹了半日,早就浑身发软,被端明崇一碰就支撑不住地往他身上倒。 岁晏抓着他的衣襟,小声道:“殿下,我想回家。” 端明崇瞧出来他眼瞳有些发散,明白是那药香在作祟,他想到这药瘾是为了医治污名而染上时,心头就像是被人狠狠握住拧了一把,疼得他险些呼吸不过来。 端明崇轻轻吸了一口气,将岁晏抱着放在了榻上,柔声道:“先不回家,等病好了再回家,好不好?” 岁晏五脏六腑连带着骨髓都像是无数虫子在细细密密啃咬一样,难受得他眼泪直流,他两只手臂紧紧缠着端明崇的脖子,小声哭道:“殿下,求求你,我想要点香……” “明崇,我难受……你快救救我……” 他边哭边死死抱着端明崇,对药香的渴望几乎将他不甚清明的神智给完全逼疯。 端明崇一边按着他,一边不住安慰:“马上就会好了,马上……” 他突然说不上来了。 岁晏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说话,一会要香一会哭得喘不过气来,双手不住地扑腾挣扎,险些让端明崇按不住。 挣扎间,岁晏的指甲又划到了端明崇脖子,这一下力道用的极大,血不住涌了出来。 宫人在一旁惊呼:“殿下!” 众人忙七手八脚地将端明崇拽开了,姗姗来迟的孟御医忙指挥着人,用红绸软布将岁晏的两只手缚在床柱上,让人按住他直接在他穴位上戳了几针,强行灌下了安神的药。 在孟御医给岁晏灌药时,端明崇被宫人扶着坐在外室的椅子上,神色有些怔然。 宫人七手八脚地将他脖子上的伤口包扎好,被划了那么一道伤口,又敷上金疮药定然是极痛的,端明崇却像是没知觉一样,愣愣坐在那。 耳畔是内室岁晏猛烈的咳声和哭声,端明崇呆坐半晌,才抬起微微发抖的手,捂住了眼睛。 约摸折腾了半个时辰,孟御医才满脸郁色地走出来。 端明崇见状,忙迎上去,想要开口询问,喉咙却像是堵住了什么东西,竟然一时间说不出话。 孟御医道:“没什么大碍了,隔两个时辰喂他一次药就好。” 端明崇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不多时,偏殿的人全都退下。 端明崇的眼圈有些发红,他在外室站了许久,才撩开珠帘进了内室。 岁晏被折腾得有些惨,被汗水浸湿的墨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越发显得孱弱,他枕着软枕微微仰着头,就算睡着了脸上也带着些许痛苦之色。 端明崇只是看了一眼,就如同针刺一样,眼眶发酸。 他坐在榻边,抖着手捧起岁晏垂在一旁的手腕,轻轻摸着腕上被缚出的一道道红痕,突然觉得浑身无力。 岁晏大概是被碰疼了,含糊地叫了一声。 端明崇忙松开了手。 岁晏睡得并不安稳,一整夜都在做着被人追杀的噩梦,浑浑噩噩间,他突然一脚踩空,浑身一颤,迷迷瞪瞪地张开了眼睛。 身体刚一有了知觉,岁晏才感觉自己似乎正在贴着一个暖物,温热源源不断从那上面传来,让他整个人惬意地恨不得扒在上面。 他刚醒来,眼前还有些模糊,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楚自己正蜷缩在一个人怀里。 岁晏浑身一僵,彻底清醒了。 他愕然抬起头,直接对上了端明崇温柔的眼睛——端明崇不知是没谁还是被他碰醒了,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殿、殿殿殿下!”岁晏被吓得险些蹦起来,有些惊恐地看着他。 端明崇伸手将他要起的身子按下,帮他掖了掖被子,柔声道:“别散了热,再睡一会吧,现在天还早。” 岁晏往窗户那瞥了一眼,发现天还未亮。 岁晏再次蜷缩了回去,有些不太自然地往一旁靠了靠,背对着端明崇将两手食指不住地缠在一起绕圈。 片刻后,他实在忍不住了,怯怯地一翻身,小声道:“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端明崇轻笑道:“你晚上做噩梦,我担心你会把自己翻掉床,便来陪着你。” 岁晏心中窃喜,心道做噩梦竟然还有这待遇,那天天做噩梦好了。 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无意中蹭到自己红肿的手腕,“嘶”了一声。 端明崇忙拉过他的手,轻轻在那淤肿的地方吹了吹:“还疼吗?” 岁晏昨天就想问端明崇他这手的事儿,但看到端明崇似乎并不想说便作罢了,今日端明崇都能和他同塌而眠了,岁晏胆子也大了起来,小声道:“殿下,我……我睡觉是不是不太.安分?” 端明崇道:“为何这么说?” 岁晏讪讪:“我还当是我乱折腾太惹人烦了,你才让人把我绑床上呢。” 端明崇:“……” 那手腕上的红痕只要有点常识的人,就能看出是被绳子绑的,岁晏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才能让端明崇这样温和的性子把自己给绑起来。 ——还两夜。 岁晏心中一惊,不会是梦游撒泼吧? 端明崇大概也知道瞒不住,沉默了一会才道:“孟御医说你对某种药香上了瘾……” 岁晏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君景行配的那个上瘾的药香,前几日他在府上每夜都会点,君景行回来那日也点了片刻,不过第二日他便进了宫,这才离了那药香。 君景行那句“我要尽快将安神香配好,要不然晚上有你的苦头吃”突然响彻耳畔,岁晏这才明白,原来苦头说的就是药瘾。 端明崇道:“你药瘾发作后,会神志不清地到处找香,不给你的话你便会发怒,如果不是困着不让你乱动,孟御医说你可能还会自残,所以……” 岁晏愕然看着自己满是红痕的手腕,对药瘾发作的记忆一无所知。 端明崇看到他这副模样,忙安抚道:“不过好在你之前用得少,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了,不必担心。” 岁晏讷讷点点头,小声道:“我……我在这里给殿下添麻烦了,天一亮我、我便告辞了……” 端明崇呼吸一顿,尽量将声音放轻:“你乖乖的,在宫里将病治好再回去,你府上又没有大夫,若是晚上再发作那些下人不敢忤逆你,指不定又会拿香给你烧。” 就算岁晏没印象,但是也大概知道自己药瘾发作时根本不会有多体面,八成会哭天喊地地胡乱扑腾。 而自己这番狼狈模样,竟然全让端明崇看见了。 岁晏觉得自己有些接受不了。 他勉强一笑:“不会的,我会让人把香都丢掉,不会再用,殿下不必担心。” 端明崇还想再说什么,岁晏就将被子一拉,直接盖住了脸,背对着他不肯再交流。 端明崇愣愣看着他,发着抖的手轻轻抬起,正要搭在岁晏背上,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端明崇的手猛地缩回。 “什么事?” 宫人道:“殿下,该上朝了。” 端明崇一愣。 岁晏瘪着嘴缩在被子里,感觉端明崇掀开被子下了榻,他顿时有些失落。 明明是他主动要回府的,但是看到端明崇拦都不拦,岁晏心头却突然涌上一股子委屈,将眼眶逼得发酸。 “上朝去吧。”岁晏又心酸又恨恨地想,“你一走我就回家,以后再也不来找你了。” 端明崇披了外衫走出内室,打开门朝着外面候着的宫人道:“去找陛下给我告个假。” 宫人一愣:“告假?” 太子入朝听政一年多,每日风雨无阻前去上朝,宫人还从未想过他竟然有一日会主动告假。 回想起昨晚端明崇险些将整个书房的东西都砸了的模样,宫人也不敢多言,躬身离开了。 端明崇将门关上,再次回到了内室。 珠帘碰撞的细碎玉石声将岁晏惊起,他两只手扒着被子的边偷偷露出两只眼睛往外看,当瞧到端明崇正坐在榻边时,他眼睛一亮。 端明崇垂眸看他,道:“听我的话,治完病再回去。” 岁晏按捺住心头的雀跃,干咳一声,小声道:“殿下不去上朝吗?” 端明崇轻轻笑了:“不去。” 岁晏抓着被边的手指狠狠一用力,唇角不自觉地勾起,软软道:“为、为什么呀?” 端明崇道:“我怕你会跑,自然要好好看着你。” 岁晏脚尖绷紧,轻轻踢了踢被子,强行压制住自己欢喜的心绪,故作镇定道:“我、我不会跑的,不跑了。” 端明崇“嗯”了一声,眨了眨眼换了个说法:“我还怕你再做噩梦,想陪着你。” 岁晏:“……” 岁晏命格太贱,从没人对他这么好过,乍一被端明崇两句无心的撩拨说得满脸发红,迷迷糊糊地心想:“我现在一定是在做梦。” 端明崇披着外袍,墨发披散着,少了平日里雍容华贵的疏离感,在岁晏看来多了些烟火气。 岁晏正盯着他猛瞧,端明崇垂眸看他,突然轻轻笑了。 岁晏:“殿下?” 端明崇柔声道:“年前我曾经问过你上朝听政和袭爵的事情……” 岁晏仔细回想,似乎记得有这回事。 当时端明崇问他:“你年后便要上朝听政,再这样慵懒无为下去可如何在朝中立足?” 那时的岁晏并不知道岁珣还活着,以及后面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早已存了死志,所以回端明崇的话也极其冲。 现在想起来,岁晏顿时有些尴尬:“殿下,我当时年少无知……” 端明崇笑了起来,岁晏着才反应过来论年少,端明崇比他更小。 岁晏更尴尬了。 端明崇道:“我不是想翻旧事笑话你,只是想问你,你现在还想上朝袭爵吗?” 岁晏拥着被子坐起来,歪了歪头,思忖道:“这个我说了也不算,其实我最大的夙愿便是吃喝玩乐混吃等死,能不每天早起上朝自然是好的,而袭爵……唔,我要等我哥哥回来再同他说,这事儿也不是我能做主的。” 端明崇含笑道:“只要你不想,没人能逼得了你。” 岁晏眨眨眼,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啊?” 端明崇道:“这几日父皇一直在同内阁的人说让你上朝听政的事,如果你不想,我便帮你推了。” 岁晏更茫然了:“啊?” 端明崇按了按他的肩膀:“那我晚些去见父皇,晚膳便不陪你吃了。” 岁晏只会说“啊”了。 端明崇真的很想用郑重其事的神色来对岁晏说这事儿,但是瞧见他满脸迷茫的“啊”个不停,实在忍不住勾唇笑起来。 岁晏被他按回了榻上,忍不住抓住端明崇的袖子。 端明崇道:“天还早,你再睡一会,我去瞧瞧药有没有在煎。” 他正要走,岁晏才彻底回过神,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腕。 端明崇回头看他,没有丝毫不耐烦。 岁晏眨了眨眼睛,小声道:“那殿下的意思就是说,日后我就能不管朝中事,继续做我的闲散侯爷随便玩儿了是吗?” 端明崇笑道:“是。” 岁晏讷讷道:“那……那我在朝中无权无势,若是被人欺负了……”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扯着被子盖住半张脸,试探着小声道:“要怎么办啊?” 端明崇握着他的手,轻轻放在了被子里,伸手将他额前的一缕发理了理,温柔道:“之后我会一直护着你的。” 岁晏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将被子盖在脸上,无声叫了一声,忙不迭地点头。 岁晏前世今生活了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对他说这种话,饶是他不是个靠着旁人活着的性子,也一时间被这话戳得不行,满脑子如同沸腾了一般,有些无力思考。 直到端明崇离开了,岁晏才暗搓搓地从被子探出头来,脸颊不知是闷得还是羞赧得有些发红。 “太好了。”岁晏小声喃喃道,“有人护着的感觉,原来就是这样啊。” 第42章 身份 岁晏在被子里滚了几圈, 险些把自己滚下去,他昨晚折腾得太累了, 窝在被子里没一会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端明崇替他将被子掖紧,坐在榻边静静看着他的睡颜片刻,这才起身亲自去小厨房瞧岁晏的药。 自从年前岁晏落水后, 药就没断过,岁晏又极其厌恶喝药, 每回都是来回折腾连哄带劝才能喝下半碗,端明崇听岁安侯府的人说过岁晏不少为了不吃药而撒泼的糗事, 所以格外费心。 天还未亮便让人去相国寺取泉水回来煎药,又吩咐宫人多放了些甘草, 省得岁晏再瞎折腾。 端明崇嘱咐一番后, 便去了书房唤人吩咐事。 刚过辰时,端明崇正要去偏殿叫醒岁晏,却瞧见东宫的宫人引着一个身着家将服的男人进来。 两人走到了近处, 纷纷行礼。 宫人道:“殿下,是岁安侯府的人,昨日收拾东西太过匆忙, 遗漏了许多小物品, 这才特来此给小侯爷补送。” 端明崇瞥了他一眼, 似乎觉得有些奇怪, 但是他忙着去找岁晏,没有多想,点点头便离开了。 偏殿中, 端明崇刚一进来便瞧见岁晏正坐在榻上低头穿衣。 岁晏起床时,脑子总是要迷糊片刻,此时他缓慢地系腰封,悬在榻边的双腿在不自觉来回交替着踢着,披散着的长发还未束发冠——大概是在穿衣时嫌太碍事,被他随意用手腕挽了几圈,拧成一束,用牙齿叼着发尾。 端明崇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 岁晏系腰封的动作一顿,茫然地抬头看去。 他睡迷糊了,以为自己还在侯府,所以在当对上端明崇忍俊不禁的脸时直接愣住了。 岁晏艰难地回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等眸子清明了,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叼着发尾的牙齿一松,头发落花流水地垂了下来,散落在左肩的金绣海棠上。 端明崇忍着笑,柔声道:“既然起了就过来吃些东西吧,你府里的人来给你送些东西,等等你瞧瞧还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遇到端明崇,岁晏丢人的次数就与日俱增,和兄长撒娇被瞧见也就算了,现在药瘾发作的那副狼狈样子也被从里到外看了个够。 岁晏这两天一直都在拼命安慰自己,端明崇知道这是为救他才染病,定然不会嫌弃自己了,自己依然是那个张扬肆意的小侯爷,一点都无损自己在端明崇心中雍容优雅的形象。 直到现在…… 岁晏什么都不想说,也什么都不想看,一心只想找地缝。 “啊,怎么说呢,其实就……很想死。” 岁晏颤抖着心想。 因为这件事,直到吃完了早膳,一向闲不住嘴的岁晏破天荒的一句话都没说。 端明崇性子温和,知道他羞赧,也很善解人意地没有打趣他,看着他乖顺地喝了药,才道:“我要去太和殿一趟,中午会回来陪你吃午膳,你若是觉得无聊了可以让人陪你去御花园走走。” 岁晏几乎要把头埋到碗里了,急忙点头,闷声道:“好,殿下慢走。” 不,不要慢,快走! 端明崇这才起身走了。 端明崇离开了之后,岁晏才觉得好受了些,早上那副尊容实在是有碍观瞻,他是没脸和端明崇说太多话。 岁晏将药放下,让人给他搬来从岁安侯府带来的藤摇椅放在院中,整个人窝在上面晒太阳。 伺候他的宫人唯恐他着凉,忙给他递了小手炉和披风。 没一会,给岁晏送东西的侯府下人被人引着来见岁晏。 那下人单膝跪地,轻声道:“见过小侯爷。” 岁晏抱着小手炉,眼睛也没睁,含糊地道:“月见,给我推一下这个摇椅,都不晃了。” 君景行:“……” 岁晏不喜欢人伺候,东宫的人都远远守着不敢靠近,倒也方便了他们讲话。 君景行低低骂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我易容成这样你也能认出来?” 岁晏腿踢了踢,不满道:“你一身药味都能去直接熏蚊子了,鬼才认不出来——少废话,给我摇。” 君景行不想让旁人发现异常,便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伸手在藤摇椅的扶手上猛地施了一把力。 那藤摇椅是岁晏专门让匠人打造的,被人推一下能晃晃悠悠摇上一炷香,本来就是助眠的小物什,哪里撑得住君景行这样大的力道。 君景行只是推了一下,那摇椅就发了狂似的来回颠簸。 岁晏“啊”的一声,险些被摇飞出去。 君景行道:“力道适中吗?” 岁晏忙扶住扶手坐稳,按着胸口怒目而视。 “君月见!” 若是君景行原本那张貌美昳丽的脸,岁晏指不定会宽恕一二,只是现在他易容成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笑起来极其欠揍,故作无辜:“是小侯爷让我推的。” 岁晏被他吓了个半死,又被气了个半死,恨不得一脚踹在他脸上。 他喘了几口粗气,不耐烦道:“你不在侯府好好待着,来这里做什么,找死啊?” 君景行险些把白眼翻到后脑勺,他伸出手:“手给我——要不是担心你,我好端端的怎么会跑来皇宫冒险。” 岁晏又瞪了他好几眼,这才重新躺回了藤摇椅上,没和他一般见识。 “看来你医术也不怎么高明,这几日的药瘾发作我一个人熬过来了,现在没什么大碍。” 君景行道:“你也别废话,快把手给我。” 岁晏“啧”了一声,将手递给他,眯着眼睛躺了一会,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五皇子这段时间还在找你吗?” 君景行不耐烦地将摇椅按稳,将手按在岁晏脉门上,道:“我从挽花楼出来后便再也没找过了,可能是他觉得我再怎么着也翻不出浪花来,也就放弃了。” 岁晏左右看了看,突然俯下身凑到君景行耳畔特别小声道:“等着,我给你报仇。” 君景行微微挑眉:“不是和你说了吗,不用你来插手这件事儿,我自己能处理好。” 岁晏修长的双腿交叠,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晃了晃,继续将那摇椅带得晃起来,弯着眸子笑得一脸狡黠。 君景行一看到他这样笑就心里发憷,连探脉都有些不专注了。 探了一会没探出个什么名堂来,药瘾似乎也没什么大碍,随意叮嘱了岁晏几句话,君景行实在忍不住了,将手抽回,叹气道:“你到底又想做什么?” 岁晏修长的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偏头笑得一脸无害:“我原本一直以为,当时端执肃和端如望要谋害太子时,端熹晨也是插了手的,后来我仔细查了查,发现还真的没他什么事儿。” 君景行:“所以?” 岁晏又道:“我让人将端如望那些小算盘告诉了端执肃,按照他那人宁可错杀的谨慎性子,一定是将当初下药的下人给灭了口。” 君景行愣了一下,表情瞬间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岁晏往椅背上一靠,藤摇椅再次晃了起来。 他就保持这样惬意的姿态,长叹一口气,宛如吟唱一般,幽幽道:“死无对证啊。” 君景行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你该……不会让人告诉太子,那下毒的是端熹晨的人吧?” 岁晏伸了个懒腰,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懒洋洋道:“看来你还是挺懂我的。” 君景行根本一点都不想懂他,头疼地扶住了额头,艰难道:“端熹晨到底同你有什么仇?” 按照岁晏的性子,根本不可能会独独为了君景行而如此坑害端熹晨,这一点,君景行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岁晏笑了,却不答。 君景行又道:“那你又如何确定太子真的会因为这件事而对付端熹晨和端如望?” 岁晏笑道:“如果他知道这事儿还不出手的话,太子之位还是直接拱手让人吧,而且这回……” 君景行挑眉:“什么?” 岁晏淡淡道:“替他受过的人,是我。” 君景行顿时沉默了。 若是端明崇真的中了污名侥幸未死的话,按照他自小被教导兄友弟恭的温良性子,就算捅到皇帝那儿,指不定也将此事轻飘飘就此揭过,翻不起什么打浪花来,而端明崇也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但是,中毒受罪的人,却是最为无辜的岁晏。 仅仅只是满心的愧疚,端明崇就绝对不可能将此时轻描淡写地揭过,更何况…… 岁晏眨了眨眼睛:“更何况,太子殿下还那么喜欢我。” 君景行:“……” 君景行很想再推一把摇椅,把这人脑子里被端明崇搅浑的水给晃出去。 他没好气地正要站起来告辞,岁晏却突然一按他的肩膀,似笑非笑地睨着他,道:“你清楚我的身份吗?” 君景行被他强行按着跪了下去,抬起头看着岁晏琉璃般的眸子,愣了一下。 岁晏在他面前自来没什么架子,有时候还会恬不知耻地耍小孩子脾气,让君景行几乎忘记了两人之间身份的差距。 他是潜逃在外的罪人,而岁晏却是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小侯爷。 岁晏,这是在提醒他清楚自己的身份言行,不要再同他这般放肆无礼? 突然明白了这一点,君景行心头一颤,微微垂下头,低声道:“小侯爷,是我……” “是我逾越了”这句话还没说出来,君景行就听到岁晏伸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漂亮的眸子睨着他,用一种骄纵桀骜的神色,淡淡道:“我现在可今非昔比,因为……” 君景行眸子一动。 岁晏说:“我可是太子殿下护着的人。” 君景行:“……” 君景行面无表情地甩开他的手站了起来。 他转身就要走,岁晏忙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奋力道:“别、别走,你还没问我太子为什么会护着我呢?你还没问呢!” 君景行停了下来,居高临下看着他。 岁晏朝他讨好一笑,眨了眨眼睛,满眼的都是“你快问快问”。 君景行站在藤摇椅旁,突然朝他温柔一笑,接着手按在藤椅的扶手上,狠狠一施力。 藤摇椅丧心病狂地晃了起来。 岁晏顿时惨叫声升天。 “啊啊啊——” 第43章 我接 看到岁晏没什么大碍, 君景行也没有多留,叮嘱了他几句便离开了。 君景行垂着头, 低眉顺眼地随着宫人走出东宫,只是越走越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他看着周遭陌生的场景, 试探着笑道:“公公,这条似乎不是出宫的路。” 宫人偏头冲他一笑, 淡淡道:“尹公子,我家殿下请您过去一叙。” 君景行瞳孔皱缩。 岁晏被君景行吓得够呛, 也没闲情坐藤摇椅,他招来一个宫人, 道:“御花园哪边的梅树开了?” 虽然已经入了二月, 京城还是一片冰天雪地,御花园也就只有梅林能赏景了,其他地方赏雪还差不多。 宫人忙不迭地带着他去。 岁晏得了端明崇准许他混吃等死的保证, 当即就开始作天作地起来,他让人将从岁安侯府带过来的炒货小零嘴全都一股脑搬着过去,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御花园北边的梅林。 这几日都是晴空万里, 御花园的雪化了不少, 亭台绮丽小巧, 古槐松柏枝头落满了雪, 一大片梅林如火如荼,宛如琳琅的花海,一旁几株海棠花争先绽放, 倒是为周遭冷肃平添了几分春色。 宫人将岁晏带来的小零嘴一一放在凉亭的雕纹石桌上,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什么都有——如果端明崇在这里,瞧见这些民间不知干净的吃食,指不定都要让人给全部扔出去。 岁晏坐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一边剥松子一边朝旁边的宫人随意道:“这御花园平日里都没人来的吗?冷清清的。” 宫人道:“平日里几个皇子殿下和娘娘会过来赏景,只是这几日五殿下身体抱恙,所以……” 他干笑了几声,没再多说。 岁晏了然地点点头,道:“殿下平时会过来吗?” 宫人道:“殿下十分喜欢红梅和海棠,往前一得了空也会过来,只是近日诸事繁忙,从年后便没有来瞧过了。” 岁晏嗑着松子若有所思,又问道:“这梅林花期多久?” “大概二月中旬梅花便要落了。” 岁晏“哦”了一声,目不转睛瞧着枝头火红的梅花。 过了片刻,他终于将手中一把松子嗑完了,拍了拍手上的脏污,漫不经心道:“去给我找把剪刀来。” 宫人抖了一下,壮着胆子抬头看了岁晏一眼,发现他的视线一直在那几株海棠树和梅树上逡巡不去。 大概是想到了他的打算,宫人艰难地劝道:“小侯爷,这……御花园的花不能随意采摘的。” 岁晏茫然地偏头看他:“你说什么?” 宫人又重复了一遍。 岁晏:“什么?你大点声!” 宫人:“……” 岁晏嘀咕道:“听不到啊。” 宫人小声道:“是,奴才这就去。” 岁晏这回听清了:“那就好,快着点,找把锋利点的。” 宫人:“……” 东宫的人在岁晏入住的第二天便被端明崇叮嘱过,无论岁晏有什么吩咐都要听从,宫人敢怒不敢言,低着头去找剪子了。 岁晏嗑了会松子,终于等到了剪子,他站起来蹦了两下,将衣服上的松子皮抖掉,又把披风解了,披头扔在一旁伺候的宫人身上。 他一袭紫袍,腰身纤瘦,攀着宫人给他寻来的梯子,登到高处,咔咔剪了起来。 御花园外,宋冼和端执肃正下朝回来。 宋冼一路上欲言又止,他本就不是憋不住的事儿人,此时瞧了瞧左右无人,低声朝着端执肃道:“殿下,我听说五皇子似乎不太好了。” 端执肃偏头看了他一眼,脚步不停:“怎么?” 宋冼道:“前几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又突然能动了,不过神智却有些癫狂,魔怔了一样四处寻东西。” “寻什么?” “不知道啊,”宋冼道,“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事情才更加蹊跷,端熹……五皇子那样的人,虽然背地里不怎么体面,但是好歹也是个皇子,那样疯魔了一样的狼狈样子,皇上瞧了都觉得挂不住脸……” 端执肃停了下来。 宋冼悄悄道:“现在人人都在传五皇子似乎要失宠了。” 端执肃轻笑一声,眸中全是淡淡的讽刺:“父皇宠了他那么多年,也该擦擦眼睛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德行了。” 宋冼欲言又止。 端执肃道:“还有其他的事?” 宋冼声音更小了:“我还听说……五皇子之前都是好好的,但是忘归去瞧了他一次后,这才开始发疯的。” 端执肃眸子微动:“忘归?” “嗯,五殿下的人都在疯传小侯爷暗中给五皇子下了毒,宁娘娘每日以泪洗面,传着传着连皇上似乎都信了,”宋冼看到端执肃脸上有些忧色,忙道,“不过太子力保忘归,因为这事儿还险些同二皇子吵起来,也将消息守得死紧,没让这事儿传到他耳朵里去。而且一来端熹晨同忘归无冤无仇,二来也没有证据,忘归去的时候,好多宫人都在那守着,他根本什么都没做,皇上也不能拿他怎么办。” 端执肃有些怔然:“太子……” 两人正说着,路过垂花门旁,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串惊呼声。 端执肃抬头望去,远远瞧见一个影影绰绰的紫色人影,还有隐约传来的叫声。 “小、小侯爷!您您再剪,这树都要秃了,皇上瞧见定会怪罪的!” 宫人在下面看着岁晏拿着剪子咔咔个不停,着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岁晏踩在梯子上,嘴里叼着一枝鲜艳欲滴的花枝,含糊不清道:“我再剪一枝,绝对让人瞧不出来。” 他在上头视野太窄,是瞧不出来,但是在下面的人只要一抬头,就能瞧见一片光秃秃的枝头,像是被羊啃了一样,惨不忍睹。 伺候岁晏的宫人几乎要哭出声了,怎么劝都不听,这么冷的天,冷汗都流下来了。 端执肃和宋冼拐进御花园来,定睛一看,顿时脸都绿了。 岁晏不知道有人来了,又暗搓搓剪了枝好看的,自言自语道:“都插在偏殿的花瓶里吧,端明崇这么喜欢梅花,一定会多留几日的。” 他正嘀咕着,一旁传来一个声音。 “岁忘归?” 岁晏低头看去,直接对上了树下抬头看他的端执肃和宋冼的视线。 岁晏:“……” 岁晏愣住了,嘴里叼着的花猛地落了下来。 宋冼满脸菜色,咬牙切齿道:“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御花园里剪花。” 岁晏眨了眨眼,飞快将剪子藏在背后,笑吟吟道:“殿下,重卉,这么巧啊,你们也来赏花。” 端执肃满脸复杂,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 宋冼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地下的花枝更头疼了:“岁忘归啊,这梅林里有上百棵梅树,你怎么就挑中了唯一一棵最难养的朱砂梅剪啊。” 岁晏道:“嚯喔,唯一一棵啊,那我眼光挺好。” 宋冼:“……” 端执肃实在听不下去了,无奈道:“先下来说话,当心摔着了。” 岁晏“哦”了一声,踩着梯子缓慢地爬下来。 宋冼在一旁阴阳怪气道:“你可别摔下来了,反正我是不接你。” 岁晏瞪了他一眼,正要说自己才不会摔倒,突然脚下一滑,一脚踩空,直接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当心!” 乌鸦嘴宋冼吓了一跳,方才还在大发厥词说不接岁晏,此时却本能地往前快走几步,朝着摔下来的岁晏伸出了手。 下一瞬,岁晏擦着他的指尖直直摔了下去。 宋冼:“……” 岁晏:“啊——” 端执肃:“……” 好在岁晏放在已经下来了几层梯子,直直拍在地上也没摔多狠,只是捂着撞在地上的手肘,半天没爬起来。 宋冼十分心虚,连忙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岁晏几乎是用吃人的眼神看着他。 宋冼忙道:“这可不怪我啊,是你自己没踩稳才摔下来的。” 岁晏阴测测看着他,冷冷道:“你是不是还想我再哭?” 宋冼:“……” 宋冼幽幽道:“你还有脸提这事儿,上次我差点没被你哥打死,你说你脸皮怎么就这么厚,开了春就是十六的人了,竟然不要脸地装哭扮可怜。” 岁晏掐了他一把,威胁道:“明明是你同我说话害我分心的,现在还敢推卸责任?!你再说一句,再说我立马就哭给你看。” 宋冼:“……” 宋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现在哭还有什么用,你哥又不在,你上街打听打听,我宋重卉长这么大,除了岁将军,还怕过谁?” 岁晏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气得,凶狠瞪着他,泪水盈于睫摇摇欲坠。 端执肃重重咳了一声,打断两人的对峙:“好了,别闹了,忘归的手是不是碰着了,要不我送你回去瞧瞧大夫吧。” 岁晏对端执肃没什么愧疚的,相处也不会觉得不自然,他捂着摔疼的手臂,一脚踩在宋重卉脚背上,将他踩得嗷嗷直叫,这才解气。 岁晏这才来得及颔首朝端执肃行礼,端执肃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岁晏没理会端执肃那句话,小跑到树下将地上的花枝捡起来拥在怀里,让下人给他送回东宫,叮嘱道:“赶紧跑,跑快点,别让人瞧见。” 宫人欲哭无泪,只得听从命令一溜烟跑了。 岁晏见他离开了,才松了一口气,横了一眼宋冼,哼道:“这事儿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否则我饶不了你。” 端执肃不是会四处嚼舌根的人,也就只有宋冼这喜欢四处嘚啵个不停的人能将这事传出去。 宋冼在原地蹦了一会,脚背的疼痛才消下去,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想怎么饶不了我,现在岁将军又不在,就算你想告状,也不会有人为你做主。” 岁晏幽幽看着他:“这可是你说的。” 可不是我自己想告状的。 宋冼看到他满是算计的小眼神,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岁晏:我掉。 宋冼:我接。 ——没、没接着。 岁晏:废物!!!!!【破音】 这要是搁太子,绝对接得着,稳稳的。 第44章 发作 岁晏唯恐东窗事发, 威胁完宋冼连忙告辞,带着东宫的人飞一般离开了御花园。 端执肃看着他的背影, 眸中晦涩难辨。 宋冼被岁晏气得要死,回头道:“殿下,你看他, 如今跟了太子,就这么朝我耀武扬威!” 宋冼也就说话难听点, 实际上在暗暗埋怨岁忘归忘恩负义时,却也有点欣慰他有太子做依靠, 不必跟着他们机关算尽,担惊受怕。 端明崇将视线收回, 淡淡道:“他这样很好。” 有人相护, 活得张扬骄纵。 岁晏和端执肃混在一起时,从来不会这么胆大妄为地来剪御花园的花。 骄纵的小侯爷小跑回了东宫,微微喘息着抓着抱花的宫人:“没被人看见吧?” 宫人惜命得很, 跑得从来没这么快过,闻言拼命摇头:“没有没有。” 岁晏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将人挥退,孤身回到了偏殿, 瞧着满桌子还沾着点冰霜的梅枝, 勾唇笑了。 午膳时间过去了半个时辰, 端明崇才匆匆回来, 他来不及解下披风,便问道:“小侯爷呢?午膳有吃过吗?” 宫人愁眉苦脸:“小侯爷说殿下不回来就不吃午膳,现在还在偏殿里忙活。” 端明崇皱眉, 斥道:“胡闹。” 宫人连忙告罪。 端明崇:“先去准备午膳,快一点,不要弄得太腻,药也煎上,多放甘草。” 宫人忙称是退下。 偏殿中放置了许多炭盆,还未进门便感觉一阵暖意扑面而来,端明崇眉头一皱,隐约嗅到了梅花的清香。 岁晏这是去了御花园? 身上带了这么重的梅香,是在梅林待了多久? 现在天寒地冻的,他就不能好好照料自己吗? 端明崇边想边推门而入,随意一扫,便被满殿的一片朱红给惊住了。 端明崇:“……” 岁晏正坐在桌前,拿着剪子修剪梅花枝,整个房中已经全是用花瓶插着的朱砂梅,清香扑鼻,带着些冰雪初融的冷香。 端明崇试探着走上前:“阿晏?” 岁晏回过头,看到他回来忙起身行礼:“殿下。” 端明崇扶起他:“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端明崇近身时,岁晏鼻子很灵地嗅到了端明崇身上一股奇怪清冽的药香,似乎有些熟悉。 岁晏眸子暗了暗,很快便恢复正常,他将手中娇艳欲滴的梅花递给他,一弯眸子,道:“我今天去了御花园,瞧见梅花甚好,就剪了几枝回来。” 端明崇:“唔……” 看满屋子的梅花,恐怕剪得不止几枝,是把整个树都剪了吧? 端明崇道:“你喜欢梅花?” 岁晏无心地道:“还成,但是我听说殿下你喜欢啊。” 端明崇:“……” 端明崇在内阁因为岁晏上朝袭爵的事儿同端如望吵了半日,去给皇后请安路遇宁贵妃,又被久居深宫的女人拐着弯数落了一顿,回来的时候本来有些不虞之色,但是岁晏这句话一说出口,端明崇满心郁色瞬间一扫而空。 岁晏小心翼翼道:“殿下,我……我是不是做的不好?” 端明崇温柔笑了:“没有,我很喜欢。” 岁晏这才眉开眼笑,扯着端明崇坐下来,将手边早就修剪好的梅花献宝似的捧过来,眨着眼睛道:“这是我觉得最好看的一枝,送给殿下。” 他倒是会借花献佛。 端明崇笑的更温柔了,将花瓶拢到自己身边,垂眸瞧了瞧,含笑道:“多谢。” 得到这句话,岁晏顿时觉得今天遭这么多罪都完全值了。 只是这状却不能不告。 很快,午膳便准备好了,端明崇看着他吃了一些,才开始叮嘱:“往后若是我有事回不来,你就先用饭,不必等我。” 岁晏含糊应了一声。 两人用完午膳后,岁晏爬到床上睡午觉,手肘碰到床上时,痛的他“嘶”了一声。 端明崇正在点安神香,听到声音转过头:“怎么了?” 岁晏撩开宽袖,将手臂曲起露出手肘上一道血痕。 端明崇顿时被吓到了,忙走过来捧着他的手:“这是……怎么弄得,这么严重,疼吗?” 岁晏撇撇嘴,添油加醋道:“我今天踩着梯子剪花枝,宋冼路过时故意在下面吓我,我一个没站稳便摔下来了。” 端明崇皱眉:“宋冼?” 岁晏:“嗯啊,他对我特别凶,每回见面都要数落我。” 端明崇面如沉水,让人拿来了金疮药,亲自将岁晏手肘上的伤口处理好。 “还能睡着吗?” 岁晏动了动手臂,其实没有多疼,但是这孩子为了坑宋冼再次不要了脸,皱眉道:“八成疼得要睡不着了,我试试。” 端明崇就坐在榻边守着他。 岁晏闭眸试了一会,睡意很快袭来,就在马上就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自己还在坑人,忙掐了自己一把。 他可怜兮兮地张开眼睛,眸中还闪着泪光——被自己掐疼的。 “殿下,疼得睡不着。” 端明崇要被宋冼气死了。 自己心心守着的人,只是一个没瞧见,就被宋冼这么欺负。 满朝的人都在斥责岁晏不该入住东宫,还给他安上了个下毒谋害五皇子的莫须有罪名,这些端明崇都能忍,和颜悦色地当朝同他们分说,但是这个宋冼…… 回想起自己查到的消息,当时好像就是宋冼让人下药这才害了岁晏——虽然端执肃和宋冼是被人当枪使了,但是却不妨碍太子殿下暗地里找他的茬。 端明崇边想边温柔拍着岁晏的手,哄道:“一会就不疼了。” 岁晏点点头,戏演够了他也不再折腾自己,闭着眼睛没一会便睡了过去。 岁晏在东宫住下之后,每日吃喝玩乐,时不时撩拨撩拨太子殿下,除了每晚的药瘾发作有些难熬之外,过的比在侯府还要滋润。 就这么平淡地过了半个月,满城冰雪初融。 端明崇不知道同朝中宋大人说了什么,他回府后将宋冼揪着耳朵一路拽去了宋家祠堂,不管宋冼的痛叫直接抽了他两鞭子,还罚他跪了三天,被端执肃解救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岁晏在东宫听说了这件事,笑得险些从藤摇椅上翻出去。 半个月下来,他的药瘾已经不会再犯了,每日被人好吃好喝伺候着,整个人还长胖了不少。 君景行进宫给他诊脉,看到他笑得不可自制的模样,无语道:“宋冼那事是你搞的鬼?” 岁晏忍笑装糊涂:“啊?什么?我不知道啊。” 这次君景行进宫,将侯府的两只小月见都带了过来,兔子正趴在岁晏腿上睡觉,金丝熊被他拢在手里当手炉,整个人惬意得不行。 君景行叹了口气,道:“这几日宫中可能会有大变故,你就待在东宫好好当你的少爷,别瞎跑。” 岁晏笑够了,抹了抹眼角的泪水,道:“你说这话,不就是变样告诉我让我出去瞎扑腾吗?” 君景行:“我没有!” 岁晏道:“那你觉得我是会听你话的性子吗?” 君景行:“……” 君景行道:“我在和你说真的,你别瞎闹。” 岁晏只好耸耸肩:“好吧,你开始动手了?” 君景行点点头。 岁晏手肘撑在扶手上,支着下颌瞧他,道:“我一直很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按照我说的,等待时机将尹令枫之案重审重判,而是要用这样冒险极端的办法来杀端熹晨。” 之前岁晏暗地里已经让人查到了端熹晨贪污的证据,也正是因为查到了这个,在花灯节上端熹晨才会那般为难他。 岁晏原本是想要查到这事后便告知君景行,让他稍安勿躁等待时机,谁知花灯节因为急着去见端明崇,便错过了来禀报消息的线人,当天君景行就直接动手了。 君景行闻言讽刺地笑了:“重审重判?那我爹会活过来吗?” 岁晏抿了抿唇,道:“那起码清白……” 他没说完,君景行就淡淡道:“命都没了,要清白做什么。” 岁晏愣住了,恍惚中记起了当年他为了逃脱伤害皇子的罪名,对月见说的那句话。 “名声吗?我命都要没了,要那东西做什么?” 君景行道:“我现在只想让他生不如死,要不然我这辈子心都难安。” 岁晏低着头,没说话。 他想起上一世自己拦住了月见唯一一次有血性能直接杀死端熹晨的机会,而自那之后,就算端熹晨被流放,尹令枫被正名,月见始终满脸冷漠,没有丝毫的欢喜。 “我那时做错了吗?”岁晏茫然地心想,“我只是想让我们两个活着而已。” 他不自觉打了个冷战:“那月见……恨我吗?” 月见上世受了那么多苦难,性情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两人相识那么多年,岁晏还是瞧不出他的任何情绪,以至于想到这个问题岁晏满心茫然和不确定的惧怕。 但是现在已重活一世,岁晏却是不能再问当年的月见任何问题了。 岁晏郁则气结,遇事总是想的太多,而且全都是往最坏的方向去想,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他整个人都消沉了下来,笑容也消失了。 君景行看到他这样,疑惑道:“怎么了?” 岁晏摇了摇头。 君景行在东宫也不好多待,又叮嘱了岁晏几句,才起身告辞。 岁晏一人窝在藤摇椅上轻轻晃着,垂着眸点了点掌心中抱着一颗花生啃得正欢的金丝熊,喃喃道:“月见,你恨我吗?” 金丝熊抱着花生险些被他一指头戳翻,叽叽两声,继续用两颗尖牙去啃花生皮。 岁晏像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使劲戳着它的头,连声道:“你恨我吗?恨我吗?” “你说话啊,说。” 金丝熊被他戳得四脚朝天,不满地叽叽。 岁晏道:“说人话。” 金丝熊:“叽叽叽!” 岁晏道:“你不说人话,我就默认你不恨我了。” “叽叽。” 岁晏自欺欺人,终于放过了可怜的金丝熊,摸着胸口呢喃道:“那我……就当你是不恨我的。” “你……你不能恨我。” 上一世岁晏和月见相依为命,岁晏几乎将他当成唯一能说得上心里话的人,如果现在他发现当初被他当成依靠的人内心却是一直怨恨他的,岁晏可能要崩溃。 “你不能……不能的……” 岁晏曲着腿,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眸子有些发散地呢喃着。 一旁守着的宫人似乎瞧出了他的异样,正要上前,宫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娘娘!您留步,这东宫不是您……” “让开!岁忘归是不是在里面?让他出来见本宫!” 守在岁晏旁边的宫人远远瞧见,忙躬身上前,急道:“小侯爷,宁贵妃来了,您要不先避一避?” 岁晏脸色苍白,黯淡的眼眸微微动了动,茫然道:“什么?” 宫人急道:“宁贵妃!五皇子的母妃,现在外面都在传是您给五皇子下毒,她这回过来八成是来兴师问罪的,小侯爷您……” “下毒?” 岁晏更加茫然了,郁结于心虽然不算是病,但是一旦发作,整个人都消沉至谷底,脑子也有点不清晰:“给谁?” 宫人也不管端明崇交代得不能让岁晏知道此事了:“给五皇子!小侯爷,您还是进偏殿避避风头吧,奴才已经让人去请殿下回来了。” 岁晏迷茫地从藤摇椅上站起来,将身上的两只小月见轻柔地放在软垫上。 宫人:“小侯爷!小侯爷!” “没事,不用叫太子,我自己能解决。” 每次发病他本能地就想要自戕寻死,但是现在就算脑子不太清晰,也恍惚记得岁珣和端明崇还活着,他有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不能再像之前那般想不开。 既然不能寻死,那他就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这段时间一有破事他就想着端明崇给他解决,长此以往下去,他指不定就要把自己养废了。 遇事自己瞎折腾,才是岁晏的风格。 宫人瞧见他这个模样,莫名有些发憷:“小、侯爷?” 岁晏喃喃道,“放心吧,我不打女人。” 宫人:“……” 第45章 难堪 宫外, 皇子府。 下人引着一个粗布麻衣的老人穿过长廊入了内院,态度十分恭敬。 端如望早已在内院等着, 听到脚步声他微微偏头,将手中正在修剪盆栽的剪刀放下。 下人行礼,道:“殿下, 江南名医钱神医到了。” 白须白发的钱神医挎着个小药箱,瞧见端如望忙跪下哆哆嗦嗦地行礼:“草民见过……皇子殿下。” 端如望一摆手, 一旁的下人忙将人扶到一旁的座椅上坐下。 端如望目不转睛瞧着他,片刻才道:“你真能医治得了我五皇弟的病?” 端熹晨中毒已经大半个月了, 除了那次发疯之外还是一动都不能动,神色倒像是发了狂一样满脸狰狞痛苦。 皇榜几乎贴到各城角落里去了, 揭皇榜的大夫不计其数, 却没一个能有法子的。 钱神医忙道:“据皇榜上皇子殿下的症状,估摸着有八成是中了一种罕见的蛇毒,这才致使浑身僵直, 动弹不得。” “蛇毒?”端如望想了想,道,“那你有法子解吗?” 钱神医似乎有些为难:“能解是能解, 但是……” 他欲言又止。 端如望淡淡道:“直说便是。” 钱神医道:“就是这法子有些虎狼, 怕是对身子有损, 而且……” 他顿了顿, 像是怕端如望动怒,很快便道:“而且一旦开始医治,这药就再也不能停下了。” 端如望来了兴致, 手撑着侧脸,似笑非笑道:“就像是五石散这样上瘾的毒物?” 钱神医忙道:“是这样,每日服以浓药,再点上用各种虎狼之药调配出的药香,不过七日便能上瘾,虽然能解皇子殿下身上的奇毒,但是往后却是再也离不得那药香了。” “离不开……”端如望低声轻笑,喃喃道,“离不开正好,他那种性子,让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等死才是最不能忍受的吧。” 钱神医迟疑道:“殿下?” 端如望淡淡道:“那你就带着皇榜进宫吧,但是切记不要将药香上瘾之事告知其他人。” 一旁的下人担忧道:“殿下,若是太医院的人瞧出来了……” 钱神医本是个懦弱性子,但是听到有人质疑他的医术,顿时有些不满:“这药香是我家祖上三代相传下来的方子,还从未有人知晓配方和药效,就算太医医术再高超,也只能看出来是解毒方。” 下人忙低眸后退一步,没再插嘴。 端如望道:“那便按照我说的去做吧。” 钱神医迟疑了一下,又道:“那若是被人知晓呢?” 端如望笑了:“端熹晨这一病,可不是什么江湖大夫都能去探脉的,太子每日往他那跑,自然是要负责这大夫的接引,你到时候跟着太子去医治,日后皇帝问起来,你便说……” 钱神医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他,目露疑惑。 端如望道:“你就说,你事先已经告诉了太子这药香可致上瘾的风险,是太子要你继续医治的。” 钱神医一哆嗦,颤声道:“这这这……皇子殿下……这攀咬太子……” 端如望瞥了他一眼,道:“按照我说的做,否则你孙女的下场,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钱神医浑身一颤,半晌才哆嗦着起身行礼:“是。” 东宫。 岁晏没有系披风,一袭紫色锦衫将整个人衬得无比消瘦,他脸色苍白地走出偏殿,远远瞧见一袭墨绿色华服的女人不顾所有人阻拦,直直朝着他冲来。 岁晏脑子不太清晰,见到此人来势汹汹,躲也没躲,双手交叉抱着小臂,长身玉立站在原地。 宁贵妃被皇帝宠了这么多年,美貌自然是绝色倾城的,饶是她怒火中烧,那张脸蛋照样美艳万分。 只见那美艳的女人走到岁晏面前,怒目而视,二话不说便直接一个巴掌甩了过来。 “啪”的一声。 岁晏反应极快,伸手直接抓住了宁贵妃的手腕,挡住了她怒气冲冲的巴掌。 宁贵妃愣了一下,接着就见抓着她手腕的少年另外一只手猛地朝她的脸上一巴掌甩了过来。 她在后宫横行惯了,就连皇后也要让她几分,从未有人敢打她,当即吓得一闭眼。 众人一阵惊呼。 岁晏的手停在了那张美艳脸蛋的一寸处。 宁贵妃没感受到疼痛,忙张开眼睛,瞧见没有挨打,立刻一把甩开岁晏的手,怒得几乎要喷火:“岁忘归!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对本宫动手?!你还懂不懂有没有规矩,有没有家教了?!” 岁晏茫然地看着她:“见过宁贵妃娘娘,方才我见您一见面就拿掌心朝着我的脸,我还当这是后宫新的行礼方式,便入乡随俗地照做了,原来,甩别人的脸,就……就算是没规矩家教吗?那您方才……” 宁贵妃:“……” 一旁的宫人都低头忍笑。 宁贵妃本是想直接给他一个下马威,没想到就被岁晏这么简单粗暴地撅了蹄子,脸上当即有些挂不住。 在岁晏身旁伺候的宫人不卑不亢地行礼道:“贵妃娘娘,小侯爷是在东宫养病的,他身子骨弱,平日里磕着碰着太子殿下都要心疼半日,这会正是进药的时候,怕是不能陪娘娘长谈。” 宁贵妃怒道:“狗奴才,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她嚣张跋扈惯了,似乎又想要甩人耳光,一旁的岁晏轻飘飘地伸出手,张开五指漫不经心看了看,她吓得立刻缩回了手,只能用眼神恶狠狠地剜了那宫人一眼。 皇后和宁贵妃自来不合,连带着东宫的人都不喜她,此时见她吃瘪,全都低头憋笑。 岁晏可不想这么快让她走,道:“不用喝药也死不了,忘归有的是时间陪娘娘长谈,谈到天亮都没关系。” 宁贵妃:“……” 所有人:“……” 这还是他们头一回见到竟然有人这么堂而皇之地同皇帝的女人说荤话,僵了片刻之后,想笑又不敢笑,全都憋得脸通红。 宁贵妃怔在原地,半天才怒骂道:“你疯了不成?!” 岁晏才反应过来,歪了歪头喃喃道:“哦,对,这话不能说。” 岁晏平日里便有能让人气出三味真火的本事,此时犯了病也不遑让,从头到尾他只说了两句话,宁贵妃的脸都要气歪了。 岁晏现在看东西都是模糊的,他轻声道:“娘娘今日来找忘归,有要事吗?” 宁贵妃深吸一口气,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熹晨前段时间还好好的,自从你去过一次后,他便像是发了狂一样,你敢说不是你下毒暗害他?” 岁晏“哦”了一声:“证据呢?” 宁贵妃没想到他能这么冷静,尖叫道:“这还需要证据吗?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来了!” 简而言之,就是没有证据。 一旁的池塘里已化了冰,几条锦鲤在中游来游去。 岁晏被她吵得耳朵疼,他缓慢走了几步,坐在了池塘边青玉石砌成的石栏上,打算坐着听她好好说话。 宁贵妃气得按胸口。 不过她不愧是受皇帝宠爱并且在深宫中纵横那么多年的女人,见这一套行不通,急喘了几口气,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起来。 岁晏坐在石栏上,垂眸看着池塘中的锦鲤,在宁贵妃收拾情绪时,朝一旁的宫人道:“中午能吃鱼吗?” 宫人想笑又不敢笑,强行忍着,道:“小侯爷想吃鱼,那奴才就让厨房做全鱼宴。” 岁晏点点头,又道:“好无趣啊,拿点鱼饵过来。” 宫人颠颠地跑去拿鱼饵了。 宁贵妃:“……” 宁贵妃觉得自己刚强行压下去的火又有重新窜起来的趋势,她又深吸一口气,冷声道:“小侯爷,本宫这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往日里熹晨对你是有不轨之意,但是他年纪还小,罪不至此,还望你看在陛下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 岁晏眼前全是游来游去的红色锦鲤,耳畔的声音也有些朦胧,他心想:“哦,下马威不成,就换计策了。” 但是他现在脑子实在是太不清晰,脑子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话一出口,宁贵妃脸都绿了。 岁晏还不知道自己说出心中所想,漫不经心地拿着宫人送来的鱼饵喂鱼,轻声道:“我没有害他。” 宁贵妃:“可是他……” 岁晏听到她又要拿明眼人来说事,轻轻一偏头,道:“那我若是现在直接从这里跳下去,明眼人是不是也是一眼就能瞧出来是你把我逼下去的?” 宁贵妃:“……” 宫人:“……” 岁晏歪头,面上一派风轻云淡:“你……你刚一见面就要打我,之后还要诬陷我谋害皇子,要是搁着旁人受到这样的屈辱,早就羞愤得一头撞死了,我跳个塘应该不过分吧。” 宁贵妃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半天才压低声音道:“你就不怕本宫去陛下那里告你一状吗?” “哦,”岁晏说,“贵妃娘娘去和陛下说,五皇子这些年是如何贪图美色仗势欺人的,告诉他五殿下手里到底有多少条孩子的人命,再告诉陛下,他胆大包天到敢觊觎朝臣之子。” 宁贵妃一愣。 岁晏看着她,轻声道:“然后再说,我是被他猥亵受辱而暗中记恨才下毒害他的,是吗?” 宁贵妃突然有些站不稳,这些话她当然不可能对皇帝说,端熹晨这段时日的狼狈样子早就让皇帝起了不满之意,若是再将这种事情抖出去,完全失去了皇帝才庇护,那他还能有命活吗? 岁晏若有所思:“若是贵妃娘娘真的想将这种事情当做证据说与皇上听,倒是能带我一起前去作证旁听,反正我不要脸皮,也有的是时间。” 宁贵妃被身后的侍女扶着,艰难道:“你……你就不怕旁人如何说你吗?” 岁晏道:“旁人说我什么,同我有什么关系,我活着又不是为了他们。” 宁贵妃自从见到岁晏之后,便被他一路牵着鼻子走。 像是疯狗一样胡乱攀咬的贵妃,以及面容憔悴始终轻声细语的小侯爷,一旁无数宫人就算再没有眼力劲也能瞧出来是谁处于劣势。 宁贵妃难堪至极,不过也彻底冷静了下来,正待开口,从远处疾跑过来一个宫人,来不及下跪行礼便急声道:“娘娘,太子殿下好像寻到了能医治五殿下的神医,现在正在寝殿诊脉!” 宁贵妃爱子如命,一听也来不及找岁晏的茬,直接带着人匆匆地走了。 岁晏依然坐在石栏上洒鱼饵,半天才转过头来,茫然道:“人呢?” 宫人眉开眼笑道:“小侯爷,贵妃娘娘已经走了多时了。” 岁晏顿时有些失望,他还没说几句话呢那女人怎么就这么快走了,太不经气了吧。 宫人道:“小侯爷,药煎好了,该进药了。” 岁晏摇了摇头,自顾自地站了起来:“不、不喝药,我乏了,想去睡觉。” 他说着,不管宫人的阻拦,摇摇晃晃去了偏殿,连衣服都没脱便缩进了被子里,没一会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46章 百病 从五皇子殿出来, 已经是下午了,端明崇满脸郁色, 匆匆回了东宫。 下人一直都在外面等着,瞧见端明崇回来立刻迎了上去:“殿下,小侯爷今日……” 端明崇揉了揉眉心, 道:“孤听说了,他现在无事了吧?” 宫人焦急道:“宁贵妃娘娘在咱们小侯爷那没得到巧, 她走了之后小侯爷连药都不想喝便去偏殿午睡了,但是方才醒来, 却有些神志不清地到处找香……” 端明崇一惊,忙快步去了偏殿。 本来岁晏的药瘾已经全部压制下去, 好几日都没有再发作了, 这一回却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一直在吵着让人给他找香。 端明崇进偏殿的时糊,岁晏正披着外袍颤抖着手在点君景行送来的安神香, 一旁的宫人发着抖跪在地上,一旁是破碎倾洒的药碗。 端明崇快步走上前,一把将岁晏抓住抱在怀里:“阿晏!” 岁晏看起来比之前药瘾发作时清醒不少, 他手中的火折子落了地, 有些不确信地回抱住了端明崇劲瘦的腰身, 茫然道:“殿下……” 端明崇被他这带着哭音的呼唤叫的心险些拧成一团, 他轻轻拍着岁晏的后背,小声道:“是我,我回来了。” 感受到岁晏浑身都在发抖, 端明崇突然开始痛恨起来为什么要在端熹晨那待这么久,若是能早些回来,岁晏指不定就不会再发病。 孟御医前几日来诊脉,告诉端明崇说,岁晏身上的药瘾虽然已经熬过去了,但是若是日后郁结之症再发作,他可能会记起来之前那用完药香后不知苦楚的迷幻滋味,本能地想要那香。 不过只要有能依赖的人在他身边陪着,那便很难会再发病。 端明崇回来之后,岁晏也不再闹着要香。 端明崇这个人对于岁晏来说,便是一味能治百病的良药。 他死死抱着端明崇,怎么也不放手。 端明崇也不推开他,轻柔抱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不一会,岁晏就像是被安抚住了,浑身的颤抖缓慢停止,身体几乎瘫软成一滩水被端明崇整个抱住。 他眼眶发红,靠在端明崇怀里微弱地喘息着,苍白的嘴唇微动,一直在喃喃唤着端明崇的名字。 端明崇心疼将他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此时岁晏已经清醒了不少,他伸手抓着端明崇的袖子,声音沙哑:“殿下……我、我方才不是真的想要那药香……” 端明崇柔声道:“我知道。” 岁晏唯恐端明崇误会他,还想要再解释,端明崇却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放轻声音道:“听说你晌午又没有吃饭,怎么,我之前说的话,你都没记住吗?” 端明崇平日里说话时,语调令人如沐春风,有时候能将岁晏酥得浑身发麻,此时他又将宛如清泉的声调压低,岁晏当即腰有些软。 他讷讷看着端明崇,不自然地动了动:“我……我想等殿下回来一起……” 端明崇失笑:“那也不能不顾自己身体吧,我留你是来治病的,不是让你饿肚子的。” 岁晏茫然点点头。 端明崇将岁晏额前散乱的头发捋到一旁,淡淡道:“不过好在之后我便不会再忙得那般厉害了。” 岁晏疑惑地看着他。 端明崇道:“想吃点东西吗?” 岁晏摇了摇头,他往床里缩了缩,小心地用指头拍了两下枕头,怯怯道:“殿下,上来说。” 端明崇瞧见他宛如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样,忍不住笑了,也没多想,将外袍脱掉,撩开被子躺了进去。 “今日有一个似乎是江南来的神医揭了皇榜过来,说是能治五皇子的病,现在已经在着手医治了,似乎颇有成效。”端明崇靠在软枕上,轻声道,“现在他那有下人照料着,我也不必每日往哪里跑,日后便有时间陪着你了。” 之前因为自小教导的兄友弟恭,端明崇每日都要往端熹晨那里跑,后来知道了端熹晨联合端如望下毒暗害他的事情,端明崇本不想再去,谁知那时又传出了岁晏谋害五皇子的流言,他为了给岁晏避人口舌,只好继续每日往那跑。 现在有了大夫能医治好端熹晨的病,端明崇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不再每日奔波,忍受着厌恶往那里跑了。 岁晏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身体不自然动了一下。 端明崇身体顿时僵直。 就算是睡在一张被子里,端明崇也是循规蹈矩,绝不逾越半分。 岁晏有好几次想要蹭到他怀里,但是只挪动一下,端明崇就有些不自然地往旁边靠。 岁晏唯恐他把自己翻床下去,只好歇了心思。 岁晏“哦”了一声,对这个不太在意。 端明崇又道:“这几日你就在东宫待着,不要乱跑。” 岁晏揉了揉眼睛,道:“我明天想要回府一趟。” 今日发病的细节他记得一清二楚,当时坐在池塘旁时,他内心竟然真的有种要跳下去的冲动,恍惚间似乎还听到有人在自己耳畔轻声呢喃着。 “来我这里。” 和小年宫宴那次的情况一模一样。 他怀疑自己再这么下去,就要魔怔了,还是找君景行问问看才比较好,省得自己在发病时真的稀里糊涂地寻了死。 端明崇想了想,才道:“好,我让人陪着你。” 岁晏点了点头。 没一会,岁晏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端明崇在五皇子那折腾了大半日,也有些累了,盯着岁晏的睡颜片刻,也闭眸沉沉睡去。 等到端明崇的呼吸平稳后,本该睡着的岁晏却悄悄地张开了眼睛。 他试探着轻声道:“殿下?” 端明崇睡得沉,并没有任何反应。 岁晏顿时放下心来,他轻手轻脚地钻到了被子里,小心翼翼地将端明崇搭在枕头上的手拉了下来,接着在被子里拱了一阵,悄无声息地从端明崇腰腹旁钻了上去,将他整个人贴在了端明崇身上,枕着枕头靠在他温暖的胸口。 也只有这个时候,岁晏才敢这么胆大妄为。 上一回岁晏昏昏沉沉地靠在端明崇怀里睡了一觉,大概是食髓知味,这几日总是暗搓搓想着再睡一次。 可惜那端明崇不知脑子到底读了多少圣贤书,晚上虽然和他同塌而眠,却像是防贼一样,连碰都不敢碰他。 岁晏微微仰着头,看着端明崇安静的睡颜,许是觉得就这么靠着太不过瘾,他想了想,又伸出手,轻轻放在了端明崇的腰上。 “噫。”岁晏心想,“真细。” 好摸。 再摸一把。 端明崇身上传来源源不断的温暖,夹杂着淡淡的清冽檀香,将岁晏整个包裹住,不一会他就撑不住地靠在端明崇胸前睡去。 之前他发病时,睡觉时总是会整夜整夜地做噩梦,但是这一回许是端明崇在身边,岁晏竟然睡得极其安稳,一个噩梦都没有做。 两人相拥着睡了一个多时辰,端明崇迷迷瞪瞪地张开眼睛,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浑身像是被什么缠住了,动弹不得。 端明崇低头一看,岁晏正靠在他胸口睡得正熟,双手双脚都缠在他身上,长发铺了满床。 岁安侯夫人是当年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虽然嫁给了岁安候这个只知道行军打仗的粗人,但是生出的孩子却是一个比一个俊美。 岁晏过了年刚到十六,少年的稚色褪去不少,安安静静睡着时,人畜无害得惹人怜惜,让人完全无法想象他平日里骄纵放肆的性子。 如果不是岁晏自小太招人喜爱,也不会让小太子这么多年难以忘怀了。 端明崇安静观赏了半晌,才柔声道:“阿晏,醒一醒,吃些东西再睡。” 岁晏被吵醒,本能地不悦,他含糊地呻.吟一声,一手搂着端明崇的腰,一手抬起想要去捂端明崇那张扰人清静的嘴。 端明崇一偏头,被他捂了正着——虽然是捂在了眼睛上。 岁晏的中衣在被子里折腾的时候衣襟散开,半截皓白的手臂露出来。 “别、别吵……唔,明崇,你让、让他别吵……” 端明崇哭笑不得,他将岁晏的手拉下重新放回被子里,道:“你半日都没吃东西了,难道不饿吗?” 端明崇身上太温暖了,岁晏死死抱着他的腰不肯松手,含糊道:“不饿……” 端明崇平日里一些小事儿都能纵着他,但是这回却是不能容忍他的小性子,他捏着被角,轻声道:“不饿也要起来吃药,你要是再赖床,我就要掀被子了。” 冬日里最痛苦的,莫过于睡的正欢时被人掀被子,岁晏闻言登时就清醒了,他抬起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端明崇:“殿下,我们再睡一会吧。” 端明崇柔声道:“再睡一会?” 岁晏被他这声低喃说的几乎软了腰,忙不迭点头:“嗯嗯!” 端明崇含笑将抓着被角的手轻轻抬起,作势要掀,岁晏见状忙一把扑上去抱住他的手臂,讷讷道:“起,起起起,马上就起!” 片刻后,岁晏穿戴整齐地坐在桌子前,小口小口喝着粥,他发了一次病,虽然在端明崇怀里睡一觉后好了不少,神色却还是有些恹恹。 端明崇看着他心不在焉地喝着,似乎瞧出了什么,伸手抓着岁晏扒在桌沿的手腕圈了圈,道:“这段时日,你好像长了些肉。” 岁晏的勺子一个没拿稳,直直掉在了碗里。 岁晏茫然道:“啊?” 端明崇有摸了摸他的肩膀,“唔”了一声,道:“手腕和手臂,似乎都长胖了不少。” 岁晏原本瘦的厉害,被好吃好喝养了这么久,终于长了些肉,他自己也圈了圈手臂,发现确实比之前要粗了一点。 岁晏道:“是、是吗?” 端明崇认真道:“嗯,好不容易才养好的身子,日后你可不能再随意败坏了,一日三餐必须要吃。” 岁晏转过来,对着端明崇,微微垂着眸子,耳根有些通红,嗫嚅道:“那殿下……” 端明崇道:“嗯?” 岁晏想了想,深吸一口气,小声道:“殿下能丈量一下我的腰,看看腰上有没有长肉吗?” 端明崇:“……” 作者有话要说:端明崇:欲骚又止.jpg 第47章 释然 端明崇最后还是没有摸岁晏的腰, 气得岁晏第二日回侯府都没和他说一声。 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回侯府,门前的桃树已悠然吐了花苞, 岁晏下了车轿,瞧见花枝就气不打一处来,心道我辛辛苦苦给你剪花枝, 你连摸我腰一下都不肯。 海棠听说岁晏回来,忙不迭地迎了出来,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岁晏冷声道:“把这个桃树给我砍了。” 海棠:“……啊?” 岁晏道:“桃花大仙儿也敢请着栽在门口, 怎么?你还想让大仙儿给咱们看门啊?” 海棠还不知道自家少爷这么迷信,但是看他脸上隐隐有着怒气, 也不敢触他霉头, 连忙点头应了。 岁晏冷哼一声,摇曳生姿地进了府。 一旁的下人有苦难言,艰难道:“海棠啊, 这树不是前几年少爷亲自给移过来种下的吗?现在怎么又要砍了?” 海棠揉了揉眉心,道:“没事,就放着就好了, 少爷气消了就忘了。” 他和下人叮嘱了一番, 这才跟进了府中。 岁晏沉着脸去了偏院。 今日天气大好, 隐隐有开春的迹象, 连吹拂来的风都是暖的。 君景行正在院子中晒草药,他将宽袖扎起,坐在凳子上用药杵捣着药, 一旁正窝着两只兔子,悠然自得地吃草。 岁晏面如沉水地走了过去,在君景行身边站定。 君景行抬头瞧到他回来,诧异地道:“你怎么回来了?” 岁晏瞥了瞥君景行手里正在研制的药香,顿时更气了,心道我为了你敢饮剧毒敢染药瘾,你竟然连我的腰都不肯摸。 岁晏伸手朝着一旁晒药的框,正要一把给掀翻。 君景行瞧见,连忙按住他的手,求饶道:“小祖宗,我这药都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您就大发慈悲高抬贵手,别折腾它们了,有什么怨气就朝着我发吧。” 岁晏憋气憋得要死,站在君景行面前,皱眉道:“你摸摸我的腰有没有长肉?” 君景行倒是没想太多,反正岁晏不折腾他的药他就谢天谢地了,别说摸腰了,背他去爬相国寺的山都成。 他伸出双手,在岁晏纤瘦的腰上丈了丈,又轻轻掐了掐,道:“嗯?好像长了点肉,看来东宫的风水还挺养人的。” 君景行意犹未尽,又摸了两把。 岁晏幽幽看着他,道:“好摸吗?” 君景行浑身一僵,连忙松开手,他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还成,挺……” 他看了看岁晏的神色,辨认出并没有生气,才道:“挺软挺细的。” 岁晏顿时怒了:“既然又软又细,他为什么就不肯摸我的腰?!” 君景行:“……” 君景行:“嗯?嗯嗯?小侯爷?小侯爷?” 自从昨天端明崇委婉地说“看着倒是长了点肉”为缘由拒绝了摸他腰的提议,岁晏就一直心绪难平。 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想着要偷偷摸摸把端明崇的手放在自己腰上自己过把瘾,谁知端明崇却说什么“药瘾好得差不多,不便睡在一起”,便跑回自己寝殿去睡了,气得岁晏几乎将被子给咬破。 岁晏一直在冷笑:“哼哼……” 君景行觉得此人八成是疯了,伸手掐了他一把。 岁晏顿时“嘶”的一声缩回手:“你做什么?” 君景行道:“我才想问你了,你怎么回来了?还这么一副小妖妃样儿。” 岁晏虽然不知道君景行说的“小妖妃样儿”是什么样,但肯定不是什么好样子,他没好气地横了君景行一眼,心道你还好意思问,还不是因为你让我犯病。 岁晏让人给他搬来个软椅放在君景行的不远处,姿态惬意地倚靠在上面,眯着眸子看着君景行在一旁捣药。 半天后,他才道:“我……我昨天又发病了。” 君景行险些一药杵飞出去,诧异抬起头:“药瘾?” “不是。”岁晏摇头,“我没来由地想自戕……” 君景行这回更是吓了一跳,将药杵放在一旁,道:“手手手,手给我!快过来!” 岁晏微微抬起手,趾高气昂道:“我不想动,你来我这里。” 君景行:“……” 君景行被气了个半死,直接都想不理他,但是还是骂骂咧咧地将手中的药草擦干净,起身来到了岁晏软椅旁,将手按在了他的脉门上。 君景行眉头紧皱,一连探了三四回,岁晏终于不耐烦地将手收了回来:“就算我的手再好摸,你也不必摸上一炷香吧。” 君景行:“……” 君景行艰难道:“如果不是我探脉从来没有出过错,我都怀疑是我自己医术不精了——你竟然心有郁结?” 岁晏想起之前孟御医来给自己诊脉时,也说过这个郁结什么的,当时他也没在意。 “但是太医院的孟御医说这个好像没什么大碍吧,”岁晏将袖子放下,“还说好好养着就没有性命之忧。” 君景行没料到终日活蹦乱跳的岁晏竟然会有这样的症状,皱着眉道:“这个平日里瞧确实是没什么大碍,最严重的也不过是心情消沉罢了,所以之前我也没在意,但是你现在说……想要自戕……” 那这个问题就有点大了。 君景行想了想,道:“你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想自戕?” 岁晏顿时将头偏向一旁,讷讷道:“也、也没什么。” 君景行将他的脸掰回来,肃然道:“不能隐瞒,你不说出来,我要如何医治你?这个又不是身体上的病症,而是心理上的,我就算医术再高,你不配合我也没辙。” 岁晏还是扭捏着不肯说话。 君景行:“岁晏!” 岁晏瞪大眼睛:“你竟然敢连名带姓地叫我?!放肆!你有没有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 君景行有了之前的前车之鉴,也明白岁晏对他根本没什么架子,八成是想要转移话题。 他冷笑一声,道:“你不说,可以,那我就瞎治了,先扎几针看看再说。” 岁晏顿时怂了,低着眸软软道:“你干嘛呀,干什么呀?有话好好说,别动针。” 君景行根本不吃他这套,依旧铁面无私:“说!” 岁晏迟疑了半天,才嗫嚅道:“我……我想到如果有一天,你会怨恨我……” 君景行眉头皱起:“平白无故的,我做什么怨恨你?” 岁晏小声道:“所以我才说如果。” 君景行原本以为岁晏是搪塞他随便寻的理由,因为在他看来,他和岁晏根本就没有到能影响他情绪的交情,但是仔细辨认了岁晏的神色,发现他竟然是在说真的。 君景行试探地道:“你、你救了我,就算之后将我杀了,我也不会怨恨你的。” 岁晏抬眸,讷讷道:“是这样吗?” 君景行道:“我不骗你。” 岁晏道:“要是我做了让你一生都留有遗恨的事,你会恨我吗?” 君景行不知道他说的这种事情是什么,也没办法确切地给岁晏一个答案,他想了想,选了另外一个方式回答:“如非有必要,我是不会同我怨恨的人说一句话。” 上一世,当端熹晨之事尘埃落定后,岁晏曾经有好几次劝大仇已报的月见离开京城,随意寻个住处度过余生,但是全都被他拒绝了。 “你在京城,我不放心你……的身体。” 月见当然是这么回答的,以一个医者的身份。 所以在君景行说出这么一句话,岁晏提心吊胆了两日的心顿时安定了下来。 如果当初的月见真的怨恨自己,早就任由自己自生自灭了,哪里还会留下来陪他那么久? 岁晏点点头,彻底放下心来:“那就好。” 君景行道:“日后你不要总是胡思乱想,这些没根据的事儿你也能把自己想得发病,看来真是闲得不清,我等会给你拿点药,你让太子每日给你煎着喝一副,哦对,我之前给你的安神散,也能点上缓解一二。” 岁晏根本不想再喝药点香,他干咳一声,道:“不用这些了,我已经有药了。” 君景行皱眉:“有药,什么药?” 岁晏清了清嗓子:“既然你都问我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我的药就是太……” 君景行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笑得狰狞:“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说了。” 岁晏不满地踢了一下脚。 君景行放开手,道:“反正这种病,你不要胡思乱想才是治根,其他的药再有效也不行。” 岁晏“哦”了一声。 君景行正要起身继续捣药,岁晏像是看到了什么,突然拉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表情有些悲伤地看着他,道:“那你保证,无论我做了什么事儿,你日后都不能恨我。” 君景行无奈道:“好,我保证。” 岁晏这才松了一口气,无辜地道:“那……咳咳,君神医啊,我……刚才一不小心把旁边的药给踢翻了。” 君景行:“……” 君景行偏头一看,在岁晏脚边的一个药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倒翻在地,上面铺洒的药散了一地。 君景行被他气得两耳发蒙,咬牙切齿道:“岁、忘、归!” 岁晏顿时警惕地将两只手横在胸前,嚷道:“你方才都保证了,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恨我的!” 君景行狞笑道:“什么?我说过这句话吗?我怎么不记得?” 岁晏:“……” 岁晏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厚脸皮了,君景行也跟着他一起染上了这个臭毛病。 岁晏蹬着腿往软椅里缩,虚张声势:“你、你别过来啊!我现在可是太子殿下护着的人,你你动手之前可要想清楚!” 君景行冷眼看他,道:“谁说我要动手了?你这病十分严重,必须要扎几针……” 他咬牙切齿地从齿缝中挤出四个字:“长、长、记、性。” 岁晏直接从软椅上翻下去,拔腿就要跑,无意中脚突然踢到了另外一个药框,方才被君景行捡了半日的草药天女散花落了一地。 岁晏:“……” 君景行:“……” 君景行一字一顿:“岁、忘、归!” 岁晏讪笑:“那个……我要回东宫吃吃晚膳了,就不多留了……” 君景行怒极反笑,快走几步一把抓住了岁晏的衣领,皮笑肉不笑道:“来都来了,就先别回去了呗。” 岁晏:“……” 第48章 松子 半晌后, 君景行盘腿坐在地上继续捣药。 “我还当你是多通透的人,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毛病, 我现在都怀疑你当初替太子喝下毒酒时,是不是也正巧赶上郁结发作,要不然哪有你这样找死的?”君景行头也不抬地数落道, “你之前还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吗?仔细同我说一说——哎,你做什么呢?别想偷懒, 给我继续捡!” 本想偷偷摸摸爬到软椅上坐着的岁晏顿时哆嗦了一下,又可怜兮兮地折回来, 继续蹲在地上,一点一点捡散落的药草。 他打翻的那两筐正巧是如同茶叶芽一样细嫩的草药, 落花流水散了一地, 也不能拿扫把扫,只能一根一根地捡。 岁晏蹲在地上,外袍铺了一地, 抱着膝盖边捡边抱怨道:“这些药都掉地上了,直接丢掉就行,做什么还要捡回来啊, 都脏了。” 岁晏自小养尊处优, 还从未做过这样细致的活,木口,偏偏君景行还不准下人来帮忙, 他手指捏了一会药草就酸得不成样子。 君景行骂道:“有你这么败家的吗?给我继续捡,不捡完别想回去。” 岁晏只好低着头一根一根地捡。 君景行道:“继续说。” 岁晏想了想,道:“小年夜的宫宴上, 我被皇上吓到了,曾经想要去跳湖,不过被明崇拦下来了。” 君景行:“……” 君景行的脸扭曲了一下,被他这么亲昵的称呼给腻到了,面有菜色道:“没规矩,叫太子殿下。” 岁晏故意恶心他:“我家殿下救了我呢。” 君景行:“……” 君景行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道:“你是不是还想再被扎几针?” 刚才岁晏被君景行扎得鬼哭狼嚎,闻言立刻低下头飞快捡着草药,不敢再说话了。 就这么忙活了半个多时辰,岁晏终于将地上的草药捡完了。 两人在侯府吃了午膳,君景行又亲自去配了药,给他煎了一碗药,强行灌了下去。 岁晏喝完药,整个人都蔫了,靠在软椅上晒着太阳,半天都没回过神。 君景行从房中拿出小毯子盖在他身上,没好气道:“怎么去一趟东宫,越来越娇气了?” 岁晏抬起脚:“再说我娇气我就踢了啊。” 君景行冷笑:“你踢,踢翻了药还是你给我捡,捡不完别想回去。” 岁晏顿时忍气吞声地收回了脚。 君景行继续在一旁翻药,岁晏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像是想到了什么,道:“我一直很想知道,你给端熹晨到底下的是什么药?” 君景行手一顿:“一种罕见的毒罢了。” 岁晏道:“那为什么我一靠近他,他就狂性大发?是因为当初我身上的药香吗?” 君景行叹了一口气,道:“对。” “上瘾的药香可以解他的毒?” “对。” 岁晏“哦”了一声,他既然说过不掺和君景行的事,也点到即止没有多问,自己心里有些数就行,也不至于到之后两眼一抹黑。 君景行在一旁继续捣药。 岁晏闭着眼睛睡了一会,突然将毯子一掀坐了起来,道:“不行,我在这里睡不着,还是回去找我家小殿下吧。” 君景行:“……” 君景行再次被这个“小殿下”腻得不轻。 “赶紧滚滚滚,别回来了。” 岁晏让海棠给他系披风,哼笑一声:“多谢你吉言,等我嫁入东宫了,肯定不再回来受你的气。” 君景行幽幽朝他比了个拿针的手势,岁晏吓得忙不迭地跑了。 岁晏被海棠送出府门的时候,瞧见门口的桃花苞,想了想朝海棠道:“这花瞧着不错,给我折一枝带去东宫。” 守在门口的下人脸都绿了,心道方才是谁还要砍树来着? 海棠知道自家少爷的脾气,二话不说便跑过去,给他折了枝满是花苞的枝。 岁晏来回瞧了瞧,觉得甚好,拎着花枝上了马车。 很快,马车摇摇晃晃入了宫。 开解了心结的岁晏心情大好,连端明崇不愿意摸他腰的深仇大恨也被他轻飘飘掀了过去,他拎着花枝回了东宫,让人给他找了个花瓶插起来放在了偏殿炭盆旁的桌子上。 他折腾了一会,也没瞧见端明崇过来看他,便问一旁伺候的宫人:“殿下呢?” 宫人道:“似乎在五殿下宫里。” 岁晏“嚯喔”了一声,喃喃道:“男人在床上说的话果然是不算数的。” 昨日端明崇还柔声安慰他不会再往端熹晨那跑太勤了,自己这才离开半天,他竟然又过去了。 一旁的宫人被他这句话吓得脸都白了。 这位可是连皇帝的女人都敢公然说荤话调戏的人,现在突然说出这种话,难道还对太子殿下有什么旖念不成? 宫人瑟瑟发抖,看着岁晏的眼神满是忌惮和害怕。 这岁小侯爷瞧着人畜无害惹人怜爱,骨子里竟然是个狠人,不敢惹不敢惹。 岁晏自从上一世造谣端熹晨猥亵他后,脸皮都不知道被他丢到哪里去了,此时说起话来完全百无禁忌。 他没注意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吩咐宫人道:“给我瞧着花枝,什么时候开花儿了告诉我。” 宫人连忙称是,不敢拒绝。 虽然君景行和端明崇之前都叮嘱他不要出去瞎跑,奈何岁晏是那种“你来回强调不让我做我偏要逆着你而行”的混账性子,将两人的叮嘱抛诸脑后,优哉游哉带着人去了端熹晨的寝殿。 岁晏是避着端明崇去的,他悄悄到了端熹晨的寝殿,里面的人忙来忙去,带出来一股浓烈的药香。 岁晏原本没闻出什么来,直到走到了寝殿内室,才似乎察觉出来这药香有些特别,和他之前用的似乎师出同宗。 岁晏思绪极其活泛,大概就明白君景行叮嘱他不要乱跑的缘由了。 他无意让自己再沾染上药瘾,没等人禀报便又悄悄离开了。 知道端熹晨后面会有苦头吃了,岁晏心情更好,他出了殿走了一会,正在琢磨着去御花园剪枝海棠回来插瓶,迎面就遇到了一身朝服的江恩和。 岁晏转身就要跑。 江恩和快走几步,十分热络地迎了上来:“忘归!” 岁晏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江小公子。” 江恩和一瞪眼,道:“我现在入了翰林院,你要唤我江大人!” 岁晏无语地看着他,将他的爪子从自己肩上拍了下去,淡淡道:“照这么说的话,江大人,见了当朝小侯爷,您是不是也要行个大礼啊?” 岁晏从不在旁人面前摆架子,整日笑脸迎人,江恩和几乎要忘记了此人的身份。 江恩和:“呃……” 岁晏睨他:“拜啊,你不拜我可要告诉皇上,说你蔑视皇威。” 江恩和入了翰林院后,乖觉了不少,要是搁平常早就和岁晏怼起来了,此时却是讨好地笑了,颠颠凑了过来,将手里一个小香囊悄摸摸塞给他,道:“收下这个,小侯爷就饶我这一回吧。” 岁晏这还是头一回利用自己的身份受到了贿赂,当即十分新奇,边拆香囊边道:“没想到啊你江恩和,刚入翰林还没半个月,就这么上……” 香囊拆开,里面满满一包剥好的松子。 岁晏面无表情:“……道。” 江恩和本就不是能闲得住的性子,他挠了挠头发,道:“听那些阁老议事太无趣了嘛,我就偷偷塞了点零嘴带过来,这可全都给你了啊,你可别找我爹说我坏话。” 宋冼之前曾因几句话得罪了岁晏,被太子殿下整治得现在听到岁忘归这个名字都吓得不轻,江恩和可不想因为一点小事惹了这个小祖宗。 岁晏拎着香囊晃了晃,冷冷道:“先不说你行贿堵我嘴这件事违反了律令,你见过哪家大人是被你用一包松子就行贿成了的?” 江恩和:“不吃还给我。” 岁晏将香囊直接塞到怀里,拐了话头道:“哎,我就能成。” 江恩和:“……” 岁晏道:“饶了你这一回。” 江恩和面有菜色地看着他:“我听说你现在在东宫住着,难道连松子都没得嗑?太子殿下不会这么苛责你吧,我倒是听说他挺宠你的。” 岁晏将松子藏得严严实实的,随意道:“他不准我吃外面的东西,说是不干净。” 江恩和觉得岁晏这话处处透露着亲昵,听着着实有些不自然,他干咳一声,道:“你继续玩儿去吧,我还有事。” 岁晏“嗯”了一声,两人分路而行。 岁晏有了松子,也没兴致去御花园,带着人颠颠回了东宫,对跟着他的宫人威胁道:“不准告诉殿下我今日去哪里了。” 宫人有苦难言,惹他不起,只好屈辱地点头。 他折来的桃枝上的花苞,在炭盆旁暖了半日,竟缓慢地一朵朵绽放出花瓣来,岁晏越看越喜欢,坐在椅子上边吃松子边赏花开。 片刻后,偏殿外隐约传来宫人的行礼声,似乎是端明崇回来了。 岁晏顿时被吓了一跳,忙跳起来将手中的香囊系起来,胡乱往袖子里塞。 端明崇刚一进门便瞧见岁晏的手从袖子里缩出来,他藏的太过慌张,袖口隐隐露出半截紫色流苏。 端明崇不动声色地走进,轻声道:“回来了。” 岁晏点点头。 端明崇想了想,将身上的披风解下递给宫人,嘱咐道:“拿去清洗干净。” 上面全是在端熹晨寝殿中沾染的药香。 宫人接过躬身退下。 身上的药香散的差不多了,端明崇才走到岁晏身旁,笑道:“什么东西遮遮藏藏的?” 岁晏急忙摇头,岔开话题:“五皇子现在如何了?” 端明崇坐在他身边,眸子盯着他袖口的流苏瞧,淡淡道:“据说那药十分有效,现在已经能动了,再过几日便能下床,江南神医果然妙手回春。” 岁晏点了点头,手指相互缠着乱动一团。 端明崇道:“所以说,你方才到底藏了什么?” 岁晏心中哀嚎,怎么还捉着这事不放啊? 他拼命摇头,端明崇笑道:“你袖口都露出来了。” 岁晏连忙将手往腰后背。 端明崇更加确信他藏得是些不能见人的东西了,其实端明崇本意并不想插手岁晏的私事,但是之前岁晏犯药瘾到处找香的样子太令人触目惊心,他怕岁晏再从侯府带来药香偷偷用,所以这回下定决心追问到底。 瞧见岁晏这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端明崇更加确信了自己心中猜想。 端明崇伸出手,淡淡道:“拿出来我瞧瞧。” 岁晏:“我不。” 端明崇直接笑了,他站起身走到岁晏身边,一只手按在扶手上微微俯身,将岁晏整个人困在椅子中,截断了他想要逃走的可能,另外一只手稳稳地朝着他的腰后去捉那只袖子。 岁晏:“……” 岁晏看出他的意图,忙将手往旁边躲,端明崇一个落空,直接摸在了岁晏的腰上。 岁晏:“……” 岁晏耳根突然红了。 他从昨天纠结到了现在端明崇为什么不摸他的腰,现在端明崇无意中碰到了,他自己反倒满脸通红,怯弱地想躲开。 端明崇轻笑一声,凑到他耳畔柔声道:“果然是长了些肉。” 岁晏:“……” 岁晏腰一软,险些直接瘫到地上。 而端明崇便趁着他失神的空当,直接抓住他的手,揪住那半截流苏,直接将香囊从他袖中扯了出来。 岁晏被美色所误,眼睁睁看着那香囊落在了端明崇手中。 不过他将香囊的绳口系得死紧,松子又吃了一大半,端明崇只觉得香囊轻飘飘的装着东西,却没有打开去看。 岁晏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端明崇自己也愣了,他看着那香囊上的绣花看了半天,才尴尬地将香囊还了回去。 岁晏立刻抓住,这回往衣襟里塞。 端明崇讷讷道:“对不住,我不知道是这个……” 岁晏含糊点头。 端明崇看到他这么宝贝的样子,没忍住开口询问道:“这是……哪家姑娘送你的吗?” 岁晏愣了一下,才急忙点头:“嗯嗯嗯!” 端明崇顿时了然,怪不得这么一副害怕别人瞧到的样子,敢情是害羞了。 端明崇笑道:“那可得好好收着。” 岁晏胡乱点头。 端明崇没再说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等会要用膳了,我去瞧瞧药煎好了没。” 他说着,彬彬有礼地朝着岁晏一点头,起身出了偏殿。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门一关上,他脸上温和的笑意很快消失不见。 端明崇站在原地,伸手摸了摸胸口,微微蹙着眉,半晌才离开。 第49章 旧案 晚膳时, 岁晏心不在焉地喝了半碗汤,实在没忍住, 问一旁布菜的宫人:“殿下呢?” 宫人帮他夹了一筷子药膳里仅有一片的肉,恭敬道:“殿下说是在五殿下那吃过了,就不来陪小侯爷了。” 岁晏险些将手中的筷子给捏断。 他心道:呵男人。 岁晏食不知味地吃完饭, 又被宫人劝着哄着喝了半碗药,闷声回了偏殿。 岁晏坐在榻上愣了半日, 闷闷不乐地将衣襟解开,打算上床睡觉, 不过在将衣服放下时,被他塞怀里的香囊无意中掉了出来。 岁晏愣了一下, 半晌才反应过来端明崇到底为什么突然冷落他了。 想通了所有的点, 岁晏消沉了一晚上的情绪瞬间飞扬起来。 东宫寝殿中,端明崇散着发坐在书案前,手中执着一本书低眸看着, 豆粒大的烛火笼罩着他周身,俊美的侧脸越发显得温柔。 岁晏小心翼翼推开了门,瞧见端明崇这幅温润如玉的模样, 喉结艰难动了动。 他在门口探头探脑半天, 才怯怯道:“殿下?” 端明崇一愣, 抬头朝门旁看来, 瞥见岁晏像是受惊小动物的警惕模样,眸子沉了沉。 “在外面做什么?进来。” 岁晏这才哆嗦着进来了,他一袭薄衣, 竟然还赤着脚,嘴唇都被冻的青紫。 端明崇一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将一整夜都没翻一页的书仍在书案上,起身快步走来。 “你怎么不穿厚衣服就过来了?不冷吗?!”端明崇走上前一把把他拽到房里来,沉着脸将人推到了榻上。 岁晏本就是苦肉计,因为料定端明崇肯定会吃他这一套。 他曲起腿,两只冰凉的脚相互踩了踩,小声道:“我突然想起来有事情要找殿下说清楚,就跑过来了。” 端明崇蹙眉道:“有什么要事不能明天说吗?” 岁晏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紫色香囊,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穗子上的两根流苏线,朝着端明崇递了递,小声道:“这个。” 端明崇眸子一动,道:“你想同我说这个送你香囊的姑娘?” 岁晏咽了咽口水。 端明崇笑了笑:“人家送你香囊自然是对你有意,自己的终身大事你自己做主便好,同我说什么?” 端明崇说完,放在袖子中的手猛地握紧,将锦衣抓出几道褶皱,心中也有些不知名的酸涩。 “他这么大了,该好好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做准备了。”端明崇有些黯然地心想,“既然要议亲,那他也不能再在东宫留太久了。” 端明崇正要开口说要他回侯府的事,就看到岁晏低头将香囊解开,露出里面吃剩下的几颗松子。 端明崇:“……” 岁晏讨好地笑了笑:“今天白天在宫里偶遇了江恩和,他强行塞给我的,我怕殿下担心这东西来路不明不干净,就没敢让你知道。” 端明崇盯着香囊中几颗松子,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眸子全是一言难尽的复杂。 岁晏像是烫手山芋一样将香囊拎着晃了晃往床下一扔,笑嘻嘻道:“我我扔掉了,你看你看,扔了,扔的远远的。我以后再也不吃了,殿下开开恩,不要再怪我了。” 端明崇被他这个可怜兮兮的表情看的有些无奈,他揉了揉眉心,道:“我没有怪你,日后你若是再想吃这种东西,我让御厨帮你做,外面的东西……” 岁晏接口道:“……不干净,我知道了,以后肯定不会再吃了。” 端明崇无奈看着他,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 岁晏终于看到端明崇平日温和如初的笑容,知道把事情说开了,也勾唇笑了。 端明崇道:“既然没什么其他的事,你就先……” 他还没说完,就看到岁晏正掀着被子往里面爬。 端明崇:“……” 端明崇艰难道:“阿晏,你在做什么?” 一句话的功夫,岁晏就像是游蛇一样拱到了被子里,此时只露出毛茸茸的发顶和两只如同琉璃的眼睛,他两只手抓着被沿,朝他眨眨眼:“我冷。” 端明崇无奈:“那我送你回偏殿睡觉。” 岁晏嬉皮笑脸:“殿下,看在我这回主动认错的份上,就让我在这儿睡一夜吧,我一个人睡不太习惯,昨晚还做了一整夜噩梦呢。” 端明崇有些为难。 岁晏狠狠心:“我睡不着,可能要到处找香。” 端明崇:“……” 端明崇被他彻底打败了,无奈点头:“好,我让人搬个炭盆过来,睡吧。” 岁晏顿时眉开眼笑,拱着身子往床里缩了缩,在被子里拍了拍:“殿下快来!” 端明崇笑道:“我还有事,要晚一些。” 岁晏都蹭上了床,也不怕端明崇半路跑,便乖乖点点头。 端明崇为他掖了掖被子,这才转身离开。 他一转头,脸上笑容变得有些清冷,眉头紧皱地走了几步,捡起地上的香囊随意看了看。 岁晏正在被子里拱来拱去,不知道在开心些什么。 端明崇看了拱起的锦被一眼,眸子一暗,飞快地将香囊扔在了一旁的炭盆里。 炭火飞快被香囊吞没,不一会便烧成一团灰烬。 端明崇垂眸看着炭盆中被火舌烧毁的香囊,琥珀色的眸子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 他轻声喃喃道:“江、恩、和。” 岁晏靠着自己的厚脸皮,成功入住端明崇的寝殿——虽然太子殿下依然君子的不肯碰他一下,每天恨不得把自己挪到床沿去睡。 就这么悠哉悠哉过了半个月,草长莺飞,乱花琳琅。 岁晏的身体被端明崇养的大好,脸蛋也长了些肉,看着红润了许多,只是大概是在长身体的年纪,每晚双腿的筋骨都在发疯地痉挛,岁晏夜夜都被痛得鬼哭狼嚎,顺便暗搓搓地往小殿下怀里乱扑腾,占足了便宜。 这一日端明崇去内阁议事,昨晚双腿抽了一夜筋的岁晏打着颤打算去御花园赏花,伺候的宫人看他步履蹒跚还在坚持往御花园跑,跟在后面小声劝着。 岁晏摆摆手:“没事,不用管我,我走一走就行了。” 小侯爷身残志坚,艰难一步步挪到了御花园,左右看了看,将跟着他的宫人挥退,自己一人坐在了池塘旁的凉亭里。 不一会,幽静小道匆匆跑来一个人影。 岁晏一眼瞧见,忙道:“这儿呢!” 那人飞快跑来,走到近处露出一张鼻青脸肿的脸蛋,正是江恩和。 岁晏一看,吓了一跳:“嚯喔!江大人,今儿怎么是这么一副尊容?” 江恩和几步踏上台阶,怒气冲冲道:“我招你惹你了!?你至于这么坑我吗?再说你都收了我的贿赂了,怎么还给太子殿下告状呢?” 岁晏:“……” 岁晏无辜眨了眨眼睛:“什么?” 江恩和怒气不减:“你可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在翰林院待得好好的,前几日太子殿下突然来找我,让我负责一件旧案!呸了我!这件事旁人没人敢接,怎么平白无故落我头上了?难道不是你在太子殿下那吹枕边风,我才这么倒霉的吗?” 岁晏被骂得一脸懵然,不过看在那句枕边风让他听得很舒服,也难得没有和江恩和计较,他耐着性子道:“怎么?你不接手这个案子,太子还打你不成?” 江恩和有些赧然,不自在地摸了摸脸上的伤,小声嘀咕道:“我这是在闹市街上追一个偷我钱的熊崽子追的,那个臭丫头,别让我抓到她,要不然我要她好看!” 岁晏还是头一回发现江恩和这人还是挺有趣的,他挑挑眉:“所以,你就把我叫出来,是想要让我替你推掉这件案子?” 江恩和屈辱地点头。 岁晏道:“那你先告诉我,是什么案子让你想烫手山芋一样想要往外扔?” 江恩和想了想,才凑到岁晏耳畔小声道:“是之前尹令枫贪污的案子,殿下好像要重查。” 岁晏眸子一颤。 岁晏道:“他为什么突然查这个?” 江恩和几乎要尖叫了:“我也很想知道啊啊啊!” 岁晏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他一眼:“冷静一些,多大点事儿啊,既然太子殿下要你查,你就放手查去呗,担心什么。” 江恩和撇撇嘴:“你说的倒是容易,当年尹令枫一案,朝中多少大臣为他求情喊冤,皇上不依然还是为了保全五殿下而直接下罪。我要接手了这个案子,不是自找死路吗?” 岁晏想起现在端熹晨的情况,勾唇笑了笑:“那可未必,说不定现在正是翻案的好时机。” 江恩和被吓坏了,脑子不转筋,茫然道:“什么?” 岁晏正待说话,一旁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离得极近的两人迅速分开,偏头往旁边看去。 端熹晨一袭黑袍,带着几个侍从从一旁小道上出来,似乎也是来赏花。 岁晏一看到端熹晨的脸,身体本能一僵,内心深处的恐惧潮水般泛上来,不过很快便被他强行压制住了。 端熹晨似乎瞧见了岁晏,沉着脸朝他走来。 他大病了一场,身形孱弱不知是不是那药香的缘故,整个人气质大变,阴森深沉,眼神满是阴鸷之色。 岁晏和江恩和站起身,朝他行礼。 “见过五殿下。” 端熹晨快步走上前,冷冷看着双腿打颤险些站不稳的岁晏,半晌才道:“起。” 两人这才站起来。 端熹晨冷眼看着岁晏,皮笑肉不笑,道:“小侯爷,许久不见,你依旧这般美艳。” 在一旁的江恩和脸色一沉,他似乎没料到端熹晨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岁晏这么不尊重,语气几乎将岁晏当成风尘之人对待。 岁晏面不改色,淡淡道:“五殿下也许久不见,依然像市井之人那般无理粗鄙。” 端熹晨:“……” 江恩和:“……” 似乎更没料到岁晏敢当众嘲讽他,端熹晨愣了一瞬。 岁晏突然“啊”了一声,偏头毫无诚意地告罪道:“真是对不住啊五殿下,我这病了好几日,现在还没好全,脑子有点不好使,太子殿下总是让我不要乱跑,唯恐胡言乱语得罪了人,还希望您原谅我的口无遮拦,不要同太子告状啊。” 第50章 黑白 江恩和扯了扯岁晏的袖子, 小声道:“别说了。” 岁晏这番话说得及其有技巧,不仅赔了罪, 还将端熹晨斥责他无礼谩骂皇子的路给堵死了——但凡是个人,听了岁晏这番话,都不可能没脸没皮地真去找太子告状, 更何况端熹晨这般心高气傲的人。 端熹晨阴沉地看着他,怒极反笑:“小侯爷还真是伶俐的一张巧嘴, 不知是不是在榻上也能叫得这么好听?” 江恩和脸色更加难看,无法相信之前待人处事都还留着三分礼数的五皇子竟然能口无遮拦说出这样难听的话。 岁晏脸色未变, 笑得依然和气:“真可惜啊,我就算叫得再好听, 五殿下也听不着。” 江恩和被堵着的心顿时变成啼笑皆非, 无语地看着没脸没皮的岁晏,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 端熹晨阴测测地看着岁晏。 岁晏算了一下,估摸着端熹晨用药大概半个月左右, 怎么就性情大变成这样,他若是同人人说话都这般口无遮拦,那是不是也活不了多久了? 想到这里, 他顿时有些后怕, 心道自己当初还好没有点香太久, 否则要是真的变成端熹晨现在这番模样, 岁珣回来之后指不定把他吊在梁上抽。 他本能地不想去惹那药香,微微颔首,淡淡道:“五殿下恕罪, 我和江大人还有要事,就先行告辞了。” 他说着,踩了一下江恩和的脚,江恩和顿时点头,行礼道:“下官告辞。” 两人说着,便迈着小步子就要往凉亭下跑。 端熹晨冷笑一声,道:“既然都来了,小侯爷不妨陪我叙叙旧。” 岁晏头也不回:“不了不了,告辞。” 他说着就要跑,现在的端熹晨明显神智有问题,自己还是不要在这里惹事好了,他现在又没带宫人,若是端熹晨发了疯想揍他,他连个打手都没有。 岁晏瞥了一眼一旁紧张兮兮的江恩和,顿时不忍直视地撇过头。 “不成不成,要是真打起来,就他这个怂样,还得我护着他。” 两人还没跑几步,就听到身后端熹晨冷声道:“那我若是真的想留小侯爷在此待上片刻呢?” 岁晏的双腿本就痉挛地刺痛,他僵了一下,才转过头,笑道:“殿下身份尊贵,强人所难这等事,还是不要做为好,若是来日传到了陛下那,怕是会为殿下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搬出太子来不成,岁晏只好把皇帝搬出来,反正一个一个搬,总能有压制住端熹晨的人。 端熹晨笑了笑,然后瞬间沉下脸,道:“抓住他!” 一旁的侍从为难道:“殿下……” 端熹晨道:“给我抓住他!” 侍从大概是在端熹晨那受了难,哆嗦了一下也不敢反抗,转身朝着岁晏走去。 岁晏心中暗骂一声,心道这端熹晨果真是疯了,这种事儿他都做得出来。 江恩和吓了一跳,疯狂扯岁晏的袖子,着急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岁晏的衣服几乎被他扯掉下肩膀,他没好气地将衣服拉上,道:“江大人,冷静一点。” 江恩和深吸一口气,还以为他有什么应对之策。 岁晏道:“快跑!” 说完,拔腿就跑。 江恩和:“……” 江恩和慢半拍地跟着他拼命往御花园外袍,身后的侍从忙朝他们追过去。 岁晏的小腿抽筋,没跑几步就有些疼得受不住,冷汗簌簌往下流。 江恩和飞快跟上他,怒道:“我还当你有什么好办法呢,跑算个什么说法啊?!” 岁晏咬牙道:“走为上策你没听说过吗?江大人,人丑就多读读书吧——哎,他跟上来了吗?” 江恩和百忙之中往后一瞧,立刻“啊”了一声:“跟上来了!” 岁晏喘气道:“我、我不成了。” 他说着,脚步慢了下来,江恩和连忙去拉他。 岁晏急喘一口气,艰难道:“他跟上来了,你快……” 江恩和还以为他要说“你快赶紧走,不用管我”,正在感动得眼泪汪汪,就听到那小混账道:“你快蹲下来,背着我赶紧跑!” 江恩和:“……” “什么?” 岁晏:“快点啊!他要追上来了!啊啊啊!” 反正都当着皇子的面说跑就跑了,江恩和也豁出去了,反正出什么事都有岁晏担着,他一狠心一咬牙,蹲下身将岁晏背起来,飞快往御花园外跑。 岁晏:“快快快!再快一点!你早上没吃饭啊!江恩和!江大人!江勇士!” 江恩和怒骂道:“再叨逼叨就自己下来跑,怎么屁话那么多!?” “我要是跑得动还用得着你背吗?往左边走,那有个小道,我记得能直通太和殿……啊啊啊我天啊!你好颠啊,我想吐了……” “岁、忘、归你要是敢吐我就把你扔池塘里去!呃……你要勒死我了!放手啊!” 一时间,整个御花园鸡飞狗跳。 岁晏就算再没有重量,起码也是个男人,江恩和几乎要被累个半死。 他借着地形无头苍蝇一样在御花园转了两圈,愣是没让那五大三粗的侍从抓住,只是因为不靠谱的岁晏胡乱指路也没找到出去的路。 眼瞧着后面的侍从马上要追上来了,江恩和累得几乎要吐舌头了,气若游丝道:“到底往哪里走啊?你指路都指半天了,认不认路啊?!” 岁晏被颠得也满脸苍白,捂着嘴要吐不吐,艰难指了个方向:“那。” 江恩和怒道:“我们就是从那过来的!” 岁晏艰难道:“那你就随便走吧。” 江恩和:“……” 江恩和要被他气死了。 他气得两眼发黑,但还是任劳任怨地随便寻了个方向,急急忙忙冲了出去。 好在江恩和运气不错,没跑几步便直接出了御花园,两人踉跄着摔在一旁的青石板路上,江恩和更加鼻青脸肿了。 一到了全是宫人的路上,岁晏来不及爬起来就扯着嗓子喊道:“救命啊!救命啊,有恶犬咬人啦!” 江恩和喘了几口气,痛得哎呦哎呦乱叫,他踹了一脚岁晏,怒骂道:“每天吃吃吃,长那么多肉干什么?!累死我了!” 岁晏也在一旁忙着急促喘息,没理他。 此时,一旁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阿晏?” 岁晏一回头,便瞧见端明崇一身墨绿色衣袍站在一旁,不远处似乎正是皇帝的轿撵。 岁晏愣了一下,连忙爬起来朝着端明崇扑过去:“殿下!” 他双腿发软,没走几步险些摔倒,还是端明崇眼疾手快快走几步一把将他揽在怀里。 岁晏呼吸还没平稳,脸上全是汗水,小脸苍白,气若游丝:“殿下,殿下救我。” 端明崇忙抱稳他,随意扫了一眼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的江恩和,蹙眉道:“这是怎么了?不是去御花园赏花了吗?怎么弄成这样?” 岁晏往他怀里缩个不停,浑身发抖,一句话说不出来。 江恩和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行礼:“见、见过太子殿下。” 岁晏双腿疼得险些站不稳,总是往下滑,端明崇只好扣着他的腰按在自己怀里:“到底怎么回事?” 江恩和嗫嚅道:“殿下,是五殿下,在御花园突然要侍从来抓我们。” 端明崇皱眉:“五皇子?” 江恩和讷讷称是。 端明崇大概是和北岚帝一起出来赏景,轿撵缓慢过来,皇帝脸色有些倦色,偏头看了看岁晏和江恩和的狼狈样子,皱眉道:“发生什么事了?忘归,你怎么这副样子?” 岁晏挣扎了两下,“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喘息道:“陛下恕罪……五殿下好像发了狂,在御花园里突然要侍从抓着我往池塘里沉,我……我被吓住了,所以才和江大人一起逃了出来,望殿下恕忘归御前失仪之罪。” 江恩和:“……” 江恩和险些把眼珠子给瞪出框。 端明崇神色顿时冷了下来,皇帝眉头皱得更紧了,看了看他一直打颤的双腿:“那你这腿……” 岁晏道:“五皇子侍从追我的时候,撞到地上了,大概不碍事的。” 反正都要造谣,不管皇帝信不信,索性说得更严重一些。 江恩和:“……” 端明崇:“……” 昨晚岁晏双腿痉挛,抽完左腿抽右腿,疼得满脸都是泪,还是端明崇一点点给他揉腿捋直的,自然知道他的腿是怎么回事,现在怎么就变成端熹晨让人追他追的了? 他一看到岁晏的眼中根本就没有惧怕,大概就知道了这小混账又在坑人。 端明崇心里哭笑不得,却也没有拆穿他。 皇帝脸色有些难看,而此时,端熹晨带着人从御花园拱门里走出来,神色冷漠阴森。 他瞧见了众人这副样子,第一反应不是向皇帝行礼,竟然是恶狠狠地瞪了岁晏一眼,这才道:“父皇,您怎么在这里?” 皇帝一拍轿撵的扶手,冷声道:“怎么?朕在哪里,还要同你解释不成?” 端熹晨微微蹙眉:“儿臣没有这个意思。” 皇帝看他一副倨傲不思悔改的样子,大概也相信了岁晏方才的话,不过他对这个儿子还是有些感情的,也没想多怪罪,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然是要做个样子。 他冷声道:“忘归今日是怎么惹到你了,你竟然让他追他不止,把他吓成那样。” 端熹晨一副无所谓的神色,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让小侯爷同我叙叙旧罢了。” 皇帝怀疑地看着他。 岁晏忙往端明崇怀里钻。 江恩和看到端熹晨这副样子,冷眼旁观了半日,终于忍不住了,反正他要说的话也没有错。 江恩和在心里默念了许多遍之后,才故作镇定地开口道:“陛下,五殿下所说的叙旧……应该是要把小侯爷弄到榻上去叙旧……” 岁晏:“……” 周遭一阵寂静。 岁晏趴在端明崇怀里偷偷往外看,瞧见江恩和一脸故作镇静,其实心里大概慌得不行的神色,忙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造孽啊造孽啊,江恩和这么乖的孩子竟然也被我传染得搬弄是非颠倒黑白了。”岁晏心道,“不过我喜欢,回去请他去侯府喝酒吧,顺道把君景行介绍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江恩和ヽ(≧?≦)? :月见美人! 君景行:哦?叫我? 第51章 好戏 岁晏“怒”喝道:“住口!不要说了!” 他毫无愠色地说完这句话, 脸色苍白地对着皇帝勉强笑着道:“陛下,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五殿下……大概只是想找我单独叙叙旧……没有这个意思。” 江恩和顿时噤声。 他这么强颜欢笑地辩解,却只是让人更加坚信江恩和说的是实情,反正端明崇的脸色是沉了下来。 北岚帝一直知晓自家这个儿子一向色胆包天, 平日里那些事情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但是却因为宁贵妃而对端熹晨宽容些, 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他却未曾想过端熹晨竟然会胆大包天到觊觎朝臣之子, 而且还是自己亲封的小侯爷。 北岚帝不可置信地看着端熹晨,急喘了几口气, 才猛地一拍扶手, 怒道:“端熹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同朕交代!” 端熹晨此时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根本就没有听到江恩和说了什么,他恍惚听到北岚帝的问话, 眉头一皱:“交代什么?” 耳畔一阵窸窸窣窣的朦胧声。 北岚帝似乎又说了什么,端熹晨听得不太真切,他站在原地, 突然朝着一旁的侍从问道:“我的香呢?” 侍从哆嗦着道:“回殿下, 在……在寝殿里。” 北岚帝怒道:“端熹晨!” 端明崇道:“父皇息怒, 五皇兄看起来似乎身体有些不适, 要不还是叫孟御医来瞧瞧吧。” 端熹晨听到了这句话,顿时冷声道:“我没有不适,轮不到你来假好心——快去给我拿我的香!” 后一句话是对一旁的侍从说的。 皇帝和太子都在这里, 侍从自然是不敢直接听令走的,几人惧怕地跪了下来,伏地一言不发。 钱神医给端熹晨用的药比岁晏之前用的那种还要虎狼,每日必须要有一半时日都要点着那药香,否则神智昏沉是小,严重些脾性暴躁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他在御花园待了一炷香左右,竟然就有些发蒙了。 北岚帝被端熹晨气得两眼发黑,哆嗦着道:“来人,把他带回寝殿,去请孟御医来瞧瞧!” 跟在轿撵旁的侍从忙快步上前,靠着人数将端熹晨的双臂困住,使他动弹不得。 端熹晨满脸厉色,竟然已经分不清人开始胡言乱语:“放开我!把我的香拿来!你们再拦着我,我诛你们九族!” 北岚帝脸色更难看了,诛九族?这是一个皇子能随口便说出来的话吗? “带去寝殿!朕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发了病!” 众人浩浩荡荡去了五皇子的寝殿。 在一旁看了一场好戏的岁晏趴在端明崇怀里眼巴巴地往外看,他正要跟上去,端明崇却一把按住了他,淡淡道:“你不准跟过去。” 岁晏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去观赏观赏端熹晨的狼狈样子,哪里能放过这个机会,他眨着眼睛讨好地看着端明崇,道:“我只是去瞧瞧,保证什么都不做。” 端明崇道:“那也不成,他寝殿中到处都燃着那药香,你若是待久了再发作怎么办?你就不能多想想自己的身体吗?” 听到这句话,岁晏顿时哆嗦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我、我之前发病时,也那般口无遮拦,张口闭口就要杀人吗?” 那端明崇没有把他扔出去还把他留在东宫照料了这么久,还真是脾气好啊。 端明崇无奈笑道:“你之前比他乖巧多了,就算犯了药瘾也只会抱着我哭闹,不打人也不想杀人。” 只是偶尔喜欢挠人罢了。端明崇摸着脖子上已经掉了痂的伤口,心想。 岁晏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君景行给他配的药香就和端熹晨用的这个不一样了。 岁晏还是想要去看看,抓着端明崇的袖子晃个不停。 江恩和站在一旁,觉得自己十分多余,他贴着墙根往外蹭,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开。 端明崇被岁晏闹得受不住,余光瞧见江恩和缩着头想跑的样子,微微挑眉,道:“江大人?你要去哪里?” 不知为何,江恩和十分惧怕端明崇,被他突然一叫名字,顿时哆嗦了一下,快走几步迎上来,强颜欢笑:“没、没啊,殿下有何事吩咐?” 端明崇笑了笑,道:“孤要去五皇子寝殿去瞧瞧情况,小侯爷生性顽劣好玩,孤担心他又跑出去闯祸,能劳烦江大人将他送回东宫吗?” 岁晏不满道:“我不想回去。” 江恩和不敢拒绝,忙不迭点头:“好好好。” 端明崇带着点谴责地看着岁晏,将他额前散乱的头发理了理,柔声道:“你乖乖的,晚上咱们还能喝甜汤,要不然……” 一听到有甜汤,岁晏立刻点头:“回回回,马上就回,我跑回去,特别快!” 端明崇被他逗笑了,看他似乎还能站稳的样子,也没再扶着他,点了点他额头,道:“去吧。” 岁晏忙点头。 端明崇这才带着人,一路朝着五皇子府走去。 岁晏本就腿软,一下没了端明崇,他踉跄着走了几步,单腿蹦了两下,一下扑到了江恩和背上,道:“快快快,背着我,咱们去瞧好戏!” 江恩和力气不足,险些被他压趴在地,他怒而回头:“太子殿下不是说了要你回东宫吗?你方才也还答应了的,怎么说话不作数?!” 岁晏两手环着他的脖子,原地一蹦跳到了江恩和背上,无语道:“我说着哄他的你也信啊,快走,只要不被他发现,甜汤我还是有的。而且你不想瞧瞧往日作威作福的端熹晨狼狈不堪的样子吗?” 江恩和想了想,立刻和岁晏一拍即合。 “成,走。” 江恩和为众人证明,同一个喜好能让两人冰释前嫌; 而有同样厌恶的人,也能让人放下成见,化身勇士再背这混账东西一程。 江恩和吭气吭气往五皇子寝殿走,岁晏在他背上优哉游哉地道:“方才你反应不错啊,原本看皇上还想要直接糊弄过去息事宁人的,你这话一说出来,皇上脸都绿了——只是不知道是因为端熹晨太放肆还是被你堵了个正着气得。” 江恩和喘气道:“你竟然敢非议陛下?” 岁晏不满道:“废话少说,快着点——哎哎哎!别往这里走啊,这一进去肯定让人瞧见,我知道隔壁宫殿有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咱们从那溜过去,保证遇不到旁人。” 江恩和只好任劳任怨地往旁边跑。 不过两人刚刚穿过长长的游廊,迎面便碰到了端执肃和宋冼。 岁晏:“……” 江恩和:“……” 江恩和一抖手,将岁晏整个人从背上抖下来,行礼道:“见过三殿下。” 岁晏站不稳,扶着江恩和的肩膀,也讷讷行礼:“请殿下安。” 宋冼一瞧见岁晏,又怒又怕,恶狠狠地瞪着他。 端执肃瞧着岁晏站都站不稳的样子,担忧道:“你的腿怎么了?” 岁晏胡乱道:“瘸了瘸了,死不了的。” 端执肃:“……” 岁晏急着去看好戏:“殿下,还有其他事吗?没什么事儿我们就先走了。” 端执肃也没什么理由留他,只好道:“没事。” 岁晏立刻扒着江恩和的肩膀,直接蹦了上去,催促道:“快走啊快走!驾!” 江恩和:“……” 江恩和咬牙切齿,朝端执肃微微颔首,背着岁晏侧身离开。 岁晏:“你还想不想看好戏了?” 江恩和骂道:“你就不能安分点?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不是个东西啊,简直混账一个!” 岁晏:“你现在知道也不算太晚——啊!” 在出游廊时,岁晏忙着和江恩和拌嘴,一时没看路,直接撞在了拱门的垂门镂空木雕花上,他被撞的往后仰了一下,额头很快红肿一片。 江恩和:“哈哈哈哈哈活你的该啊!” 两人都走老远了,端执肃和宋冼还能听到那两人的拌嘴声。 宋冼小声道:“殿下,刚才忘归说去看好戏,看方向好像是五皇子寝殿的,咱们要不要去看看发生什么了?” 端执肃摇摇头:“不必了。” 宋冼欲言又止。 端执肃道:“你若是想去便去吧,不用顾我。” 宋冼还想在说什么,端执肃已经抬步离开了。 宋冼在原地愣了一下,最后还是喜欢凑热闹的心理居了上风,朝着端执肃微微颔首,转身朝着岁晏追了上去。 五皇子寝殿外一簇花丛,此时已是三月,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岁晏和江恩和折了几枝花插在头上用来隐藏身形,暗搓搓地扒着窗棂露出两只眼睛目不转睛地往里看。 宋冼也掐了几枝花插头上,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 岁晏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被突然出现的宋冼险些吓得惨叫一声,浑身一哆嗦,头上的花都掉了几片花瓣。 宋冼朝他“嘘”。 同一个爱好,同一个目的,便是自己人。 岁晏难得没有和他计较,三个人就保持着扒着窗棂的猥琐姿势往里看。 寝殿中,孟御医已经在诊脉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端熹晨的脸色,来回探了好多次,才将手放下,起身走到外间,恭敬行礼道:“陛下,五殿下这是……有了药瘾。” 北岚帝正坐在外室的椅子上喝茶,闻言手一抖:“药瘾?什么药瘾?” 孟御医将药香的事情仔细解释了一遍,道:“看五殿下那样子,是用了太多的药香,这才导致药瘾入骨,那药香极其霸道,若是断了那药瘾,指不定整个神智都要崩溃。” 北岚帝深吸一口气,冷声道:“太子,替小五医治的郎中现在在何处?让他过来见朕。” 端明崇微微躬身,道:“是。” 窗户外,岁晏小声道:“药瘾药瘾,说是缺了就能成傻子呢。” 江恩和:“这什么药香这么厉害啊,我府上现在还点着香呢,回去我赶紧灭了。” 宋冼:“我我我也灭了去。” 岁晏横了他们一眼:“胆小鬼,那种安神香安息香又不能上瘾,都说多少遍了,人既然丑就快去多读书。” 江恩和呸:“那我怎么听说你也老不读书,还好意思说我们?” 岁晏:“那自然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啊,要是你能长成我这样,躺着都有人养你——哎你方才说我长胖了,那是真的吗?看来太子殿下养我养得真好啊,我都想待在东宫不走了。” 江恩和:“呵!” 宋重卉:“呸!” 三个人互损的功夫,钱神医被宫人带来了,他步履蹒跚地下跪行礼,哆嗦道:“草民参见陛下、太子殿下。” 北岚帝冷声道:“你给五皇子用的是什么药,为什么还会成瘾?” 钱神医头一回面见天子,吓得手都在哆嗦,他扣头,抖声道:“皇子殿下中的是一种罕见的蛇毒,若是不解毒不过数月便会全身衰竭而死,草民、便用了一些虎狼之药……以、以毒攻毒……” 北岚帝拍案,怒道:“以毒攻毒!那为什么之前医治却没有说这用的药还会上瘾?!” 若是知道这药能将人影响成这样,北岚帝说什么也不会将这种虎狼之药用在端熹晨身上,指不定再等一等便会有其他的江湖郎中能完好无损地将端熹晨医治好。 窗外,江恩和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香囊,里面是雪花糖裹的熟花生,他小心翼翼地给两人分了一把,小声道:“嚼的时候小心着点,别被人听见了。嗨呀,要是知道今日要来凑热闹,我就带果脯来了,吃那个没有声音的。” 岁晏和宋冼捏了一粒塞嘴里:“咯吱咯吱……” 江恩和:“嘘嘘嘘!都说了小声点!” 岁晏:“别吵,马上到最精彩的地方了!” 江恩和:“……” 宋冼:“咯吱咯吱……哎忘归,我怎么觉得那神医有点不对劲,好像一直在暗暗看太子呢?” 岁晏:“咯吱咯吱……太子长得好看啊,要我的话我也看。” 江恩和:“……” 江恩和气得半死,将花生塞了一把到嘴里,也咯吱咯吱起来。 反正一抓就抓仨,要死一起死,他不担心。 钱神医被吓得冷汗直流,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北岚帝死死捏着杯子,猛地朝地上一摔,怒道:“说话!” 钱神医吓得额头抵地,惧怕地磕头,颤抖着道:“但是我已经给让我来的皇子殿下说明了其中利害,但是殿下说不必管这个,只需要治便是。” 岁晏、宋冼、江恩和:“嚯喔!” 咯吱咯吱。 端明崇离窗户比较近,被那一阵阵耗子偷食的窸窣声吸引地偏头一看,就发现了躲在窗棂后的三个插满花的脑袋。 端明崇:“……” 岁晏正盯着那神医瞧个不停,并不知道自己的甜汤没了,依然在咯吱咯吱。 北岚帝被这句话气得几乎手都在哆嗦,喘了几口气,才厉声道:“是谁?是哪位皇子殿下,竟然胆子敢这么大?!” 端明崇这才回过神,忙给皇帝顺气:“父皇息怒。” 当初是端明崇全权负责给端熹晨医治的郎中,北岚帝对他第一个怀疑,直接一把将他的手拍开,指着那神医,震怒道:“说!到底是谁?!” 那神医本就年纪大了,被吓得几乎浑身瘫软,他跪在地上,犹豫许久才艰难开口。 “正、正是……二皇子殿下。” 岁晏、宋冼、江恩和:“嚯喔!好戏啊!” 听个正着的端明崇:“……” 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来还真是太闲了。 第52章 甜汤 之后的事情, 看戏三人就不知道了,反正悄摸摸地顺着墙角往外爬时, 还能听到五皇子寝殿中皇帝的震怒声。 岁晏一边爬一边小声道:“二皇子这回可惨了,谋害胞弟啊,这罪名可不小。” 宋冼跟在他身后, 将头上的花扯掉,道:“我还是很想知道那神医为什么一直在看太子?” 江恩和没好气道:“别废话了, 赶紧把岁忘归送回东宫去,要是被太子知道我没把他送走还把他带来这里看热闹, 我怕是没有好果子吃了。” 一提到太子,被坑了个半死的宋冼顿时哆嗦了一下, 回想起之前岁晏的可恶行径, 一巴掌拍在岁晏的背上,怒道:“都是你干的好事!” 岁晏回头瞪他:“怎怎怎就是我干的好事了?你给我小心着点,再动手动脚我就去找太子告状, 到时候看咱俩谁倒霉?” 宋冼:“你要点脸!” 岁晏:“不要不要!” 三个人顶着一头的碎花瓣踮着脚尖跑到了东宫——原本宋冼看完戏就要跑路的,江恩和却一把将他扯住了,他怕自己背着岁晏一路到东宫会累得口吐白沫, 自然要抓个壮丁来当苦力。 宋冼拼命掰着他的手就要跑:“我才不背这个王八蛋, 要背你自己背!” 岁晏就靠在墙上, 百无聊赖地来回看自己修长的手, 口中漫不经心地喃喃道:“殿下啊,有个叫宋冼的今天把我推了一把,哦对, 没错,就是上次那个欺负我的姓宋的,这回我的额头都撞肿了,疼得我……唉。” 宋冼将一只手臂塞到江恩和怀里:“拉着我。” 江恩和忙一把将他的手臂抱紧。 宋冼立刻挣扎着朝着岁晏喷火,胡乱扑腾着朝着岁晏扑去:“混账东西!我哪里推你了?你给我好好把话说清楚!” 江恩和拼命抱着他手臂:“哥!哥!算了算了!” 岁晏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被撞得红肿的额头,嘶嘶吸气,含糊道:“我说是你撞的就是你撞的,你看看太子殿下到底信谁?” 宋冼:“岁、忘、归!” 江恩和:“哥!哥!不值得不值得!狗命要紧!” 两个为保狗命的怂货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任劳任怨地将岁晏给背回了东宫,宫人见到三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连忙去接:“小侯爷哎,这是怎么了?哎呦,这额头怎么都出血了?” 宋冼和江恩和瞧出来这人正是经常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宫人,连忙紧张地去看岁晏——执掌他们生死的人。 岁晏揉着头,被人扶着,蹙眉道:“没事,没注意撞了一下,洒点药就好了。” 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道这岁忘归混账是挺混账,关键时候还是能说人话干人事了。 宫人忙将人迎进了偏殿。 宋冼和江恩和原本是想要直接撤,但是奈何背岁晏累了个半死,便打算去偏殿喝口茶再走。 宋冼刚走进偏殿,随意扫了一眼偏殿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勉强认出来之前都是岁晏院里的,顿时低骂了一声。 他凑到岁晏身边,低声道:“你这是把整个侯府都搬过来了吗?我原本还以为你只是过来住一段时间的,看你这架势,你还打算在这里常住到过年啊。” 岁晏哼唧:“我打算嫁过来当太子妃,你管我?” 宋冼:“……” 宋冼气咻咻地将茶一饮而尽,转身就要走,岁晏却突然叫住了他。 宋冼回头,没好气道:“有话就说!” 岁晏翘着腿坐在椅子上,肩上蹲着一只毛茸茸的金丝熊,姿态极其懒散随意,他淡淡道:“回去告诉三殿下,最好不要插手这件事情,否则下一个弄不好就是他了。” 宋冼瞳孔一缩,这才明白为什么今日那江湖神医总是一直在瞥端明崇了。 他艰难道:“这其中,有你的手笔吗?” 岁晏笑了,朝他一眨眼,狡黠道:“你说呢?” 宋冼半晌才试探着道:“这是你给太子出的主意?” 岁晏愣了一下,才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哪来这么大的能耐能左右太子啊?你还真把我当太子妃了?” 宋冼正肃然思考这个问题,被岁晏最后一句话气得险些翻白眼。 他瞪了岁晏一眼,风风火火地离开东宫。 岁晏和宋冼在说话时,江恩和一直在一旁吃糕点喝茶,也不想窥探别人谈话的内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直到宋冼离开后,他才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正色地对着岁晏,道:“我决定替太子殿下查尹令枫的案子。” 岁晏笑了,道:“你今天还被端熹晨吓得吱哇乱叫,怎么突然就这么胆大了?” 江恩和想了想:“只是突然觉得,我好不容易入了翰林院,若是性子再这般胆怯无为,迟早成不了大事……” 岁晏好心地替他补充:“……更何况还没人养你。” 江恩和立刻瞪了他一眼。 岁晏咬着唇笑,喝了一口茶,才道:“好,那就祝你旗开得胜了,等事情了结,我带你去我府上介绍一个美人儿给你。” 说到美人,江恩和顿时泄气:“不了,我只想见月见美人,自从她被人赎身离开后,我就再也没去过挽花楼,其他美人根本入不了我的眼。” 岁晏唏嘘:“痴情人啊。” 那就更得让你见一见君景行了。 江恩和在东宫待了片刻,也起身告辞了,临走前将那剩了半袋花生的香囊塞给了岁晏,正色道:“往后我再也不往翰林带零嘴了,这个就送给你了。” 岁晏:“呃……” 这倒霉孩子该不会不知道他之所以接了这个棘手的案子,就是因为上次那个香囊吧。 江恩和不舍地看了那香囊一眼,才转身掩面而去。 岁晏再次唏嘘:“造孽啊。” 说完,把里面的花生带出来吃完,随手将那香囊扔到了炭盆里,飞快烧成一滩灰烬。 岁晏自言自语道:“这回殿下应该不会冷落我了吧。” 他正得意着,没一会,江恩和突然去而复返,刚进门就嚷嚷道:“我又仔细想了想,还是把香囊给我吧,我放在书案上用来自省。” 岁晏:“……” 江恩和眨着眼睛,期待地看着他:“我香囊呢?” 岁晏一歪头,指了指炭盆,无辜道:“我刚才手没拿稳,掉里面去了。” 江恩和:“……” 江恩和气得眼睛发黑,一连骂了他半天,被宫人扶走的时候嗓子都是哑的。 “别再让我看见你,王八蛋!偷香囊的贼!” 岁晏也不怒,反正挨骂也不痛不痒的,反倒是一旁的宫人为难道:“小侯爷,这江小公子也太无礼了,要我同太子殿下……” 岁晏笑了笑,道:“不用,不碍事的,孩子一个罢了。” 宫人无语地看着他,心道你都比别人小几个月,竟然还说别人是孩子。 端熹晨药香上瘾一事闹得满城风云,皇帝雷霆震怒,让人将端如望带到御前当面对质。 端如望领命到了五皇子寝殿,一看到眼前的场景便大概知晓发生了什么,他瞥了那瑟瑟发抖的神医一眼,又看了看一旁满脸淡然的端明崇,轻笑了一声也没有多做辩解,直接面不改色地认了。 皇帝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你……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熹晨可是你的同胞兄弟,你……你就算……” 端如望笑了笑,道:“父皇,我也是为了五皇弟的身体着想,您也听到那神医说了,若是再耽误一些,熹晨可能要衰竭而死。” 皇帝哪里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他现在气得头脑发蒙,唯恐自己怒极做了不可挽回的悔事,便下令先将端如望软禁在二皇子殿中,稍候再议罪。 皇帝步履踉跄地被人搀扶着离开。 端如望站在原地,盯着端明崇看个不停,片刻才猛然笑开了,他轻轻一拱手,道:“太子殿下当真是好手段。” 端明崇正在看一旁的窗棂,闻言疑惑地看着他:“二皇兄何出此言?” 端如望看着他茫然的样子,笑得更甚,他输得极其有风度,含笑着朝端明崇行礼,没再多说一句废话,转身被人带着离开了。 在端如望离开后,端明崇脸上的疑惑缓慢消失,他盯着无意间落在窗棂上的花瓣,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才漫不经心道:“起吧,陛下没有开罪你已是大恩,你将药方留下,此事便了了,孤派人送你出宫。” 一直跪在地上,似乎被人遗忘的钱神医又磕了一个头,颤声道:“是。” 他哆哆嗦嗦将药方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了一旁候着的孟御医。 孟御医摊开瞥了一眼,朝着端明崇微微点头。 端明崇随意地抬手一挥,两人行礼告退。 东宫中,岁晏心情甚好地在摇椅上晒太阳,怀里的兔子和金丝熊在他身上乱蹦,伺候的宫人唯恐碰到岁晏刚刚洒了药的伤口,躬身劝道:“小侯爷,这太阳都要落山了,您还是回寝殿歇着吧,太子殿下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岁晏没多少睡意,他直起身子,道:“我从御花园移过来的海棠花开了吗?” 宫人忙道:“开了开了,正在后院呢。” 岁晏想一出是一出:“那我去瞧瞧。” 他休息了一下午,双腿已经好了许多,拒绝了宫人的搀扶,一个人颠颠走去了后院。 已经开春,移过来的海棠盛开得如火如荼,阵阵幽香弥漫散开,令人心生怜惜之意。 岁晏辣手摧花,折了一枝在指间轻轻转了转,将上面沾着的水珠抖露下去。 他正满心欢喜地凝视手中的花枝,一旁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岁晏一回头,迎面便瞧见了匆匆走来的端明崇。 岁晏一喜:“殿……” 他还没说完,端明崇便大步走来,一把将他抱住。 岁晏:“……” 岁晏浑身一僵,手中的花枝突然一颤,直直落在了地上。 岁晏小声吸气,艰难道:“殿下?” 端明崇似乎是刚从五皇子寝殿回来,身上还残留着那奇怪的药香,抱着岁晏的手臂在微微发抖。 岁晏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劲,他试探着伸手抱住端明崇的背,小声道:“殿下,出什么事了?” 端明崇抱着岁晏满是药香花香的身体,急促喘息着,半天才喃喃道:“我不动手,他们便要害我……还要害你。” 岁晏一愣。 端明崇将头埋在岁晏颈窝,哑声道:“我这么多年来步步退让,只是不想同他们兄弟相残,为什么……他们却觉得我软弱可欺,迫我这般紧?” 岁晏心头一酸,平日里他依赖端明崇成了习惯,几乎忘记了他现在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太傅皇帝教了他那么多治国修身之道,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被自己的亲生兄弟暗害时要作何反应。 皇宫中人人心思波诡,他无人可信任,只能自己一步步摸索,找寻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自己既能活下去,也能像皇帝教导他的那样,温良恭谦让,兄友弟恭,做一代明君。 到后来,一杯毒酒斟上,他失败了。 若是那杯污名是被他饮下的,端明崇可能不会做的这么决绝心狠,中毒虚弱的岁晏是压垮他温良假面的最后一根稻草。 岁晏突然有些心疼起来,他开始后悔不该这么粗暴地去逼端明崇在一夜之间懂得机关算尽运筹帷幄,学着他一样将良知抛却,但是听到端明崇说这番话,他又开始暗暗庆幸端明崇能早一些看清楚他那些兄弟真正的嘴脸,不必到最后死的不明不白。 他轻轻环住端明崇的背,柔声道:“殿下做的没有错,你只是想保护自己,这很好。” 端明崇没说话。 岁晏轻声道:“每个人生而不易,他们想要害你,你难道还要引颈待戮不成?再者说了,你只是将他们所做的事情还了回去,算不得兄弟相残,怪只怪他们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端明崇还是没说话。 两人安安静静相拥了一会,彻底缓和过来的端明崇才轻轻将岁晏放开,微垂着头,眼眶和耳根都有些发红。 “阿、阿晏……” 端明崇还是头一回像别人示软,将情绪收拾好之后有些羞赧,垂着眸不敢去看岁晏。 岁晏弯腰将地上的海棠花枝捡起来,笑道:“殿下之前总是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我都差点忘了你比我还要小了。” 端明崇耳根更红了。 端明崇仔细回想起方才那副样子,突然发现挺矫情的。 端明崇心想,既然做都做了,就不要这般软弱不经事,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是端明崇第一次同自己的亲兄弟暗施计谋,而且一招连带两个,原本他心中并没有太难受——在知道岁晏的身体是被他们害成这样的时候,端明崇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优柔寡断。 只是在回到东宫,瞥见那个长身玉立在海棠花丛中的少年时,被他短时间强行铸得冰冷的心突然软了一下,无边委屈和酸涩铺天盖地而来,让他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把抱住了夕阳下言笑晏晏的少年。 似乎只有抱住他,才能知晓阳光的温暖。 端明崇心想:“我定要好好护着他。” 折腾了这么久,天色也暗了下来,两人并肩回了偏殿。 岁晏记挂着白日里端明崇承诺的甜汤,洗了个手便在桌子前坐等着,两手乖巧地扒在桌沿上,像是一只等待投喂的金丝熊,身体还不自觉地左右晃着。 很快,晚膳便被一一端了上来。 岁晏满怀期待地瞥了一眼,脸顿时绿了——一桌子全部都是难吃的要死的药膳,他面前还单独放了一碗熬得黑乎乎的药。 岁晏视线跟着布菜的宫人飘来飘去,直到众人都鱼贯而出,桌上依然没有他的甜汤。 岁晏着急地跺了跺脚,想问又觉得没面子,只好眼巴巴地等着。 很快,端明崇净了手走进偏殿,看见他满是期待的眼神,疑惑道:“怎么不吃?在等我?” 岁晏不好说在等甜汤,只好点点头。 端明崇笑了,反正他只要一见岁晏,无论再糟糕的心情都能瞬间温软欢愉起来。 他将手中的干巾放在一旁,走过来坐在了岁晏对面,道:“我来了,快吃吧。” 岁晏焦急得要死,手捧着药碗一直不肯下口。 岁晏每顿吃什么,端明崇便跟着他吃什么,那种对岁晏来说难吃的要死的药膳,端明崇吃起来却面不改色。 他疑惑道:“阿晏,你怎么了?” 岁晏将药碗放下,往前面推了推,小声道:“殿下,今晚的饭菜,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端明崇看了看,道:“没少啊。” 岁晏暗示半天,端明崇都没反应,他咬咬牙,道:“殿下晌午的时候说的……甜汤……” 端明崇仔细想了想,“哦”了一声,温柔笑道:“那我当时是如何说的?” 岁晏急忙重复道:“‘晚上咱们还能喝甜汤’,殿下说的,我一个字没记错!” 端明崇笑了笑:“还有呢?” 岁晏愣了一下,瞥见端明崇这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身体顿时僵住。 “你乖乖的,晚上咱们还能喝甜汤,要不然……” 晚上没有甜汤,那便说明自己偷跑去五皇子殿的事被端明崇知道了。 岁晏顿时心虚地低下头。 端明崇道:“我还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岁晏低着头捏着腰间的香囊拨弄个不停,嘴里含糊着不知道在嘟囔什么。 端明崇:“嗯?” 岁晏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小声道:“您……您还夸我乖巧来着。” 端明崇:“……” 第53章 收尾 端明崇曲起指节轻轻敲了敲桌子。 岁晏心虚地低下头:“我……我只是想去瞧瞧, 其他的什么都没干。” 端明崇笑了笑,道:“先吃饭。” 岁晏不敢再要甜汤, 捧着碗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端明崇很快便放下了筷子,看着岁晏还在小口小口喝药,无奈道:“你怎么还委屈起来了?” 岁晏摇头:“我没有。” 端明崇又盯着他看了一会, 突然道:“你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再过几日我便派人送你回侯府。” 岁晏呛了一下, 将碗放下,诧异地看着他。 端明崇微微垂眸。 岁晏讷讷道:“我……我就只是去看个热闹, 殿下不用气到直接把我赶走吧,大、大不了之后我都不喝甜汤了。” 端明崇被气笑了:“我哪里说要赶你走了?你一天到晚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岁晏“哦”了一声, 闷声道:“那殿下方才说……” “这一回五皇子当着江恩和的面对你出言不逊, 陛下看在眼里,自然是要做些什么的。”端明崇说到这里笑了笑,道, “虽然你今日那些话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是真的,但是为了堵住京中的流言,陛下这回可能会让你早一些时日袭爵。” 岁晏愣了一下:“袭爵……” 老侯爷戎马一生, 带着两个文武双全的儿子征战沙场, 为北岚争城掠地, 只有小儿子文不成武不就地被当成质子一般留在京城, 岁安候大概是怕他在京城受人其辱,便不顾旁人劝阻,要将爵位袭给了岁晏。 不过好在岁晏两个兄长对爵位并不在意, 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没有过问,这也方便了岁晏少时在京城仗着身份作天作地,就算闹翻了天也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 端明崇点点头:“我之前还在担忧父皇削爵,现在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 岁晏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药,才小声道:“我……我还没有问我二哥,能将这件事等到过年吗?” 端明崇:“这种事夜长梦多,陛下自然是不会等的,到时候旨意下来,你还能推辞不成?” 岁晏只好低下头,闷声称是。 端明崇道:“不要想太多了,万事有我在呢。” 岁晏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端明崇料得果然没错,不出三日,皇帝下旨令岁晏袭爵岁安候的消息便传到东宫,在别人看来这是天大的恩赐,岁晏却欢喜不起来。 原因无他…… “我在东宫住得好好的,有人护着有人养着,凭什么一道旨意下来就让我搬回侯府?” 岁晏抱着个兔子,坐在偏殿中的摇椅上晒太阳,不满地点着金丝熊的头喃喃自语。 整个东宫的宫人全都在帮他收拾回侯府的东西,来来回回的人络绎不绝,看着几乎要将东宫搬空。 金丝熊被他捉着尾巴不能跑,只能朝他叽叽。 岁晏自言自语上了瘾,一下又一下地戳着金丝熊的小脑袋,不满道:“小侯爷这个称呼倒是挺好的,显得多年轻啊,要把这个小字去掉,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像我爹那样是个满脸胡须的老顽固呢。” 金丝熊挣脱不得,伸爪子挠他。 不论岁晏多不情愿,三日后,端明崇还是将他送回了岁安侯府,连带着他那堆有的没的,整整拉了好几辆马车回去。 袭爵的旨意一下来,整个侯府热闹极了,听到岁晏回来,全都出来迎接。 岁晏扶着端明崇跳下马车,门口的下人忙拾级而下,恭敬行礼:“见过太子殿下、侯爷。” 岁晏抱着兔子不说话,端明崇道:“起吧,把这些东西都搬回侯爷的后院,小心着点别摔着了。” “是。” 众人鱼贯而出,一点点将岁晏那些鸡零狗碎给搬进侯府。 岁晏和端明崇一起去了偏院,君景行正在树下抱着兔子喂草。 岁晏院子种了棵初美人樱,刚开春不久,满树的碎红。 君景行瞧见两人一同过来,吃了一惊,忙起身行礼。 岁晏摆了摆手,道:“殿下今日要在侯府用午膳,不要吩咐厨房做药膳——呐,殿下,是吧?” 端明崇:“……” 端明崇本没打算留在侯府吃饭,但既然岁晏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拂了好意,便含笑点点头。 君景行瞥着岁晏,一眼就看穿了他怕自己熬苦药害他的小算盘,心中无奈失笑,但表情面色恭敬有加,行了礼便退下了。 岁晏正要带着端明崇去自己房里坐一会,海棠突然匆匆跑进来,说皇上的赏赐到了,岁晏要前去接旨谢恩。 岁晏顿时不满,但是却也不得不去,便和端明崇叮嘱了一番,裹着披风气咻咻地去了前院。 端明崇在岁晏的卧房随意瞥了瞥,那书案书架上放着的全是坊间的小玩意,看来当真是个会玩的。 他正在翻书案上的一本戏本,房门突然被人敲了敲。 端明崇还以为岁晏回来了,回头一看,君景行正微微颔首站在门旁。 端明崇将手中的书一阖,淡淡道:“什么事?” 君景行低着头,恭敬道:“钱老昨日已经出了城回江南,多谢殿下。” 端明崇笑了笑,将书放在书案上,道:“各取所需罢了。” 君景行犹豫了一下,才道:“原本我和钱老已是存了死志,给皇子下药致其上瘾,很难全身而退,如若不是殿下……” 端明崇没有居功,道:“那位钱老,是你什么人?” 君景行道:“幼时尹家还在江南时,他是我的启蒙老师,那时家父常年在外奔波忙碌,我的医术大部分都是钱老教的。” 端明崇点了点头:“嗯。” 君景行瞧见端明崇似乎不欲多谈,恭敬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不多时,岁晏颠颠地从前院跑回来,手中还折了一枝桃花,刚一进来便将花往端明崇怀里塞。 端明崇无奈地接下。 靠的近了,岁晏鼻子轻轻动了动,道:“方才君景行来过?” 端明崇:“嗯?你怎么知道?” 岁晏道:“他身上的药味极其特殊,只要同他待上片刻,那人身上定会残留一点药香,我一闻就闻出来了。” 端明崇若有所思地看着岁晏。 当时在东宫外,他派人将君景行请走时,为了遮人耳目便选了在御花园商讨事情,回去的时候岁晏的脸色似乎也有些异色,现在想想,原来那是他就知道自己同君景行见过面了。 岁晏并没有察觉,扯了扯他的袖子:“殿下殿下,走,咱们出去散步吧,我还没带你逛过侯府呢。” 端明崇无奈,只好道:“好。” 岁晏欢天喜地地拽着他去了。 两人在侯府逛了一圈,又一起用了个午膳,端明崇这才起身离开了侯府。 岁晏虽然舍不得,但是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耍性子,依依不舍地将他送走了。 东宫车轿走后,岁晏还在门口站了一会,君景行在一旁幽幽道:“差不多得了,又不是生离死别。” 岁晏转头幽怨地看他:“今晚你和我一起睡。” 君景行不高兴了,道:“凭什么?你现在身体不是好很多了吗?晚上还需要我侍疾吗?” 岁晏道:“不,我现在在抽条儿,晚上小腿抽筋抽的受不住,你到时候帮我捋筋揉腿。” 君景行:“……” 君景行没好气道:“让海棠帮你捋,我不伺候了。” 他转身就走,岁晏忙在后面追他,喋喋不休道:“你知道我在东宫的时候,都是太子殿下帮我揉腿捋筋的,我磕到碰到他都心疼到不行,你怎么就这样啊?你之前还说我腰又软又细,摸个不停的,现在怎么就不愿意揉我腿了?我的腿更细更长……哎!君月见,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君景行还是那句话:“找海棠。” “你是郎中哎,揉起穴位来一定更舒服,我不要海棠,他笨手笨脚的。” 搬着花盆路过的海棠听到这句话顿时眼泪汪汪,拼命表忠心:“少爷!少爷海棠不笨的!一点都不笨手笨脚!” 岁晏瞥他一眼。 海棠平地一个绊倒,手中花盆“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碎成一堆。 岁晏:“……” 君景行:“……” 君景行停下来,若有所思道:“晚上还是我给你揉吧。” 要是让这没轻没重的孩子揉起来,岁晏可能惨叫声要升天,把自己也吵得睡不得一个好觉。 岁晏连忙欢天喜地地点头。 用过晚膳后,岁晏沐浴后钻到了被子,左等右等君景行半天都没等来,自己反倒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侯府外,君景行挑着灯走到空无一人的巷子里驻足等待,片刻后,一个小小的身影翻墙落地,脆声道:“哎,君主顾!” 君景行将灯挑高,露出衔曳那张花猫一样脏兮兮的脸蛋。 衔曳笑嘻嘻道:“是来结账吗?” 君景行点点头,从怀里掏出来一沓银票。 衔曳:“嚯,这回怎么这么多?” 君景行道:“让你冒充钱老孙女又以身犯险在二皇子府待了那么久,你合该得的。” 衔曳笑嘻嘻道:“其实在二皇子府还是蛮好的,有吃有喝还有人伺候,真想多待一会啊。” 可惜端如望回过神来后便要派人杀她,她迫不得已便一路跑了出来——能从二皇子府逃出,这丫头本事也算挺大的。 衔曳随手拿了几张银票,摆摆手道:“不用那么多,反正我同端熹晨也有仇,互惠互利嘛,我还得感谢你有机会让我亲自捅他一刀给我哥报仇呢。” 君景行笑了笑。 两人谈罢,衔曳像是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道:“这是从江南寄过来的,大概是雪灾严重,驿站堆得信笺太多,我翻了半天才找到的,你瞧瞧。” 君景行瞥了一眼,突然愣住了。 这是特殊的白封信笺。 是讣告。 君景行眉头紧皱,将皱巴巴的信甩手拆开,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冷汗瞬间下来了。 衔曳看到他这番大惊失色的模样,也诧异道:“怎么了?” 君景行瞳孔剧缩,喃喃道:“钱老……的讣告……” 衔曳大惊:“什么?昨日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死了?难道是太子觉得不太保险,所以派人去斩草除根?” 君景行嘴唇轻轻抖着,他一字一顿艰难道:“不是昨日的,是……” 他深吸一口气:“是去年十二月初三的。” 衔曳一愣。 侯府偏院。 岁晏睡了没一会,腿就开始疯狂的抽筋,将他活生生痛醒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痛得吸气不停,哀声道:“君景行……月见!你在吗?” 腿抽筋的痛苦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对岁晏这种养尊处优的,便是痛得他恨不得以头抢地,把自己给撞昏过去一了百了。 他哀嚎着叫了会月见,也不知道是不是疼迷糊了,开始喃喃叫端明崇的名字,脸上全是冷汗。 就在他痛得几乎昏过去时,房梁突然落下来一个黑色人影,单膝点地跪在地上,瞧不见面容。 “小主子。” 岁晏迷迷瞪瞪地抬头看他,恍惚间瞥见他的脸,顿时哀嚎道:“无愿,你可算回来了,我的腿疼。” 被唤作无愿的暗卫犹豫了一下,才走上前别扭地给岁晏揉腿。 老侯爷留给岁晏许多暗卫,平日里和无事交谈较多,其他的人岁晏也只是草草打了个照面,并没有多做了解,更何况这个无愿在年前时便被他打发出去办事,一走就是小半年,现在才终于回来。 岁晏被轻柔揉了一会腿,才好受许多,他拿了个靠枕垫在背后,脸上是汗地看着低头站在一旁的无愿,道:“这段时间去哪里了?” 无愿的面容平平无奇,看着还有些僵硬,不知是不是易了容的缘故,一板一眼回答道:“易容,做戏。” 岁晏皱眉:“详细一点?” 无愿本就不太会说话,憋了半天才道:“奉小主子之命,相助君公子。” 岁晏一歪头:“还有呢?” 无愿又憋了半天,眼睛都红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岁晏忙道:“成吧,反正我大概已经知晓了,你不想说就不说,怎么还要哭了呢?” 无愿连忙摇头。 他一说话紧张就本能的眼睛红,并不是要哭。 岁晏心道:“哎呀,真可爱。” 岁晏虽然嘴上说着并不想要去干涉君景行的事情,但上一世想要把控全局的掌控欲还是让他没忍住派了一个暗卫去暗中相助,一是让自己不必不明不白地入了旁人的局,二是担心君景行若是遇到为难的事情不好同他开口。 在君景行到侯府后,无愿便一直暗中跟着他,但是仅仅只是跟着,他既不插手君景行的事,也不会去向岁晏回禀君景行做的任何事,除非岁晏自己心血来潮问起——不过岁晏既然放任了君景行自己去报仇,也几乎从来不去过问他的事。 君景行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岁晏也只是靠着自己零星半点的猜测知道了一些,其余的便任由着君景行和端明崇在朝中暗流上搅弄是非,翻江倒海。 岁晏唉声叹气,心道:“反正事情都了结了,懒得再过问了。” 无愿在他身边似乎及其不安,一直低着头不住地搅着手。 岁晏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他如释重负,忙转身离开了。 岁晏又闭眸睡了一会,迷迷糊糊间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他张开眼睛,瞥见君景行正缓步朝他走来。 很快,君景行身上奇异的药香在岁晏身边弥漫开来。 岁晏迷迷瞪瞪地伸手扯他的袖子:“月见……” 君景行微微俯身将岁晏额角的冷汗擦掉,轻声道:“睡吧。” 岁晏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委屈地喃喃道:“我的腿好疼,我……我要是不长到八尺高,这罪都白受了……” 君景行无奈地笑了:“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岁晏:“……” 岁晏已经撑不起精神跳起来打他了,闭眸一会,便睡了过去。 君景行坐在榻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岁晏那张美艳的睡颜,半天才幽幽叹了一口气。 窗外樱树趁夜绽放,暗香悠然。 月纱披枝间,星河坠连天。 第54章 流言 奉兴三十三年, 二皇子因谋害胞弟被下罪,勒令其在相国寺思过。 岁晏当时听到这个处置时, 险些一口茶喷出来,他咳了半天,才艰难道:“相国寺?你没听错?就思过, 其他的什么都没了?” 端如望的结局和上一世相差不了多少,不过上一世是被岁晏陷害的罪名是下毒谋害皇帝, 被幽禁在相国寺,终生不得出, 这一世害了最得宠的五皇子,竟然只是思过。 思过这个罪名, 说大不大, 说小也确实挺小了,皇帝气消了之后随时随地都能放出来,简直算不得什么惩罚。 君景行险些被他喷了一脸茶, 没好气道:“满京城都传遍了,我哪里会听错?” 岁晏喃喃道:“看来皇帝还真的打算放弃端熹晨了。” 君景行“嗯”了一声。 端如望被下罪后,不过半年, 江恩和将当年尹令枫之案提出重审重判, 桩桩件件的证据被呈到御前, 被太子端明崇推波助澜, 冤案终于得以沉冤昭雪。 五皇子端熹晨本就对药香上瘾性情大变,皇帝将他幽禁宫中不得出,发作了五皇子一脉的几个重臣, 算是堵了天下悠悠之口。 尹令枫得以清白后,君景行将家人尸骨葬入祖坟,顺道也给自己建了一座衣冠冢。 尹远止,已经不再存于世了。 尹深秋回了重建的尹府,而君景行则是寻了一处清静之地开了个药铺,妙手回春救死扶伤。 岁晏的身体因为旧毒每次到了季节更迭、或是冬日吹了寒风后总是会生一场大病,每当那是药铺便会关门半个多月,直到岁晏好一些了君景行才会离开侯府。 岁珣走之前对岁晏说过年可能会回来,到了年关,岁晏每天满怀期待地在门口等,时不时地还会去宫里问问端明崇边关有什么消息没有。 第一年,岁珣捎来了一封家书,说是边关匪窝横行,就不回来过年了,在信后还询问了岁晏有没有寻到钟意的姑娘,顺道寄回来一个雕着凤凰于飞的花瓶。 君景行有一次瞧见,打趣道:“你哥是在催着你尽快找个人相偕而飞呢。” 岁晏气得把他打了出去。 第二年,岁珣又捎来一封家书,说是边关战事告急,也不能回来了——这一次应该是担心岁晏生气,还送过来一堆边关新奇的小玩意,顺便还夹杂了一个鸳鸯戏水的小屏风。 岁晏气得咬牙切齿。 路过的君景行幽幽道:“这是在催你尽快找个姑娘鸳……” 他还没说完,岁晏就把他踹了出去。 第三年…… 哦,第三年岁珣终于有信说要回来了,否则岁晏都会担心他那不着调一心想要催婚的哥哥会不会直接给他寄回来一尊送子观音像。 刚入腊月,君景行就草草地关了药铺,拎着东西去了侯府。 三年时间,十九岁岁晏已经不复少年时的稚色,身形颀长,一举一动全是雍容尊贵——只是他没有如他所料的那样长成八尺高的大汉,这让他扼腕许久。 “抽条儿时的罪都白受了。” 当时他气得几乎要咬手,可能是怕疼,就抓着君景行的手狠狠咬了一口,把君景行气得险些把他揍一顿,让他肿成个八尺大汉。 君景行抱着个木盒走进了偏院,刚一进门险些踩到一只兔子。 他单脚蹦了两下,躲开了白团子,没好气道:“你这兔子能好好管一管吗?踩到了我可不负责。” 岁晏一袭紫衣,悠哉地躺在藤摇椅上晒太阳,一旁的草地上蹲着好几只白兔子。 当年端明崇送他的那只已经寿终正寝了,岁晏当时还半夜抱着它在樱树下挖坑,眼泪汪汪地埋在了土里。 不过数月,另外一只小月见金丝熊也被埋了进去。 君景行喜欢研制药和毒,所以之前养了两只兔子来试毒,自从两只小月见死后,岁晏悲从中来,就将那两只试毒的小兔子给要了过去,每日抱着不撒手。 端明崇曾来过侯府几次,瞧见他这么喜欢,又派人寻来好几只兔子送过来,院子随处可见白绒绒一团。 岁晏躺在藤摇椅上微微晃着,闭着眼睛将手一伸:“茶来。” 君景行就当没听到。 岁晏左等右等没等到茶,手抓了抓,又道:“糖来。” 君景行幽幽道:“针来。” 岁晏立刻坐了起来,心虚地踮着脚尖自己去倒茶拿糖了。 三年了,他长成了个真正的男人,竟然还是怕针,可以说除了脸长得更好看了些,没有半分长进了。 君景行捧着木盒走到岁晏身边,道:“喏,这个,送你的礼物。” 岁晏顿时“哎呀哎呀”:“来就来吧,还送什么礼……” 他一打开盒子,里面一个金光闪闪的送子观音像。 岁晏面无表情,道:“出去。” 君景行道:“我打算把这个放在你房里正厅的桌子上,一眼就能瞧见。” 岁晏眉目长开了些,面容更加昳丽,因他唇线天生微翘,面无表情时都像是在柔笑,反正君景行也不怕他,兴致勃勃地将观音像拿到了屋里摆在了桌子上。 岁晏跟着他进了屋,看着他找位置摆观音像,一边冷冷地瞪着他一边磨牙。 君景行各种试位置,头也不回道:“你别磨牙了,有这功夫还不容易好好想想,要如何和你兄长说你都这么大还没成亲的事儿。” 岁晏怒道:“你比我大,不是也没成婚!” 君景行终于寻好了个位置,回头一笑:“可是我没有兄长催我。” 岁晏:“……” 岁晏几乎要破音:“出去!” 君景行道:“冷静一些,连太子都要选太子妃了,你也不知道着急吗?” 岁晏一愣:“太子……妃?” 君景行道:“你不知道吗,据说皇帝已经在给太子暗中挑选名门闺秀了,最迟过了年,太子便要娶妻了。” 岁晏身体晃了一下,也来不及追究那桌子上的送子观音了,他喃喃道:“那……那太子怎么说?他同意了?” 君景行觉得奇怪:“立妃这件事情,他有什么理由不同意,而且还是皇帝赐婚,你觉得就算他不同意,皇帝会顺着他吗?” 太子娶妻,事关国祚。 岁晏勉强笑了笑,道:“也、也是。” 君景行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诧异道:“你该不会真的对太子……” 原先岁晏同端明崇那般亲近,还总是说什么自己要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君景行本是觉得是小孩子的玩笑话,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岁晏这个看起来寡情薄意的人,竟然动了真心? 对一个男人? 而且还是对一朝太子? 岁晏没说话。 君景行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岁晏拿了糖,便坐回了摇椅上继续躺着,虽然闭着眸,但是君景行知道他定然没睡着。 君景行在房里坐了一会,瞥见那送子观音,顿时觉得有些刺眼。 他心疼岁晏心疼得不得了,但是又不能为他做什么,想了半天,正要上前将送子观音像取下来。 岁晏突然道:“我决定了。” 君景行手一抖,险些把送子观音像给摔了,他回头:“什么?” 岁晏坐在摇椅上,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君景行,道:“我要让太子知道我对他存着爱慕之意。” 君景行的手再次一抖,观音像直接被他碰的摔到了地上。 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年关打碎了东西,而且还是观音像,可是不祥之兆。 君景行吓了一跳,忙蹲下来去捡,嘴里喃喃道:“碎碎平安。” 当他将观音像捡起来后,才有气无力地抬头去看岁晏:“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岁晏开始分析:“你这样想啊,这么些年了,我都没有一次对太子说过爱慕,他可能只是把我俩的情谊当成挚友之情,或者说兄弟情,我既然没有说破,按照他的性子,就算对我有些情谊也是不会宣之于口的。” 君景行:“所以?” 岁晏眨眨眼睛道:“所以我要告诉他啊,要是他也对我有情谊……” 君景行抬起手打断他:“那你就有没有想过,就算太子同你两情相悦,按照你们两人的身份,真的能在一起吗?” 岁晏:“为什么不能?我自己喜欢就好,凭什么要管旁人?” 君景行几乎无力了:“我是说太子!一国储君!你难道要他断子绝孙不成?你们两个同为男人,先不提容不容世,为不为世人接受,就只说他的身份——端明崇既然身为太子,未来就必须要有孩子来继承大统。” 岁晏指了指自己,无辜道:“我就是个孩子啊。” 君景行说:“呸。” 岁晏:“……” 君景行觉得自己刚才心疼他真是白瞎了自己的感情,岁晏这副样子,哪里是让人操心的样子,他不耐烦道:“所以,你废话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岁晏这才道:“若是太子对我真的一点情谊都没有,那我不会逼迫他。” 君景行:“嗯哼?然后呢?” 岁晏想了想,又道:“那若是他真的对我有些感觉,但是却听从了皇上的安排为了国祚成亲生子,那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我付出所有。” 君景行简直对他刮目相看了,没想到到了这种地步,他竟然还这般通透。 岁晏道:“所以,在他没有亲口告诉我他要成亲之前,我是绝对不会相信外面的流言蜚语,那些都是挑拨我们夫夫二人感情的小人。” 君小人:“……” 君景行怒道:“我只是听旁人说的,怎么就挑拨你们感情了?” 岁晏幽幽道:“看,恼羞成怒了吧。” 君景行:“……” 君景行开始气得磨牙了。 岁晏开导他:“流言蜚语就是由你们这样爱听墙角说小话的凡人传出来的,你看我,我就从来不会去说别人的流言。” 君景行气得瞪他。 就在这时,海棠从门口跑过来,嚷嚷道:“少爷,您之前传出去江大人和衔曳姑娘二人相互爱慕的蜚言被江大人知道了,他现在正堵在侯府门后,拎着木棍要揍您呢!” 岁晏:“……” 君景行:“……” 被海棠一句话硬生生拽下神坛的凡人拼命朝他挥手:“把他打发走!快让他走!” 海棠忙不迭跑开了。 君景行似笑非笑:“嗯?嗯嗯?侯爷,方才您信誓旦旦地说什么来着?” 岁晏故作镇定:“这纯属污蔑,我才没有传……” 此时去而复返地海棠又跑了回来:“少爷少爷!” 岁晏立刻怒道:“我没有传他们的流言!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和酒楼一个说书的嘚啵了几句而已,这哪里是传流言了!?” 海棠:“……” 君景行:“……” 海棠讷讷道:“不是啊少爷,我是想说,太子殿下到了,就在外头呢。” 岁晏:“……” 哦。 第55章 误会 侯府前院栽了一棵素心梅, 腊月刚过,初雪还未至, 枝头便吐出明黄的花瓣,馥郁幽香。 端明崇一身墨绿锦袍,长身玉立站在树下。 这三年多, 端明崇不像岁晏那样每日不学无术吃喝玩乐,一直同他在朝堂有政见之分的端如望被下了罪, 内阁政务悉数落在了他身上,皇帝身体日益衰弱, 也逐渐将朝中大事交由他处理。 端如望在一年多以前便解了禁回到了二皇子府,他自来不是什么甘愿沉潜而止的性子, 还没平静一年, 近些日子便有二皇子暗中结党的传闻传出,端明崇终日在太和殿忙碌,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出宫了。 岁晏一直想要再蹭到东宫住上一段时间, 但是每每都因为端明崇朝中政事太多而作罢,而且更重要的是…… 岁晏裹着大氅从后院走出,还未下雪, 他便已经里三层外三层了。 他小心翼翼地扒在前院的拱门边看着不远处的端明崇, 小声道:“说实话, 我现在有点怕他。” 长大后的端明崇性子虽然依旧温和, 但是举手投足都隐约带着些上位者的威严,同样是在朝堂多年,岁晏就完全熏染不出这等气质——无论他内心再如何波诡阴沉, 表面上依然是没心没肺的浪荡样,让人畏惧不起来。 君景行在他身后拢着袖子,冷笑一声:“呵。” 刚才是谁含情脉脉地说钟情太子来着,君景行现在都懒得拆穿他了。 岁晏又瞥了几眼,还是不肯走出去。 君景行等的不耐烦了:“你到底还要不要见他?平常他不来的时候,你每天吵着闹着要太子,现在他来了,你可倒好,直接躲在这里不出去了?” 岁晏道:“我怕,你说他这回来是做什么的?我这段时间乖得很,可什么混账事都没干啊。” 君景行又用一个“呵”字表达了自己的嘲讽。 岁晏又看了一会,道:“你还别说,我家小殿下真是越来越好看了,站在那就跟一幅画似的。” 君景行道:“你再不走,我就把你踹出去了。” 岁晏这才直起腰,理了理衣摆,干咳一声,从拱门走了出去。 君景行瞥着他道貌岸然的背影,嗤笑一声,转道去了厨房看药。 听到脚步声,端明崇微微侧身,瞧见岁晏过来,冲他勾唇露出一抹柔笑。 岁晏的脚步突然慢了半步,险些被太子殿下的笑容苏的腿软。 他快步走到端明崇身边,一句“殿下”还没叫出口,一旁便突然出现一个声音。 “岁忘归!你还敢出来?!” 岁晏偏头一看,江恩和正站在一旁的假山旁,似乎是刚从后院门口跑进来,愤怒地瞪着他。 岁晏努力绷着脸,干咳一声,道:“江大人,太子殿下在此,你注意些身份。” 这些年来岁晏每次都拿着太子殿下当挡箭牌,将江恩和和宋冼一众京城子弟折腾的够呛,听说私底下已经有好几个贵公子想要联合起来买打手揍岁晏一顿了。 江恩和气得几乎七窍生烟,但是瞥见太子正在含笑看着他,还是哆嗦了一下,怯怯行了个礼,才压抑着怒气朝着岁晏道:“侯爷,还劳烦您同我出来一趟,我有事想要问、问、您!”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岁晏往端明崇身边不着痕迹靠了靠,警惕道:“不了,我还有要事和太子殿下商议,就不便多陪了——海棠,送客。” 海棠这么多年,依然没心没肺,岁晏指哪他打哪,闻言欢天喜地地将江恩和送出去了。 江恩和就算再生气,也不敢当着太子的面在侯府撒野,怒气冲冲地瞪了岁晏好几眼,才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岁晏这才松了一口气。 端明崇笑道:“怎么?你又怎么招惹到江恩和了?” 岁晏忙道:“我没有,我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府上,连门都没出,哪里还会招惹到他?” 自从岁珣的家书送来之后,岁晏就一改之前四处作天作地的性子,每日闭门不出,妄图让外面那些斥责他不学无术的风波平地消散,好让岁珣回来不会抓着他抽鞭子。 端明崇熟知他的性子,也没有拆穿他。 岁晏忙转移话题:“殿下这几个月不是都在忙吗,今天怎么有时间到我这里来了?” 这话说的带着一股子怨怼之气,连端明崇都听出来了,他哭笑不得:“只是两三个月没来,你这就在怪我了?” 岁晏哼他:“不敢,我没那么大胆子。” 端明崇无奈失笑,发现岁晏真是越来越不和他客气了,平日里也会不顾身份地同他耍些小脾气。 端明崇本就爱他这副张扬肆意的模样,更是纵着他了。 “下午岁珣将军便要抵京了,父皇让我前去相迎。”端明崇道,“这回你兄长平定匪寇可是立了大功,陛下龙颜大悦,这几日一直在朝堂上夸赞岁将军,旨意和赏赐大约明日就会送过来。” 岁晏一惊:“不是说要再过几日吗?怎么突然就今天回来了?” 端明崇道:“初雪马上就要到,岁将军大概是怕大雪封了官道行军困难,这几日连夜行军赶回来了。” 岁晏又惊又喜,手足无措地搅了搅袖子,讷讷道:“兄长要回来了……啊!殿下,你在先去前厅等我片刻,我去换身衣裳来便随你一起去城门。” 他说着,忙不迭地跑了回去。 端明崇见他这么欢喜的样子,也没计较他的失礼,无奈摇头笑了笑,随着海棠一起去了前厅喝茶。 片刻后,岁晏换了身新衣,裹着滚了白色毛边的大氅风一阵地刮到了前厅,还未站定就道:“殿下,咱们出发吧。” 端明崇半杯茶还没喝完,看到他这么振奋,哭笑不得道:“现在才什么时辰,起码要等到吃了午膳再去吧。” 岁晏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在马车上吃。” 端明崇:“……” 端明崇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用盖沿敲了敲茶杯。 清脆的敲击声轻轻响起。 岁晏瞥到端明崇淡然的神色,顿时怂了,他走到一旁坐了下来,讷讷道:“好,吃午膳再去。” 端明崇这才抿了一口茶。 往前岁晏撒泼耍赖的时候,端明崇都要轻声细语劝上半天他才听,现在两人都长了几岁,太子殿下积威渐深,有时候一个轻飘飘的眼神过去,岁晏就怂得立刻不敢乱蹦跶了。 岁晏低眉顺眼地喝了半杯茶,才小心着试探道:“殿下,我能冒昧问您一个问题吗?” 端明崇微微抬眸:“嗯?” 岁晏干咳一声:“陛下这段时日……是不是在为谁挑选名门闺秀啊?我听外面都传的风言风语的。” 端明崇捏着杯沿的手顿了一下,神色有些为难:“这个……” 岁晏说的这般婉转,端明崇却不知道要如何解释了,只得轻轻点点头:“是有这回事。” 岁晏心中暗叫糟糕,不过他很快安慰自己,端明崇又没有说自己同意了立妃,自己还是有希望的。 岁晏又往前试探着进了一步,轻声道:“那殿下对此事,是如何看的?” 端明崇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他:“此事?” 今日早朝,皇帝单独留下端明崇,询问他枢密使江知院的二小姐若是同岁珣婚配,是否门当户对,端明崇这段时日一直都在内阁中忙于政务,根本不知道外面有人传他要立妃的流言,当即也没想太多。 他想了想,才道:“我觉得甚好。” 岁晏笑容一僵,几乎要破音:“甚好?!” 端明崇不明所以:“年纪到了,自然都是要娶妻生子的,人之常情罢了,这有什么好诧异的?” 岁晏如遭雷劈,愕然地看着端明崇,嘴唇抖个不停,负心汉这三个字几乎被他写在脑门上。 端明崇没想到他会这么大的反应,诧异道:“怎么了?” 端明崇突然回想起来当年岁晏经常软糯地冲着岁珣撒娇,他还从没见过有哪个那么大的弟弟像岁晏这般依赖兄长,当即就有些暗暗心惊。 岁晏这对岁珣的依赖感也太重了,竟然连哥哥娶妻都不愿意。 岁晏气得眼红,苍白的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端明崇想了想,还是劝道:“阿晏,我瞧你年纪也不小了,就算关系再亲密,对这种旁人的终身大事,还是不要太过插手的好,要不……” 要不回来问问岁珣到底是如何想的,如何? 端明崇的最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岁晏再也忍不了的直接起身,伸手一把将端明崇手边的杯盏挥到了地上。 杯盏四分五裂,摔了个粉碎。 端明崇被他突然发难搞懵了,愕然看他。 岁晏:“成成!成你的亲去吧!” 岁晏余怒未消,捂着一只眼睛拂袖而去,只留端明崇一人在原地满脸懵然。 岁晏被气得双眼发蒙,快步跑回来偏院,心跳如鼓。 他抚着院中的樱树微微喘息着,按着胸口喃喃道:“不能动怒,不能乱想,不能不能。” 这三年来,岁晏每日吃吃喝喝,小打小闹,过的极其滋润,再者有君景行在身边,郁结的症状已经好了不知道多少。 这种病没办法用药直接治,平日对身体也没什么损害,君景行只得给他开一堆安神散,并且回回来都要叮嘱他切忌胡思乱想忧思过虑。 上一世岁晏遭遇的那些造孽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压过来,几乎将他整个人给逼崩溃了,他刚开始重生那段时日极其严重,每日都琢磨着要如何花样寻死。 直到后来遇到端明崇才好了许多,而且三年来从没犯过。 但是现在却被端明崇短短几句话逼得要发病。 岁晏一边安抚着自己的呼吸边胡言乱语地自我安慰:“看开点看开点,他既然真的要成亲,要么说明他对我没有丝毫感情,要么就是他就是个棒槌。” 这么一想,岁晏似乎有些释然了。 “对,他就是个棒槌,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我这么好的人,他有什么理由不喜欢我?”岁晏开始胡言乱语,他或许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选一些看似有道理实际上狗屁不通的话来安抚自己,省得自己犯病。 “只有二傻子才不喜欢我,我不能和他们一般见识。” “我长得那么好看,腰……腰还又软又细……” “如果有人看不上我,那是他们的损失,对,损失,他们之后一定会哭着喊着认错的,可是我就不搭理他们了,跪地求饶也不成。” 他正自己嘟囔着一些有的没的自欺欺人,君景行从一旁的房间走出来,手中拿了个手炉,似乎要给岁晏送去。 他一走出来,瞧见扶着树微弱喘息的岁晏,愣了一下,道:“你怎么在这儿?” 岁晏眼睛发昏,抬起头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君景行,他深吸一口气,艰难道:“我问你个问题,你认真回答。” 君景行走过来:“嗯,问吧。” 岁晏:“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 君景行连个顿都没打,一字一顿,没有半分犹豫。 岁晏:“……” 岁晏喃喃地按着胸口:“对了,这就对了,只有傻棒槌才不喜欢我,我一点问题都没有。” 君景行:“……” 君景行:“侯爷?侯爷?” 作者有话要说:君景行:我打死都没想到你竟然用这种方法自愈了。 岁晏:我做白日梦都能乐醒,寻啥死啊。 ps:分享我之所以能痊愈的秘诀,那便是万事要从别人身上找原因,不用谢。【x】 太子:嗯?嗯嗯?发生什么了? 跨频道对话。 第56章 归来 岁晏自己叨逼叨了半天, 被吓得不轻的君景行给扯到房里灌了几杯茶下去清清心,这才清醒了许多。 岁晏揉着眉心:“我刚才说了什么?” 君景行面有菜色:“没, 你什么都没说,挺好的。” 岁晏刚才说话都没过脑子,根本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 他疑惑地看了君景行半天。 君景行怕他再提那棒槌的事平白给自己找不自在,忙拿起盒子里的安神香在香炉里点燃, 道:“太子那你就别过去了,我已经派了人和他说你身体不适, 用完午膳后你再过去同他一起出门吧。” 岁晏这才浑浑噩噩地响起端明崇的那几句话,顿时怒道:“用什么午膳, 饿死他!” 君景行:“侯爷?侯爷, 我觉得你现在脑子可能有点不清醒,要不你再喝杯冷茶?” 这太子是能像旁人一样说赶就赶的吗? 这倒霉孩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骂谁? 岁晏更加头疼地揉额头:“好,给我倒杯冷茶来。” 君景行忙去给他弄茶, 岁晏又喝了一杯,才彻底清醒了。 他站起身,道:“将太子晾在前厅太失礼了, 我还是前去招待吧。” 他正要离开, 君景行一把抓住了他:“侯爷, 你能保证自己过去是招待的, 而不是去赶人的?” 岁晏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我是那种因为求得不得就会把人打出门的性子吗?” 君景行偏头看他。 四周突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片刻后,岁晏道:“好吧,我就是。” 君景行:“你看吧。” 岁晏还是觉得生气:“你都不知道方才他对我说了什么, 我问他娶妻立妃的事情,他竟然说甚好,还一个劲地劝我,让我别插手他的事儿,我我我……” 刚才看岁晏的反应,君景行大概就猜出来发生什么了,此时听到岁晏说起来,也唏嘘不已。 “你没扑上去打他吧?” 岁晏怒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君景行:“咳!” 岁晏转口道:“……其实我是想打他来着,但是……我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吗,我现在有点怕他!我不敢!” 君景行:“……哦,合该着你就怂了呗。” 岁晏冷笑一声:“打,我是不敢打的,但是我临走之前把他的茶杯给掀翻了。” 君景行:“……” 真有骨气。 君景行怕他到了前院真的再大逆不道和端明崇打起来,直接将他强硬地扣在了后院不让他出去扑腾。 等到用完午膳,岁晏终于不再发疯了。 他用勺子搅拌着碗里的饭后甜汤,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道:“你说我是不是该去赔个罪?” 毕竟直接将太子的茶杯掀翻,一言不发就拂袖而去这件事做的也太大逆不道了,若是太子是个其他人,现在岁晏早就在刑部大牢待着了。 哦,对了,其实也不算一言不发,他掀完茶杯还说了句什么来着。 成你的亲去吧。 岁晏险些将脸直接埋在甜汤里,不想出去见人了。 君景行将大氅拿过来,道:“别当鹌鹑了,快起来,我送你出去。” 岁晏将剩下的半碗甜汤喝完,又趴在桌子上瘫了一会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岁晏微微抬起双臂,让君景行将大氅给他穿上,他瞥了一眼门外,蹙眉道:“是不是要下雪了?” 天幕沉沉,似乎是初雪要来了。 君景行将岁晏的衣服理好,随意应了一声:“应该是——你要不要戴顶风帽?” 岁晏顿时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神医,我只是去城门接个人,又不是要去北疆出生入死,你至于把我从里到外裹得紧紧的吗?” 君景行道:“我怕你再病了,前年你不是也只是去了趟城门口,回来就病成那样,要是换个人,指不定都救不回来你了。” 岁晏不想听他啰嗦,从他手里夺过小手炉:“我会好好保重自己的,不用担心我,走了。” 说完,兔子似的溜走了。 端明崇头一次在侯府单独用午膳,十分不自在,但是他猜也猜得出自己那番话惹了岁晏不悦,也体贴地没有去偏院触他霉头。 直到午膳后,岁晏才有些赧然地从后院出来,瞥见在前厅喝茶的端明崇,有些尴尬地行礼:“殿下。” 端明崇看他这副模样,笑道:“不生气了?” 岁晏想了想,实话实说:“其实还是有点生气的。” 端明崇:“……” 端明崇没想到他这么直接说出来了,被噎了一下,只好干巴巴道:“那你消消气……” 岁晏“嗯”了一声,道:“我尽量,反正你别再说那些话了。” 端明崇:“……” “好。” 两人的气氛有些尴尬,相对无言地喝了半杯茶,这才一起上了马车。 岁晏坐在窗边,捧着小手炉朝外面看个不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端明崇坐在一旁,颇有些手足无措。 两人相识了也有三四年,平日里都是岁晏上蹿下跳地扑腾,端明崇在一旁含笑倾听,他还从没想过岁晏若是突然有一天哑巴了,两人要如何相处。 端明崇有些不习惯,两人安静了半路,他才有些忍不住地开口道:“阿晏啊。” 岁晏回过头:“嗯?” 端明崇道:“关于晌午咱们说的……” 岁晏立刻警惕道:“不是说不提那件事的吗?你反悔了?” 但是两人现在不尴不尬的场面就是由那件事造成的,端明崇觉得要想打破现在的僵局,还是要将那件事说开比较好。 端明崇道:“我只是觉得……” 岁晏直接一掀车帘,威胁道:“你要是再提,我就跳下去了,马上就跳!” 端明崇:“……” 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毛病? 恋兄成狂到这种地步吗? 端明崇道:“好好好,我不提便是了,你冷静一些,将帘子放下。” 岁晏还是觉得这个男人不可靠,索性坐到了车门旁边,两只手指一直捏着窗帘一角,警惕地看着端明崇。 只要端明崇一想要开口搭话,他就立刻作势要掀帘跳下去,把端明崇吓得完全不敢开口了。 岁晏知道自己一旦犯病可能就有些不妙,所以根本不想端明崇再说一些话来刺激自己,两人就这么一路僵持到了城门。 马车刚一停下,岁晏就一个箭步窜了出去,如果不是跟在马车旁的无事扶了他一把,他可能直接摔地上去了。 天色阴暗,刮来的寒风凛冽刺骨。 端明崇知道岁晏身体有多弱,瞧见他在风中微微晃着,劝道:“阿晏,岁珣将军应该还要一会才能来,你先回马车上坐着吧,省得吹了寒风。” 岁晏道:“不了,我就站在这儿。” 他现在头昏脑涨,吹几下冷风能清醒清醒。 端明崇只好陪着他一起等。 两人等了没过半个时辰,天便开始下起了雪粒子。 端明崇撑起伞,遮住越来越密集的雪粒,再也忍不住地开口道:“阿晏!下雪了,还是先回马车吧。” 岁晏正看着不远处,此时突然叫道:“回来了!” 端明崇转身一瞧,不远处被雪粒遮挡的影影绰绰的平地似乎隐约出现了黑漆漆的影子,很快,一支银装的军队恍如一把锋利的剑刃,破雪而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隐约能瞧见最前方随着寒风飞舞的硕大军旗。 岁晏:“是兄长!” 岁晏险些直接跳起来,脸上全是欢喜之色。 端明崇看到他这么开心,也勾唇笑了笑。 不一会,岁珣一身寒冽的猎衣策马而来,三年过去,他身上的戾气和威严更重,面无表情骑在高头大马上,眼神几乎被那风雪还要寒冷。 岁晏直接从端明崇伞下跑了出去,朝着不远处的岁珣拼命挥手:“二哥!哥哥!” 他几乎直接蹦起来。 岁珣皱着眉往前看,瞥到在风雪中欢天喜地朝他招手的岁晏,瞳孔微微一缩。 两人已经三年未见面,岁珣的相貌倒是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比之前更凶更冷了,岁晏倒是大变了模样,从之前一个不谙世事带着稚气的半大孩子变成了眉目俊美的张扬少年。 岁珣策马而来,走到岁晏身边时一勒马绳,从马上一跃而下,一把接住了朝他扑过来的岁晏。 岁珣裹着风雪走了半日,衣衫上没有半分温度,岁晏一扑上去,就被冻得打个寒颤,但是他却没在意,一个劲地往岁珣怀里钻。 “哥,你终于回来了!边关的沙子就这么好吃啊,值得你三年都不肯回来一趟!”岁晏抱着他原地蹦跶,“你上次临走之前明明和我说一年就回来的。” 岁珣一张手,拢着宽大的披风将岁晏轻柔裹进了怀里,为他遮蔽风雪,嘴里却冷声道:“叫兄长。” 年少时,岁珣总是怨恨岁安候偏爱岁晏这个不学无术的废柴,但是毕竟血浓于水,自从整个岁家只有他和岁晏时,这个少年就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浑噩度日只知道闯祸了,那个时候,岁珣才对岁晏产生了些兄长该有的宠溺。 以前岁珣也是两三年才回来一趟,内心却没什么波澜,因为府上除了总是惹祸之外其他什么正事都不干的的岁晏外,没什么令他有牵挂的。 现在,岁晏乖巧了许多,也讨人喜欢了些,岁珣瞧到岁晏为等他不知道站了多久的模样,内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又温暖又有些酸涩。 上一世岁晏根本就没有同两个哥哥有多少交流,自从他们死后心像是被什么掏空了一块,痛得他连哭都哭不出来。 重活了一世,岁珣又阴差阳错地活着,岁晏才知道那缺失的一块到底是什么。 岁晏在岁珣怀里乱蹦:“二哥!哥哥!哥!我就要叫,你自己办了错事,还不准我说的吗?你快说,自己有没有错?” 岁珣道:“你又想挨打了是吗?” 岁珣刚回来,自然是不舍得打他的,岁晏有恃无恐,在他怀里蹭个不停。 此时,端明崇撑着伞走了过来,瞧见岁晏一副极度依赖的模样,担忧地叹了一口气。 “岁将军。” 岁珣瞥见端明崇,捏着岁晏地衣领将他从自己怀里撕下去,朝着端明崇行礼道:“太子殿下安好。” 端明崇笑道:“孤奉陛下旨意特在此恭候将军,将士们一路辛苦,此番诸位立了大功,岁将军功不可没,还请将军回府整顿后,随孤进宫一趟。” 岁珣并不居功自傲,只是淡淡:“陛下谬赞。” 岁晏却在一旁美滋滋道:“谢谢陛下称赞,我哥哥可是战无不胜呢。” 端明崇似笑非笑地瞥他。 岁珣道:“不得无礼。” 岁晏只好缩回了头,撇撇嘴抱着岁珣的小臂不再说话了。 岁珣和端明崇两人又寒暄了一番,众人这才整军往城中赶。 岁珣翻身上马,正要离开,岁晏却在一旁仰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岁珣皱眉:“怎么了?” 端明崇在不远处干咳一声,道:“阿晏,走吧,咱们坐马车回去。” 岁晏小声道:“我不坐,谁知道……” 谁知道你会不会又提那会让人犯病的破事? 端明崇大概猜出来了他想说的是什么,有些无奈。 岁晏颠颠地跑到马旁,朝着岁珣伸出手,眨眨眼睛:“哥,我想和你一起骑马。” 岁珣斥道:“叫兄长——你胡闹什么,赶紧随太子殿下一起坐车回府。” 岁晏抬手拽着岁珣腰上的香囊不让他走,撒娇个不停。 岁珣被他闹得实在是受不了,只好对端明崇道:“太子殿下,就劳烦您先回去了。” 端明崇无奈道:“好。” 岁晏顿时美滋滋地朝岁珣伸出手。 岁珣无可奈何,一把抓住他的小臂,将他整个人拽到了马上。 岁晏还未有过与人同骑一匹马的经历,坐在岁珣身前欢喜得左晃右晃。 岁珣怕他喝风,将披风解下裹在岁晏身上,挡住他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如琉璃的眼睛。 岁珣道:“扶稳,不要乱动。” 岁晏整个人都靠在岁珣怀里,乖巧道:“好,我绝对不动——驾!” 他前脚才说着不动,后脚立刻一踢马腹,战马受惊,险些直接撅了蹄子。 岁珣连忙勒住马绳,身后的几个副将偏头偷笑,他们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自家冷面冷心的主帅被人这么折腾。 有岁珣抱着他,岁晏一点都不担心会摔下去。 他靠在岁珣胸口,微微抬着头,笑吟吟道:“兄长,赶紧走啊,愣着做什么,喝西北风啊。” 岁珣:“……” 这小混账! 第57章 羞耻 进了城, 岁珣让副将带军整顿,他带了几个亲卫策马回到了侯府。 侯府外的桃树早已落光了枯叶, 树枝上光秃秃的被挂了一排纸糊的红色小灯笼。 岁珣将马停下,瞥了一眼那不伦不类的桃枝,眉头皱了皱。 岁晏还坐在马上:“兄长?” 岁珣应了一声, 伸手把岁晏从马上抱了下来。 岁珣和岁晏两人站在门口等着端明崇,过了一会, 岁珣实在没忍住,皱着眉道:“那树上是什么东西?你让人放的?” 岁晏道:“我自己亲手做着放上去的, 看着倒是挺喜庆的,兄长喜欢吗?” 岁珣斥道:“不伦不类, 你怎么不学点好, 尽鼓捣这些乱七八糟的?” 岁晏一听这话,心道这要糟,岁珣看起来冷漠如冰, 但是啰嗦起来简直能和君景行有的一拼,他忙说:“兄长,你过了年应该不需要这么快回边关吧?能待多久?” 岁珣不满他岔开话题, 但是还是道:“此一战边关能安分数年, 我明年可能会一直待在京城, 没有太紧急的事就不回边关了。” 岁晏一喜:“那再好不过了!” 他正欢喜着, 岁珣话锋一转,冷声道:“所以这三年,你到底有没有找到钟意的姑娘?我都宽限你这么久了, 你可不要说你还不想成家立业?” 岁晏一僵,想了想端明崇,才不情不愿道:“我想倒是想,但是人家瞧不上我。” 岁珣原本以为是岁晏玩闹惯了,不想成家束缚自己,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一茬,当即惊住了。 他一言难尽道:“你的意思是,你看中了哪家姑娘,追了三年多也没虏获她的芳心?” 岁晏低下头,闷声道:“嗯。” 岁珣彻底惊了:“你要相貌有相貌,要身份有身份,那人是哪家姑娘,竟然看不上你?” 岁晏哪里不好,岁珣可以说,但是若是旁人看不上自家弟弟,岁珣就气不打一处来,觉得那人真是瞎了狗眼。 岁晏小声地说:“人家身份比我还尊贵呢,而且听说还要成亲了。” 他说着,低下了头,一副为情所伤的模样。 岁珣从没见过岁晏这副模样,愣了足足大半天,才艰难道:“是不是你做事太不着调了,让人家以为你不太可靠?到底是哪家姑娘,你告诉我。” 岁晏哼唧道:“告诉你做什么,你难道还要拿着刀去砍人家不成?” 岁珣摇头:“不是。” 岁晏松了一口气。 岁珣道:“砍了要娶她的男人倒还是能做到的。” 岁晏:“……” 岁晏失声:“哥哥!” 岁珣其实也只是在说玩笑话,他道:“叫兄长——我弟弟才貌双全,还是皇上亲封的侯爷,怎么就瞧不上了?照我说也是你眼光太差,这京中那么多名门闺秀,你为何偏偏瞧上一个看不上自己的?哦对,还有一个原因可能就是你臭名远播,京中没一个瞧上你的。” 岁晏:“……” 岁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岁珣到底是在夸他多还是损他多。 岁晏跺脚,怒道:“反正我现在不想谈亲事,你不要再逼问我了!” 岁珣冷冷道:“不要同我耍孩子脾气!你现在多大了都不晓得吗?” 岁晏不可置信:“我都这么一副为情所伤的模样了,你竟然还舍得让我在这个节骨眼谈婚论嫁?我还是不是你亲弟弟!?” 岁珣皱眉:“你不要岔开话题胡说一些有的没的,反正你……” 他还没威胁完,端明崇的马车姗姗来迟,在侯府倏地停下。 岁珣只好低声道:“晚间我再找你算账。” 岁晏红着眼睛瞪他。 端明崇从马车上下来,瞥见兄弟二人明显和方才不太一样的模样,愣了一下,道:“这是怎么了?” 岁珣道:“没什么,闹脾气呢,殿下见笑了。” 岁晏气得要死,将身上的披风扯下来,一把甩在岁珣身上,怒道:“成亲,你自己成亲去吧!” 说着,拂袖而去。 端明崇看着岁晏同晌午如出一辙的话和动作,有些赧然:“这……” 是因为皇帝赐婚之事,兄弟两人没谈拢? 岁晏似乎……真的太依赖岁珣了吧,普通人家的兄弟都这样吗? 岁珣勉强一笑,没再解释什么,带着端明崇进了府。 岁晏怒气冲冲地回了偏院,猛地打开门,便瞧见君景行正坐在一旁看医书,桌子上摆了几样药草,似乎是在辨认。 岁晏脸上怒意极其明显,君景行忙将书扣在桌子上,姿态十分熟稔地将桌子上的药给收敛到盒子里,唯恐岁晏生气时一个不顺眼,把他的药给掀翻。 他盖上了盒子,才道:“怎么了?刚才出门的时候不是还欢天喜地的,现在怎么气成这样?你哥没回来,又诓你了?” 岁晏忍着怒意,道:“你能想到吗,他才刚回来没多久,竟然就催我成婚。” 君景行:“哦,那就成啊,若是赶巧的话,还能和太子成婚同一天。” 岁晏:“君景行!” 君景行这才想起来岁晏暗恋太子,忙道:“我说错了,对不住。” 岁晏这才坐了下来。 君景行看他气成这副德行,低眉顺眼地给他倒茶,边倒边劝道:“现在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太子也那么个反应,你差不多也该……” 岁晏喝了一口,突然“呸”了一声:“太烫!” 君景行只好重新沏。 “我今日听下人说到这件事,据说是哪家小姐都敲定了,就等着旨意下来,昭告天下了。” 岁晏:“呸!太凉!重新沏!” 君景行:“……” 君景行再蠢也瞧出来他是专门找茬了,索性将茶具放在桌子上,深吸一口气道:“你现在是不是又不太清醒了?我去给你煎药?” 岁晏气得浑身发抖,带着哭腔道:“他们一个个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专门插人心口,另外一个还负责在旁边撒盐……他们!配合得那么默契,他们怎么不去杀猪啊?!” 君景行虽然被他这番话弄得哭笑不得,听到他声音都哑了,也有些手足无措:“哎,哎哎你别哭啊,多大点事啊,你……” 岁晏瞪了他一眼:“我才不会为了那两个臭男人哭,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他们哭还浪费我的眼泪。” 君景行:“……” 君景行看他这么活蹦乱跳的,只好将酝酿好的安慰咽了回去。 岁晏喝了一杯茶,又道:“我哥……我哥也是,哪有这么对亲弟弟的,回来还没半天就逼着我成婚?他自己都没个小姐姐,凭什么要求我?” 君景行唯恐触他霉头,只好附和:“是是是。” “我之前从没有收到过兄长的宠爱,只是想撒撒娇叫哥哥怎么了我,他至于每一句话都让我叫‘兄长’吗?” 君景行:“对对对。” 岁晏骂:“一个个全是棒槌!” 君景行:“没错没错没错。” 岁晏瞥了他一眼:“你别附和的太早,你也算一个。” 君景行:“……” 君景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道自己心疼这小子真是浪费自己感情。 岁晏又喝了口茶,道:“你方才说,太子妃敲定了人选,是哪家的姑娘?” 君景行道:“我和你说了,你不会去别人家门口找茬吧。” 岁晏道:“我没那么丢人,说。” 君景行道:“江知院的二小姐,江宁。” 岁晏“哦”了一声,面无表情抿了一口茶,坐在椅子上呆了半天,才猝不及防“哇”了一声,把君景行吓了一哆嗦。 岁晏哭诉道:“江宁都比太子大了好几岁,哪里是门当户对啊?难道端明崇真的就喜欢比他大的吗?我也比他大啊,他为什么就不考虑我?!” 君景行看他似乎又发病了:“侯爷?侯爷你还好吗?要不要去睡一会?” 岁晏还是在那胡言乱语,君景行唯恐他思绪过重,忙劝着哄着把他弄床上去了。 岁晏躺在被子里,迷迷瞪瞪地看着他,哑声道:“我要我哥哥。” 君景行无奈地帮他擦额角的冷汗,道:“侯爷,你现在多大了?五岁吗还吵着要哥哥。” 岁晏讷讷道:“我自小到大,从没有叫过他们哥哥。” 君景行愣了一下。 岁晏喃喃:“当我想叫的时候,却发现他们都没了。” 君景行没太明白,只好劝道:“岁将军应该是随着太子进宫述职了,晚点回来我让他过来看你,好不好?” 岁晏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小声道:“我要把之前的全都补回来,他为什么就是不肯让我叫他哥哥?” 不光这一世,还有上一世的所有遗恨全都补回来。 岁晏本就不是会对谁撒娇的性子,他上一世养成的万事都要靠自己的习惯,一时间很难改过来。 重生后他只有两个心愿,一个便是不要像前世那样心眼多的能筛糠,搅和进夺嫡那场浑水中,只要平安顺遂的活下去就足够了;另外一个,便是这个变故中的岁珣。 岁珣本该在他十岁时同他大哥一起死在边关那场恶战中,但是这一世不知为何却侥幸免于那场灾难。 岁晏在三年前曾经让人去查过这件事,给出的结论却只是模棱两可的:当年太子年幼被刺杀,只是个副将的岁珣被皇帝调至东宫护卫,这才没有经历边关那场几乎全军覆没的恶战。 反正无论怎样,岁珣能活着,便是岁晏重生以来最值得庆幸欢喜的事情。 他也不想再追问其他事,只想将少时错过的兄弟温情给补回来,奈何岁珣却从来不让他如愿,就算叫声哥哥也要绷着脸让他改口唤兄长。 岁晏越想越心绪难平。 君景行无奈道:“只是一个称呼罢了,你别这般在意。” 岁晏拿之前君景行的那句话怼他:“你又没有兄长,你自然不明白我。” 君景行:“……” 君景行只好道:“好好好,我不明白你,但是我现在很清楚你的身体,你要是再这么絮叨下去,指不定要魔怔了,先乖乖睡觉好不好?” 岁晏“嗯”了一声,躺了半天,突然又张开眼睛,道:“我想去我哥房间睡。” 君景行:“……” 君景行放在手中的医书,无可奈何:“你就不怕他把你打出来?” 他想了想,绷着脸学着岁珣的表情看着岁晏,压低声音道:“没大没小,成何体统!” 岁晏:“……” 君景行:“啊差点忘了。” 他又学岁珣,沉声道:“叫兄长。” 岁晏没忍住,抬脚踹了过去。 君景行自认为学的倒是挺像的:“反正你哥就这样,很凶,你还是别瞎折腾了。” 岁晏“嗯”了一声,这才闭眸睡去。 他原本以为自己再次醒来就要到早上了,但是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似乎还是一片黑暗,床头小案上的烛火亮着,微微照亮坐在床头的人影。 岁晏迷迷瞪瞪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哥哥?” 岁珣坐在他床边不知道来了多久,许是烛火的缘故,岁珣看着比白日里要温柔了些,他伸手将岁晏额角的冷汗擦掉,道:“做噩梦了?” 岁晏摇摇头:“不是,炭盆太多,有点热。” 岁珣皱着眉,起身将屋中的炭盆弄出去了一个,折回来,道:“好了,这下好些了吗?” 岁晏点了点头,道:“哥哥这么晚才回来吗?” 岁珣:“嗯,我来瞧瞧你,看一眼便走。” 岁晏忙一把伸出手拉住他的袖子,小声道:“别这么快走。” 岁珣难得见到这作天作地的小王八蛋这么可怜柔软的样子,清冷的眸子罕见闪现一丝笑意,轻声道:“好,我陪你一会。” 他将岁晏的手塞到了被子里,岁晏立刻抓着他的食指不让他走,道:“皇上留你这么晚,是有什么要事吗?” 岁珣对岁晏这种依赖的模样有些不适应,皱着眉将手抽了回来,却瞧见岁晏的眼眶瞬间红了。 岁珣:“你……” 岁晏忙偏过头,小声吸了几口气,才转过头来,勉强笑道:“没什么,兄长继续说。” 岁珣想了想,还是将手伸到了被子,扣住岁晏细长的五指,这才道:“说了一些有的没的,还赏了些贵重的新奇玩意,明早起了你去瞧瞧有什么喜欢的,拿去玩吧。” 岁晏握住了岁珣的手,眸子立刻弯了起来。 “嗯,好。” 岁珣看着他的眼睛,犹疑了片刻,才道:“还有一件事。” 岁晏:“嗯?” 岁珣突然不知道该不该说。 在宫中时,端明崇就对他说过岁晏听到他要成婚后突然出现的异常,他担心自己若是将自己要成亲的事说出来,他会不会大半夜的发疯? 岁晏等了半天没等到,挠了挠岁珣的掌心:“哥哥?” 岁珣想了想,还是绝对如实相告:“我要在京中待上一两年,皇上许是觉得你已经长大,不好掌控了,便……给我赐了婚,大概是想用女眷来牵制我。” 岁晏一僵。 岁珣深吸一口气:“……人选已经挑好了,当朝江知院的儿女江宁,你应该是见过的,旨意应该明日便会下来了。” 岁晏:“……” 岁珣唯恐他受刺激,声音放得前所未有的轻柔:“忘归?” 岁晏一把甩开岁珣的手,将被子扯高盖住自己的脸,不想见人。 岁珣吓了一跳:“忘归,你还好吗?” 他不想说太多话,怕刺激到岁晏。 岁晏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还带着点哭音:“没事。” 岁珣:“那你……” 岁晏崩溃道:“我现在只想杀了君景行那个王八蛋。” 岁珣:“……” 岁晏几乎要哭出声了,他这么几天作天作地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怪不得端明崇会对他说甚好,敢情是说的岁珣和江宁的婚事,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回想起和端明崇那驴唇不对马嘴却竟然对上了的那几句话,之后无缘无故斥骂端明崇,还掀了他的茶杯,就几乎想一头栽在枕头上砸死自己。 当时的端明崇该不会觉得他是为了岁珣才这么胡闹吧? 他会不会多想一些乱七八糟的? 或者觉得自己太过孩子气了,竟然还不想自家哥哥成亲耍这么大的脾气? 岁晏羞耻地要呻.吟了,想打死自己,又想弄死假传消息的君景行,两厢挣扎下来,杀意简直到了顶峰。 岁珣在一旁担忧了半天,岁晏才将被子扯下看着他,抽噎道:“哥,明天太子殿下会过来吗?” 岁珣不明所以:“许是会的,我也不太确定,怎么了?这关太子什么事儿?” 岁晏一言难尽:“没、没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枉活了这么多岁。” 前世二十三年,今世三年,加起来都活了二十六年了,竟然还没弄明白事情的真相便这么耍脾气,岁晏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重生的时候忘记把脑子带过来了,这才干出这种蠢事。 岁珣还想再说什么,岁晏却翻过身不想再交流,丧得浑身都在冒黑气:“兄长,你回去吧,夜安。” 岁珣看他果然有些想不开,边沉思自己带孩子是不是那点出了错,才把岁晏养成了这副恋兄成狂的样子,边帮他掖了掖被子,叮嘱几句,转身走了出去。 岁晏将头在枕头上砸了半天,才头昏脑涨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君景行大概是听到了传闻,怕被岁晏弄死,没等岁晏起床就逃之夭夭了。 岁晏起了床,拿了根棍子,面无表情地翻遍了整个院子都没找到君景行,气得他险些把棍子给咬碎。 海棠在身后急得满头是汗:“少爷啊,君公子一大清早说有事,早早就离开了侯府,您……您这是怎么了啊,动这么大的气?” 岁晏气得呼吸不稳,拿着棍子指他:“去给我把他找回来!立刻!马上!我要把他弄死!” 海棠忙不迭地跑了,赶紧去告知君景行,让他在外面多待几天,省得自家少爷真的弄出了人命。 岁晏怒气冲冲地将棍子甩在了一旁,几乎把一口钢牙咬碎。 此时,一旁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一大清早的,是谁惹了我们家侯爷生这么大气啊?” 岁晏一偏头,便瞧见了一身暗纹锦袍的端明崇。 岁晏心头一跳,转身就要跑。 端明崇哭笑不得,快走几步一把抓住他:“你又跑什么?该不会是我惹了你什么吧,我这回可什么都没提。” 岁晏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一句话都羞于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他。 端明崇见他想鹌鹑一样缩着头,低声笑了,他伸出两只手轻轻地放在岁晏脸侧,轻柔地捧起他的脸。 岁晏最受不了的便是端明崇这般轻柔的动作,就好像自己是他最重视的珠宝一般,当即便很没有抵抗地顺着他的动作微微抬起头。 端明崇盯着他微红的脸颊,柔声笑道:“不躲我了?” 岁晏讷讷道:“殿下恕罪,前几日我太失礼了。” 端明崇忍笑:“知道错了就好,我还当是我做了什么错事惹了你不快。” 岁晏更心虚了:“怎么可能?” 端明崇这才放下手:“那我就放心了。” 端明崇一放下手,岁晏顿时觉得脸颊有些冷,他被端明崇撩得有点头晕,竟然主动抓着端明崇的手在自己脸颊上放着,含糊道:“再、再放一会。” 端明崇:“……” 第58章 对比 岁晏贪婪地蹭了一会端明崇温热的掌心, 才陡然回过神来。 他捧着端明崇手背的手猛地一僵,艰难地抬头看他。 端明崇忍着笑看着他, 脸上并没有他臆想出来的厌恶和疏离。 岁晏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将端明崇的手轻轻放下来,讷讷道:“冒犯殿下了, 我刚才被气懵了。” 端明崇笑道:“没什么,是君神医又做了什么事惹到你了吗?” 岁晏恨得咬牙切齿, 只想要自己找回场子把君景行给揍一顿,也没有对端明崇多说什么, 而且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再怎么说自己都丢人, 只好道:“没有, 只是想找他商议一件事情罢了,不怎么重要。” 端明崇看他刚才气得差点原地乱蹦的样子就知道这话是假话,见他不愿说也善解人意地不再提。 岁晏道:“殿下今日怎么会来侯府?” 端明崇道:“方才来替父皇传旨, 顺道来祝贺岁将军,便想着来瞧一瞧你,你昨天好像……” 岁晏立刻道:“别提昨天, 别提!求殿下别提!” 端明崇:“……” 端明崇眨了眨眼睛:“怎么?” 岁晏痛苦道:“别提就好, 什么也别问, 我请殿下去我院里喝酒吧, 君神医前些年自己酿了几坛桃花酒,我给挖出来给殿下尝尝鲜,保证和宫中的酒味道不一样。” 端明崇奇道:“君神医的酒?他让你挖了吗?” 岁晏:“谁管他去死?走, 就在我院里的樱树下栽着,我现在就让人拿铁锹——海棠?海棠!” 端明崇:“……” 端明崇一个没拉住他,岁晏就风一阵跑了出去,没一会便和海棠一起拎了个铁锹兴致勃勃地过来了。 端明崇:“阿晏……” 他才刚叫出个名字,便被岁晏抓着手,飞快朝着院子里奔了过去。 端明崇被他拉着一路小跑,最终在光秃秃的樱树下停下。 那樱树上也被岁晏和海棠搭着梯子挂满了巴掌大的小红灯笼,下面还坠着红色的小流苏穗子,看着喜庆极了。 岁晏微微仰头看着樱树,围着树跑了半圈,才确定了位置,他微微偏头,冲着端明崇笑:“殿下,快来,就是在这儿!” 少年的笑容张扬肆意,站在一片碎红中,有一瞬间让端明崇看呆了去。 “殿下?” 端明崇这才回过神,有些无措地走过去,垂眸掩住莫名的慌乱和心头的悸动:“来了。” 岁晏和海棠扛着铁锹将樱树下挖了个深坑,端明崇便在一旁看着,只不过颇有些心不在焉。 海棠突然道:“少爷,铁锹好像碰到什么东西了。” 岁晏蹲在坑旁,忙道:“挖出来!” 海棠和君景行相处惯了,也十分喜欢这个唯一能制得住自家少爷的神医,他有些迟疑道:“少爷,这是君公子特意酿的埋下的,看起来很宝贝,您就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挖人家酒,是不是……” 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岁晏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话,冷笑一声:“他传给我假消息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厚不厚道?少废话,给我挖,我只挖一坛酒出来尝个鲜,顺便招待客人怎么了我?他至于这么小气吗?” 没人能反驳岁晏理直气壮的歪理,海棠不敢再多说,“哎”了一声,手下一施力,将土铲掉一点,露出一个酒坛。 岁晏指:“就这个!就它,给我。” 海棠浑身都是土,也不嫌弃地将沾了土的酒坛拎着抱起来,道:“这上面都是泥,当心弄脏了少爷的衣服,我先去找个东西擦干净,再给您送到房里去呗。” 岁晏对海棠还是很放心的,站起身拍了拍衣摆的土:“好,快去快回。” 海棠抱着酒兔子似的跑了。 岁晏这才转身:“殿下,我们先进屋……殿、殿下?” 岁晏唤了好几声,端明崇才回过神来:“我在,怎么了?” 岁晏很少见过端明崇无端出神的样子,愣了一下才道:“我方才说进屋。” 端明崇点点头:“好。” 两人进了岁晏的屋子,房中一股淡淡的安神香,窗户半开着,一眼便能瞧见窗外绽放的素梅。 岁晏招待着端明崇坐下,没一会,海棠便搬来了个小炉子放在一旁,将酒温在了上面,很快,酒便滚了起来。 岁晏给端明崇斟了一杯递过去,献宝似的道:“殿下尝一尝。” 上一世月见闲来无事时,便会酿酒给他喝,只是那时岁忘归身体不太好,就算能喝酒也只能是一些温和的桃花酒或者药酒,其他再烈一些的就别多想了。 端明崇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轻笑道:“果然不错。” 岁晏弯着眸子十分骄傲,似乎夸奖的是自己一样。 端明崇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一杯,瞥见岁晏似乎没有喝酒的打算,疑惑道:“你不尝尝吗?” 岁晏摇摇头:“我喝不得酒。” 端明崇一愣:“怎么?” 三年前在宫中小年筵席上,似乎也瞧见岁晏喝酒了,不过自那之后,好像岁晏一直就没碰过了。 岁晏抿了抿唇,瞥着那滚起来的酒,半天才道:“原本倒是喜欢,但是后来一喝就要吐,嗓子疼。” 端明崇的手一僵。 岁晏看到端明崇突然沉下的脸色,意识到他可能误会了什么,忙道:“不是不是,不是说这个酒有问题,纯属是我自己的问题。” 端明崇看他越解释越乱,眸子突然有些暗淡。 他突然想起来了。 严格说起来,岁晏不喝酒是从端执肃的生辰筵席上开始的。 因为那天,他喝了一杯毒酒。 端明崇只觉得方才一直胡乱跳动的心猛地沉了底,砸了他胸口有些疼。 恍惚间,当年岁晏在东宫小住之前发了药瘾,他似乎说了句什么。 “我好疼啊。” “殿下,不要喝酒。” 三年过去了,那声声痛苦的呢喃依然响彻耳畔。 端明崇心脏突然一阵钝痛,痛得他几乎喘息不上来。 他身体微晃,手中的酒洒出了一些,落在了他的衣摆上。 岁晏吓了一跳:“殿下!没事吧?” 他忙将端明崇手中的杯子夺下,撩起袖子胡乱地去擦端明崇衣服上的酒。 岁晏原本只是觉得端明崇真是太难攻克了,想要装装可怜,让他多疼疼自己,最好能再去东宫小住一段时间躲开岁珣的催婚攻击就再好不过了。 但是没想到他只说了一句话,端明崇就被刺激成了这样,也不知道到底胡思乱想了什么。 端明崇一手按着胸口,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道:“没事,大概是酒冲了头,一会就好了。” 岁晏担忧道:“可是你脸色都白了,真的没有大碍吗?” 端明崇艰难道:“没有,真的没有,歇一会便好。” 岁晏看他不想说,难得长了眼色没有多问,他让海棠将酒撤下去,陪着端明崇坐了一会,端明崇的脸色才好看了许多。 端明崇越看岁晏这般消瘦的样子越觉得于心有愧,但是却不知要如何补偿。 “年少时太过优柔寡断被人暗算是我的错,天理昭昭按理来说也应该是报应到我身上。”端明崇心道,“他是最无辜的……” 最无辜的人,阴差阳错被卷入了王室的纷争中,成为了最悲惨的牺牲品。 端明崇回想起皇帝自小对他的教导——兄友弟恭。 端明崇冷漠地心想,我兄友弟恭,他们却是如何待我的。 岁晏看端明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边骂自己没事找事,一边小心翼翼道:“殿下,你衣服都湿了,要不换身衣裳吧,着凉就不好了。” 端明崇缓慢回过神,浑身有些无力,连平日里温和的笑容都不想再伪装了,他哑声道:“好。” 岁晏将端明崇引到了内室,自己在衣柜里一顿捣鼓,终于翻出了一套前几日刚送过来的墨色新衣——他不喜欢穿黑色,总觉得太过阴沉,便直接塞到了衣柜最底下,本是打算再也不穿的,没想到这回倒是派上了用场。 端明崇站在屏风前,魂不守舍地将腰带上的佩玉解开挂在了屏风的边沿。 等到岁晏颠颠捧着衣服跑出来时,端明崇已经将外袍脱掉,只着一件中衣站在原地,神色罕见地有些茫然。 岁晏手一抖,险些将手中的衣服扔递上去。 岁晏只有在三年前才见过端明崇平日入寝时的模样,那时两人都还小,岁晏悄摸摸地摸端明崇的腰,当时只觉得又软又细特别好摸。 自那之后,便没有这样的艳福了,因为每次见端明崇,他都是一身衣袍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就算夏天也很少穿得很单薄——这令岁晏扼腕不已。 这么算下来,这还是岁晏三年来头一回见到端明崇身着单薄衣衫的模样。 现在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想要掩面哭泣。 端明崇这几年不知道是怎么长的,比岁晏高个半头也就算了,此时脱了外衫,整个人的身形竟然比岁晏强装更多,宽肩窄腰,双腿修长,简直就是岁晏梦寐以求的身形。 端明崇此时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没在东宫,他有些赧然地垂了垂眸,耳根有些发红,小声道:“阿晏……衣、衣服……” 岁晏羡慕嫉妒得眼睛发红,哆嗦地将衣服递过去。 端明崇一把接过,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 新做的新衣岁晏都没摸明白到底怎么穿,端明崇又心慌意乱,胡乱弄了半天也不知道要怎么系衣带。 岁晏在一旁眼圈微红,小声道:“殿下,我帮你吧。” 端明崇觉得再这样下去更尴尬,只好点点头。 岁晏走了过来,站在端明崇身边,一股青幽的檀香扑面而来,他抖着手放在了端明崇肩上的衣服,不着痕迹地摸了一把端明崇的肩膀。 岁晏心中哀嚎:“手臂好壮实!看来不是衣服衬得。” 端明崇:“……” 端明崇被他摸得不太自在,但是却又不太想躲,只好耳根发红地待在原地,任由岁晏在他手臂上摸来摸去。 岁晏摸了一会,转移了目标,将衣服胡乱调整了一番,然后将手放在了腰间的系带上。 突然,又摸了一把。 端明崇:“……” 岁晏感受掌下有力的肌肉,然后对比了自己腰上的软肉,差一点哭出声。 第59章 刺杀 半晌后, 端明崇和岁晏从房间走出,一个面红耳赤, 一个如丧考妣。 岁珣刚好寻来,诧异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端明崇慌张摇头。 岁晏继续伤春悲秋, 臆想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端明崇那样的身形。 岁珣瞥了岁晏一眼,猜想可能是他又哪里言行无状得罪了太子殿下, 冷声道:“整天窝在家里,也不晓得出去走走?方才江公子过来寻你出去玩, 正在前院等你。” 岁晏“啊”了一声,撇撇嘴:“我不想去……” 岁珣冷淡看他, 岁晏顿时改口:“但是现在又特别想去吃挽花楼的馒头, 我这就出门。” 他说着便告辞就要跑。 岁珣在他身后斥道:“不准去挽花楼!哪里是什么地方?!” 岁晏:“知——道——了。” 岁珣回头告罪:“殿下恕罪,忘归他自小被宠坏了,还望您不要计较他的失礼。” 端明崇不自然地扯了扯袖子, 含糊应了一声。 方才岁晏在房里对他上下其手时更失礼,激得端明崇最后终于忍不住一把扣住了他的双手,就看到岁晏突然大惊失色:“连力气都比……” 后面的话岁晏没说完, 端明崇被吓得直接松开了手, 再也不敢让岁晏帮他穿衣了。 岁珣引着端明崇去了前厅, 宫中前来送东西的人已经悉数离去, 只有东宫几个侍从在一旁候着。 岁珣为端明崇倒了一杯茶,两人无言片刻,岁珣才道:“殿下, 昨夜二殿下的人暗中去见了兵部尚书。” 一杯茶喝下,端明崇脸上的热度也悉数散去,他垂着眸,漫不经心地持着茶盖拨着杯中的茶叶,轻声道:“兵部是如何答复的?” 岁珣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端明崇偏头看了一眼,直到那水渍风干后,才将捏着茶盖的手一松,瓷器相撞,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岁珣微微颔首。 端明崇将杯子放在桌上,温柔笑了笑:“孤还从来不知道执掌兵部的大人腰身竟然这么刚,说折就折,看来端如望许了他不少好处。” 岁珣蹙眉道:“兵部虽执掌武馆军械,但宁尚书却是个文的不能再文的文官,若是二殿下当真恩威并施,他也指不定真的会屈从。” 端明崇“嗯”了一声,突然道:“孤突然想起来,兵部尚书是不是宁贵妃的亲兄长?” 岁珣:“是,当年似乎也是有宁贵妃之因,他才出任了兵部尚书一职,殿下是担心……” 端明崇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在否认什么:“现在端熹晨药瘾过度,整个人不人不鬼的,父皇本就对他失望之极,所以连带宁贵妃也受了父皇冷落,她在后宫过的战战兢兢,而宁远……” 岁珣迟疑道:“殿下是怀疑二皇子同宁贵妃做了什么交易?” 端明崇摇头:“孤也不是太确定,只是总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回去孤会派人查一查,这几日你让人看紧阿晏,我有些担心有人会对他动手……” 端熹晨和端如望自来水火不容,是什么能让那两人突然握手言和,想来想去,只可能是有共同的敌人需要对付。 而宁贵妃一介女流,所在意的只有端熹晨那一个孩子,要说端如望要拿什么来交易,大概也只有三年被整个京城的人传的几乎皇帝都信了的“岁晏暗中对端熹晨下毒”的事。 这么下来,最危险的人,反而是岁晏。 岁珣点点头,应了:“忘归出门往往带了好多个暗卫,不会出问题的。” 端明崇还是有些不放心,唤来东宫的侍从前去暗中护卫,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岁珣想了想,道:“那宁远……” 端明崇轻声道:“既然他已经卷入了这趟浑水里来同孤作对,自然是留不得的。” 岁珣一惊,看着端明崇毫无波澜的神色,心中诧异不已。 太子这是想要杀了宁远?还是连带着五皇子一脉一起连根拔起? 在他回来的那一晚,留在京中多年的亲信已经告知了端明崇这几年来的巨大变化,并且附带了三年前二皇子被下罪可能也是他所为。 岁珣算是看着端明崇长大的,本是不相信少时那温良谦恭让的君子会突然性情大变这么多,不过直到此时,他才彻底相信了。 岁珣艰难道:“但是殿下,兵部在六部中不可或缺,而且若是没有能下罪的罪状……” 端明崇突然笑了,他淡淡道:“没有罪状吗?你瞧瞧满朝文武,有哪一个人是完全清白的?罪状要多少有多少,只要看你能不能翻出来,他既然站错了阵,就别怪孤心狠手辣了。” 岁珣还是有些难以相信,愣了半天才道:“若是兵部尚书一职空缺,朝堂上一时间也找不出能待任的人选,殿下还是三思。” 端明崇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道:“你不是在吗?” 岁珣一愣。 侯府外,岁晏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江恩和,嗤笑道:“你怎么又来了?” 江恩和瞪他:“我姐都要被你二哥那个大老粗给拱了,就不许我过来打探打探情况吗?” 岁晏闻言立刻拾级而下,一把搂住了江恩和的肩膀,恨恨道:“难道你上次就是过来和我说你姐和我哥的事的?” 江恩和:“是啊!” 岁晏:“……” 岁晏唉声叹气,恨只恨自己当时没接见江恩和,否则哪有后面那么多乌龙。 岁晏试探道:“那衔曳……” 江恩和原本还想着和声和气地同岁晏攀好关系,顺便再打探打探岁珣的秉性,值不值得把他姐给嫁到侯府,但是听到岁晏提衔曳的名字,顿时炸成鞭炮,噼里啪啦,震耳欲聋。 “你还有脸说这个?!岁忘归,你之前骗我那次我已经不再追究了,没想到你竟然还得寸进尺?衔曳那臭丫头!鬼才会瞧上他!你竟然到处造我的谣,还编排了一堆破烂故事!” 江恩和咆哮得几乎要喷火。 岁晏几乎被他喷了一脸口水,无奈道:“你冷静,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江恩和冷静不下来,继续喷:“先不说衔曳到底喜不喜欢我,就说她现在才多大?!十六岁有没有!你这样造谣别人,毁了旁人清白日后要她如何嫁人?如果她突然跑到我家里,吵着闹着要我对她负责,我又要如何是好?!” 岁晏:“……” 岁晏没想到江恩和能靠着那点流言臆想这么多,当即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才道:“那就娶了呗?” 江恩和一愣,顿时喷他:“禽兽!” 岁晏:“……” 岁晏抹了抹脸上的水,道:“你冷静冷静啊江大人,咆哮侯府,成何体统?” 江恩和:“呵呵,我这就让旁人瞧瞧,你岁忘归是个如何嘴漏的小人。呸!” 岁晏只好道:“我正要去城隍庙找衔曳,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江恩和一瞬间安静下来,惜字如金:“走。” 岁晏:“……” 两人带着几个侍从,颠颠地往城隍庙去,路过挽花楼还顺便吃了几个馒头——江恩和还用小纸包裹了两个兔子的馒头,揣在怀里也不知道要给谁带去。 三年前,江恩和曾经在外逛夜市时,被衔曳平白撞到了怀里,并且顺走了一个钱袋和一个盛着松子的香囊。 当时江恩和猝不及防,被撞了个鼻青脸肿,衔曳小声嘤嘤嘤哭着扮可怜,江恩和虽然看着纨绔,实际心软的不得了,当即就让人走了——虽然之后他发现自己的钱和吃的不见了气得险些掘地三尺地找那臭丫头。 衔曳虽年幼,心眼却多的几乎能筛糠,靠着骗吃骗喝杀人放火在凶残的城隍庙后街活了那么多年,哪里是江恩和这等不谙世事的世家公子能找到的。 自那之后,江恩和就每天往城隍庙后街跑,腰上挂着鲜明的钱袋,就是想把那臭丫头引出来抓住。 衔曳妙手空空,当即把他的钱偷了个一干二净,还将小纸条放在了那空空的钱袋上。 上书:多谢贵人馈赠。 江恩和气得差点把纸条给吞了。 他愈挫愈勇,继续实心眼的守株待兔,一个月下来,钱丢了一干二净,倒是收了一溜的小纸条。 【贵人的钱可真多啊,比上回还要多上五两呢,多谢接济。】 【哎呀贵人的腰真细,在床上一定带劲十分,很想讨教一二。多谢济贫。】 江恩和:“???” 【贵人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妙,是哪个人惹了你不快吗?下回可以将那人的名字放在钱袋里,我帮你把他给解决了,这回不收钱。】 种种种种,全部都是一言难尽的话。 江恩和被耍了一个月,最后终于放弃了,而那时尹令枫的案子也尘埃落定,岁晏邀请了他来侯府,说是有美人美酒。 江恩和想调解心情,便前去赴约。 谁知一进了侯府偏院,美人倒是没瞧到,倒是直接看到了那个偷他钱的臭丫头。 衔曳是受君景行邀请前来蹭饭的,一身虽然破破烂烂的衣衫,但是奈何她长得实在好看,美人胚子一个,柔软的头发扎成两个揪,可爱极了。 她瞧见江恩和,也诧异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勾唇笑起来,露出两个小虎牙:“贵人,好巧啊,在这里也能遇到。” 等到岁晏和君景行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江恩和已经被衔曳按在地上揍了。 岁晏见状非但没有拉架,反而饶有兴致地吹口哨:“哟,一大清早这么激烈啊。” 衔曳坐在江恩和的腰上,掐着他的手按在两侧,十分无辜道:“我发誓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只是正常的、有礼貌的打了声招呼,他就扑上来喊打喊杀的,我这么一个弱女子,被吓得直打哆嗦呢,只好反抗了一下。” 江恩和:“……” 岁晏、君景行:“……” 两人不约而同地心想:“如果你能将按着江恩和的手给松开,我们指不定会礼貌性的信上一信。” 衔曳自小过的便是刀口舔血的生活,为了生存连扛麻袋都做过,力道大的简直不像是个女人,将江恩和按在地上,扑腾了半天都没能爬起来,最后还是君景行走过来解救了他。 江恩和被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捂着自己几乎淤青的手腕,骂道:“你这个坏丫头!” 江恩和自小受了太好的教育,连骂人都不怎么会骂,更何况是对女人,来来回回都是坏丫头臭丫头。 衔曳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江恩和几乎被气到背过气去了。 衔曳那时虽然看起来只有九岁十岁的模样,实际上已经是个十三岁的小妖怪了。 自那之后她就像是喜欢上了逗江恩和,一有空便去找他,一来二去,两人便熟识了起来。 哦对,如果一见面便要干架拌嘴也算熟识的话,他们可能已经达到了挚友的地步,熟透了。 两人一路来到了城隍庙后街,岁晏轻门熟路地带着江恩和走到了衔曳那间破破烂烂的小房子旁,伸脚一踹,喊道:“衔曳?” 里面没有声音。 岁晏皱了皱眉,微微拍了拍门,破烂的门板吱呀了一声,摇摇晃晃。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突然被人扯了一把,接着岁晏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便和江恩和一起摔在了一旁的青墙上。 岁晏还没回过神,下一瞬,“砰”的一声,一柄利刃骤然从门板砍出。 木屑四溅。 岁晏瞳孔猛地一缩。 如果不是放在江恩和扯了他一把,他可能直接被那一刀劈成两半。 而在不知不觉间,整条街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衔曳那间小矮房中,陆陆续续冲出来几个身着夜行衣的男人,各个手持利刃,凶得很。 岁晏被吓了一跳,脸色苍白地靠在墙上喘了几口气,才不耐烦道:“大白天的穿夜行衣,你们脑子是不是有病?” 夜行衣众人:“……” 与此同时,江恩和猛地发出一声惨叫。 岁晏还以为他受了伤,忙偏头看去。 江恩和正如丧考妣地低头看着地上的小纸包,那里面抱着的兔子馒头滚了出来,沾满了泥水。 江恩和先是惨叫,再是愤怒地咆哮:“衔曳的馒头!” 岁晏也被吓得不轻,心脏噗通噗通乱跳。 两人异口同声地骂道:“我要弄死你们!” 下一瞬,十几个暗卫从天而降,兵刃唰唰唰亮出,险些晃瞎了对面夜行衣众人的狗眼。 作者有话要说:夜行衣众人:我们超凶! 岁晏、江恩和:召唤! 暗卫:我们更凶! 第60章 屈辱 岁晏和江恩和一哆嗦:“吓我一跳!” 无事护在两人身前, 抱拳道:“惊扰少爷。” 一句话的功夫,两方人已经一言不发混战起来。 岁晏和江恩和带的暗卫都是府中普通的家丁服, 同那一身极其抓眼的夜行衣刺客打起来,刀光剑影,刀刀致命, 凶残得紧。 锵锵一阵兵刃相撞声,有时两方剑刃划过, 那声音瘆得人牙疼。 岁晏和江恩和被无事几人护着,瞧着面前的眼花缭乱, 满脸摸不着北。 岁晏小声道:“你带了几个人?” 江恩和也小声道:“八个。” 岁晏道:“我带了十个。” 两人粗略数了数其中混战的自己人,面面相觑。 “那多出来的五个人是哪来的?” 江恩和“嗨呀”一声, 十分不拘小节:“管他呢, 反正不是敌人就成,指不定是你哥担心你,暗中派过来的。” 岁晏若有所思, 看了半天,一偏头,正要说出自己的结论, 就瞧见江恩和将地上木屑翻飞的木门一脚踹开, 大声嚷着“衔曳衔曳”, 就跑了进去。 衔曳的小矮房里已经被方才那些刺客弄得一团乱遭, 不对,也有可能这本来就很乱,再糟蹋也毁不到哪里去。 江恩和冲进去, 等到眼睛适应了房中的昏暗,便瞧到了侧躺在角落里生死不知的人影。 江恩和双腿一软,险些站不稳,还是被后面跟上来的岁晏扶了一把。 江恩和喃喃道:“衔曳……” 他挣开岁晏的手踉踉跄跄扑了过去,将衔曳轻柔地半扶起靠在自己的臂弯间,他只看了一眼,呼吸都要颤抖了。 衔曳紧闭双眸,俊俏的小脸上全是不知在哪蹭的污泥,被江恩和扶起时,她虚弱地张开眼睛,盯了半天似乎才认出人。 江恩和看到她这般虚弱的样子,心像是被什么捏紧了,嘶声道:“衔曳!” 衔曳气若游丝:“江公子……” 江恩和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死死握紧:“是我,我来了,我来救你了!” 衔曳勉强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在……死之前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岁晏站在一旁,似乎有些不忍心地偏过头掩住嘴,肩膀微微颤抖。 江恩和哽咽道:“你在说什么傻话?什么死不死的,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一旁的无事艰难道:“江公子,要不咱们去看大夫吧?” 江恩和像是才想起来,这就要去抱起衔曳撒开丫子跑。 衔曳一把按住他的手臂,痛苦道:“不成了……我不行了……” 江恩和吓得立刻停下了动作,眸中带泪地看着她。 衔曳轻轻咳了几声,声音越来越小:“江公子,其实当初我并不是无意想要偷你东西的,实在是……那时……我已走投无路,才迫不得已……” 江恩和现在还哪管八百年前的旧事啊,带着哭腔道:“我原谅你了,你不要再说了!” 岁晏突然闷咳了一声。 衔曳道:“我怕再不说,以后就更没……机会说出口了……江公子,你能抱抱我吗?” 江恩和整个人几乎被熟悉人要离去的悲伤击倒,根本没听到岁晏的提醒,他二话不说就把衔曳抱在了自己的怀里,抽泣道:“抱你,你只要不死,我就一直抱着你。” 衔曳释然地笑了:“那就好……” 她说着,将手轻轻环在了江恩和纤瘦的腰上,微微阖上了眸子。 江恩和:“……” 江恩和浑身一僵,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衔曳阖上的眸子,半晌才气急败坏道:“你又耍我?!” 他怒气冲冲地将衔曳一把扔出去,大悲大怒之后,他一时间不知道要做出什么表情才好,只能恨恨瞪着衔曳,两只手忙朝后捂着腰。 本该已经“不成了”的衔曳这才慢悠悠从地上爬起来,盘腿坐着,笑嘻嘻道:“被发现了,嘻嘻。” 江恩和几乎被气死,方才衔曳那么大劲摸自己的腰,江恩和要是再看不出来她在做戏,那就真成个傻子了。 一旁掩着唇拼命忍笑的岁晏终于忍受不住,直接笑出了声。 岁晏:“江恩和啊,江小公子啊,她身上一没伤而没血,呼吸平稳得不得了,你是哪只眼睛瞧出来她马上要死了?我等会可要去找宋冼……” 江恩和怒气冲冲地瞪他:“不准告诉别人!” 岁晏看到他似乎真的有了怒气,两手朝他微微往下压了一下,示意他冷静:“好吧好吧,那回的事儿是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呗,别气了。” 江恩和勉强信了他的承诺。 衔曳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道:“姑奶奶在城隍庙混的时候他们指不定还在喝奶呢,还想弄死我,也不看老娘混哪道上的——江小公子,你方才该不会真的以为我要死了吧?” 江恩和站在原地,恨恨看着她,听到这句话,眼圈一红,一腔真心被人拿着肆意玩弄的屈辱骤然浮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冷声道:“没错,但是现在我后悔了,真心真意对你真是浪费感情,衔曳姑娘,后会无期了。” 他说着,勉强维持住风度,转身看也不看地拂袖而去。 衔曳僵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她本能地朝着岁晏求救,岁晏无辜道:“别看我啊,是你要逗他的,说实话我还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脾气,你还真是有本事啊。” 他唤来无事:“去跟着江恩和,外面这么乱,别让他受伤。” 无事领命离去。 外面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了,岁晏走出了小矮房,瞧见几个暗卫正将活捉的刺客五花大绑,似乎打算带回去审问。 岁晏漫不经心理了理衣袖,淡淡道:“不必审了,全都杀了。” 暗卫一愣:“侯爷,这些刺客背后定是得了人授意,不查出来的话……” 岁晏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你觉得他们都敢这么正大光明地当街刺杀当朝重臣了,还会吐出来是得了谁的授意杀我吗?而且就算他们说了是谁,我也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暗卫似乎是端明崇身边的人,瞧着岁晏沐如春风的浅笑,一时间竟然愣在了原地。 岁晏道:“就在这儿,杀了,会有人过来收场的。” 若是江恩和在这儿,他指不定还要担心那不谙世事的小少爷见不见得血,现在没了旁人,他倒是杀人杀的毫无负担。 侯府的暗卫领命称是,手起刀落,血溅了一地。 岁晏瞧也不瞧,转过头对着从小矮房走出来的衔曳,道:“这里不能住了,去我那吧。” 衔曳偏头看了一眼墙角的血流成河,她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一言不发地点头,颇有些魂不守舍。 岁晏笑道:“知道错了?” 衔曳点头道:“他会不会……再也不理我了?” 岁晏道:“那可很难说,毕竟你这回做的太过了。” 衔曳闷闷不乐。 岁晏看她衣着单薄,肩膀都在微微发抖,轻叹一口气,解下了披风裹在她身上,道:“走,先回去再说,这件事我也有错,等他气消了我带你去江府找他。” 衔曳点点头。 岁晏这才转身,瞥了一眼墙角的尸首,平静地移开目光,和衔曳一起回了侯府。 衔曳也是侯府的常客的,岁晏将她安顿好了之后,无事才从外面回来。 “江公子已经回府了。” 岁晏点点头:“他从后街出去之后去哪里了?” 无事如实道:“江公子走了半条街后,似乎有些后悔,在原地犹豫了半天才在后街出口处猫着,看到少爷和衔曳姑娘离开后,他才出来又站了一会,才回了府。” 岁晏忍笑,看来江恩和也没生多大的气,指不定当时是一腔好心被狗啃了,委屈和羞辱感作祟才会一走了之,回过神来指不定后悔对衔曳说那么重的话。 在外面折腾了一上午,岁晏回来时端明崇早已离开了,他换了身衣服,又在房中熏了片刻的安神香,将身上的血腥气完全遮掩住了后,才优哉游哉地去前院找岁珣。 岁珣正要去找他,一看到他没心没肺地走过来,立刻怒道:“岁晏!” 岁晏无辜地看着他:“兄长?怎么了?” 岁珣一把将他扯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发现没有受伤,这才松了一口气,接着脸色更难看了:“在外遇刺回来为何不同我说?如果不是我问了随你出去的家将,你还打算瞒着我不成?” 岁晏道:“我又没受伤,没什么值得说的啊。” 他在前世遇刺过许多次,就算受了再大的惊吓也没人可说,久而久之早已养成了习惯。 岁珣怒道:“这件事难道不是大事吗?” 岁晏见岁珣当真生气了,忙改口道:“我……我本就是想过来同兄长说这件事的,并没有想隐瞒,而且此事还有些蹊跷。” 岁珣见他当真有要说正事的打算,这才稍稍收敛怒意,冷冰冰道:“什么蹊跷?” 岁晏道:“那群暗卫似乎早就知道我回去城隍庙后街,还早早在那里等着。” 岁珣蹙眉道:“你从府里出去,在路上耽搁了多久?” 岁晏想了想道:“一两个时辰吧?” 岁珣顿时骂道:“一两个时辰,足够别人将半个军的人安插在城隍庙了,是你自己在外面招摇过市,怎么,难道还说咱们府上有细作不成?” 岁晏本来就是想转移话题,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这样啊,那我以后不随便出门了。” 岁珣怒其不争地瞪了他一眼。 岁晏又道:“太子殿下已经走了吗?” 岁珣道:“嗯,今日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殿下怎么会穿着你的衣服?” 岁晏歪头道:“他衣服湿了,我拿了个替换的借给他。” 岁珣正要说什么,岁晏突然亢奋了起来,欢喜道:“哥,那身衣裳我喜欢得不得了,可不能随随便便就送给太子殿下了,你明日上朝带着我去呗,我下朝后顺便去东宫把我衣服取回来。” 岁珣:“……” 岁晏早已经到了上朝的年纪,但是因为端明崇在朝中帮他顶着,上朝听政全凭心情,不过一提到上朝早起他心情肯定不怎么好,所以三年间上朝的次数屈指可数,皇帝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大臣们也对此见怪不怪。 岁珣皱眉:“你那衣服送过去的时候,不是嫌这嫌那吗?而且我记得你似乎有些洁症,每日都要换好几身衣裳,一套衣裳再贵重,哪怕洒了滴水都不会再穿第二次,现在怎么……” 岁晏道:“太子殿下穿过的衣裳,那可就不一样了。” 我能穿到棺材里去。 岁珣:“……” 这混账是不是被自己养坏了? 岁珣开始担心,要是岁家列祖列宗在上瞧见岁晏这浪荡样子,会不会一道天雷直接劈下来? 第61章 朝堂 兄弟二人一起用了午膳, 岁晏扒着碗沿喝了两口粥,盯着他哥冷峻的侧颜看了半天, 才小声道:“哥哥喜欢江宁吗?” 岁珣的手一顿,有些不自然地道:“问这个做什么?” 岁晏道:“江宁待嫁闺中好几年,京中的人不知道说了她多久的闲话, 但是她照样我行我素,从不管旁人如何看她, 我之前听江恩和说过她姐暂时没有想要成婚的打算,此番皇上赐婚, 她似乎并没有任何抵触之心……” 岁珣大概是不想听这个,筷子敲了敲岁晏的碗, 不耐道:“小小年纪懂得倒是怪多, 别废话了,食不言不懂吗?” 岁晏“哦”了一声,只好低头喝粥。 半天后, 他又道:“我觉得她之所以不嫁就是因为钟情兄长……” 岁珣:“岁晏。” 岁晏不敢说话了,闷头喝完了粥,正要起身回去, 脑子慢半拍地又想到了什么, 腾地坐了回来, 艰难道:“兄长……” 岁珣将筷子一放, 冷冷道:“江宁是你未来的嫂嫂,不要总是听信坊间那些不实的谣言!” 岁晏讷讷道:“我知道,我只是想问, 今日兄长没有派暗卫跟着我吗?” 为什么他遇刺岁珣还需要从家将那听说? 岁珣顿时有些尴尬,干咳一声才道:“没有,跟去的暗卫大概是太子殿下的人,怎么,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此言一出,岁晏脸色刷地惨白。 岁晏浑浑噩噩回了偏院,嗅到房中安神香的余香,半天才勉强回过神来。 他一头栽在被子里,开始一五一十地回想自己今天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当着端明崇暗卫的面冷血无情地将那些刺客给杀得一个不留,而那些暗卫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回去后定会将此事如实禀告端明崇。 岁晏猛地打了个寒颤。 “端明崇要知道我的本性了……”岁晏喃喃道,不过很快,他便自己开解了自己,“早在三年前他就应当知道我本性如何,我残忍无情,但是如果不是那些人先来招惹我,我也不会杀了他们。” 他想了半天,觉得自己今日所说所做没什么毛病。 岁晏的郁结之症已经好了不少,之前又发作过一次败坏了他不少精力,此时浑浑噩噩躺在榻上,没过一会便完全熟睡了过去。 东宫中,端明崇面无表情听着暗卫的述说,半天没讲话。 暗卫跪在地上,低声道:“……侯爷说完便让侯府的暗卫将刺客悉数杀了个干净,一个活口没留,想要审问也无从下手。” 端明崇深吸了一口气。 暗卫迟疑道:“殿下,侯爷似乎与众人想象中的……有些不太一样……” 一个不谙世事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怎么就能眼睛眨也不眨地下令杀掉这么多人,而且视线瞥到那些血流成河的场面时,眉峰都没动一下。 暗卫:“殿下?” 端明崇这才道:“这很好。” 岁晏并不是一个只懂得依赖旁人的人,这很好。 暗卫道:“但是刺杀的人……” 端明崇道:“刺杀的人无外乎两拨人,没什么好审的,而且阿……岁侯爷说的对,若是从那些刺客口中审出了旁人的名字,孤也是不能信的。” 若是做出最坏的打算,岁晏在刺客听到的幕后主谋不是旁人,正是太子,先不论是否有因果缘由,就岁晏喜欢多想的那种性子,迟早会在心中扎下一根针。 岁晏大概也是想到了什么,所以才会什么都不问的直接灭口。 端明崇沉思了半天,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有些不自然地问道:“他是不是和江恩和在那个……挽花楼待了一个时辰?做了什么吗?” 暗卫不明所以,如实道:“点了几笼馒头,听听小曲什么的,旁的多余的事没做。” 端明崇这才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轻笑道:“看来他还当真很喜欢吃馒头。” 端明崇忍着羞怯,一五一十地和暗卫吩咐了一番。 暗卫跪了半天,才抱拳称是,满脸耻辱地离开了。 翌日一早,岁晏睡得正香就被岁珣从床上拖了起来。 岁珣可不是端明崇或者君景行,他只叫了一声“起床上朝”,岁晏迷迷瞪瞪地嚷着要再睡一会,岁珣便直接不耐烦了。 他看着被褥间满脸惺忪的岁晏,转身将房中窗户打开,外面呼啸的风雪顿时刮了进来,将满是温暖吹得一阵凉飕飕。 岁晏冷得往被子里缩。 岁珣铁面无私地走回来,手一扯,将被子直接扔到了地上。 岁晏:“啊啊啊——” 岁晏裹着朝服坐在马车上时,起床气还没有完全消,神色阴郁地几乎要去砍人。 岁珣神色比他还冷,全程抱着双臂一言不发。 马车摇摇晃晃进了宫。 岁晏下马车的时候,怒气才终于消下去了,他小跑着跟上大步流星的岁珣,小声道:“哥,下回别掀我被子了呗,我现在身子不好,着了凉可能要归西。” 岁珣看也不看他,只是撑着伞却一直往岁晏那歪。 “是你昨日说要同我一起上朝的,早上却要我去强行叫你,你自己忖一忖,到底谁错了?” 岁晏道:“我也没说你错了,这事是我不对,但是我都习惯了辰时起床,这天还没亮你就来叫我,也得让我适应适应吧。” 岁晏耐心商讨,妄图能得到岁珣一个不再掀他被子的承诺,毕竟没人想要睡得正熟被人掀翻了被子。 要是换个胆子大的,指不定都要和岁珣拼命了。 奈何岁晏怂,只能晓之以情。 岁珣被他絮絮叨叨得烦得要死,停下脚步,道:“适应?适应到日上三竿?” 岁晏顿时扭捏得不敢说话。 岁珣握着他的手腕,将他拖进了太和殿,低声吩咐道:“八百年上一回朝,K。D。T。C。你可别给我胡言乱语。” 岁晏道:“我绝对什么都不说,只看戏。” 岁珣瞪了他一眼,这才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等着上朝。 岁珣起床太早,到了太和殿时大臣根本没来几个,瞧见岁晏竟然过来了,一个个像是再看珍奇物件一样瞧个不停。 岁珣冷冷扫了一眼,朝中文臣都十分惧怕这个眼神带着凶悍戾气的武将,纷纷将视线移开。 没过一会,其他大臣也陆续到来。 岁晏一眼瞧到了江恩和,忙要朝他打招呼,一旁的岁珣立刻抓住他乱晃的手,压低声音道:“噤声!” 岁晏这才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将手放下。 江恩和站好了后,瞥见对面的岁晏,顿时露出一种“太阳从西边出来”的震惊。 岁晏冲他一眨眼。 很快,端明崇也到了,岁晏瞧见,立刻偏过头,有些心虚地不去看他。 岁晏每次上朝也只是在例行公事一样站在那,什么都不用说不用听,只是在皇帝做出决策时,跟着旁人一起道“皇上圣明”,或是在皇帝生气时,慢半拍地跪下道“陛下息怒”,其他的根本没他什么事。 这一回皇帝上朝后,他一如既往地站在原地百无聊赖,眼睛一直盯着斜对面的端明崇发呆。 端明崇虽年少,但在朝中威望极深,认真起来的模样几乎将岁晏迷得昏头转向。 岁晏一直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端明崇,此时却听到身旁有人噗通一声跪下,哆哆嗦嗦喊着冤枉。 岁晏吓了一跳,偏头看了一眼,发现跪地的正是兵部尚书宁远。 他又环顾了一周,瞧见众人神色各异,最后视线定在了皇帝那张怒气冲冲的老脸上。 岁晏顿时心中哎呦一声,看向端明崇那张俊美的脸,这才稍稍心安了些。 皇帝怒道:“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宁远不住磕头:“老臣冤枉啊!” 岁晏心道:“亲娘啊,这又是怎么了?皇帝怎么开始发作自己大舅子了?” 他满脸懵然。 岁珣冷声道:“结党营私,擅自动兵,宁大人还当真是好大的威风,若是边关的武将全都像大人这般行事,恐怕敌国早就打到咱们京中城下了。” 他朝皇帝微一抱拳,道:“兵部无令擅自动兵之事,事关重大,还望陛下重罚。” 岁珣在朝中虽不久,但是军功赫赫,最是瞧不惯这种擅用权势之人,所以他第一个出声没人会觉得奇怪。 岁晏眨着眼睛看着岁珣,这还是他头一回瞧见岁珣在朝堂上如此强势的一面,顿时觉得早上他还叫了自己一声再掀被子当真是温柔得不得了。 岁晏单方面地原谅了自家兄长,几乎要捧着脸对岁珣顶礼膜拜了。 岁珣一出声,其他看不过去的大臣纷纷也开口。 皇帝冷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下方的大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大臣们七嘴八舌地说完,他才道:“太子,你如何看?” 一直安安静静的端明崇这才微微颔首,淡淡道:“儿臣觉得,武官军械军令皆从兵部而出,有宁大人这般不遵军令的人,当应重罚,以儆效尤。” 宁远的腿都软了,满脸骇然地看着端明崇,似是没想到他会这般说。 朝中所有人都以为端明崇手腕软弱,优柔寡断,私底下早就对他不如何尊重,直到现在,他们才惊觉太子之前似乎一直都在韬光养晦。 岁晏看着端明崇沉着的侧颜,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按住自己莫名剧烈跳动的心脏,觉得方才杀伐果决的太子,比平日里温柔的样子更加令他心动。 端明崇说完后便退了回去,安安静静仿佛方才的话并不是他说的。 皇帝幽幽叹了一口气,半天才道:“罢了,便照太子所说。” 宁远之罪,已然尘埃落定。 下朝后,岁晏告别了岁珣,想要去找端明崇,但是又因为昨天的事有些害怕端明崇会疏远自己,在太和殿门口来来回回半天,都没能迈开步子去东宫。 最后,端明崇在太和殿议好了事出来,瞧见在原地来回转身犹豫不决的岁晏,疑惑道:“阿晏,你在做什么?” 岁晏一哆嗦,立刻转过身看着端明崇,讷讷道:“我……我?我什么都没做,我……” 端明崇走过来,摸了摸他的手,蹙眉道:“这么凉,你怎么不回家?” 岁晏在心中默念了几遍:昨天我的衣服好穿吗?今天能还给我吗? 他来回默念了半天,才尽量不怎么磕磕绊绊地开口道:“昨天殿、殿下……的腰很好摸,今天我能再摸一下吗?” 端明崇:“……” 岁晏:“……” 啊啊啊我去死啊! 第62章 厨子 端明崇颤抖道:“你……你说什么?” 岁晏要哭了, 胡乱道:“我我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香!对, 我香瘾好像要犯了……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岁晏怂得几乎要找个门缝把头塞进去夹一夹了。 两人在太和殿门口面面相觑半天,端明崇才蚊子似的嗡嗡道:“昨日我借了你的衣服,回来已经让人清洗干净, 你……你还要吗?” 要说的就是这个! 岁晏几乎感动得涕泗横流:“要要要!” 端明崇抬头和他对视一眼,两人又迅速移开目光, 氛围一时间有些诡异。 端明崇干咳一声:“那就……走?” 岁晏:“走走走。” 遂走。 两人一路无言,在半途还遇到了一身墨绿锦衫的宁贵妃。 三年过去, 宁贵妃苍老了许多,虽然抹着浓妆掩盖住憔悴的神色, 明眼人却是一眼都能瞧出她没了那股子嚣张跋扈的气势。 岁晏一路上都在唾骂自己, 平时吃点豆腐占点便宜不就行了吗,怎么这嘴还管不住给秃噜出来了心中所想呢?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正在暗暗骂着自己, 身旁的端明崇却伸手拦住了他。 岁晏哆嗦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又控制不住把那些骂人的话讲出来了,惶恐抬头, 便对上了宁贵妃那张“恨不得取你狗命”的脸。 岁晏愣了一下, 才一扫方才抑郁的心情, 觉得宁贵妃来的当真及时, 比那及时雨还可人心里钻,撸着袖子打算落井下石一番。 他随着端明崇行礼:“见过宁贵妃。” 宁贵妃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他,她甩开扶着她手的宫人, 快走几步走到岁晏身边,冷声道:“你还真是命大。” 岁晏在心中唉声叹气,心道这女人还真是蠢,竟然当着太子的面对自己说这种话,八成是被气疯了。 也不知道皇帝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难道只要空有一副美貌就能蛊惑男人吗? 他想到这里,突然转了一下念头。 “那按照道理来说,我长得比她还好看,为什么我都对端明崇那种明示了,他却一点表示都没有?” 岁晏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也不忘正事,正要反唇相讥,一旁的端明崇却轻轻笑了起来。 他慢条斯理地柔声道:“侯爷自然福泽深厚,长命百岁,就是不知道五皇兄有没有这个命能活过今年了,宁娘娘还是多关心关心他比较好。” 宁贵妃:“你……” 她几乎被气得眼睛红,手指都在剧烈发抖。 端明崇温文尔雅地说完那句话,微微颔首:“就不叨扰宁娘娘去见五皇兄了,明崇告退。” 说着,抓住岁晏的手,抬步就走。 岁晏还是头一回见到春风化雨般温柔的太子嘴皮子功夫竟然不输自己,只是轻飘飘一句话就把宁贵妃给怼了回去,看着那张仿佛画出来的美艳脸蛋都要被气歪了。 两人一路无言地走到东宫的宫门,端明崇才松开岁晏的手,叮嘱道:“日后见到了她无需多言,只管离开便是。” 岁晏眨着眼睛看他,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端明崇道:“阿晏?你听着没有?” 岁晏喃喃道:“没听到。” 端明崇:“……” 岁晏立刻反应了过来,干咳一声:“对不住,殿下说什么。” 端明崇无奈摇头,没再重复。 他带着岁晏进了东宫,将已经清洗干净的衣服拿了出来,道:“给你,没有弄脏。” 岁晏有些洁症,但是往往都只是在自己府里矫情,按照往常他都是丢了了事,但是端明崇亲手递给他,他连想要把衣服抱着睡觉的心思都有了,更何谈扔掉。 岁晏接过来,给身后的侍从捧着,正在想着理由要在东宫多待一会,端明崇突然道:“听下人说东宫的小厨房似乎来了个新厨子,做甜食的手艺十分了得,阿晏要不等一等在此吃午饭再走?” 岁晏愣了一下,顿时拼命点头。 他发觉今天真是走了大运,一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等会回去再去找个月老庙拜一拜,让他早日达成夙愿。 岁晏本就对东宫十分熟悉,和端明崇在一起他更加抑制不住的欢喜,两人在书房一个看书一个画画,消磨了一上午的时间。 中午时,下人来书房禀报,说是午膳备好了。 岁晏颠颠地拉着端明崇去吃饭。 午膳做了几个菜,看着到不像是山珍海味,反而像是坊间的普通菜,吃着倒是挺新奇的。 两人用完饭后,坐在前厅中敞开了门赏雪品茶。 消食了后,宫人端着几个玉碟走了过来。 岁晏本是靠在端明崇肩膀上睡觉,嗅到味道猛地坐了起来,眼睛还没睁就喃喃道:“甜的。” 端明崇让人将玉碟放在一旁的小案上,揭开防止热气散去的罩子,露出几个精致至极的馒头。 挽花楼的馒头里面往往是揉了糖进去,中间还裹着桃花蜜调出来的果子糖心,再捏成喜人的形状,卖起来十分独特讨人喜爱——反正岁晏就非挽花楼的馒头不吃,弄得京城的人总是传他流连花丛,平添了不少恶名。 挽花楼馒头的秘方不外传,厨子也高傲的很,挖也挖不走,这才导致岁晏动了好几次把厨子劫回府的念头。 岁晏只是扫了一眼,眼睛就张大了,他晃了晃端明崇的手:“殿下,您说的新来的厨子,还会做馒头呢?!” 端明崇用筷子给他夹了一个:“尝尝看?” 岁晏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用手捏着唱了一个,咬了第一口,眼中都要冒星光了。 这馒头的味道和挽花楼的殊无二致。 岁晏来不及说话,挑着几个自己喜欢的式样吃了几个,便吃不下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还没吃完的馒头,凑到端明崇身边,可怜兮兮道:“殿下,我能带走吗?” 端明崇干咳一声,道:“你若是想吃,随时都能来东宫,我让人给你做。” 岁晏一把上前抱住了端明崇的脖子,在他身上蹭了蹭,欢天喜地道:“好好好,日后我每日下朝后便来殿下这儿!” 端明崇忍笑道:“天气越来越冷,你能保证每日能起得来吗?” 岁晏道:“我尽量吧——殿下,说真的,你宫里的厨子做出来的和挽花楼里的好像啊,太像了,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师出同宗了。” 端明崇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含糊道:“大概吧。” 岁晏道:“不过样式倒是不一样,挽花楼的都是十分可怜可爱的动物,看着有时候让人不忍下口,殿下宫里的都是花样纹饰,吃起来也没什么忍不忍心的。” 端明崇:“是……吧。” 岁晏又絮叨絮叨一大堆,才终于放过了馒头这个话题。 端明崇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一直待到了下午,离开前端明崇让人做了两笼馒头给他带走,盒子里还用了铁块盛着炭火来保温。 岁晏让侍从拎着,满脸春光地走了。 他出宫后,没有回府,而是先去了江府一趟。 江恩和正在院里看着下人堆雪人,颇有些心不在焉,听到下人传岁晏到了,恹恹地让人请进来。 岁晏让人将一个食盒拎进来,看着江恩和明显蔫了的神色,“哎”了一声道:“别垂头丧气的啦,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将盒子的盖子打开,露出热气腾腾的东宫馒头。 江恩和看了一眼,一反常态地移开目光,道:“我没胃口。” 岁晏道:“不吃?” 江恩和:“不吃。” 岁晏:“真的?” 江恩和:“真的。” 岁晏拿了一个塞到了嘴里:“好吧。” 他大概还在长身体,出了宫走了几步就又饿了,当即也不问江恩和,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江恩和在那垂头丧气了半天,才偷偷地抬起头看了吃的正欢的岁晏一眼。 岁晏含糊道:“怎么了?” 江恩和小声道:“你不再问我一遍吗?” 岁晏:“……” 过了一会,岁晏和江恩和面对面坐着,对着馒头大快朵颐。 江恩和不知道是被烫得还是委屈的,眼泪汪在眼眶,含糊不清道:“……你说她是不是太过分了?我掉头就走难道错了吗?我那么真心对她,她就……嘶好烫好烫!” 岁晏道:“她也才十六岁,孩子似的能懂什么啊,你十六岁的时候不是还在因为一条小狗和我吵了半条街吗?” 大概是滚烫甜食吃的他现在又暖又甜,心情好了不少,竟然顺着岁晏的话想了想,道:“好像也对。” 岁晏见说通了,大发慈悲地将最后一个馒头让给了江恩和,道:“所以啦,你也别这么矫情了,大男人一个,下回遇到这种情况你别怂,也别跑,你就同她好好说,转头就眼泪汪汪地跑走是个什么道理啊?你也不嫌丢人?” 江恩和吃了别人馒头嘴软,难得没有反驳,含糊点了点头:“这个馒头烫死了,你从哪带过来的?” 岁晏道:“东宫带来的,你瞧那食盒里放着热炭呢。” 江恩和险些噎死,不可置信道:“东宫?我还以为是挽花楼的?” 岁晏:“不是,是太子殿下的小厨房来了个新厨子,手艺可好了,下回我再带其他好吃的给你。” 江恩和将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想了想,道:“我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岁晏:“怎么?” 江恩和道:“我今日下朝回来心情不怎么好,本是想要去挽花楼吃吃馒头听听小曲的,但是到了那才知道,挽花楼做馒头的厨子不知道犯了什么大罪,据说是被官府收押了。” 岁晏的手一抖。 “啊?” 江恩和又想了想,道:“对,想起来了,好像是说挽花楼有哪条哪条未遵律令,犯了大罪,但是不知道怎么的,把厨子给抓走了。啧,还真是奇了怪了,挽花楼犯了事儿,不抓老板抓厨子算是什么道理啊,害得我现在连馒头都吃不着。” 岁晏:“……”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老板犯了事,抓厨子,这应该是众所周知的常识吧。 第63章 作死 岁晏在江府待了半日, 才起身打算告辞。 江恩和送他往门口走,道:“下午也不便去你府见岁将军了, 等过几日我再过去,到时候你要在门口接我啊。” 岁晏道:“你去我府上见我哥,做什么要我接你?” 江恩和恨铁不成钢:“你傻啊?就你哥那凶得要死的气势, 谁敢单独和他见面啊?” 岁晏无语道:“你只是过去商讨江宁和我哥婚事的,又不是去挑衅的, 他还能打你不成?” 江恩和:“反正我就是怕,你不来接我跟我一起去, 这亲就不成了!” 岁晏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两人正说着,一旁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恩和, 怎么了亲就不成了?” 两人回头看去, 瞧见小雪飞舞下,一个身着猎衣的女子踏雪而来,长发束高扎成一束, 利落地垂在肩上,英气俊美极了。 江恩和讷讷道:“二姐。” 岁晏也跟着道:“二姐。” 江宁:“……” 江恩和踩了岁晏一脚,小声道:“叫早了!” 岁晏才忙道:“二小姐, 失礼了。” 江宁手中持着马鞭, 应该是骑马回来, 她围着手饶了几圈插在腰封间, 瞧着岁晏笑道:“早就听说侯爷身子骨弱,现在大雪天的当心吹了风,恩和, 有好好招待侯爷吗?” 江恩和似乎很怕他这个二姐,忙道:“招待了呢。” 江宁道:“嗯,好,雪越来越大了,侯爷还是早些回府吧。” 岁晏之前来找江恩和玩时也和江宁有过几面之缘,此女子乃是整个京城的一朵奇葩,不爱红妆女红,整日里习武策马,若是生在将军家指不定要成为一个女将军。 京中人京城戏言,文臣世家一心向武的江宁和武臣世家一心只想吃喝玩乐的岁晏,倒真的像是选错了出身。 上一世岁晏对江宁没什么印象,只恍惚记得她似乎是终生未嫁,在岁晏离去的前一年死在了前去边疆的路上。 没人知道她为何会孤身前去边疆,更没人知道她这一生桀骜不驯,不受旁人左右,到底又是因为什么。 就连岁晏也想不通,现在看起来这般张扬肆意的女子,为什么会在数年后孤身客死异乡。 岁晏微微颔首,侧身让江宁先走。 江宁也没矫情,迈步走过去,只是在和江恩和擦干而过时,凤眸如刀,冷厉地看了他一眼。 江恩和被吓了一哆嗦,连忙低头。 江宁这才大步流星地离开。 岁晏抬起头看着那抹颀长的身影,似有所思道:“你二姐当真是个洒脱至极的人,和我二哥倒是很配。” 江恩和被江宁那个眼神吓了一跳,没怎么注意听岁晏的话。 两人走到了江府门口,很快侯府的马车便前来迎接。 岁晏道:“成啦,那你去我府的时候让人先告诉我一声,我到时候去接你。” 江恩和闷闷不乐地点头,使劲搓着宽袖,欲言又止。 岁晏奇道:“你怎么了?从刚才见了你姐就魂不守舍的样子。” 江恩和左右看了看,微微咬牙,拽着岁晏上了马车。 将帘子甩下后,江恩和才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把冰冷的短弯刀。 岁晏:“啊啊啊有话好好说,把刀放下!” 江恩和不耐烦道:“你冷静冷静,谁稀罕杀你?你看这把刀。” 岁晏其实也没多怕,他接过那把只有小臂般长的短弯刀,那刀柄上雕刻着细细密密的不知名纹路,刀鞘也是镶嵌着两颗黑红玉石。 岁晏将刀拔了出来,只听到冷然一声铮响,削铁如泥的乌黑刀刃几乎将马车中的光亮悉数吸引过去,饶是再反复的瞧也看不出一丝反光。 岁晏道:“真是把好刀,哪来的?” 江恩和一言难尽:“我姐前些年随着京城外驻扎的北大军前去围剿一批马匪时在匪窝里缴来的,据说这把刀上沾了上百人的血,邪气得不行。” 岁晏倒是对这个没什么在意的,他来来回回看了看,才将刀收起来,道:“所以?你姐的刀怎么在你手上?” 江恩和欲哭无泪:“她让我托你把这把刀送给岁珣将军。” 岁晏眨了眨眼睛:“哈?” 江恩和道:“我就说吧,谁家定情信物送刀啊,还是这种不详之刀,我同她说了好久,让她自己绣个荷包香囊什么的,或者画幅画写个情书,再不济你去街上挑一个喜欢的买了送过去也成啊,但是她不听,她就是要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给岁珣将军送去。” 岁晏:“这……” 江恩和像是找到了依靠,喋喋不休:“现在两家人过几天都要见面定日子商讨成亲事宜了,她又在这个时候弄出这档子事来,忘归,你说这刀到底要不要送啊?送了之后岁将军会不会觉得我姐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退了这门亲事啊?” 岁晏道:“冷静冷静,我觉得我哥不会这样。” 江恩和:“啊?” 岁晏仔细想了想自己哥哥那一根筋,完全不懂情爱的臭脾气,道:“如果他收到了这把刀,指不定还会喜欢得不得了。” 江恩和:“……” 江恩和不可置信地看着岁晏,道:“你哥有毛病吧?成亲前收到一把不详的,可能还沾了人命的短刀,还喜欢,还喜欢得不得了?” 岁晏:“……” 岁晏指节轻轻敲了敲刀柄:“你还让我送不送了?” 江恩和回想起方才江宁看他的那个眼神,顿时怂得不得了:“送送送,我怕不送,我就成为这把刀的下一个冤魂了。” 岁晏似笑非笑地看他的怂德行,把他轰下了马车,撩着车帘朝他道:“不要慌张,有我顶着怕什么啊,回去和你姐说,我一定送到我哥手上。” 江恩和朝他挥手,大雪飘然而下,两人脉脉相望,颇有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我等你的好消息!” 岁晏胸有成竹:“交给我吧。” 他将帘子一放,一转头没注意直接撞在了车壁上。 “啊!疼疼疼!” 江恩和:“……” 江恩和开始沉思,把这件事情交给岁晏来做到底靠不靠谱。 岁晏握着刀回了府,一进门便道:“君景行回来了吗?” 海棠出来迎接,瞧见岁晏手里的刀吓了一哆嗦,忙道:“还还还没回来呢。” 岁晏:“哦,行,他回来了告诉我一声。” 海棠看到他这个样子哪敢和他讲啊,拼命点头称好,将岁晏迎进了府后,趁着岁晏去找岁珣的时间,健步如飞地跑回了偏院。 君景行在尹府待了两天,天越来越冷,便主动回来了,原本想着岁晏就算再生气也不至于气这么久,便心安理得地在房中看书等岁晏回来,一旁还温着他亲自做的甜汤。 没一会,海棠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 “君公子!” 君景行诧异地抬头,道:“怎么了?侯爷回来了?” 海棠上气不接下气,喘息道:“回来了,带着刀回来了,这么粗,而且一回来就问您的下落。” 君景行:“……” 君景行不可置信道:“带着刀?” 海棠拼命点头。 君景行在原地愣了一会,道:“我还是在外面躲几天吧。” 他说着,便将书案上的书收拾了一番,急急忙忙地要出门。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霎时出现在门口处,黑乎乎的如同幽灵一般。 海棠和君景行全都被吓了一跳,骇然看着那人。 无愿面无表情地看着君景行,道:“小主子有令,既然君公子回来了,就别急着走了。” 君景行:“……” 吾命休矣。 君景行本能地想跑,无愿猛地抽出腰间的刀,冷声道:“坐那。” 君景行吓了一哆嗦,干咳一声,和海棠对视了一眼。 海棠爱莫能助,忙撒欢似的跑了。 君景行:“……” 君景行只好坐回了凳子上,无愿这才将刀收回去。 君景行看着无愿面无表情的脸,坐了一会才试探着道:“我……我要在这儿坐到什么时候?” 无愿冷冰冰道:“坐到小主子回来。” 君景行愁眉苦脸,但是也没胆子再逃,只好安安分分地坐下。 岁珣院中,岁晏在长廊下看着大雪中练剑的岁珣,着急地想要跺脚。 厉昭在一旁看着他十分心疼,小声道:“少爷啊,咱们还是进屋等着吧,二少爷还要一会子呢。” 岁晏道:“我哥果然有毛病,谁家大雪天的练剑啊,也不嫌冻得慌。” 厉昭无奈地笑。 岁晏又等了一会,天都黯淡了下来,岁珣才慢悠悠地收剑。 他皱着眉裹上外袍,将剑上的雪扫下,走到长廊冷声道:“大雪天的在这待着做什么?” 岁晏忙拉着岁珣的手往房里跑,边走边喊:“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大雪天的在练剑,难道不是更奇怪吗?” 岁珣被他拽进了房中,拿着干巾擦了擦头发的雪,淡淡道:“你胆子大了。” 岁晏手握着刀哼唧了一声,道:“你别总是骂我了,我现在可握着你的把柄在手上。” 岁珣瞥了一眼那把刀,道:“怎么,你想同我过几招?就用那把小短刀?” 岁晏将刀拔了出来,道:“我这把刀可是削铁如泥的利刃,你别不识相。” 岁珣呵他。 岁晏道:“你真的不想看看?难道不觉得这把刀好像被一腔深情包裹着?就算是用钨铁铸成的,也隐隐有温情流动?” 岁珣:“……” 岁珣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把刀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不明来历的东西迟早给我扔出去!” 岁晏怒得站起来,一拍桌子,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这就把它扔出去,反正江宁也没说你一定得收。” 岁珣一愣,站起来一把抓住要朝外走的岁晏,艰难道:“你说这是江宁给我的?” 岁晏阴阳怪气道:“是啊,听说是剿匪缴来的,她要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送兄长当定情信物呢。” 岁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把刀,半天才干咳一声,道:“那……那给我吧……” 岁晏:“呵。” 岁珣:“……” 岁晏握着刀,像是握着保命符,连说话都放肆了起来:“也不知道方才是说说的这是来历不明的小短刀,要我把它扔出去呢。” 岁珣面有菜色,深吸一口气,勉强压抑住想要揍他的冲动,艰难道:“是……是兄长错了。” 岁晏道:“是哥哥!” 岁珣:“……” 还从未有人敢这般挑衅岁珣,岁珣按捺住内心想要揍人的冲动,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是……是哥哥错了。” 岁晏立刻眉开眼笑,本想要将刀还给岁珣,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一把缩了回来。 岁珣马上就要拿到江宁送的刀了,乍一被收回去,他整个人都要压抑不住怒气了。 “岁晏!” 岁晏没有把他的怒火放在心中,歪头想了想,道:“我今天想和哥哥一起睡,成吗?” 岁珣狞笑,道:“你要是不怕死的话,就尽管和我一起睡。” 岁晏:“……” 岁晏这会才知道怕,他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退,道:“那……那什么……就一晚上,你保证不打我,我就把刀给你。” 岁珣又是深吸一口气,觉得现在脾气真是变好了,能让这小混蛋爬到自己头上撒野了。 他冷冷道:“好。我说话算话,快把刀给我!” 岁晏知道岁珣一向守诺,便松了一口气,将刀递了过去。 岁珣一接到刀立刻收回了袖子里,眼神冷厉地横了岁晏一眼。 岁晏打了个哆嗦,讨好地笑了笑。 岁珣压低声音道:“你最好祈祷睡觉时不要碰到我,要不然你哪里碰到了我,我就用这把削铁如泥的刀削掉哪里。” 岁晏:“……” 岁晏噗通一声扑过去,哀嚎道:“兄长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岁珣面无表情,道:“叫哥哥,不是你说的吗?” 岁晏:“……” 岁晏像是被噎住了,想叫都不敢叫。 岁晏战战兢兢地用完了晚膳,哆嗦着洗漱了一番,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岁珣的床上。 岁珣冷冷看了他一眼。 岁晏立刻涌被子将自己裹成一个球,滚到了床里,拼命往墙角缩,保证自己不碰到岁珣。 岁珣又抱了一床被子上了塌,一言不发地闭眸睡觉。 岁晏臆想中的和哥哥和和气气地睡在一起谈谈心的温暖生活被彻底打破,两人的气氛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寒冷。 深更半夜,偏院中。 君景行坐得浑身酸痛,一想起身,盯着他的无愿就立刻拔刀,吓得他再不敢乱动。 君景行痛苦道:“侯爷什么时候回来啊?我能去睡觉吗?” 无愿是个死心眼,岁晏交代了什么他就按着做,丝毫不知变通。 他一板一眼,冷冰冰道:“不能,坐着。” 君景行欲哭无泪地坐了回去。 门外风雪呼啸,吹熄残烛。 作者有话要说:岁晏幻想中的和哥哥睡觉。 岁珣温情脉脉:冷吗?冷得话就来哥怀里。 现实中的兄弟睡觉。 岁珣凶神恶煞:敢碰我,弄死你。 第64章 可惜 岁晏一整晚都缩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 早上被岁珣强行拖起来上朝时,浑身酸痛。 岁晏满脸痛苦:“我今天不想去上朝, 你做什么还叫我?” 岁珣正在系腰封,头也不回地冷冷道:“你又没和我说今天不上朝。” 岁晏险些一头栽回床上。 岁珣道:“既然都起来了,就跟我一同进宫, 整日里不思进取,能成什么大事?” 岁晏赖叽叽地起了床, 洗漱一番后,瞥了一眼早膳, 没什么胃口道:“我不吃了。” 岁珣蹙眉:“好歹吃一点,不要总是作来作去, 是我惯着你了是吧?” 岁晏小声道:“我上完朝要去太子殿下那, 东宫新来了个厨子,点心做的十分好吃。” 岁珣看不惯他总是和太子走这么近,但是也没理由阻止, 只好皱眉自己喝了点粥,才拿起伞带着岁晏出了府。 大雪下了一夜,四周白雪皑皑, 银装素裹, 映着周遭一片皎洁, 天还未亮不用打灯笼也能瞧得清楚路。 岁珣单手虚虚环住岁晏, 用披风将他瘦弱的身体裹住,护着进了马车。 厉昭将灯挂上,马鞭一扬, 朝着宫中驶去。 车轮滚滚,在雪白的积雪上轧出两道齿轮印。 片刻后,两人撑伞进了宫。 端明崇大概是猜到岁晏今日会来上朝,早早在太和殿门口候着,此时远远瞧见岁晏和岁珣踏雪而来,忙扬起一抹温柔的笑容。 岁晏正在打哈欠,余光瞥到太和殿外的端明崇,顿时清醒了。 他从岁珣伞下直接跑出去:“殿下!” 岁珣怕他摔着,正要抓他,岁晏却像兔子一样冲进了风雪中,快跑几步,一下撞到了端明崇伞底。 端明崇伸手扶住他,轻笑道:“小心着点,当心摔到。” 岁晏抬起头冲着他笑。 大雪纷飞,一把水墨竹骨伞下,两个身着墨衣的少年长身玉立,寒风掠过,呼啸着将雪吹起,几乎恍了人的眼睛。 岁珣站在原地,有些怔然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人。 不知为何,他突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违和感扑面而来,但是细细去想,却不知道那种奇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隐约有了些危机感而不自知的兄长抬步走了过去,看着岁晏一直往端明崇伞底钻,蹙眉道:“忘归,不要太过放肆。” 岁晏从端明崇身后绕过去,躲在太子殿下另一边,撇嘴偏着头不去看岁珣。 端明崇将伞换了一只手为岁晏遮挡住风雪,柔笑道:“无需多礼,这雪太大了,咱们先进去吧。” 岁晏拼命点头,心虚地看了一眼岁珣,拽着端明崇的袖子进了太和殿。 岁珣跟在后面,视线阴鸷地盯着岁晏的后脑勺猛瞧,妄图看出点什么。 岁晏被看的浑身冷汗,凑到端明崇身边,小声道:“殿下,今天我能在东宫留宿一晚吗?” 端明崇诧异地看他:“为何?” 岁晏往他身边靠了靠,寻求安全感:“我昨天一时得意忘形,开罪了兄长,他昨天险些把我揍了一顿,今天回去指不定又要到处寻我的茬,我害怕。” 端明崇自来就知道岁晏怕岁珣,但是瞧见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小霸王此时怂得抖爪子说“我害怕”的模样实在是太过戳人心,如果不是不合时宜,他真的想直接揉一揉岁晏的头。 端明崇忍笑道:“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能保证岁将军明日就消了气吗?” 岁晏讷讷道:“能拖一日是一日吧,殿下应该会收留我的吧?” 他拼命朝着端明崇眨眼睛。 端明崇轻笑出声:“自是会的。” 虽说外臣留宿东宫不合规矩,但是宫里的人都知道,一遇着岁侯爷的事儿,一板一眼的太子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什么不得体的事都会无条件地纵容。 一来二去,就连皇帝也懒得管他们,反正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侯爷就算搬进东宫,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儿来。 岁晏得到了一句恩准,顿时像是拿到了保命符,欢天喜地起来。 他本来对上朝就没兴趣,遇到了开心的事就更没心情听那些繁琐冗长的政事,全程都在盯着端明崇猛瞧。 不过一个时辰,满朝文武便散了朝。 在一旁的岁珣正要去逮岁晏,却瞧见他朝着对面的端明崇跑了过去。 岁珣皱起了眉头,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自己这个弟弟,是不是太粘太子了? 旁人的至交好友也这般腻歪吗? 岁晏伸出手,道:“殿下,要拿折子回东宫吗,我帮您捧着?” 端明崇忍笑道:“不必了,你人去就成了。” 岁晏从善如流地把手缩回来,道:“那咱们走?” 端明崇朝后看了一眼,道:“你对岁将军说了今日要留宿东宫吗?” 岁晏道:“没事,不用同他说,先溜了就行。” 岁珣:“呵。” 头顶传来一声冷笑,吓得岁晏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连滚带爬地扑到端明崇身上,哆哆嗦嗦往他身后躲。 端明崇忙护住他,含笑对岁珣道:“是孤请侯爷去东宫小住的,望将军不要怪罪于他。” 岁晏在身后点头如捣蒜。 岁珣想把岁晏抓来揍一顿,但是却碍于端明崇没有出手,只是朝太子行了一礼,冷冷看了岁晏一眼,转身就走。 直到岁珣离开,岁晏才松了一口气。 端明崇带着他往东宫的方向走,瞧他蔫头蔫脑的,轻笑道:“知道错了吗?” 岁晏点点头,道:“知道了,日后就算得罪殿下,也不能得罪兄长。” 端明崇:“……” 端明崇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行吧,只要他知道错了就成。 两人回了东宫,端明崇要处理一些早朝未处理完的折子,便在书房的书案前坐着批改。 岁晏索性趴在一旁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还坐了没一会,他的肚子突然咕咕得叫起来。 岁晏:“……” 端明崇诧异地抬头看他。 岁晏脸一红,他沉迷美色,竟然忘记自己来东宫的最初目的是来蹭馒头的。 端明崇没有嘲笑他的意思,笑容更加温柔:“饿了?” 岁晏脸庞微红,点了点头:“早上没胃口,便没怎么吃。” 端明崇将朱砂笔放下,道:“怎么不早说,我这就让人去厨房做点吃的,来。” 岁晏随着他去了外室,宫人捧来一个玉碟,上面满是剥好的炒松子。 岁晏十分钟爱坊间的小吃食,端明崇总觉得那些东西不干不净,入了口若是生病了可不好,便让东宫小厨房的人变着法子地做类似的小零嘴给他。 端明崇将松子推过去,道:“先吃着垫一垫,要不用勺子吃,要不拿丝绢裹着手指捏着吃,不要徒手拿,不……” 岁晏这几年听了无数遍了,随口接道:“……不干净。殿下,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也不啃手指,只吃个松子,生不了病的。” 他说着,将勺子一扔,就要用手去抓。 端明崇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赞同地看着他:“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平日里更要多加注意,你不要告诉我你在侯府也是这样孩子似的直接用手抓?” 岁晏只好放下了手,老老实实用勺子舀着松子吃,没吃两口就没胃口了。 端明崇诧异道:“怎么了?” 岁晏道:“没有意境。” 端明崇:“……” 所以这么多年了,到底什么叫意境? 吃个东西还要意境吗? 端明崇不明所以,干巴巴道:“成、成吧。” 没一会,挽花楼的馒头被端了上来,岁晏顿时撸着袖子大快朵颐,眸子都弯起来了。 端明崇看他吃的这么开心,尝试着捏了一小块馒头放在嘴里咬了一口,轻轻抿了抿,接着眉头便皱了起来。 岁晏疑惑道:“殿下,怎么了?” 端明崇将半块馒头放下,拿起茶喝了一口,才道:“太甜了。” 岁晏歪头:“是吗?我觉得倒是甜爽适中,殿下要不再尝尝?” 端明崇摆手:“不了,我不太适应。” 岁晏塞了一口馒头在嘴里吃着,心道:“那你把专门做甜食的厨子骗到东宫来,难道就是为了给我做馒头吃?” 岁晏想到这里,一想到端明崇用那张雍容俊美的脸满脸发红的同手下人吩咐,把挽花楼的厨子给抓起来时的场景,就本能地勾着唇角要笑。 太子殿下,这也太惹人爱了。 朝堂上运筹帷幄不动如山,平日里温润如玉如沐春风,偏偏还会为了讨岁晏开心而暗地里做出这样以权谋私的荒唐事。 岁晏越想越觉得端明崇真是上天赐给他的珍宝,一腔真心从不吝啬,干干净净的只给他一人。 有时岁晏都会觉得自己身处在一场黄粱大梦中,时刻恐惧着在梦境最美好处会如同泡沫般骤然炸开,之后,他便会从美梦中醒来,重回前世那冰冷的荒凉王府。 岁晏目不斜视地看着端明崇,直将太子殿下看的有些不自在,垂着眸起身去书房继续处理折子去了。 岁晏吃完了馒头,觉得有些无趣,但是又不想去打扰端明崇,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 他招来宫人,神秘兮兮地道:“东宫的小厨房在哪里?” 宫人是三年前伺候他的那个,早就知道这瞧着人畜无害的少年是个极其难伺候的主,不敢怠慢,小声道:“奴才带您去。” 岁晏忙道:“不了不了,你直接告诉我便成了。” 没一会,岁晏顺着宫人的指引,终于寻到了东宫西南角的小厨房。 小厨房大概刚刚灭了火,刚一靠近门还能修道炭火味。 岁晏探头探脑地扒着门,朝里面瞧了瞧。 “喂,有人吗?” 很快,里面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有话就说,有屁快放,这回又要什么馒头?我捏个死蛇成不成?” 岁晏:“……” 岁晏听到声音,忙直起身子走了进去。 小厨房里到处都是干净的菜和锅碗瓢盆,他穿过桌案,撩起布帘走了进去,便瞧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背对着他对着桌子上一块面团哐哐砸着,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场。 岁晏:“那个……” 那厨子回头一看,瓮声瓮气道:“何事?” 岁晏一下认出来了他:“嗨呀,你还真是挽花楼的厨子!” 那厨子面容粗狂,很难相信那些精致的面食是他捏出来的,他瞧见岁晏,眯着眼认了半天才认出来,皱眉道:“你不就是每隔两个月就去挽花楼打算把我弄回你府上的冤大头吗?” 冤大头:“……” 岁晏被这个冤大头的称呼说的顿时沉下了脸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厨子挑眉:“呵,怎么会在这里瞧见你?” 岁晏道:“我是当朝侯爷。” 厨子“哦”了一声,十分不畏皇权,道:“我还当你是宫里的太监呢,长得细皮嫩肉的,原来是养尊处优的贵人啊。” 岁晏:“……” 岁晏冷冷看着他,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变脸一一样猛然笑开了,只是笑容怎么看怎么冰冷。 他轻声细语地故作惋惜道:“可惜啊,现在被困在宫里出不去的是阁下呢。” 厨子被噎住了。 岁晏道:“本来我还想着要求求太子殿下把你放回去,现在一看,呵。” 厨子十分能屈能伸,忙道:“侯爷一瞧便是大富大贵英明神武之人,方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侯爷大人不记小人过。” 岁晏道:“对不住,我这个人特别小心眼,记仇得很。” 厨子:“……” 岁晏微微垂眸睨着厨子,勾起薄唇,似笑非笑道:“活你的该,在这里待着吧。” 说着,转身就跑。 作者有话要说:装完逼就跑,真刺激,溜了溜了。 君景行:你好?你好?侯爷,还在吗?回来一趟呗,我坐着要生根了。 第65章 怒极 第二天一大清早, 端明崇到偏殿来唤岁晏,推门而入后发现岁晏竟然已经早早起来了, 正坐在榻上穿鞋。 端明崇诧异道:“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岁晏打了个哈欠,将鞋子穿好,笑吟吟道:“早膳是不是有甜点馒头啊?” 端明崇失笑:“是。” 岁晏立刻跑一旁洗漱去了。 片刻后, 两人在外室用膳,早膳陆续端上来。 岁晏正要迫不及待地用手拿, 端明崇淡淡看了他一眼,他才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塞嘴里。 不过他只咬了一口, 眉头顿时皱起来,捂着嘴似乎要吐。 端明崇忙道:“怎么了?吐这里。” 岁晏拧着眉头将半口馒头吐在了一旁, 艰难道:“太甜了……” 端明崇十分诧异, 岁晏往往对甜食都是来者不拒的,这还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到他因为太甜而吐了。 岁晏伸出舌尖吐了吐,道:“甜得都有点咸了。” 端明崇将一旁温好的甜汤盛了半碗, 道:“来,喝口甜汤压下去。” 岁晏蹙眉接过,只喝了一口, 就直接捂着嘴跑了出去。 端明崇被吓了一跳, 忙追出去:“阿晏!” 岁晏将口中的汤吐出去, 引得一片干呕, 捂着胸口却什么也吐不出了。 端明崇心疼得要死,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没一会,岁晏便止住了难受, 被端明崇扶着回到饭桌上,却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端明崇早膳只喝白粥,他看岁晏小脸苍白,拿着勺子喂了他几口粥,岁晏一偏头,示意吃不下。 端明崇无奈道:“是这粥有问题吗?” 岁晏气若游丝道:“太咸了。” 端明崇:“怎么会?我来尝尝。” 他正要拿勺子去尝,岁晏一把拦住他,道:“还是别了,没事,大概是我方才洗漱时被热水烫到了舌头,现在品什么都是咸的。” 端明崇还是不太放心。 一旁宫人提醒道:“殿下,马上便要上朝了。” 岁晏道:“殿下不必管我,我今天不去上朝,等我缓一会自己出宫就好了。” 端明崇担忧道:“你自己能可以吗?要不还是叫太医来瞧瞧吧?” 岁晏笑道:“哪里有这么娇贵,殿下快去吧。” 端明崇估了估时间,发现再不走便来不及了,便吩咐宫人好好伺候,这才匆匆走了。 端明崇走后,原本倚在椅子上装死的岁晏顿时生龙活虎地蹦起来,气势汹汹地朝着小厨房冲了过去。 宫人在后边拦住:“侯爷,侯爷!” 岁晏快跑几步甩开他们,道:“起开,不要拦我。” 他健步如飞到了小厨房,一把拍开门,怒道:“你给我出来!” 外室内,那厨子正优哉游哉地靠在座椅上哼小曲,调子堪比魔音灌耳,差点把岁晏吓够呛。 岁晏掀开布帘冲进去,冷眼看着他:“你故意的!” 厨子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侯爷何出此言?” 岁晏:“今天的馒头和甜汤,你往里边到底放了什么?你是想要毒死我吗?” 厨子笑了一下,道:“侯爷这是说的哪里话,小的一介贱民,哪里敢如此胆大包天啊,只是今早起得太早了,八成是把盐看成了糖,洒了两把进去。” 岁晏:“……” 岁晏磨牙地瞪着他。 厨子毫无诚意地告罪:“真是对不住,是小的疏忽。” 岁晏冷笑一声,道:“你是真的想永远待在皇宫出不去吗?” 厨子道:“这皇宫里什么都有,我在这儿吃香的喝辣的,为什么还要想着要出宫的事儿?” 岁晏冷眼看着他装,冷声道:“我知道你叫什么,也大概知道你是什么人,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同我装模作样吗?” 厨子眸子一动,唯恐岁晏诈他,漫不经心道:“那侯爷倒是说说,我叫什么?” 岁晏冷眼看着他,此时,姗姗来迟的宫人正巧跟了上来,跟在身后连声唤着侯爷。 岁晏抿了抿唇,半天才道:“你姓墨。” 厨子嗤笑一声,道:“错了。” 岁晏也没有再回答,转身便要走出去。 只是在走出小厨房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偏头,方才还是面无表情的脸上不知为何,突然浮现出一抹似笑非笑的阴冷神色,看的厨子突然有些浑身发麻。 岁晏薄唇轻启,再次重复了一遍。 “你姓墨。” 厨子看着他俊美的脸庞半天,才猛地变了脸色。 “你……” 岁晏冲他一笑,笑容却丝毫没有温度。 “我给过你机会,既然你不要的话,便一直待在这儿吧,只要你不怕死,尽管在甜点中再做手脚。” 墨厨子艰难地开口道:“小……侯爷,是我之过失……” 岁晏学着他方才的语气嗤笑一声,道:“错了。” 他说完,不再多留,转身便走。 宫人不知道当朝侯爷和一个从民间挖来的厨子有什么话好打哑谜的,半天都没看懂,瞧见岁晏走,连忙迎了上去。 “侯爷,您要出宫吗?” 岁晏接过小手炉,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回侯府。” 宫人忙去备马车。 岁晏在东宫门口等着。 大雪昨晚便已经停了,他披着雪色的毛边风衣立在东宫外的梅树下,微微抬着头瞧着逐渐亮起来的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耳畔隐约传来一串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岁晏还以为是马车到了,偏头去看,便直直撞在了端执肃那双幽深的黑瞳中。 端执肃这段日子一直和宋冼在江南办差,许是今日回宫述职,一身常服还未来得及换,风尘仆仆,神色匆匆。 岁晏走下阶梯,行礼道:“请三殿下安。” 端执肃脸带疲惫,神色复杂道:“起吧。” 岁晏顺势起身,不着痕迹拢了拢披风。 端执肃道:“在这里做什么?等人?” 岁晏点头。 端执肃“嗯”了一声。 之前往往都是岁晏引起话头说个没完,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在不知不觉间不再同自己无话不谈,端执肃心下黯然。 两人沉默片刻,气氛有些尴尬。 端执肃轻声道:“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岁晏笑了笑:“好多了,多谢殿下体恤。” 三年间,两人并未见过多少次面,岁晏对他也没有了刚开始恨之入骨的怨怼,有时候回想起前尘往事,只觉得恍如黄粱一梦,让人啼笑皆非。 岁晏本身便是个寡情薄意的人,前世他将自己唯一一点真心完完整整给了端执肃,这一世却连半分都未分给他。 对于他来说,端执肃大概也只是同宋冼一样,只是稍微熟悉些的陌生人罢了。 论情感,岁晏自认对江恩和的都比他们的多。 这时,东宫的车驾悠悠而来,宫人瞧见两人在说话,忙行礼告罪。 岁晏让他起来,将小手炉递给他,对着端执肃道:“殿下,忘归先告辞了。” 不知何时,端执肃已经连留他同自己闲谈几句话的资格都没有了,他微微垂眸,掩住眸中黯然,道:“嗯,一路当心。” 岁晏微微颔首,踩着马凳上了车驾。 车驾缓缓离开端执肃的视线中,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本能地想要上前几步去追,但是还未跨出去便停了下来。 岁晏内心古井无波,在马车中还寻了个舒适位置睡了一觉。 马车倏地停下,岁晏迷迷糊糊张开了眼睛。 “侯爷,侯府到了。” 岁晏“哦”了一声,掀帘跳下。 海棠跑出来迎他,看到他简直像是瞧见了救星,哭丧着脸道:“少爷,您总算是回来了,快回偏院瞧瞧吧!” 岁晏正在打哈欠,闻言含糊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海棠欲言又止,只说让他去看。 岁晏不明所以,只好先回了偏院。 偏院已经积了厚厚的雪,有几根桂树枝几乎被压断,岁晏随手一拨,积雪簌簌砸了下来。 他心不在焉地推开了偏院紧闭的门,微微抬眼便被面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房中,无愿一身黑衣,面容冷酷,双手环臂地靠在书架旁,眼神阴冷地盯着对面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君景行。 而在书架旁,一把刀已出了鞘,刀锋冰冷,闪着寒光。 旁人瞧着,似乎下一刻无愿就要握刀把君景行给砍成两段。 君景行被推门声惊醒,险些直接蹦起来。 他睡眼朦胧地胡乱看了看,嘴里还在说着:“我我、我没动,我坐着呢,坐的好好的……一下都没动!” 无愿:“呵。” 岁晏:“……” 岁晏道:“二位,这是怎么了?” 无愿微微抱拳行礼:“见过小主子。” 岁晏一摆手,道:“他怎么在这里?还坐着睡觉?” 无愿低着头,说:“小主子上回说君公子再回来便要留住他,不让他离开半步。” 岁晏似懂非懂:“哦,干得好,辛苦了。” 无愿耳根一红,讷讷道:“无愿的……本分。” 两人正在主仆情深,在一旁一连两夜都没睡个好觉的君景行此时终于完全清醒了,他瞧见岁晏,简直恨不得冲上去把他给活吃了。 “岁忘归!!” 岁晏偏过头看他,瞧见君景行脸上的怒气,不明所以,没好气道:“怎么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怎么还一副打算倒打一耙的模样?” 君景行被气得耳朵发蒙,再多的话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如何说出来,只能怨恨地瞪着他,指着他的手一直都在发着抖。 “你你你……” 岁晏偏过头对无愿小声道:“他是不是傻了?怎么还说不顺溜话了呢?” 无愿也小声道:“不知。” 君景行:“……” 君景行被气得几乎吐血,憋了半天才怒骂道:“这两天你到底跑哪里去了?怎么回来都不回来一趟,你知道我在这里活生生坐了两天两夜吗?!” 岁晏:“……” 岁晏被他突然的怒吼震得耳朵一懵,揉了揉耳朵,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坐两天两夜?你是傻了还是疯了吗?” 君景行:“……” “岁、忘、归!” 君景行此时困得要死,连眼底都是青黑一片,神智都是朦朦胧胧的,就算有再多的话要说,脑子却像是跟不上趟一样。 岁晏看君景行被气得眼圈发红,良心终于发现,干咳一声,道:“怎么还坐这么久?等我吗?哎呀,就算等我也不用这样从天黑等到天亮再等到天黑吧,多伤身体啊,我还从来不知道你这么担心我。” 君景行被气得直接爆了粗口:“我他娘的再关心你我就不叫月见!” 岁晏:“……” 岁晏眨了眨眼睛:“你本来也不叫月见啊。” 君景行立刻按住了额头,痛苦地骂道:“被你气懵了!让我想想我到底叫什么来着?” 岁晏:“……” 无愿:“……” 第66章 甚好 君景行被气得险些升天, 被岁晏轻轻拍着胸口安抚他。 “哎冷静冷静哈,你先睡一会再说呗。” 君景行浑身酸痛, 站着时双腿都在打颤,他恨恨地看着岁晏和无愿,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怪谁。 无愿冷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看眼神似乎还能瞧出他的无辜和疑惑,不太明白君景行为什么动这么大的气。 君景行要被气得翻白眼了。 岁晏忙抱住他, 扶着他的手臂把他强行搀去了隔壁房间。 岁晏自小被人照顾着,还没有照料过人, 他觉得自己很温柔地把君景行给扶到了房中的榻上——实际上君景行的腰险些被他掐紫了。 当君景行忍着疼终于坐到榻上时,功成身退的岁晏正要直起腰来时, 脚下一个不稳, 直接朝着君景行砸了过去。 君景行被他扑得往后一仰,哐的一声巨响摔在床上,险些被岁晏给砸昏。 岁晏忙撑着手站起来, 讨好地笑笑:“对不住啊,我力气不怎么大,不过可能也有你的一半原因, 你太重了。” 君景行几乎要吐血, 已经完全不想理他, 自己挣扎着爬到了被子里, 眼皮都在打架。 岁晏小心翼翼给他扯了扯被子,又道:“你要脱衣裳睡不?” 君景行冷声道:“不用你管,出去。” 他说着, 阖上眼睛,脑海一片混沌,耳畔蒙蒙的如同恶鬼咆哮。 岁晏看他累这么厉害,给他掖了掖被子,又小声道:“你饿吗?” 君景行几乎要发疯:“不饿,出去!” 岁晏讷讷道:“我担心你……” 君景行几乎要抱头了:“你要是真的担心我,就去问问你那个暗卫,让我知道他的脑子到底是不是榆木做成的?!要是榆木脑袋带着也没用,拿下来去烧柴行不行?!要真是个人脑袋,那他竟然真的看着我两天两夜,所以到底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岁晏小声为无愿辩解:“我觉得无愿挺好的……” 他话音刚落,君景行倏地张开双眼,腾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暴怒如雷:“挺好的?我问问你,你眼睛是不是瞎了?还是脑子出了问题?” 岁晏被他吼得肩膀一抖,十分委屈:“他看着你,你不管直接走便是了,怎么还傻乎乎地在那等啊。” 君景行怒道:“我一动他便要拔刀,你说让我怎么走?昨晚我实在撑不住,想用药迷昏他要逃,他不知道长了什么鼻子竟然察觉到了,当即便拔刀往自己小臂上刺了一刀保持清醒,接着便要来砍我!” 岁晏:减字木兰花“嚯喔!” 真激烈。 君景行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说……那种事,是常人能做出来的吗?” 岁晏都有些心疼君景行了,他忙安抚道:“好好好,我等会出去凶凶他,你先别气了,先睡觉好不好?” 君景行按着胸口,眼圈发红,喘了半天才没好气道:“给我倒杯水。” 岁晏道:“哎,好咧。” 岁晏颠颠地帮他倒了一杯水,想了想又拿出来自己平时用的安神香,放在香炉里点燃。 君景行喝完半杯水,蹙眉道:“我用不着那个。” 岁晏道:“没事,你睡吧,午时我再来叫你吃饭。” 君景行现在就算想吃饭也没胃口了,他恹恹点点头,重新躺回被子里。 他实在是累惨了,闭眸没一会便睡熟了。 岁晏等他睡着后,将香灭了,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无愿正在偏院的雪地上站着,看到岁晏出来,脸上颇有些手足无措。 “小主子……” 岁晏看他身形单薄,唯恐他吹了风,忙带着他进了房。 无愿似乎有些抗拒,犹豫了一下才抬步走了进去。 岁晏让人换了炭盆,烧了一壶热茶端来。 无愿不安道:“小主子,无愿此事……是不是错了?” 岁晏喝了一口茶,朝着无愿眨了眨眼,小声道:“没有,干得漂亮。” 无愿这才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 岁晏喝了半杯茶,才道:“江南如何了?” 无愿立刻微微颔首,道:“十月水匪为患,三皇子带兵奔波而去剿匪,两岸清平。” 他还是如之前那般惜字如金,岁晏靠猜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他将杯子放下,道:“贼寇是如何处置的?” 无愿:“一个活口未留。” 岁晏笑了一声。 是了,端执肃本来便是这样雷厉风行的性子。 只是不知道这般行事,到底是因为他的性格所致,还是京城的暗中变故所迫。 岁晏垂着羽睫,心不在焉地翘起指节在桌子上轻轻瞧出一段不知名的调子,眸中带笑。 “早些回来好啊,要不然,他可是要错过一场好戏了。” 无愿心尖一颤,将头低得更低了。 岁晏又向无愿叮嘱吩咐了几句,便让他离开了。 岁晏今早起得很早,本来想要再回去睡个回笼觉,海棠突然跑来,说江恩和公子到了。 岁晏只好再将披风裹上,一溜烟跑去了府门。 江恩和正在门口等着,后面浩浩荡荡一排家将,看着不像是来谈亲事,反而像是来抄家的。 岁晏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带这么多人来做什么?怕我哥打你啊?” 江恩和点点头:“人多壮胆壮势。” 岁晏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幻想:“就我哥在战场上征战了那么多年的将军,你觉得这点家将够他当下酒菜的吗?” 江恩和:“……” 江恩和三步并两步走上阶梯,抓着岁晏的胳膊,小声道:“这不是还有你吗?” 岁晏嗤笑:“你就这点出息。” 江恩和哭丧着脸,道:“我能有什么办法,这段时日的匪患,我爹大半日都在宫里议事,家里就我一个男丁,我要是再不来,我娘和我二姐都要把我数落死了。” 岁晏带着他往府里走,道:“上回你二姐送的刀我哥收了,看起来倒是挺喜欢的,你不必担心了。” 江恩和几乎要哭了:“我知道!今天下朝的时候岁将军突然在宫门口拦住我,说是回要送我二姐一件礼物,要我代为转达。” 岁晏:“送了什么?” 真想不通他二哥那个钢铁一根筋的性子能送女子什么定情信物。 江恩和如丧考妣:“一把弓,和他亲手削出来的羽箭。” 杀气腾腾的,阳光下一照,幽幽闪着寒光。 岁晏:“……”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道:“这两人还真是天生一对!” 两人正凑在一起咬耳朵,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令人胆寒的声音。 “岁晏,你在做什么?” 岁晏吓了一哆嗦,险些把江恩和的头给撞到,他忙把两只手往后背,一副乖巧等教训的样子。 “没、没什么,我在和恩和说你和江宁姐姐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 江恩和瞥他,小声道:“你也就这点出息。” 岁晏假笑地暗暗踩了他的脚一下。 岁珣大概是在练剑,一身黑色劲衣,手中还拎着剑,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岁晏和江恩和忙争先往对方背后躲,满心慌乱地直直撞在了一起,额头痛得眼前发花。 岁晏:“嘶!” 江恩和:“嘶嘶!” 岁珣走到近处,看到两人捂着额头像蛇一样嘶个不停,蹙眉道:“怎么这么不小心?都多大了?” 岁晏委屈地放下手,之前他得罪了岁珣,一时间不敢多说话。 江恩和没想到他还没成为自己姐夫呢,竟然都数落自己,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岁珣冷冷对上他的视线,江恩和顿时怂得低下了头。 岁晏讷讷道:“二哥。” 江恩和被撞懵了,也跟着叫:“二哥。” 岁珣:“……” 岁晏忙小声道:“叫早了。” 江恩和吓了一跳,正要改口,就听到岁珣淡淡道:“不早,就这样叫吧。” 岁晏:“……” 江恩和:“……” 岁珣心情大概甚好,难得没和岁晏一般见识,他带着两人进了内院正厅,让人泡了茶端上来。 江恩和努力让自己严肃稳重些,四平八稳地喝着茶。 岁珣是个大老粗,一辈子都不知道如何拐弯抹角,他直接道:“你此番过来是来商谈我和阿宁亲事的吧。” 江恩和:“……咳!” 他险些一口水喷出来,被这个女人味至极的称呼被吓得够呛。 这还是江恩和头一回听到有人称呼他那个凶神恶煞的二姐为阿宁。 江恩和讷讷点头:“正是。” 岁珣绷着脸,道:“我已经让人将我们二人的生辰八字送去了祖庙算日子。” 江恩和有点懵,忙道:“岁将军,我……” 岁珣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岁晏十分明白岁珣他那个眼神的意思,忙小声道:“叫他二哥,要不然他要拔刀砍你。” 江恩和:“……” 江恩和瑟瑟发抖道:“二二哥,不是要先纳彩吗?” 岁珣这才满意了,他淡淡道:“纳彩不是已经过了吗?阿宁送了我礼物,我也回送了她礼物。” 江恩和:“……” 这样也算吗?这么草率的?! 六礼竟然直接跳到了纳吉,这岁将军是不是忒心急了点? 岁珣根本没看出来江恩和脸上的一言难尽,还在说:“日子大概明日便能算出来,到时候我会去府上一趟送聘礼一起亲自告知。” 江恩和:“……” 江恩和饶是没成过亲但是也大概知道六礼到底是如何个法子慢慢来的,这赐婚的圣旨还没两三天,岁珣竟然连日子都马上算好了。 江恩和前所未闻。 岁晏在一旁按住了额头,大约明白为什么当年岁珣战死沙场后,江宁终身不嫁,最终客死异乡了。 敢情这两人早就看对了眼,就差成亲了。 不过这么一想,岁晏稍微舒坦了,心道皇帝这么多年终于干了回人事,要是他为岁珣挑选了其他名门闺秀,按照岁珣的性子,指不定要抗旨回边关了。 岁珣说完后,看到江恩和面有菜色,蹙眉道:“哪里不对吗?” 江恩和几乎要哭了,二哥啊,哪里都不对啊,现在才什么时候,这么着急的吗? 江恩和这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知道,自己的二姐竟然这么吃香,看岁珣的样子,恨不得明日下聘礼的时候就把江宁拐家里来。 江恩和敢怒不敢言,悲愤道:“没、没什么不对,我……我觉得甚好。” 岁珣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岁晏艰难地捂住了眼睛,一句话都不想说。 第67章 爱慕 岁珣自顾自地将六礼之事省略成了芝麻大, 同江恩和草草说了几句,便起身去祖庙催催日子。 两人看着岁珣匆匆离去的背景, 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言难尽。 沉默片刻,岁晏才艰难道:“他平时不这样。” 江恩和站起来, 又坐下,头痛道:“那我回去该怎么同我父亲说啊?” 岁晏道:“如实说呗, 反正都是喜事,没什么不能说的吧, 我倒觉得你二姐会十分欢喜。” 江知院一辈子都想让自己的儿女一生顺遂平安,起的名字一个比一个温和, 江恩和倒是不负他的名字, 性子说好听点叫和气,难听点就是软弱,但是却不无能, 该血性时还是很可靠。 而江宁这个名字听着倒是安静宁和,实际上却如同一把风雪中伫立的剑,冷若冰霜, 寒气逼人。 反正自小到大, 江恩和还从未见过自家二姐真心笑过。 江恩和踌躇道:“明日你去吗?” 岁晏随意道:“我去干嘛啊?” 江恩和想了想:“看不一样的你哥。” 岁晏:“……” 江恩和一言不发的伸出手, 掌心朝外, 微微挑眉看着他。 岁晏犹豫了一瞬,才满脸大义凛然地抬起手,同江恩和的掌心轻轻一拍。 啪的一声。 妥了。 岁晏本要留江恩和吃午饭, 但是江恩和那怂得不得了的性子唯恐岁珣再回来,忙不迭地告辞离开了。 岁晏耸耸肩,只好自己吃了饭,又让人用食盒盛了一些,亲自拎着去了偏院找君景行。 君景行两天未睡个好觉,好在年轻身体底子好,只睡了一上午便修养了过来。 岁晏拎着盒子进去时,他已经穿戴整齐,正在皱着眉灭香炉。 岁晏道:“醒了?” 君景行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蹙眉道:“你到底烧了多少香,是要把我熏死吗?” 岁晏看了一眼香炉里刚刚灭完的火星子,诧异道:“不对啊,我走的时候已经灭了啊,怎么还会烧着?” 君景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通了什么,咬牙切齿道:“你那个暗卫干的好事!” 岁晏连忙拦他:“君哥,尹哥,月哥!算了算了,他也是好心,怕你睡不好。” 君景行数了数香炉里未燃尽的香,没好气道:“一把烧了二十多片,他是怕我睡不好,所以想我直接睡死过去吗?” 岁晏:“这……” 君景行大概睡了一觉,心情也没之前烦躁,没再和那个榆木脑袋一般见识,他没有客气地将岁晏带来的饭菜吃了个一干二净。 岁晏在一旁猫一样幽幽看着他,悄无声息地朝他散发怨气。 君景行喝了一口粥,头也不抬:“有话就说。” 岁晏道:“你睡饱吃饱了,咱们来谈谈上回你假传谣言的事儿吧。” 君景行:“咳咳咳!” 君景行呛了一口汤,心虚地转移目光,含糊道:“不、不说这个,算了算了。” 岁晏道:“这个算不了,就因为你那几句话我在太子面前出了多大的糗你可知道?他现在指不定还以为我是个离不开我兄长的孩子。” 君景行道:“你本来也就是。” 岁晏:“……” 君景行将碗放下,正色道:“我觉得你这人挺奇怪的,有时候觉得你就是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妖怪,有时候又觉得你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你明明身份尊贵,平日里对着谁却也没个架子,小奶猫一样就算挠人也只留一道白印子,根本伤不了人,但是对着敌人就像是野兽一样恨不得扑上去撕咬他们的喉咙……侯爷,我能知道你这性子到底是谁教出来的吗?还是你自小自学成才?” 岁晏沉默了一下,才皱起眉:“你见到衔曳了?” 只有衔曳才知道他前几天眼睛眨也不眨杀人的事。 君景行没隐瞒:“她刚走。” 岁晏抿了抿唇:“别听她胡说八道,她那个小丫头片子,说出的话十句有九句都是添油加醋的,信不得。” 君景行盯着岁晏看了半天,才猛地一笑,淡淡道:“侯爷,你知道人在什么时候会喜欢将自己不能见人的一面隐藏起来吗?” 岁晏:“嗯?” 君景行道:“在面对自己心爱之人时。” 岁晏手一抖。 君景行道:“如果你再这样隐瞒,我都要以为你爱慕我了。” 岁晏:“……” 岁晏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说:“呸。” 君景行哈哈大笑。 岁晏虽然啐了他一下,但是瞧着君景行毫无芥蒂的笑容,也悄然放下心来。 他让人进来将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干净,看着君景行在一旁洗手,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小声问道:“若是你有朝一日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会告诉她你之前所遭受的一切吗?” 君景行漫不经心抬头:“嗯?你说被下过大狱,受过墨黥的事?” 岁晏点头。 君景行笑道:“自然不会,我的脸都成那样了,若是把她吓跑了可怎么办,我哭都没地方哭去。每个人在面对钟爱之人时,定不会将自己最丑的一面给他看的。” 岁晏愣了一下,才讷讷点头。 所以上一世,月见就算在他死前,都没有告诉岁晏他到底是如何逃出来的。 岁晏愣在一旁沉默不语,君景行瞧着有些奇怪,走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侯爷?回魂了,怎么了,我那句话又说错了?还是说你真的爱慕我?” 岁晏气早就消了,加上又知道了上一世月见真正的情感,一时间眼睛有些酸涩。 他伸长手臂,轻轻环住了君景行的腰。 君景行吓了一哆嗦,险些把他给扔飞出去。 君景行还没被人这么亲近过,乍一被抱住,整个人都僵了。 他强忍住把岁晏拎着手扔出去的冲动,不自然地抬高手臂,艰难道:“侯爷?你又犯病了?” 岁晏收紧了手臂,小声道:“这一抱是给月见的,才不是给你的。” 上一世他和月见在一起四年,连个像样的拥抱都没有。 若是真的像是岁晏猜想的那样,月见对他当真存着不可言说的心思,那当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岁晏死,心中到底是何感想? 岁晏越想越难受。 君景行浑身不自在,闻言翻了个白眼:“果真是犯病了,等会我给你戳几针。” 岁晏又抱了一会,在君景行腰上轻轻蹭了蹭,小声道:“月见,我做了一件错事,你能原谅我吗?” 君景行食指的指腹嫌弃地戳着岁晏的额头,让他不要往自己身上蹭,道:“说。” 岁晏道:“我前几天一时动怒,把你埋的酒给挖出来一坛喝了,你会原谅我吧。” 君景行:“……” 岁晏轻轻抬起头,冲他一笑。 君景行盯着他,也灿然一笑,手轻轻摸着他的额头,柔声道:“我把你剁了酿酒喝,好不好啊?” 岁晏:“……” 最后,君景行还是没有剁成,因为岁珣过来解救了岁晏的小命。 岁晏连滚带爬地跟着岁珣跑了。 岁珣瞥了身后温柔含笑的君景行,偏过头蹙眉道:“那个郎中还是当年那个?” 岁晏点头。 岁珣道:“你知晓他的来历吗?看他似乎不像只是个普通郎中。” 岁晏道:“哥哥,我信他如同信我自己。” 岁珣有些诧异,皱着眉道:“你如此这般轻信于人,可知后果是什么?” 岁晏还在回想上一世月见对他的种种异常,心不在焉地点头:“我知道,但是他就是不会害我,这一点兄长放心。” 岁珣看了他片刻,才将视线移开,没有多问:“望你知晓自己在做什么便好。” 岁晏:“我自是心中有数的。” 两人并肩去了前院,心事重重的岁晏瞧见院中成堆的东西,顿时被吓清醒了。 侯府的前院本是没什么其他用途,空旷至极,平日里都是岁珣练剑的演武场。 此时偌大个地方竟然堆满了用红绸缠着的大大小小的箱子,极其壮观。 岁晏走进瞧了瞧那眼花缭乱的东西,不可置信地看着岁珣:“哥,这些难道都是……” 岁珣故作镇定,道:“嗯,聘礼。” 岁晏:“……” 岁晏颤抖着开口:“你是要把整个侯府都搬过去吗?” 岁珣走过去,随意指了指:“这些都是当年爹爹和兄长留下来的,那些是娘亲和老太君早就置办的,堆在库房里都积了灰,我让下人重新数点了,把能拿出手的东西都搬出来,才拿出这么点来,所以又去铺子亲自置办了些,你瞧瞧这些够了吗?” 岁晏:“……” 何止够啊,这些连起来都能直接到江知院的府上了。 岁晏艰难道:“哥,你冷静一些,这些聘礼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岁珣诧异地看着他:“多吗?” 岁晏被他那个眼神看的一抖,忙道:“不多不多,刚刚好。” 岁珣又看了看满院子的聘礼,若有所思。 此时厉昭晕头转向地抱着一个卷轴跑过来,急咧咧道:“二少爷,这些是刚整理出来的礼单,您瞧瞧?” 岁珣摊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蹙眉道:“是不是少了点什么?” 厉昭满脸茫然:“啊?不少了吧?” 岁珣又看了一遍,才将礼单递给厉昭,道:“备马,我要出城。” 厉昭:“啊?” 岁晏忙拦住他:“哥!哥啊,到底少了什么?” 岁珣道:“鹿。” 岁晏:“……哈?” 岁珣道:“趁着天还没黑,我去打只全鹿回来。” 岁晏几乎要尖叫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要送鹿啊,那都是古时候的习俗,哥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 岁珣不听,还是执意去打鹿。 岁晏死死把他拦着,道:“鹿哪是那么好打的?天马上就要黑了,晚上可能还有雪,你要是出去出了什么意外可怎么好?” 厉昭忙道:“小少爷,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岁晏忙“呸呸”两声,死死抱着岁珣的手臂不让他走:“现在都不兴送鹿了,你就按照平常的聘礼送不成吗?再不济,我现在派人去买鹿皮回来,也照样能行。” 岁珣不满地看着他。 岁晏要哭了:“哥,哥哥,亲哥!” 岁珣看了看满院子的聘礼,又看了看天色,这才放弃了这个疯狂的念头。 “就依你。” 岁晏忙道:“昭叔,快去买鹿皮,全鹿皮,越贵的越好。” 厉昭忙跑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就是一篇傻白甜,就谈谈恋爱说说骚话,后期全程沙雕,bug满天飞,没什么特别高深的阴谋诡计, 我是个幼儿园刚毕业十几年的孩子,脑子不够用,希望大家谅解我的小白文笔【捂脸笑哭.jpg】 十分感谢大家一直的支持!_(:з」∠)_ 爱你们!!!!【破音!!!】 第68章 定情 翌日一早, 岁晏早早起来,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家兄长把满院子的聘礼往马车上装。 一辆辆绑着红绸的马车从侯府驶出, 浩浩荡荡地朝着南街而去。 而岁珣不知道如何想的,竟然让马车特意从闹市街旁饶了一圈,引来无数百姓驻足围观。 岁晏和岁珣同坐在马车中, 捂着脸不想去听外面的吵闹声。 岁珣平日里都是黑色劲衣在身,今日倒是难得一见换了身广袖墨色锦衫, 墨发束着玉冠,俊美无俦。 而在马车的角落里, 放着两把长弓和几支羽箭,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岁珣蹙眉道:“你怎么跟来了?” 岁晏捂着脸, 闷声道:“我要去找恩和去街上玩, 不必管我,顺带我一程便好。” 岁珣眼里脸上全都是满满的嫌弃,大概是怕岁晏耽误自己的事儿。 岁晏为自己鞠了一把泪, 抬起头来,道:“你今日怎么不骑马?” 岁珣有些不悦:“这么多人在看,在外面骑马是丢人现世吗?” 岁晏:“……” 岁晏心中尖叫:“你特意让人往这闹市里拐, 不就是为了让京城中所有人都知道你要同江宁喜结连理了吗?现在又矜持什么?!” 矫情! 岁晏敢怒不敢言, 他如坐针毡地在马车待了片刻, 马车在悠悠在江府停下。 岁珣:“你……” 岁晏立刻掀开帘子往下蹦:“我这就走, 马上就走,不碍你的事!” 岁珣冷笑:“知道就好。” 岁晏:“……” 他竟然没有否认? 连一句掩饰都没有! 岁晏哭着往江府偏门跑。 江恩和早就在偏门鬼头鬼脑地等着,瞧见岁晏跑过来, 忙扯着他的手把他拖到了门里。 江恩和瞧着外面那一箱又一箱的聘礼,骇然道:“你二哥是把整个侯府都搬空了吗?都没给你留点?” 岁晏心如死灰:“我的聘礼娘亲和老太君有给我单独留,不用你瞎操心。” 江恩和“嗨呀”一声,道:“那你们侯府还是挺财大气粗的。” 岁晏不想谈这个,道:“你二姐呢?今天要出来见我哥吗?” 江恩和道:“不知道啊,按照礼俗来说,未出阁前二姐是不能出来同岁将军见面的,但是我二姐那臭脾气,要是真的打算来见岁将军,谁能拦得住她?” 岁晏点头:“说的也是。” 两人趴在偏门看了半天,聘礼才终于都搬进了府。 江恩和忙带着岁晏往前院跑,走在长廊处,便瞧见岁珣正在同江知院寒暄。 岁珣依然是满脸的冷漠,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同江知院说着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是在商谈什么国家大事。 江知院刚过五十大寿,身体倒还算硬朗,一身常年浸于书卷的文人气质,待人处事总是和和气气的。 江知院清廉了一生,被岁珣这阔绰的出手给吓得不轻,他同岁珣寒暄了几句,正要将人引到正厅,便瞧见自家的二女儿快步从偏院的小道上走出来。 江恩和使劲地拍岁晏的肩膀:“看吧看吧,我就知道她一定要过来!” 江知院忙去拦她,不解道:“宁儿,不是叮嘱过你今日不可出房门吗?” 江宁道:“我坐不住,便来瞧瞧。” 江知院:“……” 岁晏小声道:“二姐真是潇洒威武啊。” 江恩和吓唬他:“反正你小心着点,她在家总是动不动就揍我,当心嫁到你家去也和你哥一起揍你。” 岁晏:“……” 总是揍人的江宁没有看到江知院的无言,洒脱地朝着岁珣一拱手:“岁将军安好。” 岁珣冷淡一点头,宽袖中的手却轻轻握紧。 江知院揉了揉眉心,拿她也没办法,只好朝岁珣告了罪:“小女年纪尚小,还望岁将军恕她无礼之罪。” 岁珣淡淡道:“没有无礼,我觉得很好。” 江知院:“……” 岁珣看着聘礼都送到了,伸手从袖子中掏出昨天连夜从祖庙拿来的问名帖,行了个晚辈礼递给江知院,正色道:“这是祖庙占卜出的最近的良辰吉日,明年一月二十七,宜嫁娶,望江大人过目。” 江知院接过红帖,翻开看了看,正要说话,江宁似乎都等得不耐烦了,道:“爹,送来聘礼和帖子,是不是就算纳吉过了?” 江知院被噎住了:“这……” 岁珣也道:“礼和帖都已送到,若是无其他事情,晚辈先行告辞。” 江知院:“……啊?” 连正厅都没进,一杯茶都没喝,这就要走? 江知院犹豫道:“将军是有急事要处理吗?” 岁珣想了想,道:“是。” 江知院忙道:“将军请便。” 虽然再过一个多月两家便结亲了,但是江知院还是不敢一下子同这个威风冷厉的将军离得太近,说话处事都是客客气气的。 岁珣点了点头,朝着江宁看了一眼。 江宁微微抬头,狭长的眸子瞥向他。 岁珣努力绷着脸,道:“江小姐,等会有空闲时间吗?” 江宁道:“有。” 岁珣道:“那能冒昧邀你一起去城外吗?” 冰天雪地,去城外? 江宁微微挑眉:“去城外作甚?” 岁珣道:“打鹿。” 岁晏:“……” 岁晏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冲出去了,在一旁围观的江恩和忙拦住他,拼命阻止他:“哥!哥!冷静啊冷静!他们现在正你侬我侬,你出去搅局他们肯定要一起揍你?” 岁晏:“打鹿打鹿,他怎么还惦记着这一出呢?还邀请你二姐一起前去?冰天雪地,哪个女孩子家愿意陪这个疯子一起去城外打猎啊?!” 江恩和抱住他的腰拼命往后拖:“指不定我姐就愿意!” 岁晏动作一僵。 接着,便听到江宁似乎带着点柔色地道:“好。” 岁晏:“……” 在一旁听了个全程的江知院有些凌乱了:“将军方才不是说有要事要去忙吗?” 岁珣认真地道:“陪阿宁,便是最重要的事。” 江知院:“……” 岁晏:“啊啊啊!” 果然不虚此行,自小到大,岁晏还从没听岁珣说过这等一击致命的情话。 岁珣在军中长大,性子极其直,偏偏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人随意说出来的话,才是最戳人心的。 反正一向冷漠的江宁唇角都微微勾起来了。 江恩和叹为观止:“佩服佩服。” 江宁勾唇轻笑:“那便走?” 岁珣正要转身带路,想了想,竟然又折回来,伸手牵着江宁的手,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徒留江知院在前院沉默许久。 半晌后,挽花楼的二楼雅间,珠帘遮挡着内室的伶人,古琴声如泉水潺潺,清越动听。 岁晏和江恩和对面而坐,面面相觑半天。 江恩和道:“吃、吃菜吧。” 岁晏魂不守舍,道:“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那种话竟然是我那个大老粗哥哥说出来的,我是还没睡醒吗?” 江恩和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含糊道:“快吃吧,反正我姐嫁过去之后你还有的瞧,早晚会习惯的。” 岁晏:“……” 岁晏恨恨地看着他,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就没胃口了。 江恩和大概是饿了,拿着筷子吃个不停。 岁晏坐在窗边,微微撩开帘子往下看去,闹市街中一列衣着鲜丽的人拥簇着一辆怪异的马车而过,宛如莲花瓣的红色木板轻轻晃动,露出里面一个曼妙的女人在中翩然起舞。 最前方大鼓小鼓一阵敲打,还有着奇异的铃铛奏着美妙的音乐。 岁晏随意瞧了一眼,道:“看下面。” 江恩和百忙之中瞥了一眼,立刻震惊道:“天啊!” 岁晏小声道:“你也看出来了吧,那个女人……” 江恩和道:“天啊,那个女人好美啊!” 岁晏:“……” 江恩和看了看,又道:“呵,可是我觉得还没衔曳好看。” 岁晏没忍住,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没好气道:“番邦女人!” 江恩和:“啊?” 岁晏随意点了点,道:“不光是那个女人,还有抬鼓的人,那个,那个,还有最旁边那个,也是番邦人。” 江恩和看了半天也没瞧出来,诧异道:“你怎么知道的?” 岁晏道:“看出来的。” 江恩和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瞎了。 岁晏道:“三皇子前些日子在江南一带剿匪,其中便有番邦人混进去过,你觉得现在京城中突然又出现了这么几个人,是巧合吗?” 江恩和迟疑道:“马上要到小年了,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异国番邦前来祝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你不至于这般草木皆兵吧?” 岁晏抿了抿唇。 江恩和又道:“对了,你又是怎么知道江南匪窝里有番邦人?” 岁晏轻笑:“你去外打听打听,江湖百晓生,说的就是我了。” 江恩和:“呸。” 上一世是端如望前去江南剿匪,只不过他和端执肃不同,匪窝被他打得七零八碎,却没有像端执肃那样下狠手不留活口,反而还将几个长相貌美的番邦人掳了回来,直接献给皇帝。 岁晏当时听到后,简直叹为观止,端如望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当真是独一无二的人才。 而献于皇帝的美人,便是那个木台上一身薄衣在冰天雪地中翩然起舞的女人。 岁晏同她有过一面之缘,因她太过貌美的长相,所以这么多年了还隐约记得。 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曾让自己吃过一次亏。 因为端如望从江南回来后,先把美人给岁晏送了过去,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那美人大概是来此南疆,浑身是毒,岁晏一靠近她几乎被她身上的毒香直接熏晕过去,若不是当时月见当机立断将她送了回去,岁晏可能小命不保。 所以后来险些命丧美人裙下的,是皇帝。 岁晏道:“反正那种女人不要去碰便是了,瞧着光鲜艳丽,实际上浑身都是毒。” 江恩和嗤笑:“说的好像你碰过一样。” 岁晏:“我是好心,你可给我好好记清楚。” 江恩和道:“好好好,知道了,百晓生。” 岁晏又踢了他一脚。 岁晏和江恩和草草吃了顿饭,也没多留,便回了府。 无事在偏院候着,看到岁晏过来,忙迎上前附耳说了几句。 岁晏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忍了半天也没忍住,道:“备车驾,我要进宫一趟。” 无事忙离开了。 半晌后,岁晏拿着端明崇给他的令牌进了宫,披着披风一路朝着东宫小跑过去。 东宫外似乎有不是东宫的宫人,岁晏瞥了一眼便皱起眉。 难道端如望已经过来了? 若是端如望真的将那个美人献给端明崇,若是端明崇碍于情面不能拒绝,当真收了她那可怎么办? 岁晏越想脸色越难看,他制止住想要去通禀的宫人,风一样掀开暖帘冲了进去。 “殿下!殿下三思!” 他踉跄着跑进去,口中说着三思,可是定睛一瞧,整个人都呆住了。 端明崇正坐在软椅上斟茶,对面坐着一个和蔼的老人正持着杯子喝茶,一身华服贵气逼人。 岁晏讷讷看着他们。 端明崇站起身,诧异道:“阿晏,怎么了?” 岁晏被吓了一跳,忙跪下行礼:“见过太后。” 太后常年待在深宫,岁晏只在小的时候见过几面,乍一遇见险些没认出来。 太后温和地笑了,抬起手来,道:“好,乖孩子,快起来,地下凉。” 岁晏撑着手站了起来,尴尬得手足无措。 端明崇忍笑看着他,道:“坐下吧。” 岁晏搅着手小心地坐在了一旁。 端明崇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笑得更温和了,对着太后道:“皇祖母,这便是孙儿常向您提起的阿晏,是岁大将军的第三子,十分乖巧可爱。” 太后笑着道:“瞧出来了,确实乖巧。” 岁晏方才被吓住了,喝了一口茶后压压惊,顿时又是一条好汉。 他本就舌灿莲花,伶牙俐齿,用在哄长辈上自然也是不遗余力的,要不然他在京城放肆了这么多年,若是不哄得老太君欢心,早就被吊起来打了。 岁晏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说谎话脸不红气不喘:“殿下也经常在阿晏面前提起过太后,总是说您极其疼爱他,惹得我可是嫉妒。” 端明崇偏头轻笑,他在岁晏面前极少提起太后过,这人八成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好在岁晏长得乖巧,说起话来真诚得不得了,反正是三言两语把太后哄得心花怒放,笑得不停。 太后极其宠爱太子,连带着也对岁晏十分欢喜,临走时还赏了他一块上好的玉佩。 岁晏勾着玉佩穗子,朝着端明崇笑:“看,太后也很喜欢我,你有没有这个啊?” 端明崇看他开心,自己也开心,为了哄他,道:“我没有。” 岁晏将太后赐的玉佩系在了腰上,又抬手将他身上从不离身的玉佩解了下来,双手捧着朝端明崇一递。 端明崇:“嗯?” 岁晏朝他一眨左眼:“那我送你。” 作者有话要说:岁珣:谁也不能阻止得了我去打鹿! 江宁内心os:这个男人,真特别,真浪漫。 嘶……怪不得都说你俩是天生一对。 第69章 记仇 端明崇迟疑地接过。 岁晏狡黠道:“当定情信物。” 端明崇手一抖, 险些将玉给摔了。 岁晏没说话,等着看端明崇的反应。 端明崇将玉佩上的穗子缠在指间, 垂着眸子羽睫微颤,轻声道:“别胡闹。” 岁晏哈哈一笑,道:“殿下不必在意, 我说玩笑的。” 端明崇这才松了一口气。 岁晏脸色有些苍白,笑容慢慢消失, 他看着端明崇低着头将玉佩收下,眸子微晃, 心中不知何种感想。 但是等到端明崇再次抬起头时,岁晏瞬间挂上笑容, 眸子弯弯, 仿佛变脸一样,饶是端明崇了解他,一时间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方才的话题让端明崇有些尴尬, 他让人重新上了茶,转移话题道:“方才你急急忙忙跑进来说着什么三思,出什么事儿了?” 岁晏笑了笑, 如实将那南疆女人出现在京中的事如实相告, 末了又道:“我还当有人将那女人引到殿下这里来了, 所以才一时失礼冒冒失失闯进来, 望殿下恕罪。” 端明崇道:“每年都会有外邦人前来京城,应该不算什么稀奇的,但是你怎么会想到那女人会到我这里来?” 岁晏歪头, 胡乱编理由:“我……” 端明崇指节轻轻敲了敲桌子,淡淡道:“说实话。” 岁晏有些怂了:“我本是来找殿下出城玩的,但是来时瞧到了殿外有许多其他宫的人,还以为是旁人过来做客。” 端明崇:“所以?” 岁晏扒着桌子边沿往端明崇那靠了靠,小声道:“我听坊间的人说二皇子好像同番邦人有些渊源,还以为他带了人来送你,打算害你呢,那个端如望,坏得很。” 端明崇哭笑不得:“这是哪跟哪啊?你觉得这个理由自己能说得通吗就拿来糊弄我。” 岁晏指天:“真的是这样,我怕殿下会被番邦外人迷惑,毕竟那女人长得很美。” 端明崇歪了歪头,无意道:“是吗?但是我看来只是个庸脂俗粉罢了,还不如阿晏好看些。” 岁晏:“……” 岁晏本被端明崇拒绝满心仓皇,乍一被夸好看,直接愣在了原地。 端明崇说完才似乎想起来什么,忙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拿你同那种女人相提并论,她就算再好看,论身份也是比不得你的,是我失言了。” 岁晏倒是没觉得没冒犯,眼睛带着微光看着端明崇,小声道:“殿下当真觉得我好看吗?” 端明崇羞赧,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点头:“自然。” 岁晏顿时掐了一把大腿,心道:“既然动情不通,那便色诱吧,反正长得好看就可以为所欲为。” 他正满脑子不可言说的场景,端明崇敲了敲桌子,干咳一声,道:“阿晏,你又在想什么?” 岁晏回过神。 端明崇小声道:“你生气了吗?” “没有。”岁晏摇摇头,他正要说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道,“殿下,你见过那个女人了?” 端明崇笑道:“见过了。” 岁晏紧张:“你收了?” 端明崇摇摇头:“自是没有,那是南疆前国公主,前几年流落江南时被端如望救过一命,这一回过来八成有事相求与他,同我没什么关系。” 岁晏忙道:“对对对,可千万别收,那女人可毒了。” 端明崇道:“你怎么知道?” 岁晏一心神不定就总是说错话,他点了点自己的嘴,表示自己不说话了,抱着茶闷头喝了起来。 端明崇笑道:“问你话呢。” 岁晏喝茶摇头:“我没听着。” 端明崇被他气笑了,这都多大了,怎么还像孩子一样耍无赖? 但是岁晏打死不说他也不再追问,又让厨子给他做了两笼馒头,吃一笼带一笼。 这一回,那姓墨的厨子可没在使坏,规规矩矩做好,美味无边。 岁晏有了吃的,方才的郁色一扫而光,他拎着放着炭的小食盒,同端明崇告退,颠颠地离开了。 岁晏随着东宫的下人出了宫,宫外侯府的马车已等候多时。 东宫宫人将岁晏送到宫门口,便躬身告辞。 岁晏将食盒放在马车上,坐在马车边缘瞧着红墙雪景,似乎在等人。 片刻后,一个身形瘦弱的宫人踱着碎步从宫门口走出,瞧见岁晏躬身行礼,只是身体还没拜下去,便被等的不耐烦的岁晏一把拖到了马车上。 岁晏大刀阔斧坐在软榻上,眸子斜着瞥着那瘦弱的宫人,诧异道:“你还真会缩骨功?厉害啊!” 那宫人将外袍扯开,接着身体的骨节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整个人由一个瘦弱的宫人变成了五大三粗的汉子。 那男人一耸肩,道:“无愿擅易容,我唯一拿出手的只有缩骨,可惜这么些年一直没派上什么用场。” 岁晏道:“胡说,你明明最能拿得出手的是厨艺。” 无端——也就是墨厨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老侯爷当年让吾等在京城暗中照看小侯爷,就算几年前你需要人来办事时,也是无事和无愿在你身边操办的,我从头到尾从没有机会出现过,你又是如何知晓我的?” 还在东宫一眼就认出来了他。 岁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是没机会出现,还是不愿意出现?” 无端装傻:“嗯?侯爷何出此言?” 岁晏慢悠悠道:“无事曾经对我说过,爹爹留下的暗卫中有一个刚愎自用留恋红尘的傻大个,而且还一直瞧不起我,觉得我就是个插科打诨混日子的纨绔,所以从来不屑为我所用。” 无端顿时心虚。 “无事虽然一直不肯告诉我,但是这些年我多多少少从其他暗卫口中听说了你的一些事,大概也猜到了。” 无端怒道:“是哪个混账给我抖出来的?侯爷告诉我名字!” 岁晏直接抬脚踹他一脚,没好气:“名字名字,你的名字才要给我改一改,冲撞了王室姓氏还敢大摇大摆地在外面乱晃,我看你是不知道找死两个字怎么写是不是?” 无端本是不愿意为岁晏所用,既是暗卫名字只是个称谓罢了,但是现在他被岁晏坑了一把,若是不帮岁晏做事可能死都不能从宫里出来了,只好委曲求全,以身饲虎。 既然跟了岁晏,那大逆不道的“无端”自然不能用了。 无端讨好道:“那依侯爷看,我改个啥名字比较好?” 岁晏道:“无本在姓氏中读作墨,那你便唤作,小黑吧。” 小黑:“……” 小黑用那张粗狂的脸做出看死人的表情拼命瞪他。 岁晏道:“成吧成吧,无墨无墨,啧你怎么这么烦?别人无事无愿都好得不得了,怎么到你这里就各种毛病?” 无墨撇撇嘴,勉强同意了:“那先说好,我帮你护着太子,时机一到,你就赶紧把户籍册子还给我,我没了那个连一天安分日子都过不了。” 岁晏温柔地说:“傻孩子,你可以在宫里当太监呀,日子过得可安稳了。” 无墨:“……” 滚! 无墨被岁晏气得半死,缩回本来的身形,带着令牌折回了宫里,一路上咬牙切齿把岁晏骂了不知道有没有八百遍。 岁晏心情大好,优哉游哉回了侯府。 无事早已在偏院候着。 岁晏走进去,随意道:“办妥了?” 无事迟疑了一下,才点头:“是。” 岁晏揉了揉眉心,道:“人在哪里?” 无事道:“城外。” 岁晏道:“杀了。” 无事一惊:“可是那是南疆前朝公主……” 岁晏笑了:“南疆前朝早已灭了五年了,前朝的公主一心复仇,竟然心甘情愿委身在间接覆灭她朝的敌人手中,也的确是个狠角色,那样的人,留不得,谁知道往后会不会成为祸患。” 反正上一世当朝圣上是险些死在那个女人手里,差点惹得朝纲大乱。 而且当年若不是南疆同北岚打了起来,也不至于消耗这么多兵力,被国贼趁虚而入谋朝篡位,那南疆公主也不会流落敌国这么多年,狼狈求生。 那女人心狠手毒,对北岚又恨之入骨,虽是为了复国而委曲求全,但是一旦处境好转,那些帮助过她的人,指不定会被她当成垫脚石踩在脚下。 毫无仰仗却也毫无牵挂之人,才是最值得忌惮的。 无事诧异地看着他。 岁晏淡淡道:“端如望给不了她想要的,没有人能给她,前朝,呵,前朝公主,一颗石子又如何在汪洋中掀起波澜呢?” 无事微微垂下眸子半天才道:“是。” 岁晏看着他转身离开,片刻后才唤来无愿,叮嘱一番,道:“去吧。” 无愿微微颔首,正要离开时,突然驻足停下,欲言又止半天才讷讷道:“请小主子为无愿向君公子道歉。” 岁晏笑了:“好,我记住了。” 无愿这才离开。 岁晏揉了揉眉心,觉得有些不太舒服,他本是想去找君景行,问了海棠才知道君景行有事回了尹府一趟。 岁晏皱起眉头,喝了一杯冷茶让自己暂时清醒下来,换了身衣裳去了前院。 天色已晚,岁珣刚刚从城外回来,此时正在将长弓挂在兵器架子上,衣摆上还落了些血迹。 岁晏迎了上去:“兄长回来了。” 岁珣同江宁相处了一天,心情大好,连看着岁晏也顺眼了不少,他唇角勾起,淡淡点点头,道:“你今天去哪里玩儿了?” 岁晏道:“没去哪里。” 两人并肩往前厅走去,当坐下喝茶时,岁珣突然道:“我和江宁去了城北的猎场,打了一整只鹿。” 岁晏茫然看他,我没问啊。 岁晏“哦”了一声,干巴巴道:“那很好,哥哥好厉害。” 岁珣故作镇定:“嗯。” 过了一会,厉昭告知二人到了用膳的时候。 两人又起身去用膳。 岁珣又突然不着边际道:“江宁也这样夸我。” 岁晏:“……” 岁晏木然看着他。 岁珣似乎也觉得不妥,忙板着脸道:“但是我说打一只鹿没什么可厉害了,便约了她明日再去打一只。” 岁晏:“……” 岁晏颤抖道:“江宁……答应了?” 岁珣看起来很开心,点头道:“嗯,明日我们打算去城南,那里有梅花鹿,你要鹿茸吗,我……” 岁晏又无语又艰难怀着点期待看着他:“我要。” 岁珣像是早就料到他说这句话,冷漠道:“呵,那我明日让昭叔给你去铺子买一些回来。” 岁晏:“……” 亲哥,记仇有您这个记法吗? 作者有话要说:岁珣内心os:又寻了个理由约到人了。 第70章 贼胆 自那之后, 岁珣一改平常窝在家里练剑的做派,下完朝回来便往外跑, 据侯府家将说,岁将军每日都会跑去江府,带着江宁到处乱跑, 玩的不亦乐乎。 岁晏却和岁珣相反,这几日不再出去乱跑, 整日窝在家里不是睡觉便是在院子里晒太阳,连东宫都很少去了。 君景行从尹府又搬了些药草过来, 没事干便在院子里研制药。 岁晏坐在藤摇椅上,抱着小手炉瞥着君景行, 脚尖轻轻点了点地, 道:“月见。” 君景行头也不抬:“嗯?” 岁晏道:“我想吃点心。” 君景行道:“忍着。” 岁晏脚尖又点了点地,正要起身自己去拿,君景行就淡淡道:“不准从那藤摇椅上下来。” 岁晏只好委屈地缩回脚。 每次君景行在院子里晒药岁晏在晒太阳时, 都怕那像猫一样的祖宗会蹄子爪子乱碰把他好不容易挑好的药草给掀翻。 自从被打翻了两三次药篓后,君景行阴沉着脸同岁晏约法三章——每回晒太阳岁晏不准从椅子上下来,君景行便答应他治病时不用扎针。 有了这样的交换条件, 岁晏才终于肯乖乖地窝在藤摇椅上睡觉, 不再东踢西踹了。 君景行继续研药。 岁晏在藤摇椅上晃了一会, 似乎是觉得无聊了, 侧身趴在扶手上,懒洋洋地朝着君景行道:“你怎么每天都在研制一些乱七八糟的药啊,瞧着似乎都没什么用。” 君景行被药粉呛得偏头打了个喷嚏, 头也不抬道:“瞧着没用,吃着有用就成。” 岁晏每日都要被灌药,久而久之便习惯了,他歪歪头:“那我要吃多久啊?” 君景行道:“活到哪天吃到哪天。” 岁晏:“……” 岁晏幽幽道:“我现在都觉得我身上都是药香了,在浴桶里泡一会,感觉水都是药味,君神医,我想请问你,你是打算把我喂成个药人吗?血能包治百病的那种?” 君景行皱眉:“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又看了什么奇怪的戏本?” 岁晏从衣服里翻出来看了半本的书,道:“喏,这个,上古异闻奇录,用来打发时间,助眠的。” 君景行道:“讲什么的?” 岁晏胡乱翻了翻:“什么神佛啊,轮回啊,鬼怪杂谈什么的,不一而足,你想听吗,我念给你听?” 君景行忙道:“不必了侯爷,饶了我的耳朵吧。” 岁晏道:“这个真的挺有意思的,只不过有些好像杜撰太过了。” 君景行:“比如?” 岁晏翻开一页,指着几行字探身给他看:“比如这个——上面说人无论善恶黑白,只要身死便会投入轮回,下辈子是人是物,是大富大贵还是百年凄苦,便不得而知了。” 君景行:“所以?” 岁晏拍了拍书,恨道:“这说的本就不对,什么轮回,都是骗小孩子的。” 君景行无语道:“挺有道理啊,而且你又没死过,怎么知道这是骗人的。” 岁晏瞪他。 君景行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这般无聊到和岁晏谈论这种乱七八糟的问题来浪费自己的时间,他没好气道:“既然不信就别看这种平白杜撰的书,想睡觉我送你几本医书,看几页肯定一夜睡到自然醒。” 岁晏:“……” 君景行又道:“你之前不是一有时间便想要往东宫跑吗,现在怎么学乖了?连端明崇的名字都不提了?” 君景行真是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 岁晏一直在为端明崇烦心,闻言直接将书扔了过去,没好气道:“继续制你的药去吧。” 他重新躺回了藤摇椅上,将小毯子拉到身上,闭眸很快沉沉睡去。 岁晏这么些年已经甚少做噩梦了,这一回只是午睡小憩,不知道怎么却连篇地做噩梦。 “皇帝活不久了,你不下手吗?端如望死在相国寺时,定时有人瞧见的,饶是他现今垂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岁晏,岁晏!你还活着吗?” “你还……想活吗?” “三皇子……已经从苍临寺回京了,您……还能等到吗?” “……” 四周纷杂的声音络绎不绝传来,吵得岁晏脑袋疼,他浑浑噩噩间艰难按住了额头,喃喃道:“殿下……” 一旁伸出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按了按他的额角。 岁晏艰难地张开眼睛,视线迷糊地看着面前影影绰绰的面容。 “殿下……” 那人的声音似乎蒙了一层雾,听得不太真切:“阿晏,你觉得怎么样?” 岁晏想要抬手去抓他,但是手似乎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 他越来越着急,眼圈微红。 端明崇大概是看出了他的急迫,忙抓住他的手在温热的掌心里捧着。 岁晏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他半阖着眸子拼命摇着头,哑声道:“我等不到……我等不到!” 端明崇忙抓住他的双手,柔声哄道:“我来了,我在这里,阿晏,醒一醒。” 岁晏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将端明崇的手给甩开,挣扎着往榻边爬。 他手一个没撑住,直接从榻上滚了下来,被一旁的端明崇眼疾手快地一把接在了怀里。 两人滚作一团掉到地上。 岁晏扑腾得没了力气,满脸全是汗水地趴在端明崇肩上,长发垂在脸侧,衬着脸色更加惨白。 岁晏有些不认人,他双手颤抖地按住端明崇的胸口,颤声道:“神佛对自戕之人……” “会降下大罚吗?” “会……不入轮回吗?” “我会成为孤……孤魂野鬼吗?” “月见……”岁晏喃喃的声音低至细微,“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葬在岁家祖坟?我想我爹娘……” 端明崇没太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但是看他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对,忙抱着他的腰将他半拖到了榻上。 此时,姗姗来迟的君景行搬着燃好的小香炉冲了进来,白烟袅袅而上,如同墨痕入水。 端明崇一边抱着岁晏将他困在怀里,一边抬头去看君景行,蹙眉道:“那又是什么香?” 君景行道:“安神香,很管用——他这是被梦靥住了,一会便好。” 端明崇这才放下心来。 岁晏靠在他心口,手死死抓着端明崇的衣衫,指节发白,将衣衫抓得一片褶皱。 端明崇轻轻拍着岁晏的后背,小声哄他:“不怕了不怕了,我陪着你呢。” 岁晏浑身瘫软地靠在端明崇怀里,不一会安神香起了效用,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君景行知道岁晏对端明崇的心思,也没在这里多留,起身告辞。 岁晏一脚睡到了天黑才昏昏沉沉地醒来,做噩梦总是很消耗精力,他睡了半天,反而更疲倦了。 他揉着眼睛撑着手肘坐起来,惺忪道:“月见,我好渴。” 身旁一阵窸窣声,一个声音轻柔道:“水来了,慢一点喝。” 岁晏还没完全清醒,迷迷瞪瞪地被人喂了半杯水,才勉强张开了眼睛。 端明崇笑着看着他:“醒了?” 岁晏眨了眨眼睛,反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骇然地往后一靠,后脑险些直接撞在墙上,被端明崇眼疾手快的伸手垫了一下。 岁晏将被子拥着往后缩了缩,有些结巴:“殿殿下,您……你您怎么会在这里?” 端明崇:“还口渴吗?” 岁晏不敢让端明崇亲自伺候自己,忙拼命摇头。 端明崇将杯子放下,这才道:“这几日一直没瞧见你,还以为你又病了,所以便想着来侯府瞧瞧你。后天便是小年夜了,我顺道带来了一些宫里的御品来给你尝尝鲜。” 岁晏讷讷点头,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全是汗,连中衣都有些湿了。 岁晏最爱洁,皱着眉头扯了扯袖子。 端明崇道:“要沐浴?” 岁晏点点头,他往外瞥了一眼,皱眉道:“已经天黑了?” 端明崇道:“是啊,你睡了半日了,而且一直紧紧抓着我的衣服。” 岁晏讷讷道:“那……那殿下是在这也坐了半日?” 端明崇笑道:“自然。” 岁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端明崇没有打趣他,道:“我本是想过来看看你就走的,但是刚来时便瞧见你被梦魇住了,便相多陪你一会。” 岁晏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这样啊。” 房门突然被敲了敲。 海棠在门外道:“少爷,君神医吩咐我们烧了热水,您要准备沐浴吗?” 岁晏忙道:“好,马上就去。” 门外传来海棠一声应答,便没了声响。 端明崇起身,道:“那我便先走了。” 岁晏不知道存了什么心思,突然一把抓住了端明崇的袖子,仰着头眨着眼睛看着他:“殿下……” 端明崇疑惑:“嗯?” 岁晏欲言又止,犹豫半天才讷讷道:“宫禁……是不是已经到了?” 端明崇:“……” 端明崇无奈地看着他,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三年前的花灯节上,岁晏便是用这个原因打算留他在侯府过一夜的。 只是当时端熹晨突然出事,留宿侯府自然也不了了之了,没想到岁晏现在还记着。 端明崇忍着笑,道:“是,那侯爷能否留我在府上住一夜呢?” 岁晏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留留留!” 端明崇俯下身,屈指弹了弹他的眉心,柔声笑道:“去沐浴吧,我先去找岁将军说一声。” 岁晏忙披着衣服跑出去沐浴了。 隔壁房间的浴桶被屏风遮挡着,岁晏将衣服脱掉转过屏风,便瞧见满浴桶的药草。 岁晏忙裹上衣服,朝着门外喊:“海棠!海棠!” 门被人推开,君景行捧着一小包草药走进来,淡淡道:“找他什么事?” 岁晏一手拽着披风,一手指着屏风,急道:“那木桶里怎么全是草药,那要我怎么沐浴?今天不是二十一吗,不是初一十五怎么还要用药浴?” 君景行没没说话,反而将手中的药草也一并扔进了热腾腾的水里。 岁晏忙去拦:“喂!” 君景行这才转头,冷淡道:“你知道前些日子从东宫回来,你身上沾了其他的毒香吗?” 岁晏一愣:“啊?” 君景行道:“虽然没多少,对常人是没什么害处,但是你身子骨本就弱,污名残毒未除,就那一点毒香都能要了你的命,好在你没有在东宫待太久,要不然……” 岁晏回想了一番,上次去东宫时好像是听到有人说端如望将那南疆女人送去了东宫,而他去时,那女人已经离开了。 大概是在那个时候,南疆公主身上的毒香在东宫久久未散,沾染了些许在他身上。 岁晏有些后怕,上一世他便是同那南疆公主面对面待了片刻险些惨死的,没想到这一回差点又栽在她手里。 岁晏道:“还好她现在已经死了。” 君景行没听清:“谁死了?” 岁晏:“就南疆那个公主,你听说过没?美得不得了,要是你现在还在挽花楼,指不定第一美人的称号都要拱手让人了。” 君景行:“……” 君景行唇角抽动:“我没想要这个称号,而且你听谁说的南疆公主死了?她不是还好好的吗,而且现在已经入住了五皇子宫里。” 岁晏“呵”了一声,没再多说话。 他哐哐哐拍了拍浴桶,没好气道:“别管那什么公主了,你让海棠把热水给我换了,把药草换成花瓣,留有残香的那种,让人欲罢不能的那种!” 君景行:“……” 君景行匪夷所思道:“你是要做什么去?睡个觉怎么被你说的像是要去侍寝一样……” 岁晏幽幽地看着他。 君景行倒吸一口凉气,骇然道:“你该不会……把太子留下来了吧?” 岁晏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少侠真聪慧,竟然一猜就猜对了。” 君景行朝他抱拳,真情实意地赞叹道:“壮士,您真是好大的贼胆啊。” 第71章 悔恨 君景行道:“你不要命了?” 岁晏用看禽兽的眼神看着他, 道:“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了,你想哪里去了?龌龊!” 君景行险些一口血呕出来:“我龌龊?我只是说你今日不泡药浴才是不要命了, 你想睡太子我才不管你找不找死!” 岁晏:“……” 君景行说完之后顿时发觉自己失言,揉了揉眉心,觉得头疼无比。 岁晏看了君景行半天, 才小声道:“你就龌龊……”君景行:“……” 君景行不想和他讨论龌不龌龊的问题,尽量绷着脸, 冷声道:“你身上的毒还在发作,不用药浴压下去, 半夜指不定又要发疯地疼,你是想做风流鬼还是安安稳稳睡个觉?” 岁晏的狼狈样端明崇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他实在不想再丢人些, 只好道:“成吧,你弄吧。” 君景行冷笑着又将浴桶旁的药草给倒了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煎药。 岁晏捏着鼻子在浴桶里泡了半天, 才冲洗干净,披着衣服回了房间。 端明崇同岁珣寒暄过后,才回到了岁晏的偏院。 他一推开门, 便瞧见岁晏正抱着被子往床上铺。 端明崇道:“阿晏?”岁晏百忙之中回过头, 道:“殿下回来了。” 端明崇笑道:“你在做什么?” 岁晏将两床被子分别卷着放在榻上, 老老实实道:“给殿下铺被子。” 端明崇一愣:“我……在这里睡?” 岁晏点头, 道:“侯府很少有人留宿,客房不知道多久没收拾了,殿下在我这里凑合吧。” 这话一听就是在胡说八道, 端明崇无奈地看着他,不好戳穿他,只得点头。 岁晏和端明崇在外室用了些饭,闲来无事可做便拖着端明崇脱了外袍上了床。 岁晏本因身上的药味想给端明崇收拾客房,但是思来想去,好不容易把人留下来了,要是不睡一起好像太亏了,所以只好折中,一张床,两张被子。 岁晏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道:“殿下,你在宫里往往什么时候入寝啊?” 端明崇坐在床沿,正抬手取发冠,闻言偏头想了想,道:“亥时。” 冬日里岁晏恨不得长在床上,无法理解端明崇这种亥时休憩,早上天还未亮便要起床上朝的习性。 岁晏坐起来帮着端明崇将发冠取了下来,虚虚推着端明崇躺在了床上,帮着他把被子扯了上去,殷勤得不得了。 端明崇无奈笑道:“你照料好自己就行了,不必管我。” 岁晏道:“殿下是客,应当的!” 他说着,还探着身子将烛火吹灭了。 平日里,岁晏一般吃完饭看了会书便睡觉了,时辰绝对不会超过戌时。 而现在,端明崇就躺在他身边,青幽的檀香隐隐传来,令岁晏不免有些意动。 他翻了个身,半睁着眼睛去看端明崇。 端明崇一向食不言寝不语,在榻上绝对不会主动同他说话。 岁晏看了一会,感觉端明崇的呼吸变得平稳了许多,小声道:“殿下,殿下你睡了吗?” 端明崇羽睫轻轻动了,张开眼睛,冲他一笑:“还没有。”岁晏:“……” 岁晏干巴巴道:“哦,那殿下快睡,明日还要早起呢。” 端明崇“嗯”了一声:“你也是。”说着,又阖上了眸子。 岁晏又耐心地等了半个时辰,才放轻声音,道:“殿下?” 他这次只唤了一声,因为他怀疑之前那次是他声音有点大,是把端明崇给吵醒的。 看模样睡得正熟的端明崇动了动,睁着眼睛有些好笑:“阿晏,我还没睡着,你有什么事便直接说吧,还是我挤着你了?” 岁晏:“……” 岁晏一言难尽地摇摇头:“殿下快睡吧。” 岁晏本是想趁着端明崇睡着缩他怀里抱一会占点便宜的,谁知道端明崇似乎不按常理出牌,这么长时间还没睡着。 第三次,岁晏耐心地等了一个多时辰,期间他眼皮一直在打架,最后终于撑到了亥时一刻,他打了个哈欠,轻轻凑到端明崇面前,道:“殿下?” 这一回,端明崇大概是真的睡熟了,羽睫颤都没颤。 岁晏被他吓怕了,也不敢往他被子里钻,他擦掉眼角的泪水,轻轻凑到了端明崇的枕头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端明崇俊美的睡颜。 天潢贵胄,生来似乎都带着一股贵气,就算是睡着,也让岁晏不敢做一些不轨的举动。 岁晏看了半天,才终于下定决心。 他微垂着眸子,羽睫一直在颤抖,接着,岁晏做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胆大妄为的举动——他凑上前,轻轻在端明崇唇角落下一个蜻蜓点水似的吻。 这或许根本就不算吻,轻微的一触即分。 岁晏只碰了一下便飞快缩回了自己被子,将被子拉到头顶,不敢再出来。 岁晏直接熬到了子时才浑浑噩噩地睡去。 第二天一大清早,君景行来敲他的门。 岁晏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进来。” 君景行端着热水进来,随口问道:“昨天睡得好吗?” 岁晏愣了一下,才瞥到一旁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端明崇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岁晏突然回想起昨晚那个大逆不道的偷吻,顿时抱住了头,一头栽到了枕头上。 君景行将岁晏的衣服在炭盆旁暖了暖,甩手扔给他,道:“别当鹌鹑了,快起床。” 岁晏捶了捶枕头,痛苦道:“我真是大逆不道,有辱斯文……” 君景行蹙眉:“不就是起个床吗,怎么就辱斯文了?” 岁晏又捶了会枕头,才披头散发地穿衣服起了床,道:“太子殿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君景行道:“天还没亮的时候,同你哥一起进的宫。”岁晏神色恹恹:“哦。” 君景行看他这副没睡醒的样子,迟疑道:“昨晚你和太子……” 他话还没说完,岁晏就猛地一激灵,骇然地看着他:“我不是,我没有!” 君景行:“……” 君景行幽幽看着他:“没有什么?我还什么都没说,你急着否认什么?” 岁晏忙捂住嘴,耳根却一点点红了。 君景行了然:“哦,我明白了,你……” 岁晏截口道:“你不明白!” 君景行揶揄地看着他。 岁晏放下手,垂着眸瞧着自己的发梢,轻声道:“我有些害怕。” 君景行愣住了,他一向觉得岁晏此人天不怕地不怕,就他这种连当朝储君都敢觊觎的性子,哪里还会怕什么。 但是当他这句没什么情感的“我害怕”一说出口,君景行就突然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了。 岁晏胡乱理了理墨发,偏头看着一旁镜子里的自己,半天才喃喃道:“我只是……碰了他一下,都害怕得要死……” 但是他在怕什么? 岁晏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是怕两人伦理不容于世,遭受旁人劝阻唾骂?不是,岁晏根本不在意这个。 那是怕端明崇对自己……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爱慕之情,这一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岁晏伸手朝着铜镜探去,指尖轻轻抵在镜中他有些模糊的脸上,轻声道:“如果他对我的情感根本并不像是那样的爱慕,那我做的那些暧昧的举动和说出的话,在他看来,会不会就是一个笑话?” 如果有朝一日,端明崇知道了自己对他存着的心思,会不会觉得他很恶心,从此疏远他,厌恶他? 岁晏只要一想到这个,浑身就发冷。 君景行一把抓住了他放在铜镜上的手,道:“你喜欢他这么多年,到现在悔了吗?” 岁晏抬头看他,轻轻摇头:“我从不会后悔。” 对于让他悔恨之事,他会选择遗忘;怨怼之人,他会老死不相往来。没人能让他后悔。 君景行伸手揉了揉他的头,无奈道:“那你现在想如何?放弃他?” 岁晏将发冠递给他,让君景行帮他束发:“我还不知道。” 君景行给他束发,漫不经心道:“这条路本就是歧途,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陪你走到最后,你在一开始不就早做好准备了吗?” 岁晏看着镜中越看越陌生的脸,微微垂眸:“我没有。” 起初,岁晏只是想靠着端明崇那点微末的火光聊以慰藉,能让他在这处伤心地寻到一个缘由活下去。 但是在不知不觉间,那豆大点的火光添薪加火,逐渐一点点烧成了烈烈大火。 而岁晏经历过世间悲苦孤寒,对这种温暖才更加抗拒不了。飞蛾扑火,不是没有道理的。 岁晏起了床后,恹恹地躺在软塌上晒太阳。 岁晏已经许久没有发病了,乍一这样,君景行有些不适应,他哄着劝着岁晏喝了半碗药以防万一,在原地想了半天,还是让海棠把岁珣给叫来了。 岁珣本是要出门找江宁,听到海棠说岁晏有些不对,皱着眉到了偏院。 岁晏正闭眸睡觉,岁珣走上前,伸手在岁晏额头摸了摸。 岁晏张开眼睛,瞧见岁珣撑起身体坐起来,笑道:“兄长今天怎么没出去?” 岁珣道:“你是不是有些发热?” 岁晏自己试着摸了摸,摇头:“好像没有。” 岁珣这才放心,道:“我等会再出去。” 岁晏点点头。 岁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岁晏道:“兄长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 岁珣这才道:“明年开春之后,我带着你去江南过一段时间吧,岁家祖籍在江南,鸟语花香四季如春,很适合游玩养病。” 岁晏一愣,道:“江南?” 岁珣道:“嗯,我大概有三四年不用去边疆,我们能住上许久,你觉得如何?” 岁晏眸子微动,心猛地往下沉,他有些看不准岁珣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离开京城。 岁晏沉默了一会,才道:“过年再说吧。” 岁珣道:“好,我们等着。” 岁晏正要点头,才像是反应过来似的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我们?” 们? 岁珣道:“嗯,江宁说想去江南看看山水,我已经答应了,带着你去只是顺便,你不去也没什么大事,在候府看家也可以。” 岁晏:“……” 岁晏将毯子一掀盖在头上,闷声道:“恭送兄长。” 岁珣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了,有些疑惑的被岁晏强行送了客。 岁晏又在藤摇椅上睡了一会,耳畔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 岁晏迷糊地喊:“月见……” 有人在他耳畔轻笑:“是我。” 岁晏一僵,猛地将毯子一掀,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喜色:“殿下!” 方才的进退维谷,黯然魂伤在端明崇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瞬间一扫而空。 岁晏心道:“去他的放弃,我重活了一世,不是让自己活得这般束手束脚的。” 岁晏盯着端明崇俊美的脸,喃喃道:“这是我的。” 端明崇疑惑:“什么?” 岁晏敢说不敢做,忙摇头。 端明崇拢着宽袖,含笑看着他:“怎么还在睡?你一天到晚都睡不够吗?” 岁晏摸了摸鼻子:“没什么其他的事干,只好睡觉。” 端明崇笑着将他扶起来,道:“我正好要去城外相国寺一趟,要随我一起前去吗?” 岁晏:“相国寺?” 相国寺更雪…… 岁晏有些不想去,三年前他见了那仿佛通晓今生前世的和尚后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唯恐那和尚一言不合便把自己平白得来的一世给击成泡沫。 岁晏有些为难:“我不太……” 端明崇道:“年二十七有祭天大典,我需在相国寺吃斋抄经三日,寺中的吃食我有些吃不惯,便带了东宫的几个厨子过去做素斋,不知侯爷……” 岁晏道:“这还用说吗,我在侯府实在是无聊,去相国寺多有趣,走走走,我去收拾东西。” 端明崇:“……” 第72章 下签 岁珣不在, 岁晏给厉昭留了几句话转告给他,便收拾一堆东西, 跟着端明崇上了去相国寺的马车。 前几日下过一场雪,相国寺的山路极其难走,岁晏和端明崇走走停停, 半天才终于到了。 相国寺的人已经为太子殿下收拾好了住处,端明崇吩咐人将岁晏那乱七八糟的东西搬了过去。 岁晏拢着小手炉, 左右看了看落雪未化的寺庙,道:“殿下经常来相国寺吗?” 端明崇点头:“还好, 我现在要去见更雪大师,你要随我一起去吗?” 岁晏有些迟疑, 当年他见更雪不过片刻, 却也从只言片语中得知了更雪知道自己重生之事。 他当时方寸大乱,没有多说一句废话便落荒而逃。 事情虽然过去了三年,岁晏对更雪还是有种不知名的忌惮。 他沉默时间太久, 端明崇道:“阿晏?” “啊?”岁晏回过神,道,“成啊, 去, 我上次来相国寺见更雪大师未谈多少话便贸然离开, 仔细想想真是太过失礼, 这次正好前去同大师致歉。” 端明崇笑了笑,没说话,带着他去了后院的庙宇。 青木雪廊下, 一袭僧袍的更雪跪坐在席居上,面前小香炉生烟,徐徐飘上。 三年过去,更雪分毫未变,见到岁晏和端明崇一同前来,并没有丝毫诧异,含笑着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端明崇回礼,笑道:“侯爷同孤一起前来叨扰,大师勿怪。” 岁晏微微颔首,淡淡道:“大师安好。” 更雪笑了起来,道:“一别多年,侯爷精神了不少。” 岁晏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大师倒是一丝未变。” 更雪装作没听出他语气中的敌意,请两人坐下,顺道泡起了茶。 清水很快滚起来,茶香扑鼻。 岁晏唯恐更雪同端明崇说一些有的没的,不过仔细一想,像更雪这等得道高僧,定是不会乱嚼舌根的。 更雪为两人倒了茶,对着岁晏道:“侯爷身体似乎有恙?” 岁晏道:“劳大师忧心,没什么大碍。” 岁晏抿了一口茶,眉头皱起,似乎是茶不太合胃口,他将杯子一放,不喝了。 端明崇有些尴尬地看着他,小案下轻轻碰了碰岁晏的腿,让他不要胡闹。 岁晏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更雪猛瞧。 更雪也不觉得他失礼,同他对视了一眼,偏头笑了。 岁晏不再开口说话,端明崇松了一口气,又同更雪寒暄了几句。 端明崇是为了祭天大典而来,也不能在更雪这里久待,只是随意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 端明崇起身,正要离开却发现岁晏还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没有想走的打算。 “阿晏?” 岁晏抬起头,朝着端明崇乖巧一笑:“殿下前去忙吧,我反正在相国寺也闲来无事,正好在大师这同大师一起讨论佛法。” 佛法? 端明崇迟疑地看着他,小声道:“你信佛?” 岁晏:“……” 岁晏笑容几乎维持不住,胡乱道:“现在信了,殿下快去忙吧,我等会便去找你。” 岁晏没有分寸,更雪大师应该是有的,端明崇也不再担心两个人会打起来,便朝着更雪一笑,转身离开了。 端明崇一离开之后,岁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更雪,眸中全是冷意。 更雪被岁晏这般注视,完全不觉得失礼,他性子温吞,慢条斯理地喝了半杯茶,才轻笑道:“侯爷有话直说吧,贫僧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岁晏喜欢这种开门见山的性子,直言道:“你上次说的我们两人曾见过,是在什么时候?” 更雪端着得道高僧的神秘莫测,轻声道:“在梦中。” 岁晏:“……” 这和尚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怎么说起话来竟然这么不端庄? 不端庄的和尚笑道:“前尘往事,恍如黄粱一梦,侯爷既然都知道了答案,何必有多此一问,贫僧还当您是要问的旁的问题。” 岁晏垂下羽睫,半天才低声道:“信神佛,会如何?不信又如何?” 更雪淡淡道:“信我佛,自戕自有惩戒;不信我佛,无论是下地狱还是上刀山,便碍不着侯爷的事了。” 岁晏没说话。 更雪看着岁晏颇有些失落的神色,伸手从小案底拿出一个木签筒,探到岁晏面前,道:“侯爷来抽一根签吧。” 岁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摇头拒绝了。 “我不信神佛。” 更雪凝视着他,动作未动。 两人僵持片刻,岁晏才伸出手,随意抽了一根签,递给了更雪。 更雪看了看,唇角笑意更深。 “下签。” 岁晏呵了一声,道:“所以我说我不信,要不再让我抽一回,我肯定能抽到上签。” 更雪:“……” 更雪失笑地摇头,道:“侯爷所忧心之事,阻隔重重险,稍有行差踏错,恐不得善终。” 岁晏沉默了半天,才敲了敲桌子,执意道:“这个不算,我还要再抽一个。” 更雪将盒子放回去,道:“侯爷若是不信我佛,自当不会信和尚的浑话,抽与不抽,又有什么差别?” 岁晏说:“图个心安,鬼神这种事情,可以不信,但是不能不敬畏,你不让我抽,我这几天都心难安。” 更雪还是摇头。 岁晏撇撇嘴,只好歇了心思。 更雪看岁晏的神色,笑道:“侯爷是在担心我会将前尘之事告诉太子殿下?” 岁晏挑眉看他:“你会吗?” 更雪:“自是不会,此乃天机。” 岁晏:“呵,方才你还说只是黄粱一梦,若是天机你便不会同我敞开了说这件事儿,前尘之事,子虚乌有,若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谁会信?” 更雪笑道:“侯爷通透。” 岁晏想了想,又道:“如果下回三皇子端执肃过来相国寺了,你倒是可以同他掰扯掰扯。” 更雪:“……” 饶是更雪再波澜不惊,还是被岁晏这番话说得有些无语。 岁晏在更雪这儿喝了几杯茶,途中又提起要重新抽签的事,全都被更雪给拒绝了。 岁晏临走前,瞥了一眼更雪小案下的签筒,心中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他被东宫的宫人引着去了相国寺的后院,端明崇已经忙完回来,正站在门廊下微微抬头瞧着屋檐上叽叽喳喳的一窝麻雀。 他眉头皱着,似乎觉得有些烦心。 岁晏将手炉递给一旁的宫人,蹲下来在地上团了一个雪球,直接甩手扔到了屋檐上。 雪球砰的在屋檐上炸开,将屋檐上的麻雀惊得乱七八糟地扑腾乱飞,很快便消失了。 端明崇:“……” 端明崇偏过头,瞧见岁晏正在得意洋洋地朝他笑着,一双细白修长的手冻得冰凉微红。 端明崇无奈地走下来,扯着他的手往房里走,道:“同更雪大师在谈了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岁晏抓着端明崇的手悄悄地往端明崇袖子里钻,他随意道:“佛法。” 端明崇被逗笑了:“那你倒仔细同我说说,你们具体谈了什么?” 岁晏一时答不上来,只好冲他乖顺地笑。 房间中没有地龙,便多放了几个炭盆,这一会功夫已经暖了起来。 岁晏冰凉的手拼命往端明崇袖子里钻终于被抓住,端明崇将他的手给扯了出来,微瞥了他一眼。 岁晏人畜无害地笑笑,不敢再占便宜,颠颠地跑到炭盆旁蹲了一会,手才暖和了。 此时天色已晚,没一会便有人送来素斋。 岁晏胡乱拨了拨,满是期翼地看着端明崇:“殿下,你应该带做点心的厨子来了吧?” 他眼中里全是期待,端明崇却摇头:“没有。” 岁晏僵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啊?” 端明崇看到他一副震惊又失望的神色,没再打趣他,忍笑道:“先吃饭,吃完了再吃点心,要不然你光吃点心哪里还吃得下去饭?” 岁晏这才松了一口气,觉得端明崇真是越来越坏了,要是放在以前,他才不会这么骗自己。 两人吃完了素斋,岁晏如愿以偿吃到了心心念念的馒头。 他一边吃得热泪盈眶一边暗暗下决心:“太子登基后无墨也别想跑,反正他也是我爹的人,留在侯府应当也是愿意的。” 他自顾自地替无墨谋好了出路,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完美,心满意足了。 端明崇用完了膳,又去相国寺点长命灯,岁晏一个人无聊,只好在房里看书。 他看了一会端明崇还没回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心头膈应。 岁晏在床上滚了一会,最后一咬牙,披着外袍走到了外室,朝着宫人道:“能将随行来的厨子叫过来吗?我有些事情要吩咐他。” 宫人道:“侯爷是想吃点心吗?” 岁晏道:“不是不是,你尽管去叫便是了。” 宫人这才不明所以地跑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端明崇才满身寒霜地从外回来。 他先在外室将外袍脱下,在炭盆旁烤了一会将身上的寒气驱掉,这才走去了内室。 岁晏已经到了床上,此时正趴在枕头上,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 端明崇走上前:“阿晏?要睡了?” 岁晏忙坐起来,道:“殿下,你会解签吗?” 端明崇疑惑道:“什么?” 岁晏将手从背后伸出来,露出来一把的竹签。 端明崇:“……” 岁晏冲他眸子一弯,道:“我把所有的上签都抽出来了,殿下快帮我解一解,我是不是事事如意,否极泰来?” 端明崇:“……” 端明崇艰难地道:“你这签……都是哪来的?” 岁晏睁着眼睛说瞎话:“更雪大师那抽来的。” 端明崇看了看岁晏手中一把的签,足足十多个,木口,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岁晏眨眼,催他:“殿下,快解啊。” 好不容易让无墨偷来的。 端明崇头疼地按住了额头。 作者有话要说:更雪:嗯?嗯嗯?我签呢? 第73章 妄动 自从抽到那个下签后, 岁晏膈应到不行,思来想去还是让无墨去更雪禅房把那木签筒给偷了回来。 无墨回来的时候一言难尽地将签筒递给他, 幽幽问:“少爷,你不是说不信神佛吗?” “少废话。” 岁晏盘腿坐在榻上,将签筒哗啦啦晃了半天, 随手一抽瞥了一眼,顿时面有菜色。 又是下签。 无墨凑过去:“什么签?” 岁晏气得要死, 指使无墨:“把那个炭盆给我搬过来!” 无墨照办,炭盆中火烧得正旺。 岁晏跪坐起来, 蹙眉在签筒里一顿乱翻,将所有的下签中签都挑选了出来, 全部都扔在了签筒里。 火顿时烧了起来, 噼里啪啦一阵响。 扔完之后,他双手捧着签筒,装作虔诚地闭眸又晃了两下, 一支签掉下来。 岁晏忙去捡,眸子一弯,朝着无墨看他的签:“上签!” 无墨:“……” 无墨说:“告辞了。” 连无墨这种与世无争的性子都被岁晏的举动弄得无语至极, 更何况是端明崇了。 端明崇走到榻边坐下, 用手指点了点岁晏手中的签, 发现那其中竟然真的都是上签。 端明崇无奈道:“你抽这个做什么?” 岁晏将上签在榻上排成一排, 道:“寓意好啊,虽然不信神佛,但是抽签若是上签, 好歹能给自己心里一丝期翼和安慰。” 端明崇道:“你对什么有期翼?” 岁晏手指顿了顿,抬头狡黠一眨眼:“姻缘。” 端明崇:“……” 端明崇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好在岁晏今日爬山倦极了,又自己折腾了一阵,很快便没力气再玩闹,端明崇见他困得要死还要缠着自己解签,只好随手捏起一个,哄了他几句福泽深厚事事遂心,岁晏这才作罢。 他心满意足地将一堆上签用红绳缠好,放在了自己枕头下,自己直接趴在了上面。 他睡觉本就早,自顾自地酝酿了会睡意,便彻底没了意识。 端明崇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再回到内室,便瞧见岁晏卷着被子蜷缩在床里,睡得正熟。 端明崇无奈摇头,走上前将他散开点的被子掖了掖,正要去拿一床被子睡觉,却听到一旁的岁晏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身体一颤,猛地清醒了。 岁晏做噩梦时总是这样,端明崇被吓了一跳,忙凑上前看他。 岁晏已经张开了眼睛,他不知做了什么噩梦,额角全是冷汗。 微弱喘息片刻,他才迷迷瞪瞪道:“殿下,天亮了吗?” 端明崇轻轻拍着他的胸口,柔声道:“你才刚睡着没一会,是做噩梦了吗?” 岁晏迷茫看着他,半天才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端明崇声音更柔:“那再睡一会吧,别怕,我在这里。” 岁晏每次做噩梦时端明崇总会柔声安抚他,轻声说着“我在这里”,而本来全身冷汗的岁晏在听到了这句话,竟然奇迹般地安稳下来,如鼓的心跳也逐渐平复。 岁晏抓了一把他的袖子,眸子撑不住地阖上,但是还是在坚持说话:“你答应过的,别走。” 端明崇轻笑道:“好。” 岁晏的手才轻轻垂了下来,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岁晏之前的病还没好,再加上晚上没吃药,睡熟时还是做噩梦,但是今天不知是不是端明崇在他身边,清幽的檀香气息一直隐隐约约萦绕在鼻息间,让他在睡梦中也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他今夜做了个乱七八糟的噩梦,但是却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没有像之前那般感同身受,所以也并不觉得有多害怕。 梦中,他瞧见火焰冲天,月见火红的衣衫染成寸寸火星,一点点往他身上烧。 他看见王府寸寸倒塌,火星和飞雪飘飘然落下。 前世只惊鸿一瞥的小太子还没有到人大腿高,手中拿着琉璃瓶好奇地蹲在雪地上晃着,里面的寒蝉响成一片,夹杂着周遭噼里啪啦的火烧声,震耳欲聋。 岁晏如同一个幽魂站在废墟中,衣摆飞火,他朝着火海旁玩耍的小太子伸出手,道:“殿下。” 小太子好奇地抬起头,瞧见他似乎十分欢喜,眸子轻轻弯起,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黑色的怪雪,张开小手朝着他欢快地扑了过来。 岁晏本能地想要去接他,张开手时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沐浴在火海中,他吓了一跳,忙道:“别过来!不要过来!” 梦中他撕心裂肺地想要喊出声,却感觉浑身无力连声蚊子声都发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端明崇朝他扑来。 火焰顿时蔓延开来,直直烧到了小太子身上。 端明崇发出一声被烈焰灼烧的痛呼。 岁晏:“明崇!” 端明崇浑身浴火,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他嘴唇苍白,喃喃道:“阿晏……” 岁晏想要去推开他,却根本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烧上去。 接着眼前突然一黑,画面一转,年少的太子饮下一杯酒后,不过片刻,便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 岁晏就在一旁瞧着,他看着周遭人乱成一团,嘶声嚷着唤太医; 端如望将杯子扔下,脸上全是诡异的笑容; 端执肃和宋冼脸色惨白,似乎是惊住了,以及…… 以及人群中的另一个自己。 年少的岁忘归手中还捏着橘子,有些茫然地看着缓缓倒下的太子。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个人的生死决定了自己的一生。 岁晏自小养尊处优,前世若是没有端明崇身死那件事,他会一生无忧,没心没肺地活到老死——就如同这一世一样。 岁晏如同一个过客,几乎冷漠地瞧着这一幕幕从他眼前闪过,最后定格在端明崇垂在地上的惨白的手腕上。 岁晏浑浑噩噩地想:“前世他身死,我不得善终,这一世他还好好活着,而我……” “阻隔重重险,稍有行差踏错,恐不得善终。” 岁晏迷茫地动了动,心想:“……我也要不得善终吗?” 那他重生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 亥时刚过,端明崇将手中的经书放下,正要吹灯安歇,突然感觉一旁的岁晏在小声地说话。 他凑了上前,发现岁晏正在小声的呜咽。 端明崇愣住了。 除了当年岁晏发病再也忍受不住痛苦时端明崇见他哭过,自那之后岁晏就算落泪哭泣也全都是假哭,用来博取旁人同情的。 而现在,他只是睡个觉,怎么就哭得像是个孩子? 端明崇轻轻将他眼角的泪水抹掉,岁晏还是有些止不住哭。 再这样哭下去,怕是要伤神。 端明崇想了想,微叹一口气,将岁晏的被子掀开,轻手轻脚地钻了进去,接着小心地将岁晏拢到了自己怀里。 岁晏不知又梦到了什么伤心事,哭得时候还不忘把两只爪子往端明崇腰上放,可以说是睡熟也不忘占便宜了。 端明崇有些尴尬,但是却不想把他闹醒,便任由他搂着自己的腰,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 端明崇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睡吧,不要怕,没什么可怕的。” 岁晏迷迷糊糊间似乎被他安慰住了,他将脸靠在端明崇胸口,不知道呢喃了什么,轻轻在端明崇身上蹭了蹭。 眼泪蹭了他一身。 端明崇轻叹了一口气,感觉到岁晏还是在微微发抖,手回抱住岁晏,在他后背轻轻拍着。 岁晏被安抚着,终于止住了哭,没一会就彻底睡熟了。 自那之后,再无噩梦。 反而。 一大清早,岁晏是被外面的鸟啼声吵醒的,他揉着眼睛呆了一会才清醒,双手胡乱在床上摸了摸,发现被子已凉,端明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门了。 不知道为什么,岁晏浑身发软,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的梦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只好认定自己又做了个伤神的噩梦。 岁晏嘟囔:“看来还是让月见跟来比较稳妥。” 他正要掀被子起床,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似乎有些不对劲。 岁晏面无表情地掀开被子一角,往里面看了看,接着腾地按住了被子,脸庞猛地发红。 岁晏僵坐在床上半天才终于消化了自己似乎有些不端庄的事实,他欲哭无泪地将头埋在被子上半天,才猛地钻回了被子里。 被子一阵乱动,岁晏飞快换了身衣裳,抱着脏了的中衣跑了出去。 他亲力亲为地将炭盆搬出去了一个,避着东宫的人在后院的角落,把手中的衣服扔到了炭盆中。 毁尸灭迹。 岁晏满脸通红地回了房间,被炭盆熏得更觉得热,他打开了窗户,外面叽叽喳喳的麻雀顿时扑腾飞走了。 屋檐上的落雪絮絮飘下,落在岁晏脸上,把他冰得一激灵,彻底清醒了。 岁晏将手臂放在窗棂上,将头埋了进去。 他打死自己都没想到,前世活了二十三年,加上今世的三年多,整整二十六岁的人了,竟然还会有像是毛头小子一样的反应。 岁晏十五岁刚通人事时便被牵连幽禁在王府中,那时根本没有人告知他关于男女的情爱之事,而之后又因为端熹晨对他的猥琐欲望,让他对此事更是恶心厌恶至极,过了三四年才缓和回来。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他已是油尽灯枯的将死之状,根本无心顾全旁的事,能活着就不错了,从而导致了他那么大了,对情爱之事还是一知半解的懵懂状态。 但是没吃过猪肉还是见过杀猪的,岁晏就算再不懂,也活了二十多年,知道只有十四五岁的毛头小子才会这么不成熟,在梦里就…… 岁晏几乎要抓头发了:“我昨天到底梦到了什么梦到了什么?我是禽兽吗?” “龌龊下流!说的就是你!岁忘归啊岁忘归,你的脸为什么不一起烧了?你要脸干什么!?” “现在还是在寺庙,满天神佛都瞧着你——哦我不信佛来着——那也不行!这么不端庄,会遭雷劈的!” 他自顾自骂了一通后,又唯恐自己因为这种尴尬的事情犯病,便立刻故技重施地自己开解自己。 “不对,虽然我活了这么久,但是这个身体也才二十岁不到,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这样应当是很正常的。” 正常的…… 他呢喃了半天“正常”,最后崩溃地捶了捶窗棂:“怎么想都不太正常,我就应该带月见过来的!” 他自怨自艾半天,才飞快跑了出去,随便抓来一个宫人,道:“去找随行的厨子过来,我有事找他。” 宫人:“……” 宫人脸上全是疑惑,十分不明白堂堂侯爷为什么有事不吩咐他们,而非得要去找厨子。 没一会,无墨就端着馒头优哉游哉过来了。 岁晏满脸严肃地接过馒头,随口塞了一个在嘴里,道:“我唔唔唔……” 无墨皱眉道:“食不言。” 岁晏咽下馒头,正色道:“我吩咐你一件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让第三个人知道我就把你的文书户籍给烧了。” 无墨见他这么严肃,也有些重视起来。 “侯爷吩咐,要我下刀山我不去火海。” 岁晏道:“去下山给我买本医书来,关于……的。” 无墨一愣,怀疑自己耳朵聋了,他试探着发问:“关于……什么的?侯爷再说一遍。” 岁晏一字一顿:“欲、火、妄、动。” 无墨:“……” 岁晏:“……” 两人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岁晏悄悄低下头,脸红到了耳根。 作者有话要说:无墨【破音】:我户籍呢?拿来,我自己烧!! 第74章 心疼 岁晏难得在房中安安分分待了一整日, 更雪曾让小沙弥过来请他过去钻研商讨“佛法”,岁晏因为心虚, 随手塞给了小沙弥一把蜜饯把人打发走了。 端明崇在外忙了一整日,入了夜才回来。 岁晏正在炭盆旁削东西,瞧见端明崇回来忙抬起头冲他笑。 端明崇浑身疲累, 一瞧见岁晏的笑容,却意外得不觉得有多倦了。 他走上前, 疑惑地看着岁晏衣摆上的木屑,道:“你在削什么?” 岁晏随手将木屑抖落掉, 将手中削了一半的木签给端明崇看,老老实实道:“我在削签。” 端明崇看了看他脚边削得整整齐齐的木签, 更加茫然了:“削木签做什么, 昨日在更雪大师那你不是抽了许多上签吗?” 一提到这个岁晏就气:“别提了,更雪今天让五六个小沙弥过来来我这里要他的签筒,我刚开始随手抓了一把蜜饯打发了, 谁知道后面接二连三又来了许多,吵着闹着要签筒,我只好给他们了。” 端明崇:“……” 端明崇揉了揉眉心, 又开始觉得累了:“你怎么会给他们?” 照岁晏的性子, 若是真的想要, 就算是整个相国寺的僧人过来吵闹, 他也不会给。 岁晏嘟囔道:“不给他们,我的蜜饯就要给完了。” 端明崇:“……” 端明崇幽幽叹了一口气,伸手将他头发上的木屑拿掉, 轻声道:“所以你就自己削?” 他随手拿起削好的一个看了看,别说,倒还真的有模有样的,上面还刻了一排小字——上上签,万事遂心,心想事成。 他竟然还自己给自己解了签。 端明崇无言以对。 “自己削多好啊,要什么有什么。” 岁晏说话的空当,已经熟练地削好了一个,他将脚底下一堆的上上签捧起来放在桌子上。 端明崇无奈了,也没再阻止他:“天色晚了,你不睡觉吗?” 岁晏头也不抬,拿起脚底下一块木头,道:“我还要削个签筒,削完了就睡。” 端明崇看他满脸认真,也劝不动,只好自顾自地去沐浴。 岁晏削到一半时有些累了,随手甩了甩酸涩的手指,收拾好的端明崇正好进来内室。 岁晏偏头一看,登时愣住了。 端明崇一身白色中衣,长发湿哒哒地披在背后,举着烛台撩起帘子从外走出,许是因为方才无人,他面无表情,火光映着他的面容又温和却又冰冷。 岁晏的心突然乱跳了一拍,接着就像是打鼓一样噗通乱跳。 他手中的签筒和小刻刀脱了手,从他衣摆上一路滚下去,落在地上发出一阵轻响。 端明崇看见岁晏,脸上的冷漠缓慢消失,温柔地看着岁晏,道:“阿晏?怎么了?” 岁晏猛地回神,他胡乱地捡起地上的刻刀和签筒,胡乱在上面刻了几刀,耳根泛红地摇头,讷讷道:“没、没有,我没怎么。” 恍惚间,他猛地想起了昨夜梦中的片段。 端明崇俊美的脸一闪而过,接着他像是被人整个环抱住,温柔的触感包裹住他,再然后……便没有了。 饶是如此,岁晏依然满脸发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端明崇“哦”了一声,道:“那你削完早些睡,后天我们就回去。” 岁晏忙点头,他余光扫着端明崇上了塌躺下,才浑浑噩噩地瞥了一眼手中的签筒。 岁签筒上歪歪扭扭刻了两个字——明崇。 崇字只刻了一半。 岁晏:“……” 岁晏像是见鬼一样瞪着签筒上的字,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他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飞快地将削了半天的签筒给扔到了炭盆里。 火光吞噬,很快便成了一把灰烬。 岁晏喃喃道:“我完了。” 当他无意识地在签筒上刻出端明崇的名字时,突然感觉心中一张不知名的屏障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碎裂成了粉末。 岁晏在炭盆旁坐了半天,才去沐浴换了衣裳,磨磨蹭蹭地上了床。 端明崇习惯在亥时入寝,就算上了榻也是在看书,瞧见岁晏满脸发红地往床上爬,随手扶了他一把。 谁知岁晏却像是受惊的兔子,险些直接蹦出去,捂着端明崇碰到的地方骇然看着他。 端明崇讷讷道:“我……只是想扶你一把……” 岁晏这才意识到自己受惊过度,他点点头,尴尬道:“对不住。” 端明崇也没在意,道:“睡吧。” 岁晏钻到了被子里,掀起被子一角一眼一眼地瞥着端明崇。 端明崇看了两页,被岁晏总是时不时瞥来的眼神看的哭笑不得,他放下书,微微俯身掀起他的被子一角,笑道:“在看什么,还不睡觉?” 端明崇已经干了的墨发垂下时正好落在岁晏的枕头上,皂角的清香阵阵传来,其中还夹杂了一股细微的诡异味道。 岁晏不着痕迹嗅了嗅,脸色有些沉了下来。 味道虽然淡若无闻,但是却很容易辨认出来——是血的味道。 端明崇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不谙世事,轻易相信他人的软糯性子了,既然身在王室中,便要手染鲜血,这是岁晏早就知道的。 岁晏心想:“他不这样便护不住自己,这是对的。” 他怔怔地看着端明崇,当年年少温和的太子依旧是那身温良谦让的皮囊,只是那颗心却在不知不觉变了。 三年前的端明崇是温良纯善过头,才会被人一步步逼着迫害;而现在他运筹帷幄,杀伐果决,岁晏有时都会觉得他像是一个陌生人。 他一边觉得欣慰欢喜,一边又觉得失落惋惜,两厢情绪交缠,让他矛盾极了。 岁晏从被子钻了出来,小声道:“我饿了。” 端明崇蹙眉:“你晚上没用饭吗?” 岁晏瞥了一眼床头的上上签,低头道:“我忘记了。” 端明崇几乎被他气笑了,无奈地道:“你连吃饭都会忘记啊,宫人都没来唤你吗?我去问问他们。” 宫人当然不敢不叫,只是岁晏当时沉迷上上签,随意把他们打发走了。 岁晏忙抓住端明崇,道:“不关他们的事,是我的错,没事的,我去找厨子做点馒头吃就好了,不用劳烦殿下。” 端明崇:“但是……” 岁晏套上袜子,又裹了见褐色大氅,随口和端明崇说了几句,便飞快跑了出去。 随行下人的房间都在隔壁,岁晏找了个宫人问了一句,很快便找到了无墨的房间。 无墨正在上床睡觉,突然听到自己的房门砰砰砰一阵作响,疑惑扬声道:“谁啊?” 岁晏:“我。” 无墨立刻拉起被子蒙住头:“我不在!” 岁晏:“……” 片刻后,岁晏坐在无墨房间中,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哆嗦道:“你你你怎么不不用炭盆?不不不冷吗?” 无墨说:“不不不不冷。” 岁晏:“……” 岁晏瞪了他一眼,好不容易暖和了,才问道:“今天太子殿下去哪里了,你全都同我说一遍,别漏细节。” 无墨道:“没去哪里,在相国寺抄经念佛,又去添了几个长命灯,同更雪大师寒暄几句,便没了。” 岁晏看无墨的眼神似乎有些飘,立刻拍了拍床头小案,逼问道:“你说谎,他一定不止做了这些事,你别有事瞒着我,别忘了你的户籍还在我这!” 无墨不耐烦地道:“我说可以,但是你可别再让我做一些乱七八糟的破事。” 岁晏:“准了。” 无墨这才有些不自然地道:“他点的长命灯里,有你的名字。” 岁晏:“……” 岁晏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大事——比如端明崇性情大变突然杀了什么什么人之类的,没想到竟然只是添了一个灯。 他瞪了无墨一眼:“添一个灯……等等!” 无墨:“噔噔噔什么?你唱戏啊?” 岁晏:“你说他给我添了长命灯!?” 无墨古怪道:“是啊。” 岁晏愣了一下,才耳根发红地抓住无墨的手一通乱晃:“那你……” 无墨立刻警惕:“别想让我去给你偷灯,门都没有!” 岁晏:“……” 无墨:“佛门重地,漫天神佛都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也不怕遭报应吗?” 岁晏被一眼看穿,只好不情不愿歇了这个念头。 他自顾自地开心了一会,才想起来正事:“那太子殿下还做了什么,一五一十道来。” 无墨看他一副不说出来就不让自己睡觉的样子,无奈道:“你自己也知道,端熹晨和端如望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在相国寺这种护卫松散的地方,自然是刺杀地的不二之选,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问吗?” 岁晏垂下了头,无墨这句无心之话,却让他对端明崇突然心疼起来。 他点点头,闷声道:“我知道了。” 无墨看他这般失落的样子,也有些心软,他安慰道:“没什么大事,他也没受什么伤,而且东宫的暗卫一个个也不是吃素的,只是受了些惊吓,不碍事的。” 其实端明崇似乎也没被吓到,相反,当刺客出现时,他脸上似乎有种如释重负的微笑。 端明崇眼睁睁看着那些刺客冲他扑来,身体一动不动,眸子几乎全是冷光地看着他们,接着暗卫从天而降,一阵血光落在雪地上,刀光剑影间,一具具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染红了白雪。 无墨当时在暗处,并不知道端明崇是何种神色,只看到他一动不动,还以为是被吓住了。 岁晏:“嗯。” 无墨又绞尽脑汁安慰了他几句。 岁晏闷声道:“那你能帮我去偷灯吗?” 无墨没有半分犹豫:“想都别想。” 十分冷酷无情。 岁晏:“……” 作者有话要说:神佛:您好,请问能离开我的地盘吗? 第75章 遇刺 端明崇和岁晏在相国寺又留了一日。 一整天端明崇都在外忙祭天大典的事情, 岁晏无事可做,只好自己一个人跑去相国寺的石灯小筑里去瞧端明崇点的长命灯。 小筑中全是燃烧的石灯笼, 岁晏刚进去,便迎面撞上了手持佛珠的更雪大师。 岁晏:“……” 岁晏低骂一声,暗道冤家路窄, 但是却因礼数也不能转身就走。 他走上前,颔首算是行礼:“大师安好。” 更雪似笑非笑回了一礼, 淡淡道:“侯爷在这里做什么?” 岁晏眼睛眨都不眨:“迷路了。” 更雪笑了笑,不知有没有信他的鬼话, 他侧身,道:“那侯爷想去哪里, 贫僧为您引路。” 岁晏皮笑肉不笑, 咬牙道:“去……去法堂听佛法。” 更雪笑道:“那还真是巧了,今日正好轮到贫僧在法堂演说佛法,侯爷便随我一起吧。” 岁晏:“……” 岁晏咬牙切齿地跟着更雪往法堂走。 他紧盯着和尚的后脑勺, 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如果他抓一团雪砸在那和尚的光头上,更雪那般看破红尘的性子会不会直接不顾形象地揍他。 但是岁晏也只是敢想,却没那个胆子和闲情做。 他一路臆想个不停, 终于跟着更雪到了法堂。 法堂中已来了好多僧人, 全都端坐在法座上, 手握着佛珠闭眸念经。 更雪走至法堂中央的座台前, 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法座席背后有一座巨大的屏风,隐约画着野兽的图案,岁晏没怎么瞧, 随意选了个靠门的地方坐下,打算等会偷偷跑走。 他刚盘腿坐下,一旁出现一个诧异的声音:“忘归?” 岁晏一偏头:“啊。” 是江恩和。 江恩和手中缠了一圈小佛珠,正跪得双腿发麻,瞧见岁晏突然出现,他就像是奔波万里终于见着了亲人,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岁晏吃了一惊,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法座上更雪已经开始演说岁晏和江恩和听不懂的轱辘子话,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凑在一起交头接耳,鬼鬼祟祟得不知道还以为在密谋什么坏事。 江恩和吸了吸鼻子,十分委屈道:“昨日侯府混入了刺客,岁珣将军遇刺……” 只说了第一句,岁晏险些蹦起来:“什么?!” 更雪道:“侯爷,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全都偏头看他。 江恩和拼命拉他:“以岁将军的身手根本不会出事的,你着急什么?!” 岁晏被江恩和拉着再次跪了回去,朝着更雪一笑,继续低下了头。 更雪也没在意,继续讲经。 江恩和还要小声地窃窃私语,被再也坐不住的岁晏一把扯起来,不顾所有人的神色飞快出了法堂。 更雪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没去管他,只要那不着调的侯爷不来偷自己的签筒,一切好办。 江恩和被岁晏拖着走,还在叫着:“哎哎哎,你等一等,等一等啊!我还要听佛经呢!” 岁晏将他拉到了法堂外的一处幽静凉亭中,这才松了手,深吸一口气,道:“你细同我说说,昨日的遇刺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恩和还在指着法堂:“经!” 岁晏大概是等不及了,竟然直接从一旁的树上抓下来一团落雪,威胁道:“你再不说,我就把雪塞你脖子里。” 江恩和:“……” 江恩和震惊地看着他:“岁忘归!你又发什么疯?!” 岁晏抓着江恩和的手臂,追问道:“我哥到底是怎么遇刺的,刺客抓到没有?是谁的人?” 江恩和被他问得脑子懵懵的,但瞧见岁晏脸色有些阴沉,看来是真的极其担心,这才如实道:“都和你说岁珣将军没什么大碍……” 侯府自来戒备森严,更何况岁珣院中的守卫都是征战沙场数年的悍将,那些刺客自然是伤不着岁珣分毫的。 只是刺客来的莫名其妙,竟然是不顾生死直直朝着岁晏的偏院冲去,而岁珣恰巧去偏院寻东西,便同那群黑衣刺客迎面碰上。 岁珣二话没说,直接让亲卫将人悉数拿下。 岁珣不像岁晏那样会使野路子,他按照在军营中的习惯让手下人去审问,到了下半夜,才从一个人口中知道了一个名字。 ——端明崇。 岁珣当即脸色就变了,暗中让人灭了口,连夜传了消息到相国寺端明崇那里。 其中细节江恩和并不怎么清楚,他只知道天还没亮时,江宁突然推开门闯了进来,把他从被子里拖了出来。 江恩和被活生生冻醒,痛苦哀嚎道:“姐!二姐!我是你亲弟弟啊,你想要杀了我吗?” 江宁嫌弃地将外袍扔在他身上,冷声吩咐道:“快洗漱穿衣,我有件要事需要你去办。” 江恩和赖叽叽地将衣服穿上,不情不愿道:“什么事?” 江宁道:“去相国寺,去替我求个平安符。” 江恩和:“……” 江恩和怀疑自己还没睡醒,这平安符还是能替别人求的吗? “给谁求的?” 江宁道:“岁珣。” 江恩和:“……” 江宁道:“我今日要去侯府一趟,怕是没时间去相国寺,反正你在家里也闲着没事干,就替我跑一趟吧。” 江恩和抖着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半天都没说出话。 江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随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甩给江恩和:“喏。” 江恩和彻底崩溃了:“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缺钱!” 幼时江宁一有什么事情指使江恩和去做时,总会给他几文钱或者一些碎银子来跑腿,小恩和当时天真无邪,一有银子赚就乐得不行,颠颠地抓着银子去帮姐姐办事情。 而长大成人的江恩和若是想的话,随时都可以一掷千金,根本不缺江宁这点跑腿钱。 江宁将银票一收,道:“那正好,我还能省着给岁珣买个鹿皮靴子。” 江恩和:“……” 江恩和最后迫于江宁的淫威,穿着衣服委委屈屈地一个人跑来了相国寺。 江恩和蹲在地上,手捂着脖子,憋屈道:“谁知道我到了这里,说替别人求另外一个人的平安符还要在这里听一堂佛法,说心诚则灵,我就只好在那听了。” 岁晏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摸了摸江恩和狗头,算是安抚。 “没事,我同你一起求个平安符吧。” 江恩和抬头看他:“你给谁求?” 岁晏掰手指:“我哥一个,你姐一个,太子殿下一个。” 江恩和顿时期待地看着他:“我呢?那我呢?” 岁晏:“哦对还有你,那我到时候问问看,求三个能不能送我一个,要是送我,我就给你了。” 江恩和:“……” “呸!” 知道岁珣无事,岁晏也放下了心,同江恩和一起又偷溜回了法堂,装模作样地听着更雪讲了半天的天书,这才得到了几个平安符。 岁晏将一个平安符递给江恩和:“喏,送你的。” 江恩和瞪他一眼,还是收了下来。 “那我姐的呢?你一并给我吧,我交付给她。” 岁晏摇头:“不必了,我回去让我二哥送给她。” 这样岁珣就不会追究自己突然离开侯府跟着端明崇来相国寺的事了。 岁晏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两人在相国寺吃了顿素斋,江恩和才带着平安符下了山。 岁晏也没心思去瞧长命灯,他回到了院子里,便发现宫人正在四下收拾东西,看样子是打算回宫了。 岁晏忙走进了房中,便看见端明崇正坐在榻旁,垂眸看着手中的上上签,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 端明崇被他叫的回过神来,勾起唇一笑,道:“回来了,相国寺好玩吗?” 岁晏随口敷衍了几句,道:“咱们要回去了吗?殿下的事情都办好了?” 端明崇点点头,点了点一旁的木箱,道:“我在相国寺抄的经书全都在那了,祭天大典的事也同更雪大师商谈定下来,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忙。” 岁晏道:“那好。” 岁晏的东西自然会有人帮他收拾,他只要将他削好的木签和求来的平安符抱紧,其他的事便轮不着他管了。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浩浩荡荡下了山。 直到太阳落山后,岁晏和端明崇才回到了京中。 时间太晚,明日就是小年,端明崇不便多留,只让马车停在了侯府门口。 岁晏将求来的平安符亲手系在了端明崇腰封上,想了想,半天才下定决心,微微抬起头,道:“殿下过了年便是十九,三殿下和五殿下早已成婚多年,却一直未见您有立妃的念头,您是……” 他抿了抿唇,换了个说法:“您是比较喜欢什么样的人?” 端明崇一愣,错愕地看着他,接着耳根微微红了。 岁晏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端明崇认真想了想,才轻声道:“身处高位,身不由己是必然的,父皇应该是怕大权旁落,一直不知晓要给我找哪门亲事才好,若是门地太高他仍会忌惮,门地太低,他难免会落人口实,所以这才拖到了今日。” 三年时间,让端明崇看透了不少。 他已经不再一味地去听信皇帝和旁人的话,已然知晓审时度势,辨明是非。 端明崇说的是实话,但却不是岁晏想听的。 岁晏道:“那若是真的有一日陛下赐了婚,殿下会如何?” 端明崇笑了笑,道:“就算赐了婚,那人大概也是掣肘我的棋子,可以是任何人,所以与我而言,我喜欢什么样的,早已不重要。” 岁晏勉强笑了笑,撩开帘子跳下了马车,朝着撩着窗帘满脸疑惑的端明崇行了一礼,声音有些发抖:“恭送太子殿下。” 端明崇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只好点点头:“那明日见。” 岁晏直起身,抬头看他,转瞬恢复笑容,言笑晏晏道:“好啊。” 端明崇这才离开了。 岁晏站在侯府门口,一直看着马车渐渐远去,才有些疲惫地回了府。 岁珣听到他回来的消息,阴沉着脸出来接他。 远远瞧见岁晏,岁珣就扬声道:“一句话不说就跑出门,还一去这么多天,你还知道回来啊?” 岁晏抬头看了他一眼,揉了揉眉心,道:“我没有。” 岁珣走近了,发现岁晏满脸疲累,小脸苍白,他皱起眉头,道:“你不是同太子殿下一同出门了吗,怎么这么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太子欺负你了?” 岁晏根本没做什么,但是却莫名觉得累极了。 听到岁珣的问话,他正要摇头否认,但是不知怎么的,愣了一下之后,竟然神使鬼差点了点头。 “嗯,是他。” 岁珣:“……” 作者有话要说:岁珣: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这话让我没法儿接啊。 第76章 长命 岁晏神色恍惚地跟着岁珣进了府, 进屋刚坐下就似乎想到了什么,道:“哥, 听说昨夜府中进了刺客?” 岁珣蹙眉道:“谁告诉你的?” “江恩和。” 岁珣见瞒不过去,便如实说了,只是隐去了刺客供出来是端明崇指使前来刺杀的细节。 岁晏道:“朝着我来的?” 岁珣点点头。 岁晏又道:“太子殿下也早就知道, 所以才会突然来侯府带我去相国寺避避风头?” 岁珣迟疑了一下,他根本看不透端明崇到底在想什么, 也不好妄加猜测,只好含糊道:“大概吧。” 岁晏揉了揉眉心, 没坐一会就起身打算回去。 岁珣看他似乎有些不对劲,忙拉住他:“你到底怎么了?太子应当不会真的欺负你吧。” 岁晏累得要死, 他勉强一笑, 道:“没有,是我自己的缘故,今日太累了, 我先回去睡觉了,兄长夜安。” 岁珣看了看才刚暗下去的天色,皱眉道:“那你还用晚饭吗?” 岁晏头也不回:“不了。” 说着, 推门走了出去。 海棠正在偏院给他收拾东西, 瞧见他回来忙迎上去。 岁晏随意看了看:“君景行呢?” 海棠道:“君神医说家中有事, 明日再过来。” 岁晏将肩上披风解下递给海棠, 正要走进房间,突然止步,偏头道:“上次君景行酿的酒是不是还有半坛?给我拿来。” 海棠吓了一跳:“少爷, 您不是不喝酒的吗?” 岁晏心中有些郁结,但是却不至于到犯病的地步,他不想和旁人在插科打诨,就连一个笑容都挤不出来。 他轻声道:“没事,去拿吧,乖。” 海棠还没见过自家少爷这个样子,也不敢再多劝,忙跑出去拿酒了。 不一会,海棠拿着酒跑了回来,岁晏也没让他进屋,直接将酒接过,便砰的关上了门。 海棠被关在门外,有些茫然地拍了拍门:“少爷,您身子骨弱,现在可不能喝酒啊。” 岁晏的声音闷闷传来:“我心里有数,去吧,别来打扰我。” 海棠还想在说什么,里面已经没了声音。 海棠战战兢兢地在门外待了半天,里面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唯恐岁晏出了什么好歹,忙去寻岁珣。 岁珣听到消息后,皱着眉来到了偏院。 他拍了拍门:“忘归?” 房中安静了一会,岁晏闷闷的声音传来:“兄长,何事?” 岁珣蹙眉道:“你在里面做什么?” 岁晏道:“在睡觉。” 岁珣隐约嗅到了一股酒味,他重重拍门,冷声道:“胡说八道,你在里面一个人喝酒?快把门给我打开,别逼我直接撞门!” 房中突然传来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岁晏轻嘶了一声,半天才道:“真没事,我已经脱衣裳睡觉了,兄长你也早些安歇吧。” 岁珣还是不信,正要蛮力撞开被反锁的门,岁晏就幽幽道:“我从相国寺给江宁求了一个平安符,本是想交给你让你做个顺水人情送给江宁的,你若是撞了我的门,平安符我可就烧了。” 岁珣:“……” 岁珣犹豫了一下,半天才做出了抉择:“你真的没事?” 岁晏道:“真的,我若真有事,只会让旁人难受,是绝对不会让自己憋屈一丁点的。” 岁珣:“……” 岁珣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是,便十分心大地随意叮嘱几句,在海棠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扬长而去。 这二人,真不愧是兄弟。 既然岁珣都不管了,海棠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岁晏将自己缩在房里一夜又半天都没有出来,海棠都唯恐他晕倒在里面。 直到小年下午的时候,君景行冒着风雪走进偏院,正将伞收起来,海棠便眼泪汪汪地迎了上来。 “君神医,您总算是回来了!” 君景行还不知道自己何时这么重要了,诧异道:“怎么了?侯爷又出什么事了吗?” 海棠将昨天岁晏的情况同君景行说了一遍,担忧道:“少爷把门反锁着不让任何人进,二少爷来了也不开,而且还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君景行越听越觉得奇怪,他皱着眉快步走到门前敲了敲门:“侯爷?” 里面没有声音,残留的酒香似乎还未散。 君景行缩回手,沉声道:“把门撞开。” 海棠:“啊?” 君景行道:“撞开,出事算我的。” 海棠自来没什么主见,瞧见君景行这般笃定决绝,忙找人来撞门。 岁晏的住所处处都是精致,就连门都是让宫中的艺人给精雕细琢的,不过那雕花虽然精美,但是却不怎么结实,海棠率着人撞了两三下,门就哐的一声破了个大洞。 君景行抱臂站在一旁看着,见状道:“好了,都下去吧。” 他现在窝着一肚子的气,但是也知道岁晏的身份,不想当着下人的面骂他。 将人打发走了之后,君景行才冷着脸从那破口处探进去手,将门闩一拨,门应声而开。 房中没开窗户,也没放炭盆,清冷中夹杂着丝丝酒香。 君景行压着怒气,道:“岁晏。” 他朝着内室走了两步,便踩到了一片破碎的瓷片,君景行低头看了一眼,似乎是酒坛的碎片。 此时,内室中恍惚传来细微的声响。 君景行被惊住,忙快步撩开珠帘闯了进去。 “岁晏!” 只是当他看清楚房中的场景时,立刻面有菜色。 ——岁晏正卷着被子缩在床榻最里边睡觉,大概是比较冷,他整个身子都缩在被中,只露出半个毛茸茸的头,此时正睡眼惺忪地蹭枕头。 而在床头的小案上,正摆着一个形状怪异的灯,满屋子的酒味都是从灯油凹槽里传来的。 君景行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先看了看岁晏,发现他正睡得正香没什么大碍时,才转去看那不伦不类的灯。 那灯许是岁晏自己将房中那盏银灯改造的,底端还是原来的形状,上半部分却被强行凹成了蜿蜒曲折的模样,他将酒倒在盛灯油的地方,棉芯浸入酒中,正燃着幽蓝色的烛火。 君景行头疼得按住了眉心。 岁晏又睡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幽幽转醒,他打着哈欠刚刚睁开眼睛,便瞧见坐在自己床边如同幽魂一样的君景行。 岁晏:“啊——” 岁晏直接惨叫了一声,被吓得几乎要升天,拥着被子往角落里躲,满脸骇然。 君景行坐了半天终于等到他醒,面无表情地质问道:“你昨天到底受了什么刺激了,拿了酒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一整天都不开门,你多大了,还学小孩子这一套?” 岁晏的胸口还在砰砰乱跳,他按着心口终于缓过神来,怒道:“你才受了什么刺激,一大清早就像是鬼一样坐在人家床边,要是换个胆小的,早就被你吓死了,你还恶人先告状质问起我来了!” 君景行依然黑着脸,道:“说你错了。” 岁晏险些被吓死,现在又差点被气死,怒气冲冲道:“你疯了?我错哪里了?我在自己房间待着,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君景行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是怎么回事,还敢这么肆意败坏?是嫌死的不够快吗?” 岁晏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正要咆哮,却突然倒霉地被口水呛到,捂着胸口剧烈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像是得了肺痨,饶是君景行再生气,也不好再朝他发火。 岁晏:“咳咳咳……你……你滚!” 君景行皱着眉给他拍后背,道:“少说话,专心咳。” 岁晏:“……” 岁晏几乎把自己脑浆给咳浑了,半天后才气若游丝地靠在枕头上,眼睛却还十分不服气带着凶光瞪着君景行。 君景行让人给他重新弄来几个炭盆,很快整个房间便暖了起来。 他不顾岁晏的挣扎,把岁晏纤瘦的手腕给抓住,冷着脸探起脉来。 岁晏咳得嗓子里都是血腥味,他不想再说话,恹恹闭上眼,不想去管君景行了。 君景行探脉后,招来海棠让他去煎药。 海棠刚好从前院跑回来,气喘吁吁道:“但是二少爷说要去宫里参加宫宴了,正在催少爷呢。” 君景行道:“去和岁将军说,侯爷有恙,今日就不去了。” 岁晏听了个正着,张开眼睛正要说话,但是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将话咽了回去,继续躺在了床上。 海棠还在犹豫,但是看到岁晏没有拒绝,便飞快跑走了。 君景行亲力亲为地煎好了药端过来,看着岁晏小口小口地喝下,才面无表情地塞了一颗糖到他嘴里。 岁晏含着糖,怒气消了一大半,他哼唧一声:“算你识相,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了。” 君景行道:“太子又同你说什么了吗?” 岁晏又差点被呛住,他含着糖,一边的脸鼓起一小块来,看着像是吃食的金丝熊,可爱极了。 君景行冷漠无情地看着他,手却违背意愿地伸出去,轻轻戳了戳岁晏的脸。 岁晏被他戳得差点把糖吐出来,怒目而视:“放尊重点!你怎么知道太子又同我说什么了?” 君景行从善如流将手收回,心情稍好了些,他淡淡道:“你一犯病,事情铁定和太子有关,这还要我猜吗?” 岁晏:“……” 岁晏幽幽地看着他,哼了一声没否认,算是承认了。 君景行道:“他拒绝你了?” 岁晏道:“什么啊,我都没有同他说。” 君景行:“那你昨天犯什么病?” 岁晏欲言又止。 君景行道:“快点说,别吞吞吐吐的,就因为你总是这样万事都要别人猜,太子才一直没察觉到你的心意。” 岁晏揉了揉眉心,半天才将昨日同端明崇说的话和君景行说了,末了闷闷不乐道:“所以我想着是不是我对他不够好,便想着也投桃报李地送他个长命灯得了,但是相国寺太远了我不想去,只好自己做。” 君景行不可置信地看着小案上那四不像的灯:“这是……长命灯?” 岁晏别扭地哼他:“嗯呢。” 君景行抱拳,甘拜下风:“这灯看着不像长命灯,倒像是催命的鬼灯,烛火颜色都很像鬼火。看来你是爱极生恨了,竟然要诅咒当朝太子。” 岁晏:“……” 太和殿外,端明崇站在石阶上一直在往宫门口瞧,似乎在等什么人。 片刻后,侯府的车轿终于到了,他脸上顿时浮现笑容,快走几步从台阶上走下,也不打伞,站在寒风落雪中等着车来。 很快,车驾停下,岁珣撩开帘子从车上下来,朝着端明崇行礼:“见过殿下。” 端明崇让他起身,视线有些不自觉地朝马车上看去,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厉昭竟然直接将车轿牵走了。 端明崇顿时懵了,他试探着问岁珣:“岁将军,阿晏今日没来吗?” 岁珣道:“忘归今日身体有恙,怕是不能过来了。” 端明崇忙追问道:“他生病了?” 岁珣看着端明崇有些紧张的神色,不知道怎么突然有些古怪,但是一时半会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好蹙眉道:“没什么大碍,小风寒罢了,很快就好。” 端明崇这才松了一口气,而脸上的欢喜也缓缓落了下去,他有些失落地点头:“那明日孤去瞧瞧他。” 岁珣眉头越皱越紧,听到端明崇这样说本能地想要拒绝:“不必了。” 端明崇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岁珣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了,他干咳一声,道:“忘归可能会将病气过给殿下,殿下千金之躯,还是不要去探望了,等忘归好些了,我自会让他来东宫同殿下说一声。” 端明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闭了嘴,闷闷点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进去了太和殿,此时殿中已有了不少王亲国戚,岁珣面冷心更冷,其他大臣往往不怎么待见他,瞧见他来忙凑到角落里窃窃私语去了。 岁珣也没在意其他人,他面无表情落了座,正好一旁坐着的便是端明崇和江恩和。 江恩和还是有些害怕岁珣,但是相比较之前倒是好了不少,他讷讷行礼:“岁将军。” 岁珣立刻瞪了他一眼。 江恩和立刻改口:“二哥。” 岁珣这才满意了。 江恩和有些害怕地往旁边撤,还没挪两下,岁珣却一掌按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冷厉的眼神漠然看着他。 江恩和开始抖了:“二、二哥,怎么了?” 岁珣蹙着眉似乎在想什么,半天才终于下定决心,道:“我想要给忘归说门亲事,但是我久不在京中,对京中的什么王侯大臣都不太清楚,你回去找阿宁,问问她京中闺秀哪个能同侯府门当户对,我看看能不能在年前把事情给定下来。” 江恩和:“啊?” 而在一旁拿着酒盏的端明崇脸色苍白,细长的手指一抖,半杯酒都洒在了衣摆上。 作者有话要说:岁珣:成亲,就是要快。 第77章 同意 因为岁晏不在, 整个宫宴上端明崇都心不在焉的,岁珣看在眼中, 心一直在往下沉。 自己那个弟弟是个什么性子他是很清楚的,说好听点叫活泼跳脱,难听点就是仗着宠爱胡作非为,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而恰恰好就是这样的人,最能让性子沉寂的端明崇为其吸引, 更何况…… 岁珣面有菜色,虽然不愿意承认, 但是他还是不得不说自家弟弟那张四处招摇的脸,更能哄得各式各样的人为他神魂颠倒。 若是端明崇对岁晏真的有…… 岁珣只是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就浑身冷汗的不敢再多想。 两人都心不在焉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宫宴, 许是知道岁晏肯定不会准许自己过问他的亲事,岁珣还专门找太和殿的宫人厚着脸皮要了一碗甜汤放在食盒里带了回去,省得到时候岁晏等会生气了胡搅蛮缠。 岁珣一路到了家, 拎着食盒大刀阔斧地去了岁晏的偏院。 君景行看着岁晏喝下药,已经离开了,岁晏正趴在桌子上, 百无聊赖地看着桌子上那四不像的长命灯, 神色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 岁珣也没敲门, 直接走了进去, 将食盒放了下来。 岁晏趴在桌子上不想动,只是眨了眨眼睛,有气无力道:“你回来了。” 岁珣摸了摸岁晏的额头, 蹙眉道:“我就知道你没生病,不想去就不去,做什么还撒谎?” 岁晏没说话,神色蔫蔫的。 岁珣偏头干咳了一声,努力让自己随和一点,他掀开食盒的盖子,道:“我给你从宫里带回来了甜汤,等会给你温上,当夜宵吃好不好?” 岁晏点了点头,没了平常的活蹦乱跳,倒是让岁珣不太适应。 岁珣大老粗一个,不怎么会安慰人,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岁珣才唤来门外的海棠,让他送来几坛酒。 岁晏不知道岁珣在做什么,终于舍得爬起来,疑惑地看着岁珣将酒放在桌子上。 岁珣拿着杯子倒了两杯酒,道:“你昨天不是想喝酒吗,一个人多没劲,今天我陪你,来,不醉不归。” 岁晏:“……” 海棠在一旁极其尴尬。 岁珣拿着杯子往岁晏手里塞,岁晏接过,幽幽看着岁珣,道:“哥,你知道我不能喝酒吗?” 岁珣有些疑惑:“不能喝酒?怎么了就不能喝酒了,我岁家的儿郎怎么能不喝酒?” 岁晏瞪他。 海棠在一旁小声道:“少爷一碰酒就要吐,而且必定要大病一场,一小口都不成的,二少爷……您……” 岁珣愣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酒,又看了看岁晏,似乎十分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喝口酒都能把自己喝成大病。 岁珣有些不自然道:“幼时我心情不好,大哥都是这么安慰我的,我还以为你也一样……” 岁晏瞥了他一眼,道:“那你总不能直接让我喝酒,也得行动上关心关心我吧,要是我真的喝了这杯酒升天了,看你怎么办?” 岁珣蹙眉:“我这不是在关心你吗?” 岁晏:“你这叫关心吗?” 岁珣故作镇定道:“兄长很关心你,我今日还在说着择日给你寻门好亲事,早点成家立业。” 岁晏:“……” 岁晏抱住了头,栽在了桌子上,完全不想和这个一根筋的男人说话。 岁珣推了推他:“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哈?” 岁晏闷声道:“哥,你还是拎着酒回去自己喝吧,我要睡觉了。” 他说着,自顾自站起来往内室走去。 岁珣看着两杯酒,皱眉看了半天,才道:“那甜汤呢?我倒了?” 岁晏在内室“嗯”了一声。 岁珣心道:“还真的生气了,连甜汤都不喝了。” 连甜汤都能放弃的岁晏有些难哄,岁珣在外室站了半天,才没忍住进了内室,撩着珠帘看着趴在被子上的岁晏。 “忘归?” 岁晏恹恹抬头看他。 原本岁晏还以为他这个哥哥终于开了窍懂得心疼人了,还在心中暗暗期待,就听到岁珣说:“那平安符呢,你什么时候给我?” 岁晏:“……” 岁晏再次栽回了被子里,痛苦道:“明天给你,你快些回去吧,我要睡了。” 翌日一早,外面还在下雪,岁晏便被一阵砰砰敲门声吵醒。 他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含糊道:“月见,开门……” 君景行早早过来打算给他诊脉,因为岁晏一直睡着便在外室喝茶,听到岁晏的声音险些翻了个白眼,但是还是起身去开门了。 门一打开,岁珣一身猎衣,一身寒霜走了进来。 “忘归?你还在睡吗?” 他没管君景行,直接推门进了岁晏房间。 岁晏迷茫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房中的岁珣,又是一头栽了回去,懵懵道:“哥,你今早没上朝?” 岁珣道:“休沐——快起来,我带你出去骑马。” 岁晏:“……” 岁晏将被子一拉,哀嚎道:“我知道你很关心我了,求你饶了我吧,我现在只想睡觉。” 岁珣不满地走上前,掀开岁晏的被子,道:“快点起来,我什么都准备好了。” 还想睡个回笼觉的岁晏被岁珣硬生生拖了起来,换了身衣服去城外骑马。 半日后,岁晏骑着一匹白马,神色不虞地跟着岁珣在城外遛马。 岁珣策马而来,仔细看了看岁晏的神色,皱眉道:“你怎么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岁晏看岁珣是真的打算关心他,只是方法从来用不恰当。 他知道自家兄长努力了,尽力了,已经到极限了,所以也不好拂了兄长好意,随意找了个理由:“这几日不是有人盯上我了吗,这荒郊野岭的,若是碰上了刺客,哥你可得护着我。” 岁珣道:“那是自然。” 岁晏点点头,这句话听着还像是个人话。 岁珣又道:“……只要你不乱跑。” 岁晏:“……” 岁晏揉了揉眉心,没再说话了。 城外一片白雪皑皑,因为刚下了一场雪,没多少人出门,两人慢悠悠策着马一路前行,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马蹄印。 几个家将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岁晏随意瞥了一眼,实在是没忍住,对一旁的岁珣道:“今日到底又有什么事情,你做什么瞒着我?” 岁珣随意道:“没什么,就是想带你出来散散心。” 岁晏想想还是觉得不太对劲:“那刺客……” 岁珣淡淡道:“五皇子和宁贵妃昨日已经以谋害太子的罪名下罪了,你不必再担心,日后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 岁晏一愣,怎么才一晚上过去,那两人还没翻出点浪花来,就这么突然被定罪了? 岁晏试探道:“是太子殿下……吗?” 岁珣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两人又在城外遛了会马,正要回去时,一辆马车从官道上缓缓而来,在路过岁晏面前时,黄色的明帘突然被人撩开。 “侯爷。” 岁晏瞳孔一缩,握着缰绳的手猛地收紧。 端如望看着岁晏似乎有些忌惮的眼神,轻轻一笑,道:“外面风雪大,阿晏不如到马车来避一避风?你身子骨这么弱,临到年关病了可就不好了。” 岁晏皱眉,这三年来因为端明崇的缘故,他和端如望也早就撕破了脸,岁晏对端如望也没什么好脸色看:“你叫我什么?” 端如望笑道:“阿晏啊,太子不就是这么唤你的吗,难道你不喜欢这个称呼?” 端如望那双狭长阴冷的眸子轻飘飘看过来时,岁晏恍惚间有种似乎被他看透了一般的惊慌,浑身不自在起来。 他微微颔首:“二殿下说笑了,还是唤我忘归吧。” 端如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此时在一旁的岁珣也策马过来,瞧见端如望稍稍诧异,但是还是不卑不亢地行礼:“二殿下。” 端如望冲岁珣笑了笑,才收回目光,含笑瞥了岁晏一眼,压低声音道:“侯爷身份尊贵,想要什么得不到,何必要在榆木脑袋的太子一棵树上吊死?他迟早会成为一国储君,你以为他那样的人会同一个男人纠缠在一起吗?” 岁晏一僵,一瞬间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骇然。 他……知道? 岁晏深吸一口气,顷刻间将情绪收拾得干干净净,没让端如望看出任何一点端倪,他淡淡道:“二殿下在说些什么,忘归有些不懂,正如您所说,现在天寒地冻的,您还是早些回宫吧,若是伤到病着了,可是忘归的罪过了。” 端如望含笑,直接忽略了他的话,自顾自地轻声道:“侯爷知道那晚去侯府专门刺杀你的,到底是谁的人吗?” 岁晏淡淡道:“我不想知道,我也没兴趣知道。” 端如望没有丝毫尴尬,淡淡道:“侯爷还当真是执拗,那若是有朝一日你后悔了,尽管来找我。” 岁晏没说话。 端如望微微一点头,似笑非笑地将帘子放下,马车倏地动起来,缓缓离开了。 岁珣皱起眉,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岁晏抬起头,如同琉璃一般的眸子定定看着岁珣,道:“兄长,前些日子闯入侯府的刺客,你审了吗?” 岁珣点头。 岁晏又道:“他们招供说是太子的人?” 岁珣有些不自然,还是点点头,道:“这事定然不会是太子做的,我敢保证,若是他想要你的命,便不会带着你去相国寺了。” 岁晏点点头:“我知道,我只是想做一件事。” 岁珣道:“什么事?” 岁晏一歪头,道:“你昨日和我说,是不是还想着为我操办亲事来着?” “对,”岁珣诧异道,“你肯了?” 岁晏点了点头,淡淡道:“但是这个人,需要我自己选。” 岁珣出征去边关,最担心的便是岁晏,他并没有想要逼着岁晏去做他不喜欢事的打算,只是私心想要岁晏找个人陪,不至于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想想也怪可怜的。 前几年岁晏抗拒得不行岁珣也不好逼他,没想到现在岁晏竟然主动开口要说亲了,岁珣也终于能松了一口气,别说是他自己选了,只要是他喜欢的,是个男人都没关系。 岁珣转念又想了想:“哦不对,男人还是不行的。” 岁晏轻笑了一下,道:“那我便多谢兄长了。” 两人从城外慢慢踱步回去,岁珣今日心情大好,还让厨房煮了甜汤给岁晏喝——他对弟弟平日生活的了解,也仅仅只有“岁晏喜欢喝甜汤”这一点。 岁晏喝完了甜汤,便回了偏院。 入夜后,君景行看着桌子上一件鹅黄色的女装,沉默良久。 “所以?” 岁晏坐在椅子上,手指撑着下巴,雍容懒散地垂眸睨着君景行,淡淡道:“月见姑娘,我请你同我演出戏,这个数。” 他伸了五个手指。 君景行面无表情:“五百两?” 岁晏摇头:“五两,顺便送你这身衣裳,我亲自挑的,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君景行:“……” 君景行转身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君景行【咆哮】:我演出费很高的!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呢!! 第78章 刺激 自从小年夜后, 端明崇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他耐心等了三天, 才终于忍不住地出了宫,前去侯府。 这三天他曾经派人来侯府问过岁晏的情况,但是每每都得到一句“侯爷风寒未愈”, 端明崇越发担忧,出宫前还带来了一堆补药。 这几日都是晴天, 屋檐上的雪化了不少,顺着青瓦往下滴水, 又因太严寒而结出了一排排的冰棱,阳光一照, 闪着微光。 端明崇才刚到侯府, 厉昭便迎了出来,道:“参见殿下,岁珣将军在前院, 我引您进去。” 端明崇脚步一顿,皱眉道:“阿晏呢,他身体好些了吗?” 厉昭有些尴尬:“少爷他……” 端明崇疑惑看他。 厉昭讷讷道:“少爷听说今日甜水巷那有市集, 便带着人出去玩儿了。” 端明崇皱起眉:“他病好了?” 厉昭没法说自家少爷根本没病, 只得含糊道:“是……吧, 好很多了。” 端明崇点点头, 他让宫人将带来的补品带进去,又去了前院同岁珣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岁珣要起身送他, 端明崇道:“将军留步,不必送了。” 岁珣只好止步。 端明崇这才转身离开,只是眸中带了些冷色。 他带着人出了侯府,上了马车只好却没有直接回宫,而是绕了一圈,朝着京中甜水巷赶去。 端明崇心思比较敏锐,隐约瞧出来了岁珣似乎不想他同岁晏走的太近,这几日的冷落大概也是岁珣的手笔。 端明崇没声张,满脸冷淡地撩着帘子看着外面的熙熙攘攘,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马车在客店如云的甜水巷停下,端明崇披了一件墨色披风从马车上下来。 他随意瞥了瞥络绎不绝的人,朝着身后的亲卫一挥手,众人微微颔首,飞快四处分散在了人群中。 端明崇抬头看了看街头的牌匾,愣了半天才皱着眉走进了人挤人的长街中。 今日甜水巷有市集,道路两边全是贩卖东西的小摊,吆喝声震天。 端明崇走了没一会便觉得头要炸了,他忍着不适又走了几步,才瞧见了两条长街的交汇处一座高高的木台。 一个身着单薄红衫的女人在上面勾着红绸翩然起舞,下面为了一群为美色所惑的男人,全都在目不转睛地瞧着那女人,时不时发出一声爆喝。 端明崇看了那高台上的女人一眼,眉头微皱。 那人,似乎正是前段时日的南疆前朝公主? 她在这里做什么? 端明崇手轻轻一抬,一个便衣打扮的暗卫瞬间出现在他身旁。 端明崇指了指公主:“查查她是来做什么的。” “是。” 暗卫离开后,端明崇才收回视线,举目看了周遭一眼,才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眼睫。 他绕过中央的高台,正要往前方走,无意中余光一瞥,便瞧见了在一旁瓦舍酒肆高台上的岁晏。 岁晏在二楼的窗棂旁坐着,手中捏着一块糕点,正言笑晏晏往高台上看,似乎心情很不错。 端明崇一愣,这才转身一旁的酒肆走了进去。 端明崇一身华服,看着非富即贵,小厮殷勤地引着他上了楼。 岁晏十分阔气地在长街中央的酒肆要了个雅间,端明崇进去后,在原地站了一会,才皱眉朝内室走去。 他一撩开珠帘,还未转过屏风,便瞧见岁晏正探着身子往楼下瞧,而在他旁边,端庄坐着一个身着青衫的美艳女人。 那女人满脸冷漠,眉心一点朱砂,风华绝代,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只不过身上却有种奇怪的违和感。 端明崇看了一眼,登时愣在了原地,在屏风后不知该进该退。 岁晏大概是瞧够了,他转过身,眸子带笑地看着一旁的女子,笑吟吟道:“你不来瞧瞧吗,那个女人舞跳得可好了,比你还要好。” 跪坐在软座上的女子冷眼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眉间一点朱砂灼灼如华。 岁晏没有瞧见屏风后的端明崇,他姿态优雅地走到小案前,俯下身勾起那美人的下巴,轻轻一笑:“怎么,吃醋了?好了好了,还是你挑得最好了,我夸你还不行吗,怎么这么矫情呢,没大没小,我真是太宠你了。” 君景行:“……” 君景行眼神如刀地恨恨瞪着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笑容:“侯爷说、笑、了。” 岁晏勾唇一笑,他桃花眸勾起,凑到君景行耳畔轻声道:“抱我。” 君景行拳头死死握紧,他深吸一口气,一伸手抓住岁晏的手臂,猛地一扯。 岁晏猝不及防地被一扯,直直坐在了君景行的腿上。 岁晏:“……” 我杀了你! 君景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在屏风后的端明崇:“……” 岁晏在端明崇瞧不见的地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接着双手缠在君景行脖子上,顺势将他压在榻上。 他整个人都贴在君景行身上,伸手暧昧地摸着他的脸侧,吐气如兰:“美人,原来你喜欢这样?早说啊,我好好疼你。” 君景行单手扶着岁晏的纤腰,外袍遮着狠狠地一用力。 岁晏:“……” 嘶—— 两人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接着君景行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诧异地看着他。 岁晏压低声音道:“你……” 君景行按着他的头凑在他耳畔,低声道:“你心为什么跳这么快,难道你……喜欢我?” 岁晏:“……” 岁晏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噗通乱跳的心脏,他死死掐了君景行一下,咬牙切齿道:“太子在外面。” 君景行:“……” 君景行简直无语了,他手撑着软榻,将岁晏扶着坐在了一边,背对着门口对着岁晏做口型:你到底有完没完?差不多得了。 岁晏却是不想完,他坐在君景行身旁,指了指一旁的葡萄,道:“喂我。” 君景行做口型:我杀你。 岁晏:“……” 君景行不配合,岁晏只好不情不愿地结束了这场矫情的做戏,他重新坐了回去,“无意中”瞥到了屏风后端明崇的衣角,故作疑惑道:“谁在外面?” 端明崇浑身一颤,这才走了出来,他脸色惨白,抬眸看着岁晏,勉强勾起一抹笑:“阿晏。” 岁晏“诧异”道:“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君景行在一旁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端明崇在岁晏看不见的地方有些冰冷地看了君景行一眼,这才艰难道:“我……无意中路过,瞧见你在这里,便上来看看。” 岁晏点点头,招呼端明崇过来坐下,并让小厮上了一壶茶。 岁晏站起来给端明崇挪了个位置,同君景行并肩坐在一起,眨着眼睛看着端明崇。 端明崇又尴尬又难受,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坐了下来。 岁晏“啊”了一声,道:“对了,还没给殿下说,这个人是月见,殿下之前应该是见过的吧。” 端明崇并不知道月见是谁,但是三年前曾经在挽花楼同月见有过一面之缘,K。D。T。C。恍惚间记得他,便愣愣点了点头。 君景行朝着端明崇微微颔首。 岁晏笑道:“那便好了,今天这儿有市集,月见总是闹着来看,我之前还病着,但是撑不过他一直闹,只好带着他过来了,能在这里遇到殿下还真是巧。” 端明崇脑子有些懵,浑浑噩噩地点点头:“是、是啊。” “啊,想起来了,”端明崇有些茫然地心道,“之前我送给他的兔子和金丝熊,好像都是叫月见。” 怪不得…… 原来他一直都是喜欢这个女人的。 再一联想到小年夜那日岁珣说的要给岁晏说门亲事的事,而紧接着这个女人便出现了,而且还同岁晏这般亲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端明崇看着并肩坐在一起,郎才女貌的二人,不知怎么只觉得心脏憋得有些难受,他似乎将那股情感宣泄出来,但是细细想去,却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只能硬生生忍着,难受得整个心脏几乎要炸开。 端明崇按捺住心中不知名的酸涩和失落,微垂着的羽睫不住颤动。 全程岁晏在说什么,他都像是隔着一层雾纱一般听得不太真切,只能一直含糊地点头。 岁晏还要再说些什么刺激一下端明崇,一旁的君景行看着端明崇惨白如纸的脸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在桌子底下掐了岁晏一下,斜斜看了他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 岁晏其实在刚开始瞧见端明崇有些迷茫苍白的脸时就有些不忍心了,后面说的话他自己都没怎么上心,此时被掐了一下反倒清醒了。 他蹙眉瞪了君景行一眼:“你碰我腿做什么?” 君景行:“……” 端明崇:“……” 端明崇有些尴尬,他讷讷道:“我是不是该告辞了?” 岁晏忙道:“没事没事,管教无方,殿下见笑了。” 君景行:“……” 端明崇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君景行握拳抵唇,重重咳了一声。 岁晏这才收敛,他朝着君景行挥挥手,君景行立刻如蒙大赦地起身,微微弯腰朝着两人告辞,迈着步子款款出去了。 岁晏望着他离开后,才收回了视线,他笑道:“还没问殿下,今日怎么会想要来市集这种人挤人的地方,也没带几个人来,若是遇着了危险可就不好了。” 端明崇垂眸抿了一口茶,低声道:“没什么大碍的。” 岁晏看到他魂不守舍的样子,顿时心中“呵”了一声,心道:“我前几天就是这个感受,你终于体会到了吧,呵,自己受着吧。” 他本来就是个不会让自己吃亏的性子,而且极其记小仇。 从相国寺回来那天晚上他真的难受得想要借酒浇愁,但是又怂得害怕自己难受,便郁结地在床上趴了半天,说了一堆端明崇的坏话——什么棒槌啊一根筋天然傻啊之类的话——才将心中的郁色排解干净,并且还暗下决心,有朝一日也要让伤人而不自知的端明崇自己尝尝这个滋味。 而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心中暗爽,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岁晏惯会演戏,这种风月之色他更是如鱼得水,随意几句话便让端明崇心中难受程度更上一层楼。 岁晏一边卖力演戏一边心想:“你都这个样子了,别再觉得对我没感觉了,要不然我真的不要等你了。” 端明崇生平第一回 心思被人拿捏在手里这般肆意玩弄过,整个人方寸大乱不知自己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许是断袖之情在自小熟读圣贤书的太子心中太过大逆不道骇人听闻,他都慌乱成这样了竟然丝毫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只觉得自己似乎是哪里出现了问题,要不然为什么只看到岁晏同旁人举止暧昧了些,自己就这么失落和厌恶。 当时在屏风后他瞧见岁晏和那个女子滚在一起时,他心中几乎不自觉地生出了一股不可自制的杀意。 端明崇猛地打了个寒颤,彻底迷茫了。 岁晏看到端明崇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唯恐刺激太过,撑着小案探身朝端明崇看去,疑惑道:“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端明崇浑浑噩噩回神,便直直撞到了岁晏那双幽深明亮的眸子中。 那张看惯了的明媚如光艳丽至极的脸,和仿佛坠着星光的眸瞳,灿然得几乎灼了端明崇的眼。 一瞬间,前几天岁晏的那句话骤然回荡在脑海中。 “殿下,你是比较喜欢什么样的人?” 端明崇愣愣地看着近在驴蹄咫尺的岁晏,心中似乎有一只被囚禁多年的野兽咆哮着挣脱牢笼,凶狠地扑了出来。 只觉得脑海中“轰”的一声巨响…… 端明崇喃喃道:“你这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君景行:谢谢大家的捧场。【姓岁的,把演出费结一下别想赖账!】 第79章 刺杀 岁晏一眨眼:“殿下说什么?” 端明崇看着他, 表情比他还要疑惑茫然:“我……我说什么了?” 岁晏指了指自己:“殿下说我这样的,我怎么了?” 端明崇迷茫了一瞬, 神色骤然变得惊恐骇然,他往后一退,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岁晏。 岁晏退了回来, 疑惑地对着一旁的银酒壶照了照脸,确定自己没有露出什么可怖的獠牙才古怪地看着端明崇。 端明崇一惊之后忙坐稳, 双手放在膝盖上,心脏噗通乱跳, 迷茫无措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岁晏道:“殿下?” 端明崇立刻摇头:“没有,我方才什么都没说, 你听错了。” 岁晏执着杯子, 有些尴尬道:“我是想问您要喝茶吗?” 端明崇一愣,耳根瞬间红了。 “好、好啊。” 岁晏倒了一杯刚沏好的茶递给端明崇,看端明崇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也没再追问。 把端明崇刺激成这个样子,岁晏身心俱爽,却也懂得适可而止, 不再捉弄他了。 他屈膝蹭到了窗棂旁, 推开窗户指着下方还在翩然起舞的女人, 道:“殿下, 我之前找你说的南疆女人,就是她。” 端明崇喝了半杯水,压下去自己内心的狂乱, 他不着痕迹地往下面看了一眼,点点头,哑声道:“我知道她。” 岁晏道:“前几天我听我哥说五皇子和宁贵妃被下罪了,这个女人倒是逃脱了一劫,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广大神通?” 他半靠在窗棂上,侧着身子往下看,羽睫微垂着,瞧着有些漫不经心的风华,当偏头冲着端明崇笑时,隐约察觉到自己心思的太子殿下只觉得心似乎慢跳了半拍。 端明崇愣愣看着他。 岁晏等了一会没等到回答,疑惑道:“殿下?” 端明崇立刻回神,垂下头赧然地干咳一声,才道:“当时她只在端熹晨宫中待了没几日,自然罪不至死,许是被端如望保出去了吧,毕竟南疆公主,还是前朝的,若是拿捏在手中能做出许多文章来。” 岁晏微微弯腰,手肘撑着窗棂,托着腮认真地看着端明崇,道:“殿下,前些日子宁远下罪,现在端熹晨和宁贵妃也一并遭殃,京中明眼人太多,您……” 端明崇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岁晏轻轻一笑,道:“……是不是太受人忌惮了些?” 端明崇抿了抿苍白的唇,半天才道:“我知道。” 岁晏继续歪着头看他,道:“你生来便是一国储君,陛下中意看重您,但是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想当然也更会忌惮你,您自小受教陛下和宫中太傅,圣贤书读了一箩筐,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端明崇点头。 岁晏道:“就连我兄长都觉得端熹晨和宁贵妃之事是你所为,那朝中的其他人呢?” 端明崇瞳孔皱缩,握着杯子的手猛地一用力。 许久之后,端明崇才低声道:“我知道。” “我都知道。” 岁晏没有多说,他也看出来了端明崇心中有数,只是自小受到了教导让他还没有决心下狠手而已,若是做足了准备,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刚才将端明崇刺激了一通,岁晏爽完之后又觉得有愧,他之前一直隐隐约约知道了端明崇对自己的心思也如同自己对他那般,但是又因为端明崇一直不开窍而不太确定。 今天和君景行演了一出戏,瞧见端明崇神思不属的浑噩模样,岁晏大概心里也有了数。 他一边愧疚,一边又欢喜,笑容变得稍稍有些怪异。 正在岁晏想要上前安慰心疼端明崇时,窗外突然发出一阵尖叫声,接着岁晏身后的窗棂骤然被人撞破,木屑翻飞下,一群黑衣人气势汹汹撞了进来。 与此同时,在甜水巷中央高台上的女人将手中红绸猛然散开,纤细的手掌猛地挥出一张,红布在半空散为一片片破布,纷纷扬扬地朝着人潮人海处落了下去。 在红绸落下后,不知是有什么机关,竟然瞬间在原地爆炸出一阵烟雾,骤然弥漫开来。 一时间,尖叫声传遍长街。 岁晏被突然冲进来的人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踉跄,直直朝着站起来的端明崇扑了过去。 端明崇一惊,本能地伸出手把他抱了个满怀。 岁晏惊魂未定地缩在端明崇怀里,涩声道:“大白天穿、穿夜行衣的傻子,又又又来了一堆。” 端明崇:“……” 他面如沉水抱着岁晏的腰后退几步,在黑衣人到来前几个暗卫从暗处瞬间出现,挡在了两人身前。 岁晏本就最怕旁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就算不是刺客他也能被吓个半死,此时双腿都软了,就算被端明崇抱着也止不住地往下滑。 岁晏攀着端明崇宽阔的肩,喘了几口气,道:“殿下,这些人什么来头?” 端明崇身体僵硬,抱着岁晏腰的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不要松开,他心中挣扎片刻,才回过神来,哑声开口:“许是……南疆和端如望的人……” 岁晏点了点头。 端熹晨在三年间已经彻底废了,再加上今年宁远被下罪,连着宁贵妃也不受皇帝待见,端如望偏偏又在背后推波助澜了一波,不知怎么的游说他们前去暗杀岁晏和端明崇。 岁晏不知道端熹晨有没有真的派人去傻到这个时候暗杀太子,也不知道端如望是如何做的,竟然抢先一步出手,给端熹晨安上了个谋害太子的罪名。 皇帝本就多疑,这几年时间对太子的情感也单薄了不少,出了这种事自然而然会猜测是太子动了手脚。 而现在马上到除夕,太子竟然又在长街遇了刺,事情一旦传到皇帝耳中,恐怕端如望的如意算盘会直接落了空。 帝王之心本就难测,北岚帝只要一想,便能想通是谁借暗害太子之名将端熹晨彻底失势,而且还顺道嫁祸到太子身上。 端明崇一边抱着岁晏往外室退,眸子有些冷淡地看着面前同暗卫胶着在一起的刺客,手不自觉地微微用力。 这场刺杀实在是太过巧了。 端如望若是安了这个局来让皇帝对端明崇有陷害兄长的疑心,便不会趁这个时候安排人在闹市街刺杀太子。 端明崇微微有些失神。 那这次的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 端熹晨早就失了势,那是一直对朝中纷争袖手旁观的端执肃吗?若真的是他,他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怀中的岁晏突然嘶了一声,看起来是痛到了。 端明崇立刻低下头。 岁晏歪在他怀里,小脸惨白,手按着自己的手一直在往外掰。 这时端明崇才发现自己放在岁晏腰上的手不自觉地用了大力,看岁晏满脸苍白,就知道大概是掐疼了。 端明崇如同摸到了烫手山芋一样立刻松开了双手,还没反应过来的岁晏双腿一软,竟然从他怀里直直摔了出去。 砰的一声。 岁晏手肘撑着地,茫然地抬头看着把他摔下来的端明崇。 岁晏颤声道:“殿、殿下?” 端明崇这才忙不迭地来扶他。 一旁的暗卫同刺客浴血厮杀,不过片刻那黑衣人便再次从窗户跃了出去,几个起跃消失在了人群中,而那本在高台上的女子也早已消失不见。 甜水巷中一片混乱不堪。 端明崇没有去管那跑走的刺客,只草草吩咐了一旁的暗卫去查查外面出了何事,便将岁晏小心翼翼地扶到外室的软榻上坐着,有些不安地站在他身边。 岁晏膝盖疼,腰也疼,哎呦哎呦坐稳了后,才幽幽看着端明崇,等着他给自己一个说法。 端明崇故作镇定地低头看了他一眼,但是只对视了一瞬间便手足无措地错开了目光。 岁晏:“?” 端明崇偏着头,耳根发红,哑声道:“还疼吗?” 岁晏:“嘶,疼,我都说不上来到底是被你掐得疼还是摔得疼。” 岁晏养尊处优,除了被君景行按着扎针还没受过这样的罪,他将外袍扯开,小声嘟囔着什么把手伸向了腰封。 端明崇一把按住他的手,骇然地看着他:“你你……你做什么?” 岁晏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看看我的腰,有没有被你掐青?” 端明崇触火似的缩回了手,耳根更红了。 不知道是不是端明崇自己的错觉,自从他方才触到了一点对岁晏的禁忌情愫,之后无论岁晏做什么举动,他都莫名有种脸红心跳的感觉。 岁晏勾引人而不自知,正要将腰封解下,却见到端明崇轻手轻脚拉起了他的手,道:“这里有人会来处理,我给你重新开个雅间,到没人的地方再解衣……” 端明崇抿了抿唇,不自然地偏过头,小声道:“……这里太冷了,你会着凉。” 岁晏一转头,和东宫的暗卫大眼瞪小眼地对上,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 ——行吧,方才欺负了你,现在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岁晏因为愧疚,对端明崇言听计从,没怎么多说被端明崇紧紧扶着去一旁开了个雅间。 混乱一片的甜水巷中,君景行披着岁晏的披风走到一条窄小的巷子中,听到外面震天的吵闹声,正要出去瞧瞧,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落在了他身前。 君景行脚步一顿,等看清楚面前的人眸子瞬间冷了下来。 面前人一身红绸单衣,裙摆太短以致露出修长的小腿和小臂,在大冷天冻得皮肤发青却也面不改色。 君景行冷声道:“南疆公主。” 公主一头墨发被红绸缠着披在背上,锁骨上纹着繁琐的花纹,瞧着似乎是南疆的图腾花。 她浓妆艳抹,轻轻勾起唇,吐气如兰道:“我是无愿,侯爷让我给你交代一句话。” 君景行:“……” 无愿演什么像什么,脸可以易容出来,但是此时她不光有着一张女人脸,身体竟然优美消瘦,纤腰不堪一握,应该不是缩骨功能易容出来的。 无愿平日里本性十分怯弱内敛,但是当她易容成其他人时,为了防止露馅,性子也随之为其改变一二,乍一暴露身份,性子一时半会改不过来。 平日里的无愿都是一身黑袍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就连脸都露不出来。 君景行还从未见过如此妖娆的无愿,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哆嗦着声音道:“你你你是女的?” 无愿瞥了他身上的衣衫,道:“你也是啊。” 君景行:“……” 君景行几乎咆哮了:“我才不是!” 无愿“嗯”了一声,一副见过大场面的神色,波澜不惊道:“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有些不可示人的小癖好,我懂,你不必多做解释了。” 君景行:“……” 你懂个鬼! 第80章 说服 酒肆的雅间, 端明崇让人端来几个炭盆放在榻旁,唯恐岁晏着了凉。 直到整个房间暖起来后, 岁晏才将腰封解下,随意道:“其实没那么冷的,在外面不必在自家府上谁都顺着我——嘶, 殿下你刚才要杀人啊,这么大的劲?” 岁晏一放下心来后说话都没个把门的, 想到什么说什么,好在端明崇没计较他的失礼, 皱着眉坐了下来,一低头便瞧见岁晏半截白皙的腰身。 端明崇:“……” 端明崇飞快地偏过头, 心跳如鼓不敢再看了。 岁晏没有察觉到端明崇的异常, 自顾自地掀衣服看腰上的淤青,一直像蛇一样嘶个不停。 岁晏这个人着实奇怪,连端明崇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情愫, 他眼尖的如同明镜似的一清二楚,但是到自己这儿就迟钝的和未开窍前的端明崇有得一比。 他胆大包天地在端明崇面前宽衣解带,自己研究了一阵腰身上的指痕, 才皱着眉, 道:“殿下, 有药吗?” 端明崇一听, 也顾不得脸红了,忙去看:“伤这么厉害吗?” 他拨开岁晏腰身的衣服,瞥了一眼, 发现那白皙的腰上竟然真的有了几个指痕,看起来极其触目惊心。 端明崇眉头紧皱,站起来走出门让人飞快买来了药膏,这才走回来,将药膏递给岁晏。 岁晏疑惑地眨眨眼睛:“啊?” 端明崇道:“你、你自己涂一下,不要抹太多,轻轻推开就好了。” 岁晏:“……” 岁晏心道,你可真行。 岁晏撩开了自己的宽袖,露出方才撞到地上也是一片青紫的手肘,笑吟吟道:“我手疼,抹不了,殿下帮我呗。” 岁晏这几处伤都是端明崇所致,他本来就有负罪感,此时一看见岁晏的笑容,顿时晕晕乎乎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接过药膏,手指放在岁晏的腰上轻轻按着了。 岁晏腰上和手肘一阵轻微的钝痛,也让他歇了心思兴风作浪。 他侧着身子躺在软榻上,抱着枕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端明崇。 若是在平时,端明崇八成会自顾自地上药,不会多在意岁晏的视线,但是现在今非昔比,端明崇心不在焉地按着岁晏柔软温暖的腰,再被岁晏炽热的视线注视着,耳根几乎红得要滴血。 端明崇按了一会,见那可怖的淤青消下去了些,才拿起湿帕将药擦干净,用白纱在岁晏腰上缠了一圈。 岁晏顿时挣扎着坐了起来,笑个不停:“好了好了,咳哈哈,一点小伤不用缠纱布……噗!哈哈哈……” 他的腰上全是痒痒肉,端明崇只可着一个地方按还好,但是当缠着一圈布时,岁晏就痒得几乎要蹦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端明崇按住他,劝道:“不成,不用纱布会将药蹭掉的。” 岁晏趴在端明崇肩上笑得浑身颤抖,断断续续道:“那你快点……噗……别动哈哈哈你还是弄死我吧……” 端明崇飞快地将纱布打了个结,胡乱将岁晏的衣服披上,才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好了,慢一点,我给你瞧瞧手肘。” 岁晏笑得整个人都没力气了,趴在端明崇肩上微弱喘了半天才艰难地坐了回去。 他将一只手递给端明崇,另外一只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又拍了拍有些发酸的脸颊,这才回过气来。 端明崇目不斜视,如法炮制地把岁晏两只手臂的伤口给处理好了,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岁晏全程都在紧紧盯着端明崇看,直到他松开了手,才轻声道:“殿下,端如望这个人,做事只凭喜好厌恶,从来没什么逻辑,他不为皇位,只是唯恐天下不乱罢了,往后你可要当心,不要轻易着了他的道。” 端明崇正将药瓶的木塞盖上,诧异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岁晏胡说八道:“我自己瞧出来的,他那个人看着清明,实际上却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见谁咬谁。” 端明崇犹豫了一下,才道:“是因为他的生母吗?” 岁晏一偏头:“殿下知道?” 端明崇道:“我在宫中多年,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宫里有人传言他的生母是南疆前朝皇帝的亲姐姐,大皇子自小夭折,他虽为长子,但因身上的血脉而不受父皇喜爱,朝中一些老臣对他也颇有微词。” 这些岁晏倒是不知道,他之所以知道端如望的本来目的,是前一世端如望被幽禁在相国寺时他曾经去送他最后一程,那个输也输的极其有风度的男人自己告诉他的。 岁晏道:“殿下知道,我便不多说了。” 两人没了话题,相顾无言了半天,端明崇才鼓起勇气讷讷道:“方才那女子是……是岁珣将军为你寻的结亲之人吗?” 岁晏眨了眨眼,看见端明崇问完之后便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忍笑忍得肚子疼。 端明崇忍不住催他:“嗯?阿晏,你有在听我讲话吗?” “有有有。”岁晏笑吟吟道,“月见啊,她不是,我才不要娶那种泼辣的女人。” 端明崇呼吸一顿,才猛地松了一口气,连眉梢都带了些欢喜之色。 他干咳一声,不想表现得太古怪,忙补了一句:“我瞧着月见姑娘相貌和气质都是上等,倾国倾城也不足为过,阿晏为何连她都瞧不上?” 岁晏笑吟吟地道:“爱慕一人并不只是看他一张美艳皮囊,要连带着整个人都打心里倾慕爱恋,殿下觉得呢?” 端明崇眸子弯起,轻声道:“是这样。” 岁晏越看端明崇越觉得喜欢,知道他也对爱慕自己,岁晏便没了顾忌。 他自来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子,索性直接凑到端明崇面前,冲他一眨右眼,暧昧道:“那殿下觉得我,如何?” 端明崇愕然抬头看他。 岁晏歪歪头,又笑着重复了一遍:“我这个人,如何?” 端明崇没想到他这么直白,直直愣在了原地。 岁晏正要凑上前去亲他吓他一下,一旁的门突然被人重重推开。 两人被惊住,偏头看去。 岁珣满脸冷漠地从外走出,阴鸷的眼神冷冷看了岁晏一眼。 岁晏诧异地站起来:“二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岁珣不知道了这里多久,宽袖中的手死死握着拳头不住用力,他强行忍着滔天怒意,朝着端明崇行了一礼。 “殿下。” 端明崇有些赧然,站起来抬起手让他起身。 岁晏走到岁珣身边,还要再说什么,岁珣就猛地握住他的手腕,死死用力地往后一扯。 岁晏猝不及防被抓着甩到了岁珣身后,愕然看着他。 岁珣咬着牙,同端明崇僵硬道:“殿下,我同忘归还要商讨他同九公主的亲事,就少陪了。” 端明崇愣住,脸色有些惨白。 岁晏更是直接跳了起来,他的手被岁珣抓着不好扑腾,只能绕着岁珣转了半圈,怒道:“怎么就突然要商讨亲事了?我怎么不知道我同那九……九还是八来着的,有亲事啊?哥!” 岁珣抓着岁晏的手没让他扑腾,微微颔首朝端明崇行礼,转身大步离去。 岁晏拼命回头想要去看端明崇,但是岁珣的力气太大,顷刻间便将他拽到了酒肆下,粗暴地塞到了马车里。 岁晏连一声抗议都没来得及发出来,马车便飞快地冲进了小巷,七拐八拐地走进了官道。 岁晏扒着窗帘往外看了一下,愣是没瞧见端明崇的影子,他将帘子甩下,强忍着怒意对岁珣道:“哥,你到底在做什么?什么亲事,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岁珣冷漠地双手抱臂坐在一旁,冷冷道:“我刚定下来的。” 岁晏:“……” 岁珣之前虽然也管他,但是却从未像今天这样专横霸道,聪慧如岁晏,稍稍冷静下来大概就猜出来了原因。 岁珣……怕是在门外站了许久,该听的都听到了。 既然都知道了,岁晏也不再藏着掖着,他靠着车壁,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我不会娶任何人的。” 岁珣冷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 岁晏道:“如兄长所见,我喜欢男人。” 岁晏没料到他竟然一点都不瞒着,直接坦荡地说出这等大逆不道违背伦理之事,他一时气急,直接扬起了手朝着岁晏一巴掌打了过去。 岁晏躲也没躲,眼睛直直地看着岁珣。 岁珣的手在岁晏耳侧及时停了下来,常年百斤重的兵器都纹丝不动的大掌这时却抖得不成样子。 岁晏就知道岁珣不舍得打自己,索性将话一次说完,省得之后再出幺蛾子。 “我喜欢太子。”岁晏淡淡道,“哥,我这一生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你不同意,是打算让我把自己的心剜出来吗?” 岁珣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他死死压抑着自己的怒气,怕自己气急了会把这大逆不道的东西给打死。 “你……你就不怕违背天理伦常,不得善终吗?” 谁知,岁晏听到这句话竟然笑了起来:“不得善终?” 他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半天才道:“哥,你知道更雪大师为我卜的卦是如何说的吗?” 岁珣冷声道:“我不信这个。” 岁晏却硬要说道:“阻隔重重险,稍有差错,便会不得善终。” 岁珣没说话。 岁晏淡淡道:“对我来说,我不同他厮守,那才叫不得善终。” 岁珣无法苟同他的话,既难受又不解:“你就……你就非得……同一个男人……” “他是……” 岁晏歪着头想了想,半天才寻到了措辞,郑重其事地道:“他是我的救赎。” 片刻后,侯府的马车在街道旁边倏地停下,岁晏掀开帘子从下面蹦下来,眸子弯弯地朝着岁珣招手:“刚走的太匆忙,我同太子殿下告个罪很快就回去,绝不多留。” 岁珣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冷瞪了他一眼,猛地将帘子甩下。 岁晏看着马车逐渐远去,才抚了抚自己的双臂,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嘟囔道:“真肉麻,也难为他能听得下去了。” 他自己说的肉麻话把自己刺激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原本想着若是他说到这个份上了岁珣还不放人,自己就要再说点“我爱太子殿下,每日都想他想的睡不着觉,他是我的一切”这样给人致命一击的话。 不过到时候可能岁珣不再气得发抖,而是被他恶心得发抖了。 好在岁珣怕他真的做傻事,暂时将他放了,只不过晚上回了侯府,岁晏可能就要再次迎接新的狂风暴雨了。 岁晏朝着来时的路走回去,还没走几步,便瞧见无事迎面走过来。 他穿着一身便衣,刚走过来,岁晏就恨铁不成钢地蹦起来重重打了他的头一下,怒道:“让你们穿夜行衣穿夜行衣,大白天穿什么夜行衣,还嫌自己目标不够醒目啊!连刺杀都还要我教吗?!” 无事:“……”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刚要探出头来看一看新世界,就被二哥一棍子给打的缩回去了。 第81章 劝说 无事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满脸茫然。 岁晏发泄一顿,这才消了气, 道:“你怎么过来了?太子现在在哪?” 无事道:“您同二少爷一起出来时,太子殿下便追了出来,这会大概还在甜水巷里。” 岁晏点点头, 道:“给我找辆马车,我折回去同他说句话。” 无事答应着, 还没走出去两三步,一辆马车便缓慢停在了两人身旁。 岁晏诧异地看着无事, 道:“我才刚说你就找好了,未免太快了吧。” 无事有些尴尬, 小声道:“这……这不是……” 岁晏也知道, 他笑了一声,偏着头朝着一旁的马车看去。 一只手轻轻撩开帘子,端如望唇角带笑, 轻声道:“忘归,需要我捎你一程吗?” 岁晏心情瞬间不好了。 他强忍住扭头就走的冲动,假笑道:“不必劳烦殿下了。” 他这般明晃晃地拒绝, 端如望不知是不是装的没听出来他的意思, 朝着前面挥了一下。 赶车的下人从车上跳下, 恭恭敬敬地站在岁晏面前, 道:“侯爷,请。” 岁晏不着痕迹后退了半步,无事冷着脸挡在他一侧。 岁晏淡淡道:“忘归还有要事要先行一步, 二殿下宅心仁厚,应该不会强人所难吧。” 端如望笑了笑,道:“不,我这人心狠手辣,宅心仁厚的应该是我那太子弟弟,侯爷恭维错人了吧。” 岁晏:“……” 看模样,他似乎真的打算逼岁晏上来。 马车堵在长街上,实在是惹人注目,两人僵持的这回功夫,已经有人驻足围观了。 端如望道:“侯爷若是想要这么僵持着也行,我随时奉陪。” 这样就有点太不要脸了,岁晏狠狠瞪了他一眼,才一挥手让无事退下,冷着脸踩着马凳上了马车。 岁晏还没坐稳,马车就急不可待地动了起来。 马车中放着一张小案,一个雕花小香炉放置其中,白雾似的烟幽幽冉起。 岁晏离他远远地坐在一旁,脸上全是疏离和冷漠。 “二殿下到底有何事,请直说吧,我还有事要办,怕是不能久陪。” 端如望瞥着香炉中飘起来的烟,轻声道:“我方才路过甜水巷,太子已经上了车轿回宫了,就算你去也是找不到他的。” 岁晏面不改色,淡淡道:“是吗?” 他并不相信。 端如望看他爱理不理的样子,勾唇笑了笑,他伸手在香炉上端轻轻拂过,直直飘上的烟被揉碎,肆意飘散。 “忘归知道这是什么香吗?” 岁晏一门心思都在想着端明崇,根本没在意那随处可见的香炉,此时端如望一说,他瞬间反应过来,骇然地看着他。 “你……” 他抬起衣袖掩住唇,冷声道:“灭掉!” 端如望笑了:“这可是我从我五皇弟那里得来的香,被他奉为性命的药香怎么到了侯爷这里,便变得一文不值避之若浼了?” 岁晏道:“我说,灭掉。” 端如望没动。 岁晏十分惜命,冷着脸伸出手打算自己去灭,还未触到香炉时,便被端如望一把扣住了手腕。 岁晏冷淡道:“放开。” 端如望微微倾身,凑到他耳畔,轻声道:“污名的味道,如何?” “砰”的一声,岁晏眼睛眨都不眨地挣开端如望的手将面前的香炉打翻,里面未燃完的香随着香炉滚到了马车的木板上,烟雾瞬间弥漫得更浓。 端如望的力气很大,岁晏强行挣开手腕都被掐得一片青紫。 他看也没看,面无表情地将外袍解下,随手扔在了地下,盖住弥漫的药香。 端如望也没阻拦,似笑非笑地撑着下颌瞧着他。 岁晏做完这番动作后,才冷淡地看着他:“你总有一日会尝到的。” 既然都撕破了脸皮,岁晏也没了什么顾忌,端如望虽疯,现在也没胆子把他杀了。 听到岁晏这样说,端如望不怒反笑。 他撑着下颌,眸中全是笑意:“忘归啊,你真是太有趣了,怪不得太子对你这般相护,连我那个三皇弟也对你念念不忘。” 岁晏冷笑一声:“那是自然,但是不必你夸我,我受不起。” 端如望似乎对岁晏来了兴致,好奇道:“那忘归是真的对太子有倾慕之意吗?不是一时少年人的心血来潮?” 岁晏不耐烦道:“这事应该同你无关吧,快停车,我要回府了。” 他重重拍了拍车壁,而前方驾车的人充耳不闻,马车依然往前赶着。 不知不觉间,周遭熙熙攘攘的声音逐渐消失,大概是到了偏僻之所。 端如望笑道:“侯爷怎么这么心急,我还有要事要同你商议,你就不想听一听吗?” 岁晏知道端如望一时半会不会放人,只好将拍得发红的手放下,冷声道:“二殿下到底有什么事情,还是直说吧。” 端如望轻轻敲了敲车壁,马车这才悠然停下。 岁晏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眸子微微眯起。 冰天雪地,荒郊野岭,很适合杀人灭口。 岁晏也不慌,他靠在车壁上,冷淡地看着端如望。 端如望也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淡淡道:“忘归有没有想过要同我合作?” 岁晏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忍不住笑出了声:“二殿下啊,你是在同我说玩笑吗?那我可得多谢你了,这真的很好笑。” 端如望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笑:“我说认真的。” 岁晏笑过后,美艳的脸上瞬间变得冷漠。 他变脸如翻书,眸中全是厌恶:“我因你的毒药怕是活不了多少年,这段时日你还频频派人去刺杀我,怎么,你想要我和一个想要我性命的人合作吗?合作什么?如何完美优雅地死在你手里?” 端如望道:“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害你。” “是了。”岁晏道,“那如果你真的想要害我,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暴尸荒野了?” 他说话句句带刺,端如望竟然一点都没生气,反而眸中的兴趣越来越深。 “将来太子若是真的登基,你二人是断无可能的,即使这样,你也要眼睁睁看着他即位吗?” 岁晏嘲讽地看着他:“你以为我是谁?” “他想要如何选择是他的事,我如何恋慕他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把这两者混为一谈?”岁晏道,“反倒是你,你不好好同太子斗,竟然想法设法地从我这儿入手,你凭什么认为,我为了同太子在一起,便能从中作梗把他拉下储君之位?” 端如望笑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吗?” 岁晏一怔。 端如望轻声道:“你不是那种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吗,只是想得到一个人罢了,还有你需要顾忌之事吗?” 端如望直起身,身体前倾,同岁晏直直对视,眸中全是被理智狂压下去的狂乱。 “他做了皇帝,你只能放手。”端如望压低声音,如同鬼魅般在岁晏耳畔低语,“你为了他饮下污名,怕是命不久矣,他全然知晓却不知你心意……” 岁晏有些呆怔,愕然看着他,道:“他……他现在知道了……” 端如望声音更轻了:“哦?他知道了?那他知晓你心意却执意做他的储君,到底置你于何地啊?” 岁晏哑然:“他、他……” 他说不上来。 “你为了他,终年受病痛之苦,而他却丝毫不在意。”端如望道。 “忘归,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岁晏猛地一抖,几乎是骇然看着他。 上一世,相国寺中,青灯古佛前的端如望披头散发,即使是这般落魄样子依然风度翩翩。 那是的端如望眸子温和却阴鸷,古怪地笑着道:“忘归,那端执肃并不像你想象的无害无辜,你这般为他蹉跎性命……” “你的命,就这般不值钱吗?” 前世端如望的低喃同此时的话语似乎重叠起来,让岁晏脑海中一片激荡混沌。 “我的命……”岁晏喃喃道,“那么廉价吗?” 端如望柔声道:“生而为人,六道轮回,谁能知道下辈子是人是鬼,你这般聪明,为何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岁晏:“我没有……” 岁晏有些昏昏然,脑中一片浑噩,似乎被端如望的话牵引着,不知不觉间竟然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岁晏茫然地心道:“对啊,我上一世这么糊涂错信于人,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条命,为什么又要被我败坏给一个和我绝无可能的人身上?”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浑浑噩噩间心口猛地一痛,神智似乎清醒了一瞬间。 岁晏瞳孔一缩。 是方才点的香。 岁晏死死握着拳,指甲陷在掌心,硬生生流了一手的血,疼痛也让他浑身一颤,彻底清醒了。 端如望依然在看着他,眸中全是笑意。 岁晏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你同端明崇如何斗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和我没关系,我不会帮着他登基,也不会和你同流合污去害他。” 端如望道:“你确定了吗?” 岁晏道:“我言尽于此。” 他说着,撩着帘子便要下车。 马车前的亲卫迟疑了一下,见到端如望没有要他拦人的打算,只好任由岁晏下了马车。 岁晏跳下了马车时微微踉跄了一下,但是却挣扎着站稳了,他看也没看,仿佛认识回去的路一样,面不改色地往前走。 端如望在马车中沉默半天,才微微闭眼,笑道:“太可惜了。” 本来还能拉一个人下这趟浑水的,若是岁晏也参与进来,不管他到底帮谁,朝堂定会十分有趣。 马车快走往前追上雪地里的岁晏,端如望撩着帘子,道:“忘归,上来,我送你回府。” 岁晏没穿外袍,走在冰天雪地中身体在微微发抖,他冷笑一声,自顾自走着:“不必劳烦殿下了。” 谁知道端如望还会不会在马车里点香暗算他,岁晏吃一次亏就长了记性,说什么也不肯上车。 端如望蹙眉道:“我不动你,现在大雪天的,你一个人不认得路,若是出了事……” 岁晏哼:“不用你假好心。” 敢情把自己带到这荒郊野岭的不是他一样。 岁晏在心里把端如望给骂了狗血淋头,见他有打算让人把自己硬拖上马车的打算,连忙朝着一旁的树林中跑了进去。 亲卫看着岁晏单薄的背影,迟疑道:“殿下……” 端如望眉头紧皱,半天才叹了一口气,道:“走吧,去给岁珣递个消息。” 亲卫称是,驾着马车朝着京中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传销头子端如望:欢迎和我一起搅浑水。 岁晏一jio踹翻了他的安利。 第82章 寻来 岁晏踩着雪地走了一段路, 往后看了看没见到端如望的人影,这才松了一口气。 岁晏上马车之前同无事使了个眼色, 应该不出片刻便会有人追上来,他也不着急,随意寻了个树下靠着。 今日大约不宜出门, 岁晏才刚靠上去,树就一阵摇晃, 树枝上的积雪哗啦啦往下掉,直直落了他一头。 岁晏:“……” 岁晏险些蹦起来, 将脖子里的雪往外拨,但是雪贴到脖子上很快就化了, 冰水不住往他背上钻, 没一会就冻得他嘴唇一片青紫。 岁晏好不容易把剩下的雪拨出来,掌心的血却蹭了衣襟和脖子上都是,看着触目惊心。 他蹲下来皱着眉用雪将手上的血一点点擦干净, 想了想大概是等得太无聊,他索性在地上堆起雪人来。 只是雪人还没堆好,远处便传来一阵马蹄声。 岁晏只好站起身, 转身一看, 脸顿时绿了。 端执肃和宋冼骑着马带着人远远过来, 背上还负着弓, 似乎是出来打猎的。 岁晏突然想要一头栽到雪地里装死。 他还没付诸行动,便听到不远处宋冼的声音在喊着:“殿下,那个人……是不是忘归啊?” 岁晏对端执肃和宋冼可没那么多顾忌, 也不说话扭头就跑。 马蹄声随之而来,越来越近,最后端执肃和宋冼二人策马奔到他身旁,挡住了岁晏的去路。 岁晏皮笑肉不笑,只得行礼:“见过殿下。” 他一身薄衫站在雪地中,小脸被冻得发白,嘴唇都在微微颤抖,看起来及其孱弱可怜。 端执肃冷着脸下马,将身上披风解下披在了岁晏身上,冷声道:“大冷天的,你一个人在猎场做什么?你这衣服上……怎么都是血?” 岁晏本来冷得发抖,看端执肃来给他披衣服本能地想要拒绝,但当披风落在肩上挡住呼啸的寒风时,他顿时改了主意,手忙脚乱地抓住了遮风的衣服不撒手了。 “没什么,擦了点小伤口,不碍事的。” 宋冼也下了马,对着岁晏啧啧称奇:“前些日子岁珣将军经常来猎场打猎,怎么今儿倒是你过来了,还真是稀客啊。” 岁晏弯着眸子朝他一笑,道:“你过来。” 宋冼走上前,道:“怎么?” 岁晏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狠狠扯开,将手中藏着的雪球直接塞进了宋冼衣服里。 宋冼“嗷”了一嗓子喊出来,被冰得在原地打蹦。 岁晏混账地哈哈大笑。 宋冼边扯着衣领把雪团弄出来边咆哮:“岁忘归!我看你是想找死!” 岁晏道:“你活该,下次再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我就把你埋雪堆里。” 宋冼:“岁、忘、归!” 宋冼终于将衣服里的雪弄出来,愤怒地要来抓他。 岁晏忙往端执肃身后跑,道:“别啊你可别动啊,冲撞了殿下,这罪名你可承担不起。” 宋冼几乎被他气笑了。 在一旁看着的端执肃都有些无奈了,他偏头看了一眼岁晏,才隐约看起来一点不对劲。 “忘归?” 岁晏正在忙着躲宋冼的手,闻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怎么——都说了不要再抓我了,你是不是想打雪仗?多大了你?” 宋冼被他气得几乎要升天。 端执肃突然道:“重卉,住手。” 宋冼正要说话,就看到端执肃一把抓住了岁晏的肩,低声道:“别闹了,你生病了。” 岁晏疑惑地看着他,道:“我没有。” 端执肃冷着脸将手贴在他额头上,道:“你身上这么烫,脸都烧红了还说没有?” 宋冼闻言收敛怒气也围了过来,他贴了贴岁晏的脸,眉头皱了起来:“还真的是,你今天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荒郊野岭,还没穿外衣,跟着你的人呢,都死哪去了?” 岁晏疑惑地摸着自己的额头:“是吗?应该是吹了风,没什么大事儿。” 端执肃半环住他的肩膀,带着他往前走:“我带你回府,烧成这样你也真是……” 端执肃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能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 岁晏并不想和他们再扯上关系,忙拒绝:“不必了,等会就会有人过来接我了,不必劳烦殿下,你们继续打猎吧。” 他正要挣脱端执肃的手,却觉得握着自己肩膀的手猛地用了力。 端执肃冷漠地看着他,道:“你要我看着你在这里受冻吗?” 岁晏被噎住了:“呃……但是他们很快就来了……” 端执肃还是不让他一个人在这等着,正想着要不要把他抱到马上去,就听到身后一阵马蹄声。 三个人回身望去,便瞧见端明崇骑在一匹白马上,面无表情地过来。 端明崇一身墨衣在冰天雪地中极其显眼,几乎是顷刻间便到了近处。 他冷着脸从马上下来,看着端执肃放在岁晏肩上的手,瞳子狠狠一缩。 宋冼忙躬身行礼。 端执肃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就看到端明崇平伸着手,朝着岁晏道:“阿晏,过来。” 岁晏这才回过神来,他一把甩开端执肃的手,小声道:“都和你说了有人来接我。” 他说着,伸手过去被端明崇紧紧抓住,还没走便被端明崇猛地施力,踉跄地一头撞到了他怀里。 岁晏被岁珣带走之后,端明崇便起步跟了过去,看到岁珣的反应他大概猜到了什么,所以也马不停蹄地想要追上去解释一二。 只是甜水巷人太多,他一时间没跟上,只好带着人去侯府门口等着。 他等了半天,没等来岁晏,反而等到了端如望派来通风报信的人。 知道岁晏被端如望带走还被丢在荒无人烟的猎场后,端明崇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诡异的平静中,他问了岁晏所在的地方,得到了大致位置后便马不停蹄带着人过来。 直到看到岁晏被端执肃半环在怀里后,那股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引着的虚假平静便被彻底打破。 如同一滴水落入平静的湖面中,顷刻间掀起层层涟漪波浪。 当端明崇终于将岁晏拥在怀中,才仿佛终于踏实了,只是平静过后的后怕却猛地翻了上来。 他死死控制住内心的恐惧和慌乱,手想要抓住什么,但是却因为抱着岁晏而丝毫不敢用力,只能生生忍着。 岁晏被端明崇轻柔地抱在怀里,一时间欢喜极了。 他紧贴着端明崇的身体,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端明崇的身体在紧紧绷着,胸口心跳极快,似乎在拼命压抑着什么。 岁晏疑惑地抬头:“殿下?” 端执肃这才道:“太子殿下,这么巧也来猎场?” 端明崇轻轻吸了一口气,勉强开口道:“不巧,不如你巧。” 他没了平日的温其如玉,下颌紧紧绷着,整个人有种诡异的冷漠。 端执肃和宋冼都没见过如此反常的端明崇,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解。 端明崇没心情同他们虚与委蛇,他看了看怀里安安分分不说话的岁晏,瞥到他肩上的衣服,眉头皱得更紧。 岁晏:“殿下,您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端明崇没有回答,他冷着脸将岁晏身上的衣服扯下来,对着端执肃递过去,道:“多谢三皇兄了。” 端执肃一愣,宋冼忙上前接过披风。 两人都有些不解,为什么给岁晏披件衣服,太子要对他们道谢。 岁晏突然被扯了挡风的衣服,还没感觉到冷,端明崇便敞开宽大的披风将他整个人环抱住,护着他走到了马旁。 岁晏正要说话,端明崇突然抱住他的腰,猛地一施力,将他整个人抱着放在了马背上。 岁晏:“……” 岁晏吓了一跳,忙扶住了马鞍。 端明崇面无表情地朝着端执肃一点头,翻身上马坐在岁晏身后,用披风将岁晏紧紧裹住,冷淡道:“三皇兄,明崇先告辞了。” 说着,也不等端执肃回答,一夹马腹,策马而走。 端执肃和宋冼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半晌后,宋冼才打了个寒颤,道:“我怎么瞧着这两人,这么古怪呢?殿下,您觉得呢?” 端执肃似乎也察觉出来,他眉头一直紧皱着,斥道:“不要胡说八道。” 宋冼顿时噤声。 而“古怪”的二人策马行在雪地里,气氛有些诡异。 岁晏靠在端明崇身前,微微抬着头从披风缝隙去看端明崇,发现端明崇竟然还是那副冷淡的神色,似乎没打算理他。 但是方才他对岁晏的关心又是实打实的,岁晏有些摸不准他到底是怎么了。 不过仔细一想,八成端明崇是在气他什么话都不说便跟着端如望那个疯子走了的缘故。 岁晏斟酌了许久,才小声又问道:“殿下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啊?” 端明崇手死死握着缰绳,深吸一口气,才艰难道:“我见着了端如望的人。” 岁晏“哦”了一声,心道端如望这人也不算太疯,算他有点良心。 岁晏怕端明崇想太多,忙解释道:“他就是找我随意说两句话,我看着外面雪景挺好就下来赏雪,真没什么大事儿,殿下不要担心了。” 端明崇冷着脸没说话。 岁晏心想:“嚯喔,还真的生气了。” 平日里岁晏怎么折腾,端明崇都不会生气,这回他什么都没做——他自己认为的——端明崇就气成这样,连话都不同自己说了。 这可怎么办?岁晏冥思苦想,但是他脑袋里不是馊主意便是鬼主意,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愣是不知道要怎么哄人。 岁晏还从来没有被端明崇这么冷待过,十分不习惯,心头也有些不知名的酸涩。 他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端明崇的衣领:“殿下。” 端明崇羽睫微垂,低头看他。 岁晏轻轻抓着他一只手贴在自己额头,讷讷道:“你……你摸一摸,我是不是生病了啊?” 端明崇:“……” “我要是生病了,恐怕要卧床半个月了。” 岁晏再接再厉,又将已经结了点痂的掌心摊开给他看:“我的手还破了,流了好多血。” 作者有话要说:宋冼【抱拳】:论双标还是你岁老狗双标。 第83章 偷香 端明崇方才瞧见他第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只是心中憋着气不想同他说话,此时看到他可怜巴巴的卖乖, 几乎被气笑了。 但是岁晏竟然一丝警惕都没有地跟着端如望那个疯子离开,还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中冻成这样,端明崇就算是再好的脾气也不是他撒一下娇就能灭得了怒火的。 端明崇冷淡道:“看到了, 回府让你家那神医给你治一治。” 顺便也治一治脑子。 后面那句话端明崇强行忍住了才没有说出口。 岁晏撇了撇嘴。 端明崇虽然这么冷漠地说着,手却更轻柔地抱着他的腰, 冷着脸一言不发地带着岁晏回了城。 片刻后,两人终于到了侯府门口。 端明崇面无表情地从马上下来, 正要抬手去抱岁晏,侯府的门倏地打开, 岁珣冷着脸走出。 端明崇一愣, 手僵在半空,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去抱岁晏了。 岁晏在上面急得要死,唯恐岁珣同端明崇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但是他现在又头昏脑涨不敢直接往马下蹦,只能朝着端明崇伸出手,小声道:“殿下, 快把我弄下来。” 端明崇有些赧然地偏头想要去抱岁晏, 岁珣却三步并两步走下台阶, 抬高手一把将岁晏抱了下来。 端明崇只好放下了手。 岁晏身形单薄, 下来后便被岁珣强行塞到了自己袍子里,披头盖住他的头不让他乱蹦。 岁晏感觉到岁珣正在压抑着怒气,一时也不敢触他霉头, 只好缩在他怀里鹌鹑似的一动不敢动。 岁珣冷淡抱拳,道:“多谢太子殿下送忘归回来。” 端明崇勉强一笑,道:“阿晏有些起烧,将军还是请郎中快些来瞧瞧吧。” 岁珣道:“不劳殿下费心了,天色已晚,卑职就不留殿下了,还望恕罪。” 他都这样说了,端明崇就算再傻也听出来他语气中的不虞之色,只得点头。 “自然。” 岁晏听到这里,不安分地动了动。 岁珣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眸子阴鸷地看着端明崇有些不舍地上了马,这才揽着岁晏往府里走去。 岁晏烧得本就晕,又被岁珣在袍子里憋了半天,直到回了偏院房间,脸已经开始泛着不自然的红晕了。 一路上岁珣一言不发,将岁晏放在了床上盖上被子,道:“那个郎中呢?去请他过来。” 在一旁烧炭盆的海棠战战兢兢地点头称是,飞快离开了。 岁晏半靠在软枕上,眼睛里全是发热烧出来的水光,这个时候他才开始觉得难受,嘴唇轻轻动了动:“哥。” 岁珣给他倒了杯水,拿着勺子轻轻凑到他唇边,道:“喝点水?” 岁晏蔫蔫地凑上前喝了几口,才摇头不要了。 岁珣看他烧得实在难受,皱着眉将准备好的呵斥咽了下去,他伸手摸了摸岁晏的额头,道:“很烫,难受吗?” 若是他一个人时,岁晏就算是烧成傻子了也绝对不会叫一句难受,但是不知此时是不是他烧得有些懵,被岁珣这么轻柔地问了一句,当即眼泪差点落下来。 他吸了吸鼻子,哑声道:“很难受。” 岁珣轻轻摸了摸他的侧脸,有些心疼:“先睡一觉吧,等会郎中就来了。” 岁晏眨了眨眼睛,将眸中酸涩眨去,轻吸了一口气,涩声道:“哥哥,我对太子……” 他还没说完,岁珣就满脸菜色:“你非得现在同我说这个吗?是仗着我不能打你?” 岁晏就是这个打算,他扯着岁珣的袖子,小声道:“我是认真的,从未有这么认真过,若是爹娘和大哥还活着,定然不会阻拦我的。” 岁珣几乎被他气笑了:“怎么,自己说没用,拿爹娘和大哥来压我?” 岁晏:“咳咳咳……我、我要吐血了,快拿盆给我接着!” 岁珣:“……” 岁珣这才不情不愿地收敛怒气,轻轻拍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看到岁晏这么一副孱弱可怜的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 岁晏虚弱地看着他。 岁珣沉默半天,才不自然道:“随你去吧,日后不要找我哭。” 岁晏顿时一喜,腾地坐起来伸手抱住了岁珣的脖子:“谢谢兄长,那我就不去祠堂找爹娘和大哥告状了。” 岁珣:“……” 岁珣几乎要翻白眼了,他强行将岁晏按在了被子里,斥道:“别乱动,不难受了?” 岁晏烧得满脸通红,眸中全是湿漉漉的水光,但是精气神倒是很好,他眸子弯弯,嘴甜得像是抹了蜜:“有兄长在,我就不难受了。” 岁珣瞪他一眼:“油嘴滑舌。” 岁晏欢喜地笑了起来。 虽然话是这么说,该难受还是得难受。 不一会岁晏就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了,他胡乱抓着一旁岁珣的手,喃喃道:“你别走。” 这么些年了,岁珣也早就对岁晏喜欢撒娇的性子习惯了,也没排斥他的亲密举动,反而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我不走,等你好了我再走。” 岁晏抓得更紧了:“我好了你也不能走,边疆不是个好地方,哥,你别去……” 岁珣见他都烧得胡言乱语,冷声道:“海棠,郎中还没到吗?” 门外传来海棠的声音:“来了来了,这就来了!” 很快,君景行一身寒气从门外匆匆走来,只是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岁晏脸色就难看了起来。 岁珣将岁晏的手拍了拍,这才起身站起来。 君景行来不及和岁珣打招呼,直接坐在了床沿,抓住了岁晏的手腕。 岁珣在一旁道:“他似乎是吹了寒风,还冻了许久,小半个时辰前就有些发烫了。” 君景行点点头,哑声道:“我知道,海棠,去拿些酒和烧些热水来。” 海棠忙跑开了。 君景行对岁晏的病早已驾轻就熟,不需要太仔细地查探就知道病源在哪,他从随身携带的小药箱中取出来一排银针,反手将岁晏的衣服扯开了。 岁珣在那也只能干着急,不想打扰君景行施针,只好出了内室,在外室干等着。 君景行下针飞快,顷刻间便将岁晏扎成了刺猬。 岁晏迷迷瞪瞪间想要挣扎,却被君景行一把按住了双手,轻声哄道:“别动,马上就好了。” 岁晏半睁着眼睛,也不太认人,迷糊地喃喃道:“明崇。” 君景行没理他。 岁晏没听到应答,又叫了一声。 君景行面有菜色:“别叫了,睡觉去。” 岁晏:“明崇明崇明崇明崇……” 君景行:“……” 岁晏都神志不清了,竟然还有能将人气到七窍生烟的本事。 君景行都无奈了,只好道:“嗯,是我,别废话了,快睡吧。” 岁晏说:“放肆,你竟然敢冒充太子……” 君景行:“……” 岁晏委屈道:“你要真是明崇,才、才不会这么敷衍我……” “他那么喜欢我,才不会对我说重话。” 君景行几乎想把他掐死,死死忍着,咬牙切齿道:“没敷衍你,你睡着了,就能见着太子了。” 岁晏道:“梦里什么都有吗?” 君景行心道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对,什么都有,你如果想要的话,和他成亲都行。” 岁晏说话逻辑根本不通,浑浑噩噩听到君景行这么说,竟然觉得十分有道理,“哦”了一声便垂下了眸子,听话地迷瞪着睡去了。 直到他完全睡过去了,君景行才松了一口气,他将岁晏的双手放开,擦了擦脸上的汗。 这时,海棠将一盆热水火急火燎地端了进来放在盆架上,又拿了干巾递过来。 君景行道:“烈酒放在炭盆旁,等晚些时候要给侯爷擦身。” 海棠点头称是。 半个多时辰后,君景行收针,用水擦了擦岁晏额角的汗水,轻轻吐出一口气。 岁珣早就在外等得着急了,一瞧见君景行出来,忙道:“怎么样了?” 君景行道:“没什么大碍,安静修养一段时间就好,这几日天气寒冷,最好还是不要让侯爷再出去奔波了。” 岁珣白天便有想要把岁晏锁在家里冷静冷静的打算,听到君景行这么说,自然是点头同意。 君景行虽然说没事,岁珣还是不放心,在岁晏床前守到了半夜,才被厉昭劝着回去休息。 岁晏半梦半醒间,只觉得自己仿佛躺在一堆棉花上,轻飘飘的不着地,仿佛随时都能坠落到下面去。 他一边害怕又一边迷茫,想要醒来脑子里却一片混沌,无论如何都清醒不了。 直到一双手,轻轻解开了自己的衣带——那只手似乎是在冰中浸泡过,还未靠近皮肤便能察觉到一股彻骨的凉意。 岁晏打了个激灵,有些清醒了。 那只手轻手轻脚地将衣带解开,在扯开衣襟时似乎顿了一下,半天才慢吞吞地将中衣拨开。 床边大概是燃着炭盆,岁晏没感觉到怎么冷,迷糊间只嗅到一股酒香弥漫在鼻息间,接着被烈酒浸湿的帕子便轻轻地在他胸口和脖颈间轻轻擦着。 那动作十分轻柔,像是对待价值连城的玉器。 岁晏迷迷瞪瞪地想:“是月见吗?噫,他什么时候也会这么轻柔了?难不成良心发作了?” 烈酒擦在他身上,将身上的热气带出去不少,岁晏只感觉帕子所到之处一阵冰冷的凉意过后,又是烈火般的炽热。 耳畔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岁晏这才反应过来那帕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拿走了。 岁晏有些迷茫,听到耳畔那人将帕子丢入水中的声音,才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了一样,心尖一颤。 方才那声叹息…… 是端明崇的声音。 知道端明崇来了,岁晏哪里还能睡得住,就算是奄奄一息也要惊坐起来,更何况只是发个热。 他一边挣扎着同和浆糊一样的脑袋做斗争,一边暗暗祈祷端明崇可别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岁晏才彻底掌控了沉重的身体,羽睫微颤,轻轻地张开了眼睛。 他视线迷糊了一下,才缓慢地看清楚面前的场景。 端明崇一身墨衣坐在床沿间,正在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也不知道坐在这里多久了。 岁晏看着他,半天才喃喃道:“梦里真的什么都有。” 按照道理来说,端明崇不会出现在他房里,那现在便是做梦了? 端明崇看到他醒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微红,小声道:“你醒了?还难受吗?对不住,我来晚了。” 岁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觉得应该是梦里没有逻辑,便点点头:“难受死了,你怎么才来啊?” 端明崇听到他说难受,又看着他苍白的小脸,就像是被人揪住了心间一块软肉,又酸又疼。 他摸了摸岁晏的额头,柔声道:“不难受,我来了。” 岁晏声音突然有些哽咽,点点头:“嗯。” 端明崇听到他声音有些哑,正要起身去拿汤过来,岁晏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贴着他的脸放着。 “别走,来了就别走了。” 端明崇一愣,眸子更柔了。 “好。” 岁晏耳畔蒙蒙的,只能听到那句温柔至极的“好”。 端明崇看着他朦胧的眸子,心疼极了,他正要再安慰岁晏几句,外室便传来了一个如同催命的声音。 岁珣道:“忘归好点了吗?” 君景行在外室守着,道:“还……还成吧,有我守着不会有大碍的。” 端明崇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岁晏也有些迷茫地去听那仿佛来自天边的声音,手却不停一直抓着端明崇的手在脸上蹭来蹭去。 “殿……” 端明崇一把捂住他的嘴,朝他“嘘”。 岁晏被捂住嘴,疑惑地眨眨眼睛。 外室的岁珣还在说话:“那我去瞧瞧他吧。” 端明崇脸色一白。 君景行道:“将军,侯爷睡着并不易,稍有些风吹草动便会惊醒,您还是不要进去为好。” 岁珣道:“我只看他一眼,马上就走。” 君景行还想要再拦,岁珣却不顾劝阻地直接走了进来。 珠帘轻撞声响起,端明崇莫名有些惊慌,他飞快看了看左右,想要找到一个能藏人的地方。 电光火石间,原本在榻上一头雾水的岁晏却突然坐起来,一甩手将床榻的床幔金钩打掉,接着抱住端明崇的腰,猛地一翻身,两人一同滚到了榻上。 床幔层层落下,遮挡住床上的场景。 岁晏眼疾手快地将被子扯着盖在了两人身上,只能透过床幔隐隐约约瞧见床上鼓起的一块。 而岁珣正好走了进来,瞧见晃动的床幔,眉头皱了起来。 君景行追了进来,一看到那落下的床幔,脸都绿了。 岁珣:“忘归?你醒了?” 岁晏将端明崇压在身下,迷迷瞪瞪地两腿分开趴坐在端明崇腰上,一时间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听到岁珣的声音,岁晏歪歪头,盯着端明崇惊慌又通红的脸猛瞧。 被子并未盖实,烛火从床幔倾泻过来,将两人的面容隐隐照亮——若是岁珣扯开床幔,定是一眼就瞧到床上的端明崇。 岁晏现在脑子虽然不太好使,但是也隐约知道,在梦里也不能让岁珣抓住端明崇,否则自己就不能和端明崇腻歪了。 梦里没什么逻辑——他自认为的——索性直接开口:“我醒了,你别进来,我没穿衣服。” 岁珣听到他似乎不怎么虚弱的声音稍稍放下心,他抬步走来,道:“没穿衣服怎么了,至于把床幔遮着吗?” 岁晏听到脚步声,微微一歪头。 端明崇却惊得呼吸都屏住了。 岁晏看到端明崇吓得苍白的脸似乎觉得很好玩,他盯着看个不停,对即将掀开床幔的岁珣一概不知。 而关键时候,还是君景行抬步上前拦住了岁珣。 “将军,侯爷身子骨弱,我方才用烈酒帮他擦拭了全身,现在还是不要让他见风了,要不然病情可能会更严重些。” 岁珣不太懂这个,听到他说更严重些,顿时将拉着床幔的手缩了回去。 岁珣思忖了一会,才叮嘱道:“那你安分点好好睡觉,明日一早我再来看你。” 岁晏含糊道:“好啊。” 岁珣又叮嘱了几句,才转身走了。 君景行看着床幔,面有菜色地也扭头跑了。 榻上,岁晏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手撑在端明崇肩旁,似乎瞧端明崇上了瘾。 听到门被关上,端明崇满脸发红,有些赧然地说:“阿晏,人走了,你可以起来了。” 岁晏眸子潋滟地看着他,半天才轻轻一笑,俯下身直接吻在了端明崇苍白的唇上。 端明崇:“……”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你们既然是暗卫,带着我翻个墙,应该不过分吧。 第84章 冷血 翌日一大早, 君景行端着热水踢开门。 “侯爷,你醒了吗?” 他将水放在架子上, 走到内室将层层叠叠的床幔挂在钩子上,朝着被子里的岁晏道:“现在感觉如何?” 岁晏昨天疲倦极了,被戳了几针又喝了药, 睡了整整一晚上终于自然醒了。 他在被子里鼓捣了两下,挣扎着探出头来, 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声音沙哑道:“我还是有些难受。” 君景行听到他声音都变了, 皱着眉坐下摸了摸他的头,道:“你昨晚什么时候睡的?” 岁晏不明所以:“咳……你让我睡我就睡了, 那个时候是什么时辰来着, 你没记着啊?” 君景行:“但是太子……” 岁晏睡眼惺忪地撑着手坐起来,但是还没起身便浑身发软地再次摔了回去,险些把自己摔个晕头转向。 君景行忙一把扶住他。 “你还烧着, 还是别起来了,我去让人给你煎药。” 岁晏每年冬日必会大病一场,今年倒是来得甚早, 君景行皱着眉将他按回被子里, 心道岁晏病着, 这侯府的年怕是过不好了。 岁晏烧得头昏脑涨, 躺在被子里想要睡觉,耳畔却一直蒙蒙的响,仿佛有无数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一样, 吵得他抬手捂住了耳朵。 “月见,好吵啊。” 君景行刚吩咐好海棠去煎药,回来便看到岁晏满脸惨白,额角全是冷汗,看起来极其难受。 岁晏:“你别让他说话,吵死了!” 君景行凑上前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道:“谁在说话,你听到什么了?” 岁晏有些迷茫,睁着眼睛看着他,拼命想要听清楚耳畔的声音,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皱眉道:“我不知道,你快别让他再说话了,我想要睡……” 【你为什么亲我?】 岁晏猛地一声尖叫:“啊!” 君景行被他吓了一跳,忙按住他的肩膀唯恐他发疯:“怎么了?别怕,没人在说话,你是烧懵了,等一会就好了——海棠,药尽量快一些!” 外面传来海棠的:“哎!好!” 岁晏听着仿佛记忆深处传来的声音,骇然地张大眼睛,哆哆嗦嗦地捉着君景行的手,像是见鬼一样颤声道:“你刚才在说话吗?” 君景行莫名其妙:“我让海棠去煎药……” 岁晏:“不是不是!你问我‘为什么亲你’。” 君景行:“……” 君景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岁晏捂着头,神色像是见了鬼一样。 【我喜欢你,自然要亲你啊。】 烛光微洒进来,将两人的面容照亮,端明崇满脸发红,讷讷道:“喜欢……我?” 岁晏趴在他身上,左歪了一下头,半天后又歪了回来,一副傻兮兮的样子。 他眸子全是水光,被烛火一照,闪着如同星火的碎光,灼眼极了。 “那你喜欢我吗?” 端明崇明明可以强行将人掀开的,但是岁晏滚烫的身体紧贴在他身上时,他只感觉稍稍碰一下仿佛能直接烫到手,战战兢兢地缩了回去。 岁晏一边含糊地问你喜欢我吗,一边不知死活地在端明崇身上乱蹭。 端明崇叫苦不迭,忙抱住岁晏的后背轻轻一翻身,将岁晏压在了榻上,轻声道:“别闹了,你还发着烧。” 岁晏乖巧地枕着软枕,双手顺势挂在端明崇脖子上,迷迷瞪瞪道:“那等我病好了,我们再闹啊。” 端明崇:“……” 端明崇没办法,只好哄他:“好,等你病好了再说。” 岁晏烧得神志不清,极其好哄,他点点头,拍了拍一旁的被子,道:“你在这里睡,别走啊。” 端明崇有些犹豫,正要说话,便瞧见岁晏的手轻轻垂了下去,落在锦被上,显得肤色有些病态的惨白。 岁晏大概是力气用光,疲倦地再次阖眸睡了过去。 端明崇注视着他的睡颜,半天后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月落星沉,端明崇才起身从岁晏的房间离开。 君景行冷着脸道:“昨天你和太子到底做了什么?他该不会趁着你……” 岁晏:“啊!” 君景行:“……” 君景行被他啊的耳朵疼,不耐烦道:“好好说话!” 岁晏喃喃道:“昨天太子真的来了?我……我还强行吻了他?我还……” 君景行顿时面有菜色:“行了行了,我现在又不想知道了,闭嘴吧你。” 岁晏还是有些接受不了昨天自己竟然强行把端明崇按在了榻上强吻,还腻歪撒娇了半天的事实,他脸色本就苍白,这么一吓,更是面无人色了。 君景行唯恐他吓出个好歹来,忙拍着他的胸口,将“昨天还是太子殿下用热酒给你擦的身”这句话给吞了回去。 明明是他做的事情,反倒是把自己吓得不轻。 岁珣下了朝回来后直接往偏院过来看岁晏。 岁晏已经喝了药再次睡过去了,脸色看起来比昨天还要难看。 岁珣蹙眉:“忘归还在发烧吗?” 君景行道:“是,应该是今早又起来的,不碍事,喝完药压下去便好了。” 岁珣不满道:“他烧了这么久,怎么能叫不碍事?” 君景行解释道:“侯爷身子骨本就虚弱,每年冬季都会大病一场,只要熬过去就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岁珣一愣:“每年冬季……都会这样吗?” 君景行点头。 前几年岁珣一直都在边关,一待就是三年,除了每年八月十五和年关时会让人带家信回来,其余时间全都是在忙军中之事。 岁珣突然有些难堪,岁家就他们两个人了,而他这么些年竟然一直因为年幼的破事儿对岁晏不闻不问。 而就算每年寄来的家书中也从来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数落和训斥,细想下来,他竟然对岁晏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问过。 岁珣轻轻吸气,觉得连呼吸都心疼得在颤抖。 “都是我的错。”岁珣心道,“他身体这般弱我却从不去问缘由,这么些年我也从未问过他过的如何。” 岁晏在这满是虎狼的京城过的如何,这么些年到底受没受人欺负,有没有生病受伤,岁珣细想后竟然一概不知。 岁珣心酸地想,也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的不管不问,岁晏可能也会误入歧途,爱上了一个男人…… 君景行看到岁珣的脸色有些难看,思忖了半日自己到底哪句话说错了。 岁珣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微颤:“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君景行怕自己多说话会给岁晏添麻烦,只好斟酌着道:“三四年前吧,挺久了。” 岁珣喃喃道:“三四年前……” 他也只在三年前回来过一趟,那个时候岁晏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太好了,年关还卧病了好几日,而那时的他只以为是小病痛完全没有去管。 岁珣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地走到岁晏榻前,垂眸看着岁晏的睡颜,半天才道:“是我的过错。” 宫中。 端明崇罕见地穿了一身月白锦袍,肩上系着银绣白鹤的大氅,面无表情地带着两个宫人踏过已经长满枯草的宫殿。 端熹晨自从被端如望揭穿谋害太子后,便被雷霆震怒的皇帝打发到了一处荒院中。 这地方离太和殿极远,就算是最底层的宫人也甚少到这里来。 端明崇面不改色地踩着层层叠叠的枯叶落雪走到了衰败的荒殿中,举目一片冷肃萧然。 还未进那冷清的寝殿中,端明崇便嗅到了一股呛人的药香。 前些年这药香令岁晏吃尽了苦头,端明崇自然记得清楚,他皱着眉头推开掉了大半红漆的雕花门走了进去。 门“吱呀”一声,光芒倾洒在空无一物的青石板上,映出端明崇修长的影子。 端明崇抬步走进,绕过墨迹淋漓的屏风,终于瞧见了一身落魄的端熹晨。 这么冷的天,端熹晨竟然身着一身单衣,衣襟散开露出半边苍白的胸口,他披头散发依靠在一尊香炉前,正眸子迷离地仰头看着房梁出神。 那香炉中已是袅袅烟雾,笼罩了他满身。 端明崇瞳孔微微一缩,看到端熹晨只觉得厌恶无比。 只要一想到这个人曾经对岁晏有过觊觎之意,而且还在几年前的花灯节上公然对岁晏动手动脚,端明崇就恨不得将他碰过岁晏的双手给砍下来。 端明崇眸子冷淡地看着他,道:“五皇兄近来可安好?” 端熹晨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半天才朦朦胧胧回过神来。 端熹晨将视线收回,落在了端明崇身上。 他骨瘦形销,眼神中竟然已有了死灰颓然之色。 端熹晨看了他半天,才轻轻一笑,瞧着有些诡异:“太子殿下,皇兄安好。” 他说着,竟不知想到了什么,古怪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安好……我可比任何人都安好……” 端明崇冷眼看着他。 端熹晨扶着香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看了看端明崇后面的宫人,哈哈一笑,像是一个喝醉酒的人,踉跄着朝着端明崇走近几步,脸上隐隐有些疯狂之色。 “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端明崇身后的宫人一手捧着一条白绫,另外一人上前一步护在端明崇身侧。 端明崇轻轻摆手,示意他下去,淡淡道:“是。” 端熹晨哈哈大笑:“父皇下令的?” 方才端明崇都是一副冷眼旁观面无表情的姿态,听到这句,他却意外笑了起来。 他一双眸子弯起来时,温和得令人恨不得溺死其中。 端明崇柔声道:“是孤下令的。” 端熹晨脸上的笑容像是在变脸一样瞬间消失,他阴森道:“太子,适可而止吧,你一无诏令二无口谕便要杀了一朝皇子,难道就不怕父皇怪罪,群臣谩骂吗?你还只是储君,这般擅专太过,当心引来杀身之祸。” 端明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端熹晨许是用了太多的药香,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的,他一会癫狂地笑,一会愤怒地谩骂,同市井的疯子没什么两样。 端明崇冷血无情地想:“大概皇室的血都是又冷又疯的。” 端熹晨是癫狂的疯子,端如望是冷静到可怕的疯子。 端明崇道:“孤没有要杀你,只是五皇子幽禁千挚殿中神智疯癫,一不小心用床幔勒死了自己罢了。” 端熹晨恶狠狠地看着他。 端明崇眼睛眨也不眨,柔声道:“五皇兄,你也太不小心了。” 端熹晨怒极反笑,冷笑着挣扎要扑过来撕破他的喉咙,却被跟来的宫人一把制住。 端明崇没再同他多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他,手轻轻一动。 身后的宫人立刻躬身上前,将手中白绫展开。 一个疯子,要么疯癫时力大如牛,要么浑浑噩噩任人摆布。 端熹晨用了这么些年药香,身体底子早已被掏空,他虽然脑中清醒地知道端明崇要杀他,但是却没有丝毫力气挣扎逃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白绫离他越来越近。 端明崇冷眼旁观,一双如同玉石般的眸子注视着面前一切,直到眼中的光芒染上了一丝血色,他才轻轻垂眸,漫不经心理了理肩上的大氅。 宫人将染血的白绫缠成一团,捧着呈到端明崇面前。 那细长的白绫崩成一条细线深深陷入人柔软的脖颈中,将血脉勒紧至断,鲜血缓慢地地流到地上。 端明崇看了一眼,才轻声道:“找个盒子盛起来,让人给岁安侯府的君神医送去。” 宫人颔首称是。 端明崇又看了一眼靠着香炉脖子被细长的白绫勒成一条血痕的端熹晨,眸中无情无感,踩着脚底的鲜血转身离去。 脚底的鲜血落在积雪上,一步一个血色的脚印。 端明崇看也没看,缓慢地朝着千挚殿走去。 风雪不知什么时候,再次刮了起来,片片雪花落在端明崇的墨发上,衬着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端明崇走出千挚殿,在一片大雪纷飞中微微抬起头,看着天边不住飞舞的落雪,眸中带着些释然和悲色。 端明崇喃喃道:“王室的血,果真是冷的。” 岁安侯府中,岁晏睡了一觉,迷迷瞪瞪地张开了眼睛。 君景行站在窗棂前,正要将开了半扇散病气的窗户关上,岁晏却道:“等等。” 君景行道:“怎么?” 岁晏愣了半天,才轻声道:“想看雪。” 雪重折枝,落如白梅。 第85章 病重 太和殿。 北岚帝将手中的折子随意扔在一旁, 有些疲累地揉了揉眉心。 宁远被下罪后,兵部尚书一职空缺, 朝中大臣纷纷递折子推选适合人选,每日早朝也是因为这事争论个不休。 跟在皇帝身旁许多年的老太监从外走来,躬身轻声道:“陛下, 太子今早未上朝,是因召了孟御医过去。” 皇帝皱眉:“他怎么了?” 老太监道:“奴才去打听了一下, 好像是前几日在宫外甜水巷,殿下同侯爷一起遇了刺客, 手臂这儿受了伤。” 他虽然轻飘飘地说着打听,但是连在遇刺的地方都一清二楚。 老太监比了比右臂, 道:“这么大一道伤口, 孟御医瞧见时都吓坏了。殿下约摸着是怕陛下忧心,便让手下人瞒着,御医也是暗中请的, 若不是今早因伤口发作起了高烧,陛下怕是被太子殿下瞒过去了。” 皇帝眉头越皱越紧:“胡闹,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瞒着!现在还是孩子吗, 朕难道还会责罚他不成?” 老太监忙劝着:“陛下这几日一直在为朝中事忧心, 太子殿下也是不想让您分心, 陛下息怒啊。” 北岚帝冷着脸道:“竟然敢当街行刺太子, 真是好大的胆子——查出来是谁下的手吗?” “这个恕老奴无能,当时甜水巷中一片混乱,刺客趁乱逃走, 根本无从查起。”老太监想了想,道,“哎,还有侯爷,许是受了惊吓引得旧疾发作,这几日也是一直卧床不起,京中都有人传言……他似乎……” 他将话头隐了,北岚帝道:“似乎什么?” 老太监讷讷道:“许是……撑不过这个冬日了……” 北岚帝一直敲着桌子的手一顿,脸色有些难看:“御医去瞧了吗?” “孟御医去瞧了,只说看造化。” 北岚帝沉默半天,才道:“送些东西去岁安侯府。” 老太监颔首称是。 北岚帝脸上已带了些疲色,连束起的墨发间也能瞧出一根根的灰白头发,他垂眸看了看手边摊开的奏折,视线在“岁珣”的名字上瞧了半天,才叹了一口气。 东宫中,孟御医皱着眉将沾满血的手洗干净,对一旁的宫人叮嘱道:“寝殿中不要烧得这么暖,勤透风,也要当心殿下着凉。” 寝殿中全是血腥和药味,宫人点头称是,将窗户开了半扇,冷风卷着刮了进来。 内室中,端明崇坐在软榻旁,脸色惨白地垂眸看着暗卫递来的信,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右肩的袖子敞开着未穿,肩上披着貂裘,右臂上缠着白纱,隐隐露出丝丝血迹。 跪在一旁的暗卫低着头,道:“侯爷这几日病情一直反复,一连好几日下不了床,岁珣将军也没有上朝,一直在偏院陪着。” 端明崇将手中的信扔到了一旁的炭盆中,火舌吞没信笺,隐约能瞧见上面未烧完的落款。 ——君景行。 端熹晨的死在宫中并没有掀起什么大波澜,皇帝知晓之后,沉默了半日,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好几岁,令其以皇子之礼下葬入了皇陵。 宁贵妃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疯癫数日,最终在一个风雪之夜悬梁自缢。 端明崇将肩上貂裘拿下,穿上衣服,起身道:“去准备车驾,孤要出宫。” 暗卫一惊:“但是殿下的伤……” 伤是端明崇自己划的,自然知道这狰狞的伤口只是看着严重,其实并未伤到筋骨。 他淡淡道:“无碍,去便是了。” 暗卫不敢再劝阻,只好称是离开。 端明崇披上大氅,走出内室,孟御医还未离开,瞧见他要出门的样子,道:“殿下这是要……” 端明崇道:“去一趟侯府——你如实告知我,阿晏的病情到底如何?” 这几年孟御医经常被端明崇抓着去侯府给岁晏看病,一来二去他也习惯了,躬身答道:“侯爷还是前几年的老毛病了,一到了冬日便会发病,熬过去了就不会有大碍的,只是……”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浑身冷淡的端明崇一眼,斟酌着道:“只是今年的这场病,似乎来得格外狠……” 端明崇脸色更加惨白。 孟御医忙道:“侯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会熬过去的,殿下不必太过担忧。” 端明崇轻声道:“你告知父皇‘撑不过这个冬日了’,也是他安排的?” 孟御医点头。 甜水巷的那场刺杀太过突兀古怪,根本不会是端如望安排的,那些刺客根本没有想要伤他们的意思,象征地交手几下便飞快离开,更像只是走个过场做个戏。 端明崇那晚从侯府出来,稍稍定下心便想通了这一点——那些人恐怕是岁晏看他处境艰难才会故意为之的。 端明崇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是何种感觉,又欢喜又觉得酸涩悲哀——虽然岁晏对朝堂之事从来都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但是暗地里却不知帮了他多少。 也正是因为想通了这些,端明崇才会将计就计划伤自己,也狠下心来将端熹晨送下了地狱。 甜水巷两人一起遇刺,太子受伤,侯爷也受了惊一病不起,这事传到北岚帝那里,自然会将这场刺杀和前面对太子的陷害一并算到一直蹦跶的端如望身上。 端明崇怔然点头,道:“知道了,孤……我这就去看他。” 这几日他让人送去侯府的东西,一样不落全部都被岁珣给退了回来,还让人捎了话给端明崇。 “忘归病中不便,无福消受殿下的赏赐。” 言下之意就是之后不要再送东西过来了。 连端明崇送过去的东西岁珣都敢拒绝退回来,若是端明崇自己去了,恐怕也会吃到人生第一回 闭门羹。 端明崇心中都清楚,但是还是忍不住地想要去见岁晏。 东宫的车轿很快便在侯府门口停下。 厉昭在门口,瞧见马车上的东宫宫灯,面有菜色地走下来,道:“大人,我家将军说了,东宫送来的东西不能收,您……” 马车的帘子轻轻撩开,端明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厉昭被吓了一跳,忙跪了下来:“见、见过太子殿下……” 端明崇从马车上下来,淡淡道:“孤听闻侯爷身体抱恙,特来看看他,岁将军应该不会把孤拦在门外吧。” 厉昭叫苦不迭,若是从东宫来的宫人他倒是能拿着岁珣的命令堵上一二,但是现在太子亲临,他又不能把端明崇晾在这里去请示岁珣,只好干笑着恭恭敬敬将端明崇请了进去。 端明崇彬彬有礼地道了声谢,抬步走进了侯府。 侯府的大部分下人全都在岁晏的偏院中候着,端明崇也不拿自己当外人,直接走了进去。 海棠正在泼药渣,远远瞧见端明崇走过来,“啊”了一声,忙跑进了房中。 内室,岁晏浑浑噩噩地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如纸,君景行正轻轻扶着他的后颈,将熬好的药一点点喂进去。 岁珣在外室候着,脸上全是烦躁之色。 海棠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二少爷!太、太子殿下到了!” 此言一出,岁珣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他迎也没迎,依然坐在椅子上沉着脸一言不发。 很快,端明崇撩着门帘走进来,瞧见岁珣,勉强勾起一抹笑:“岁将军。” 岁珣冷漠地起身,不情愿地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端明崇看出了岁珣脸上的不满,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阿晏现在如何了?我看瞧瞧他。” 岁珣冷淡道:“还好,死不……” 他话音刚落,内室便传来岁晏撕心裂肺的咳声。 岁珣一愣,正要慌张地朝着内室冲去,便瞧见面前的端明崇比他更快地抢先一步拨开珠帘闯了进去。 岁晏半睁着眼睛伏在榻上剧烈地咳着,君景行在一旁焦急地给他拍着背,药洒了一床都是。 岁晏不知还清不清醒,他一边撕心裂肺地咳着,一边拼命去抓君景行的手,半天才沙哑着声音道:“不要……喝药……” 君景行简直恨不得掰开他的嘴把药给喂进去,闻言厉声道:“不喝药你想死吗?” 岁晏虚弱地摇头,到后来咳出来的药竟然带了些丝丝血迹。 不知是不是心中阴影作祟,他喝一口便控制不住地全都吐出来,看着是真的喝不下去,而不是因为药苦而撒娇。 君景行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更加束手无策。 岁晏从前天晚上便一直喝不进去药,喂多少吐多少,有时还会迷迷瞪瞪地说着胡话,把君景行和岁珣吓得半死。 以前冬日发病时,岁晏也就是比平日虚弱了些蔫了点,正常喝药、玩笑打闹,除了当时饮下污名时,还从未这样严重过。 君景行看着气若游丝的岁晏,突然喃喃道:“污名……” 他起身正要离开,却被冲进来的端明崇一把抓住了手臂。 君景行看也不看他,挣脱他的手便要往外走。 端明崇眼眶微红,死死抓着他,冷声道:“你要去哪里?你要救他……” 君景行有些怔然地看着他,嘴唇轻动:“他……他撑不下去的……” 端明崇一愣,似乎没听清:“什么?” 君景行道:“他喝不下去药,病情也比以往严重太多,他……” “若是再这样下去,他真的撑不过这个冬日的……” 端明崇眼前一黑,耳畔一阵嗡嗡作响。 君景行道:“那药香……药香能救他一命……” 他挣脱端明崇的手就要去找药香。 端明崇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冷声道:“我不会让他用药香。” 君景行愣了一下,才冷笑道:“那你是想让他现在就死吗?” 端明崇道:“他不会死……” 端明崇将阵阵剧痛的手垂下,轻喃道:“我还在这里,他不会那么轻易死的。” “不准对他再用那药香,你不能毁了他。” 君景行气急败坏:“我宁愿毁了他,也不要让他死!” 端明崇轻声道:“你毁了他,我便杀了你。” 孤傲如岁晏,定不会准许自己下半生不人不鬼地活着。 君景行一怔。 端明崇说完,也不再管君景行,踉跄着走到榻边,缓慢坐在了岁晏身旁。 岁晏墨发散在枕上,惨白的脸上无一丝血色,隐隐泛着灰白颓然之色。 端明崇轻轻俯身,将岁晏整个抱在怀里。 岁晏半梦半醒间嗅到了熟悉的气息,没什么光泽的眸子微微张开,又有些分不清现在是梦还是现实。 “殿、下?” 他的声音嘶哑,听着像是被砂砾刮过一般。 端明崇环着他的肩膀,俯身同他额头相抵,柔声道:“我来了,不怕了。” 岁晏眸中全是泪光,茫然地看着他,热泪从眼角缓缓滑落下去,落在墨发间。 岁珣冷着脸走进来时,瞧见榻上一幕,突然愣住了。 ——他那个自病后便浑浑噩噩完全不认人的弟弟正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拥着端明崇,瘦弱的身体缩在他怀里,忍受不住地放声哭了出来。 第86章 大错 岁晏在病中本就没有多少力气, 抱着端明崇只哭了一小会便力竭地垂下了手。 他眼眸全是朦胧的水雾,泪水簌簌落下, 却还是挣扎着想要去抓端明崇的手。 端明崇眼眶微红,轻柔地帮他将脸上的泪水擦掉,柔声道:“我就在这里, 哪儿都不去。” 岁晏急喘了几口气,哽咽着开口:“殿下……我、我会死吗?” 端明崇呼吸一顿, 更加放轻声音地哄他:“你不会有事的,只是生了小病而已, 喝了药就能很快好起来。” 岁晏的声音带着哭腔,似是不信他, 却还是想要得到个答案让自己安心:“可是我犯了大错……” 端明崇捧着他的手方才脸侧轻轻蹭了蹭, 压制住眼眶的酸涩,哑声道:“错的是我,从来都是我。” 若不是我当初优柔寡断, 分不清是非对错,你根本不必遭受这些痛楚。 岁晏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话,轻轻摇着头, 来回带着哭腔说自己犯了错。 端明崇将他脸颊上汗湿的墨发撩到一旁, 俯下身轻轻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蜻蜓点水一般, 却顷刻间让有些迷乱的岁晏愣在原地。 他睁着朦胧的泪眼,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端明崇垂着微颤的羽睫,轻声道:“有我在这里, 你还怕吗?” 岁晏愣了半天,才怔然地摇头。 “不、不怕。” 端明崇轻柔地笑了起来,他摸了摸岁晏的额头,道:“乖。” 岁晏勾着端明崇的袖子,指节用力到发白,被端明崇这般哄孩子似的安抚了一句,眼泪又控制不住地往下落。 端明崇偏头朝着一旁的海棠道:“拿药来。” 君景行和岁珣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内室,海棠被端明崇那个吻吓得浑身冷汗直冒,愣在原地许久才猛地一哆嗦,魂飞魄散地跑开了。 岁晏视线模糊,却一直紧紧盯着端明崇,似乎是怕他会消失。 不一会,海棠盛了新药端过来,唯唯诺诺地递给了端明崇,也不等端明崇说话,便乱滚带爬地跑开了。 端明崇满心满眼都是岁晏,也没心思管其他人。 他在岁晏枕后添了一个软枕,让虚弱无力的岁晏靠在上面,这才端起了药。 岁晏此时分不清梦境现实,只知道紧紧盯着他。 端明崇拿着勺子搅了搅,低头抿了一口,觉得没那么烫了,才轻声道:“不苦的,喝一点就成。” 岁晏病了太久,嘴唇一片惨白皲裂,勺子递到他唇边,他本能地偏头去躲,但是却因没有力气,被端明崇喂了个正着。 岁晏含糊道:“不……” 他只抿了一口,便挣扎着想要吐出来。 端明崇道:“别吐……” 他还没说完,岁晏便伏在一旁吐了出来。 端明崇抱着岁晏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也不嫌脏地将岁晏唇边的药渍擦干净,直到岁晏缓了回来,才更轻柔道:“再喝一口好不好?” 岁晏本能地要摇头,却感觉端明崇微微低头,在他唇角又落下一吻。 岁晏仰着头茫然地看他。 端明崇道:“方才喝下去一点了,很乖。” 其实方才岁晏喝得大部分都被吐出来,根本不存在喝下去一点这件事,但是岁晏自己病得昏昏沉沉的,恍惚间便信了他的话。 岁晏喃喃道:“好。” 端明崇轻笑一声,又温柔地喂了一口过去。 这一回岁晏没有像之前那般抗拒,顺从地咬着勺子一点点将苦得发昏的药给强行咽了下去。 端明崇等了一会,发现岁晏并没有想要再吐的架势,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正要拿勺子再喂,岁晏却虚弱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殿、下?” 端明崇垂眸:“嗯?” 他应着,将勺子的药递过去,岁晏却是又偏头躲了。 端明崇整个心又再次提了起来:“怎么了?” 岁晏微微仰着头,茫然道:“我……我又喝了一口,不乖吗?” 端明崇疑惑地看着他,半天才反应过来岁晏的意思。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才低头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这一招果然有效,之后端明崇再喂多少药,只要他咽下苦药后给他一个奖励似的吻,岁晏就能强迫自己不再把药吐出来。 直到喂下一碗药,端明崇额角都出了些汗。 岁晏靠在端明崇怀里,紧皱着眉头微弱地喘息着,只是喝了一碗药就将他浑身的力气消耗殆尽。 端明崇将空的药碗放下,轻手轻脚地将岁晏放在了榻上。 岁晏睡得迷迷糊糊间被惊动,虚弱地张开眼睛,有些慌张地看着端明崇。 “你要走吗?” 端明崇忙抓住他的手,道:“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 岁晏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但是身体却早已熬不住,昏昏沉沉地偏头睡了过去。 端明崇一直坐在榻边握着岁晏的手,盯着他惨白虚弱的病容,眸子冷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岁珣在外室已经喝了两杯冷茶,拼命压抑住自己不闯进去的冲动。 君景行捧着一盒药香,眉头紧皱地看着珠帘,想了半日才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他刚一进去,还未说话,背对着他的端明崇就轻声道:“滚。” 君景行一窒,握着木盒的手猛地用力,指节泛白,下颌崩得死紧。 端明崇坐在榻边,轻轻抓着岁晏的手合在温暖的掌心中,似乎有坐到天黑的架势。 君景行深吸一口气,道:“他的病情不是你哄他几句喝几口药便能治好的,太子殿下,污名的毒性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他当年能保住一条命已经算是命大,你觉得再这么熬下去,还有命活吗?” 端明崇根本就没有看他,依然盯着岁晏的脸看,他淡淡道:“你救不了他,只能说明你无能。” 君景行:“你……” 端明崇道:“这天下比你医术精湛的郎中大有人在,若是你真的执意那损耗身体的药香才能救他,那么不用你也罢。” 君景行怔然看着他。 端明崇这才轻轻回过头,本来温和的眸子此时冰冷一片,冷漠看着人时,让君景行从脚底产生一种彻骨的冷意。 端明崇道:“我还是那句话,你毁了他,就要为他陪葬。” 君景行死死抓着木盒,咬牙切齿道:“这些无谓的东西,难道……比他的性命还重要?” 端明崇道:“是。” 岁晏额角上沁出冷汗滑落下来,应该是又做噩梦了,端明崇为他把汗擦干净,声音又轻又柔,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与其让他疯癫过完下半生,我宁愿现在就掐死他。” 君景行艰难道:“你……你真是一个疯子……” 端明崇闻言,竟轻轻笑了起来,他眸子弯弯,一如既往的温和。 “若是你让阿晏自己选,他自然不会选用你那劳什子的药香。” 君景行脸色难看,却无法反驳——按照他对岁晏的了解,那等孤高桀骜的人,是宁愿病死也不会为求保命而疯癫一生的。 端明崇轻启薄唇,柔声道:“所以,滚。” 君景行手中的药盒落地,僵直在原地半天,才转身狼狈地离开。 岁晏躺在柔软的榻上,对这两人的交锋丝毫不知。 自从他病后,只要一闭眼,便会坠入一个再也挣脱不出来的噩梦中。 在那光怪陆离的怪梦中,前世的他一袭紫衣撑着伞走在一片茫茫大雪中,背后是漫天雪地,渺渺无痕。 不多时,他踩着数不清的台阶走上了一座佛堂之前。 晨钟响起,回荡幽幽山间。 月见披着宽大的红色披风站在他身后,淡淡道:“你不信佛,却每年都来此处,到底是为了什么?” 岁忘归微微仰头,看着被雪覆盖住的半边佛身,笑道:“我不信,便不能来了吗?” 月见道:“不信佛之人的供奉,神佛许是不会稀罕的。” 岁忘归轻笑出声:“我佛慈悲,竟然还这般刻薄吗?” 月见却没笑,他偏头看着面前的金身大佛,道:“你前几日问更雪大师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神佛,会对自戕之人降下大罚吗? 岁忘归道:“没什么意思,随便问问罢了。” 有僧人冒雪上前,将点燃的香递给岁晏。 岁忘归接过,微微颔首垂眸,就算是行礼了,他漫不经心地将香递回给僧人,瞧着僧人将香插在满是香灰的鼎中。 白雾袅袅飘上,同纷纷落下的大雪交织一起。 岁忘归再一睁眼时,便已身处在了那荒凉的王府中。 宋冼匆匆离开,那杯盛了污名的酒杯被岁晏随意扔在地上,破碎成一片片,被烛火照着闪着微光。 岁忘归躺在软榻上,轻哼着未知名的小曲,半晌笑道:“你来送我?” 月见道:“我来替你收尸。” 岁忘归只觉得好笑,他随意玩笑了几句,才垂着眸子看着苍白的掌心,轻声道:“我要死了。” 月见冷笑了一声,道:“皇帝准备的那杯污名在之前便被你换了,你就算喝下那酒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不要矫情了。” 岁忘归依然再看着自己的手,半晌才笑道:“是吗?” 他轻轻一歪头,眸子轻眨着看着月见,突然狡黠一笑:“但是我偷了你的一瓶毒,你可知吗?” 月见一怔,接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猛地走上前,一把抓住岁晏的衣襟,冷声道:“你……你就真的不想活?” 岁忘归看着平日里冷冷清清的月见勃然变色的样子,似乎觉得很好笑,他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只是还没笑几声,唇角便溢出来丝丝血迹,落在他衣襟上,宛如盛开的花。 月见看着他灰白的脸色,怒气如潮水般迅速退下,怔然松开手,有些绝望地看着他。 岁忘归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他咳了几声,才忍笑道:“月见啊,我一直觉得你懂我,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为什么却一点都不知变通呢?” 月见咬牙道:“我不想你死……” 岁忘归道:“但是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月见不答。 “与其下半生浑浑噩噩度过余生,我不如现在就彻底了结,一了百了,干净利落。” 月见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岁忘归朝他一眨眼,笑道:“你可别忘记方才答应的,为我收尸啊。” 月见红着眼眶,半晌才哑声道:“我才不要为你收尸……” 岁忘归靠在榻上,弯着眸子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便是能下葬在祖坟中,就是不知能不能如愿了?” 月见忍了半天,也没忍住,泪水蜿蜒滑下,他颤声道:“我……” 岁忘归又道:“但是我又不想葬在祖坟,若是到了地下,爹爹娘亲和那两位兄长问我这些年过的如何,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我过的人不人鬼不鬼,把自己活成了之前最厌恶的模样,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他们?” “把我随便葬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吧,一个小坟包就成,我不挑。” 月见再也听不下去了:“别说了……” 岁忘归轻轻闭上眼睛,唇角还嗔着笑,淡淡道:“月见,我先走了,别想我啊。” 月见骂道:“我才不会……” 他还未说完,便有些泣不成声。 风雪呼啸刮来,很快帮他半边身子掩盖住。 月见在一旁肩膀微微颤抖,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收拾住即将崩溃的情绪,深吸一口气。 “岁……晏?” 无人回答。 月见又颤声道:“忘归?” 岁忘归眸子垂下,手腕落在衣摆的碎雪上,已没了声息。 风雪飘然间,夹杂着月见悲声的哽咽。 许久后,月见才道:“睡吧。” 睡吧。 睡了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岁晏仿佛一脚踏空,倒吸一口气,猛地张开了眼睛。 他突然惊醒,在一旁守了半日的端明崇立刻察觉到了。 他忙凑过来,却发现岁晏仿佛睡魔怔了,急促喘息着,仿佛要气绝一般,满脸都是惊恐。 半晌才从喉咙中发出一声绝望的低泣。 “我……” 端明崇忙去抱他。 岁晏泪水再次落下,他将头埋在端明崇怀里,嘶声道:“我错了……我不想寻死了……” 端明崇一愣。 “殿下,殿下救救我……” 第87章 照料 端明崇不知他梦到了什么, 但是看他吓成这样,忙紧紧拥着他, 不住安抚他的后背,轻声道:“不怕了不怕了,只是个梦罢了。” 岁晏死死抱着端明崇, 全身都在发抖。 “殿下,我犯了大错……”岁晏喃喃道, “自戕之人会被上天降下责罚,我……” 重生这些年, 岁晏一直以为这平白多来的一世是上天给的恩赐,所以一直努力活成自己最想要的样子, 肆无忌惮, 张扬桀骜。 但是在他逐渐淡忘上一世的糟心事,终于和端明崇心意相通时,突如其来的病情却将他拖入了深渊般的现实中。 这时, 他才恍惚发现,这一世并不是恩赐,而是惩罚, 对他上一世不惜性命擅自自戕的责罚。 所以在他最想要活着的时候, 上天却给他开了个最大的玩笑。 就像是在做一场梦一般, 在最令人欢喜的地方突然戛然而止, 回归冰冷的现实。 岁晏绝望悲戚地看着端明崇:“殿下,殿下……我是不是……要死了?” 端明崇不知他到底在说什么,但是看到他眼中并不是噩梦才能带来的绝望和狂乱, 怔了半天才一把将他拥得更紧。 “这不是责罚。”端明崇道,“这根本不是什么责罚,就算你真的犯了什么大错,也轮不到旁人来向你论是非对错,定责罚罪行。” 岁晏微微仰着头,眸中还带了些害怕,只是比之方才稍稍安定了些。 “是……吗?” 端明崇道:“是。” 许是端明崇太过坚定的话影响到了岁晏,他愣了半晌,似乎是被说服了,怔然点头,哑声道:“好。” 他紧紧蜷缩在端明崇怀里,眸中依然是残留不去的惶恐不安。 端明崇又抱着他轻轻坐了一会,直到察觉到岁晏单薄的身体不再颤抖,才轻轻将他放回了榻上,将被子拉上。 岁晏喝了药,又睡了大半日,也不像前几日那般虚弱无力,这时他才发现,窗外早已暗下了天幕。 端明崇从一旁倒了一杯水,虚拖着岁晏的下巴轻轻喂了他半杯水。 岁晏嘴中全是苦药味,喝水也难以下咽,他强行吞了几口,才偏头不要了。 端明崇顺势将水放下。 岁晏道:“殿下在这儿待了多久?” 端明崇轻柔一笑:“大半日了。” 岁晏迷茫地看着他,呆呆道:“那殿下不回宫吗?” 端明崇道:“我已禀明父皇这几日不去上朝,朝中琐事也不必我来忧心。” 岁晏愣了一下。 端明崇一笑:“不想我陪你吗?” 岁晏忙摇头,摇了两下便觉得自己头有点疼。 他一皱眉,端明崇便知道他哪里不舒服,他将手在一旁的炭盆旁熏热,才放在岁晏额角,轻柔地按了起来。 这几日岁晏整日都在床上躺着昏睡,身体好不容易好一些却再也睡不着了,尽管他疲累得不行,却也不想白白浪费这样好的机会。 他虚弱地伸出手,用小指勾住端明崇的手指,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端明崇。 端明崇只好放下一只手给他牵着,含着笑看他,眸中全是温柔,全无白日对君景行的冷厉漠然。 “晚一点海棠会送药过来,你再乖乖喝完,等你好了,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岁晏轻轻歪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勾着他的手晃了晃,哑声道:“殿下前几日是不是来找我了?” 端明崇愣了一下,才想到那天晚上偷偷翻墙进侯府的丢脸事情,有些尴尬地偏过头,半天才道:“嗯……” 岁晏讷讷道:“我那天……是不是对殿下不敬了?” 端明崇看着岁晏的脸,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方才喂药时两人不知亲了多少次,岁晏竟然还在为之前睡懵了的吻而在意。 端明崇耳根红了,伸手捂住了岁晏的双眼,这才轻声道:“嗯。” 岁晏要扒拉掉他的手,却又听到端明崇有些赧然的声音。 “我也……喜欢。” 【你为什么亲我?】 【我喜欢你,自然要亲你啊。】 【喜欢……我?】 【那你喜欢我吗?】 事情早已过去了好几日,后知后觉的太子殿下再次没头没尾地说出了一句让岁晏有些茫然的话。 岁晏这人喜欢便是喜欢,还能直接堂而皇之地讲出口,而端明崇便没他那么厚的脸皮,直言“喜欢”对他来说难度当真太大,只能捂着岁晏的眼睛不让他瞧见自己的狼狈样子,自欺欺人。 岁晏道:“什么?” 端明崇胡乱道:“没什么,你现在还病着,不要想太多了。” 岁晏还是想再问,但是端明崇一直挡着他的眼睛不松开,他扒拉了两下有些疲累,竟然被端明崇硬生生地捂睡着了过去。 直到岁晏的鼻息洒在他的手指上,端明崇后知后觉地猛地松开了手,这才发现岁晏不知何时已睡着了。 端明崇不知为何,突然松了一口气。 他将岁晏的被子掖了掖,才起身撩着珠帘离开了满是药味的内室。 外室中放着金疮药和一团白纱,下人早就离开了,就连君景行也被端明崇给打发走。 端明崇没有叫人,取了金疮药回到了内室,坐在一旁的软榻上将衣衫解开。 岁晏今天折腾了一天,因为神志不清手下没个轻重,白日里便将端明崇刚刚包扎好的伤口给弄得裂开了。 端明崇并没有声张,将岁晏彻底安顿好了才来得及料理自己的伤。 他皱着眉将袖子脱下,把沾满了血迹的白衫一点点取下来,艰难地给自己重新上了药包扎好。 伤口极其狰狞,一片血肉模糊。 端明崇面不改色地包扎好,刚将衣服穿下,岁珣便端着药走了进去,嗅到房中隐隐约约的血腥气,眉头一皱。 “忘归?” 端明崇披上衣服,站起身时眼前一花,扶着一旁的小案才没有摔下去。 岁珣撩开帘子走进来,瞧见小案上散落的带血的白纱,再一联想到这几日宫中传出的太子殿下遇刺的消息,便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但是此人二话不说拐了自家弟弟为他掏心掏肺,岁珣就算有再宽的心也一时半会没办法接受,当朝太子也不行。 岁珣冷着脸对端明崇一点头,道:“宫门还未落锁,殿下还是早些回宫休息吧,忘归我自会来照料。” 端明崇脸色苍白,勉强站稳了。 他漫不经心地将小案上的白纱扔到了一旁的炭盆里,烧完之后才轻轻一笑,对着岁珣淡淡道:“孤近日受了伤不便处理政事,来时已派人向父皇告了假不必上朝,岁将军明日要上早朝,才应该早些回去休息才是,阿晏交给孤来照顾便好。” 岁珣:“……” 自家眼瞎了的弟弟看上的就是这种混账? 岁珣被他气了个半死,但是却也不能对着当朝太子发脾气,只能忍气吞声地道:“忘归生病,我这个当哥哥的自然要尽心照料,殿下就算同忘归再亲密,终究也是外人,再加上您身份尊贵,还是不敢太过劳烦殿下。” 端明崇仿佛没有听出来岁珣语气中的讽刺,淡淡一句话噎了回去:“岁将军真是说笑了,往常阿晏生病时都是孤来照料的,岁将军日理万机,还是去忙正事吧。” 岁珣:“……” 这人是不是在拐弯抹角地嘲讽自己前些年把岁晏一个人丢在京城三四年不回家的事情? 岁珣越听越气,但是一想到今天白日自家不争气的弟弟对着端明崇那副依赖模样,不得不承认端明崇在这里会比自己要好上许多。 他冷着脸将药放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连礼数都忘了。 端明崇也没有在意,他看了看睡得似乎有些不安稳的岁晏,端着药走上了前,轻轻叫醒了他。 “阿晏,起来喝了药再睡。” 岁晏本来也没睡太熟,迷迷瞪瞪地张开眼睛。 端明崇坐在他身边,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将药吹了吹,凑到岁晏唇边,小心翼翼地让他喝了半碗。 而岁晏在今日喝下了药后,便对药不再像之前那般排斥,不用人哄也能乖顺咽下许多,并且很少会吐出来了。 岁晏喝完后,脸色惨白地捂着唇埋在端明崇怀里,哑声道:“我喝了药,真的会好吗?” 他在病中就像是没有安全感一样,总是时不时地问端明崇“我会好吗”“我会不会死”,端明崇听了无数遍,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每一次都耐心温柔地回答他。 “喝了药便会好,就和之前一样,只是小病症而已。” 岁晏就像是个害怕梦醒的人,端明崇越是这般温柔地对他,他越是惶恐不安,唯恐下一刻便会被人从梦中叫醒。 他轻轻抱着端明崇的手臂,在上面轻轻蹭了蹭找寻安全感。 只是他还没蹭两下,端明崇突然闷哼了一声,似乎是蹭到了伤处。 岁晏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嗅到了一股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岁晏挣扎着坐了起来,一头墨发披散在背后,越发显得孱弱。 “殿下?你的手……” 他正要去碰端明崇的手,端明崇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苍白的脸上挂着笑容将他按回了榻上。 “不是什么大事,你先睡觉,明早起来我让人给你煮甜粥喝。” 岁晏还是觉得不对劲,挣扎着要起来去看,端明崇又伸出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岁晏眼前一有黑暗,就本能地困倦,他抓着端明崇的手拨了两下没拨开,反而把自己累到了。 端明崇在他耳畔柔声道:“睡吧,我一直都在这儿。” 那温柔至极的嗓音如同海妖般魅惑,岁晏根本没撑多久,便再次陷入了黑暗中,昏沉睡去。 第88章 病因 端明崇原本觉得岁晏喝下了药便没什么大碍了, 但是入了夜后,岁晏还没退下去多久的热再次铺天盖地烧了起来。 君景行似乎早就料到了, 早已侯在外室,隐约听到岁晏有些痛苦的低喃声,面如沉水地走了进去。 榻上, 端明崇正抱着岁晏低声安抚他,他不知说了什么, 岁晏蜷缩在他怀里,含糊“嗯”了一声。 君景行低咳一声, 道:“我来为他施针。” 岁晏听到针,身体一抖, 红着眼往端明崇怀里又蹭了蹭。 端明崇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柔声道:“不怕。” 岁晏烧得脸颊绯红,眸中一片水雾,他将脸埋在端明崇怀里, 轻声道:“嗯。” 端明崇将他放回榻上,轻手轻脚将衣衫解开,才偏过头, 眸子漠然看了君景行一眼, 其中全是警告和冷意。 君景行唇角抽了抽, 原本他一直觉得当朝太子是个表里都很温良谦恭的人, 相处久了才知道,此人哪里温润,只是喜欢伪装自己罢了。 而且就算真的温柔如水也只是对岁晏一人。 君景行敢怒不敢言, 垂着眸走上前,低头看了看烧得脸颊发红的岁晏,眉头蹙起。 岁晏眸子半睁着,一看到他拔针立刻想要挣扎。 君景行道:“别乱动,你想我扎错地方吗?!” 病中的岁晏心思极重,极易受影响,也可能是最让他依赖的端明崇在一旁陪着,君景行只是如平常同他说话,他莫名觉得委屈得不行。 端明崇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几乎是冷厉地看了君景行一眼,声音冷淡道:“注意自己的身份,当朝侯爷岂是你能随意呵斥的?” 君景行:“……” 君景行险些一口血喷出来,但是他看出来现在的端明崇若是想要杀他当真会毫不留情,只好忍气吞声地道:“还请侯爷不要乱动,伤到了其他地方,景行万死也不能谢罪。” 岁晏眨了眨眼睛,羽睫扫在端明崇掌心,酸麻从指尖顺着经脉蔓延其上,眨得让端明崇心间突然有些痒。 他不自然地动了动手,瞥见君景行已经开始施针,小声道:“闭上眼睛。” 岁晏感觉到银针扎在身体中细微的古怪感觉,恍惚间更加害怕了,他眨眼个不停,哑声道:“我害怕。” 端明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在一旁施针的君景行恨不得戳瞎自己的双眼,面有菜色地施好了针,额角已经沁出些许汗珠。 前几日岁晏总是昏昏沉沉的,就算是孟御医过来,也是君景行斟酌着岁晏的打算才让孟御医向陛下说重一些他的病情的。 原本君景行只以为这次就像是前几年一样每年冬季的大病罢了,只要如之前那般好好调养便能痊愈,但没想到的是,仅仅在一夜之间岁晏就病成这样,每日清醒的时间都屈指可数。 君景行忙着施救,也没有去问他那日到底去了哪里。 而此时他终于清醒,君景行也顾不得端明崇在旁边,直接问道:“你生病那日白天,到底去了哪里?” 端明崇怕岁晏瞧见身上的针会吓得乱动,手依然挡在他眼前,闻言抬头冷淡看了他一眼。 “他那日和孤一起在甜水巷。” 君景行蹙眉,他当然知道岁晏去了甜水巷,但是他之前和孟御医说是在甜水巷遇刺受到了惊吓,但是他却很清楚,照岁晏那种心大的性子,再多的刺客前去暗杀他,也根本不会被吓成这样。 “还有呢?” 端明崇不满君景行这般无礼肆意的问话,眉头皱了皱。 岁晏却小声道:“我随端如望去了一趟猎场,穿着单衣在雪地里冻了大概一刻钟。” 他伸手轻轻拨了下端明崇的手,端明崇有些担忧,但是想了想还是放开了手。 岁晏羽睫上沾了点水珠,茫然地看着君景行,道:“还有,端如望在马车里点了你给端熹晨的药香,但是我瞧见后便打翻用衣服盖住了,没吸进去多少。” 君景行手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点了多久?” 岁晏说不上来。 君景行这才知道病由在哪里。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岁晏一眼,咬牙切齿道:“端如望的马车你也赶上,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是不是?” 这句话虽然有呵斥的意味,但是端明崇意外的没有发怒,反而有些赞同君景行的话,不满地看了看岁晏。 岁晏讷讷道:“我……我不知道。” 当时他只是一门心思想着和端如望说清楚走人,加上把香打翻,便没想太多,谁知那一块小小的香,便能成为他的催命符。 而罪魁祸首端如望更是没想到,他只是心血来潮点个香,就险些将端明崇最大的软肋给除掉。 君景行冷冷看着他,岁晏唯恐他再戳自己,忙小心翼翼地扯了端明崇一下,偏头咳了两声,眼圈都红了。 端明崇一看到他这番模样,哪里还知道生气两个字怎么写。 他微微抬眸看了君景行一眼,淡淡道:“他只是吸进了一点药香就病成这样,若是再用你的药香,怕不是连命都续不了便要奄奄一息了,你连这一点都瞧不出来,还当什么郎中?” 君景行虽然医术精湛,但是却也没到探一探脉便能准确知道病因的地步,而且他也想不到岁晏竟然会阴差阳错碰了那要人命的药香。 君景行本能想要反驳,但是回想起之前端明崇禁止他用药香医治岁晏时令人惧怕的模样,艰难将话吞了回去。 他站起身,道:“半个时辰左右我会过来一趟取针,好好待着不要乱动。” 岁晏乖顺地点头。 君景行这才转身离开。 方才岁晏的注意力都在君景行身上,此时回过神来,余光瞥见身上的针,立刻虚弱的“啊”了,手胡乱抓了抓:“殿下!” 端明崇忙把手递过去,岁晏一把抓着他修长的指节,胡乱放在了自己双眼上挡着,微凉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岁晏浑身滚烫,指尖不知为何却一阵冰冷,端明崇抓着他的指尖阖在掌心,轻声道:“先别睡,取了针再睡。” 岁晏眨了眨眼,道:“我没睡。” 虽然说这不睡,但是岁晏精神不太好,抓着端明崇的手捧着没一会便垂下了手。 端明崇轻轻将手移开,便瞧见岁晏满脸苍白,不知何时已睡了过去。 端明崇怕他会突然翻身,只好坐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不过注视岁晏的脸庞久了,端明崇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岁晏容貌昳丽是他自小便知道的,但是他却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同他两情相悦,身份从挚友变成倾慕之人。 端明崇怔然地看了他半晌,才喃喃道:“他是我的。” 或许小时候那匆匆而过的惊鸿一瞥,便早已注定了两人的结局。 半个时辰后,君景行端着一坛酒过来,利落地将针取下,道:“若是晚上再起烧,便用烈酒擦身,熬到早上便不会有大碍了。” 端明崇正目不斜视地将岁晏敞开的衣襟系上,闻言漫不经心地点头。 君景行唯恐看到什么不能看的,丢下酒便跑了出去。 许是施了针的缘故,这一夜岁晏也没再起烧,一觉睡到了早上,虽然还是蔫蔫的,但是相比之前好了不知多少。 知道了岁晏的病因出在哪里,君景行也不再像无头苍蝇一样不知如何下手,第三天便弄出了新的方子,熬出来一堆药,把岁晏灌得脸都绿了。 不过,好歹有了起效。 而端明崇也如他所承诺的那样,一直陪在岁晏身边,直到了除夕夜,才被皇帝一纸诏令招了回去。 端明崇临走之前眉头皱紧,看起来极其不情愿,但传令的宫人一直跪在院子里,他没有办法,只好接了诏令。 “孤很快就回去。” 宫人忙不迭地点头。 端明崇将诏令塞到袖子里,偏头看了一眼内室。 君景行正在给岁晏喂药,岁晏稍稍有了点力气,便开始作天作地,一会说太烫了,一会说君景行动作太粗暴了,反正不是端明崇喂药,他都能絮絮叨叨挑出来一堆毛病。 君景行强忍着揍他的冲动,咬牙切齿道:“你爱喝不喝。” 岁晏:“殿下,这里有人……唔……” 君景行一下把勺子塞到他嘴里堵住他的嘴,强行挤出一抹笑容,怎么看怎么狰狞:“侯爷请喝药,哪里错了您说出来,我改就是了。” 岁晏咬着勺子含糊道:“你怎么看起来这么怕太子?他怎么着你了?” 君景行将勺子拽出来,垂着眸子淡淡道:“没有,你看错了。” 岁晏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歪着头看他半天,才道:“那前几天太子为什么会突然说起来用药香的事情?” 君景行看他问个没完,一勺一勺的喂也太麻烦了些,便将碗递给岁晏,面无表情道:“你将这些一口喝完,我就告诉你。” 岁晏眼睛眨也不眨地说:“你将这些一口喝完,我便不向太子告状。” 君景行:“……” 君景行只好忍气吞声地一口一口喂,低声道:“前几天你险些熬不过去,我说要用药香来救你一命,太子却不愿。” 岁晏一愣,咬着勺子半天,才真心实意道:“得亏他来了,要是你真的给我用药香,我就算做鬼也不放过你。” 君景行有些烦躁:“他说要杀了我,但是我当时不是想救你吗,哪里有错了?” 岁晏看着垂着眸,脸上莫名有些憋屈的君景行,突然想到了上一世满目悲伤绝望的月见。 当年月见为复仇,早已不再行医,除了给岁忘归治病外,研制出来的全都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老皇帝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他的毒下。 月见对岁忘归从不设防,所以制毒也没避着他,便被岁忘归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一瓶毒。 岁忘归在端执肃从苍临寺回来后便大病一场,险些熬不过去,那时的他早已没了求生的欲望,月见却还是呕心沥血将他强行从鬼门关扯了回来。 岁晏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反应——他醒来后,便面如沉水地将床头小案上的东西悉数砸了出去,月见站在一片狼藉中,清冷的脸上全是不服输的绝望。 明知是错,却偏要为之。 岁晏怔然地看着月见,道:“你没有错。” 君景行冷哼一声:“我自然是没错的。” 岁晏轻笑了一下,也没再折腾君景行,端起药来一饮而尽。 珠帘外,端明崇冷眼看着似乎相谈甚欢的二人,脸上的寒意几乎要溢出来。 之前没明白自己心意,看到这两人整日里同进同出,君景行还经常留宿侯府时,端明崇都觉得没什么,但是现在似乎是同岁晏的身份变了,他远远瞧见两人相视而笑的场景,就觉得一阵刺目,莫名的不悦。 但是端明崇温良的面具戴惯了,一时半会拿不下来,而他也不愿在岁晏面前暴露自己心狠凉薄的另外一面只能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道:“阿晏,喝完药了吗?” 岁晏点点头,向外看了看,疑惑道:“宫里来人了?” 端明崇道:“嗯,我在侯府待了太久,父皇能准许现在才回去已是恩赐,对不住,我今日怕是陪不了你了。” 岁晏有些失落,但是却没表现出来,他故作轻松道:“那明日你会过来吗?” 端明崇笑道:“明日不用上早朝,我自然会过来。” 岁晏眸子这才弯了起来。 两人又旁若无人地腻歪了几句,完全无视了在一旁面有菜色的君景行。 片刻后,外面候着的宫人再催促了一遍,端明崇才有些不情愿地起身告辞。 君景行起身便要替岁晏送他,还未走上前,便被端明崇冷淡地瞥了一眼。 君景行:“……” 岁晏没瞧见端明崇那个眼神,还在朝着端明崇招手:“殿下,来啊。” 端明崇一转身,依然是对岁晏独属的如沐春风的微笑,他走到榻边,微微俯身:“怎么?” 岁晏搂着他的脖子将他往下拉了一点,言笑晏晏地在他唇角亲了一口。 “我等你啊。” 端明崇愣了一下,接着耳根倏地红了。 君景行:“……” 啊苍天救我,我的眼要瞎了! 第89章 已到 端明崇走了没多久, 岁珣便过来了。 他手中抓着明黄的圣旨,眉头紧皱地撩开珠帘走进来, 先是坐在榻边探了探岁晏的额头,才道:“宫里来圣旨了。” 岁晏道:“说什么?” 岁珣看起来有些不悦:“要我出任兵部尚书一职。” 岁晏脸上还带着些病态的苍白,他偏头咳了咳, 道:“朝中的大臣竟然会举荐你出任,他们疯了不成?” 朝中浸淫官场的往往都是文臣居多, 而他们大多看不起只知行兵打仗的岁珣。 岁珣道:“不是他们,是太子。” 岁晏说:“哎噫!” 岁珣冷瞥了他一眼:“住口。” 岁晏只好收回一箩筐想要脱口而出的话, 道:“那哥哥不高兴吗?我听人说朝中因为兵部之事吵了好多日,赶在年前终于定下来, 也算了了一桩事。” 岁珣道:“朝中之事太过麻烦, 我不想掺和进来。” 之前岁珣也同端明崇说过这个问题,但是端明崇这人看起来春风化雨般温和,处理起事来却是固执己见, 没等他推辞直接敲定。 岁晏怀疑地看着他,道:“是吗?” 岁珣这才蹙眉:“而且我年后已经答应了江宁去江南,若是朝中有要紧事, 我便要食言了。” 岁晏:“……” 说来说去, 还是因为江宁。 岁晏道:“推了一年半载去, 江宁姐姐应该不会责怪你吧。” 岁珣冷声道:“这不是责怪不责怪的问题, 是承诺!我既然允了她,之后又食言,这和背信弃义的小人有什么两样?!” 岁晏:“……” 岁晏没想到他哥竟然想这么多, 干巴巴道:“那你……想如何啊?” 岁珣也有些烦躁,将圣旨往榻上一扔,道:“我不知道,这不是在想办法吗?” 岁晏扯着被子缩了缩,小声道:“那你慢慢想,我再睡一会。” 岁珣看他脸上还带着病色,轻轻点头:“睡吧,我在这儿陪你一会。” 岁晏点点头。 他闭着眸子酝酿睡意,正要迷迷糊糊睡着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直接将他吓醒了。 他疲倦地张开眼睛,手按着乱跳的胸口,有气无力道:“哥……” 岁珣正坐在窗边用小刀削簪子,听到他的叫声皱起了眉头。 “海棠?” 很快,海棠颠颠跑了进来,道:“二少爷,有事要吩咐吗?” 岁珣道:“不是吩咐了这几日不准在府里吵闹吗?现在外面谁在放鞭炮,这么吵?” 海棠道:“许是街边的孩子吧,今儿是除夕,长街那全是人,还有舞龙舞狮的,可热闹了。” 趴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的岁晏想出去玩又不能动,只能露出了嫉恨的神色。 岁珣将削了一半的簪子放下,拿着小刻刀仿佛扛着砍刀一样,杀气腾腾地出去了。 片刻后,外面的鞭炮声戛然而止,好一会都没有响声了。 岁晏:“……” 他实在是无法想象自家凶神恶煞的哥哥,到底是如何拿着小刀呵斥那些熊孩子停止玩鞭炮的。 很快,凶神恶煞的岁珣裹着寒气回来了。 他坐回窗户旁,继续刻簪子,若无其事地对岁晏道:“没事,睡吧,我让人在外面街口守着,不会有人过来了。” 岁晏:“……” 岁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干巴巴道:“谢、谢谢兄长。” 岁珣:“矫情,睡吧。” 岁晏这才一言难尽地缩被子里。 除夕那天,整个京城的鞭炮声都是从早上响到大年初一,侯府外的长街没了声音,只能隐隐约约听到远处噼里啪啦的声音。 岁晏病中总是很容易疲倦,没一会便睡熟了。 宫中,端明崇从车驾上下来,一个宫人躬身过来,恭恭敬敬道:“殿下,陛下传令,若是您回来便直接前去太和殿。” 端明崇点头,道:“孤去换身衣服便会过去,劳烦了。” 宫人忙道不敢,又叮嘱几句,这才转身离开了。 端明崇回去将手臂的伤口换了药,又换了身蟒袍,才带着人朝太和殿走去。 今日有宫宴,许多朝臣早早来了,端明崇还未走到太和殿宫道,便迎面撞见了端执肃。 端明崇对端执肃没什么恨意,但是多少还会因为岁晏是被他间接毒害而心有芥蒂,他面不改色走上前,微微点头,道:“三皇兄。” 端执肃颔首:“太子殿下安好。” 朝中端明崇和端如望分庭抗礼之事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端执肃明面上两不相帮,却谁也不知道他暗地里到底在谋划什么,而且自从端熹晨死后,他变得更加神出鬼没,有时连朝都不上,成天告病。 只要端执肃不主动招惹自己,端明崇不会苛待他,但是若是端执肃真的分不清楚形势,按照现在端明崇的性子,怕也不会手下留情。 两人冷淡地打了个照面,端明崇正要抬步先走,端执肃却有些欲言又止地叫住了他。 “太子殿下。” 端明崇驻足,偏头看他:“何事?” 端执肃叫住端明崇又有些后悔,挣扎了一下,才轻声道:“忘归,还好吗?” 端明崇眉头轻轻皱了皱。 许是第一句话问出来了,端执肃说话便顺畅了许多:“我听闻他这些日子病重,现在……已经好些了吗?” 端明崇淡淡道:“已经好多了,多谢三皇兄忧心。” 端执肃一愣,心中又浮现了些许奇怪的感觉——就如同前些日子在城外猎场,端明崇那般亲昵地将岁晏拥在怀里,还将衣服递回来时说的那句没来由的感谢一样。 端执肃看了端明崇一眼,电光火石间像是想通了什么,瞳孔剧缩,有些骇然地看着他。 当时宋冼的那句话回荡在耳畔:“我怎么瞧着这两人这么古怪呢?” “你……” 端执肃嘴唇微抖,正要说话,就瞧见端明崇一侧身,朝着一旁道:“二皇兄。” 端如望不知什么时候到的,一袭墨绿锦袍曳地,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太子,执肃,大冷的天,在这里谈什么重要的事呢?” 端执肃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给吞了回去,微微低头:“二皇兄。” 端明崇宽袖垂下遮挡住握得死紧的手,脸上依然是一派随和儒雅:“没什么,随意寒暄几句罢了。” 端如望不知有没有信,饶有兴致地看着端执肃,似乎在思考要如何把这个双耳不闻窗外事的三皇弟给扯进来。 论和稀泥搅浑水,端如望可以说是极其卖力了。 三人前后进了太和殿,端明崇没有管其他人,自顾自被人引到了位置上坐着。 一个宫人低眉顺眼地站在他右后方,手中捧着酒盏。 端明崇坐下后,随意同一旁的大臣寒暄了几句,才微微偏头看着那个宫人,淡淡道:“你是太和殿新来的吗?孤似乎从未见过你。” 那宫人一抖,讷讷道:“回太子殿下的话,奴才前几日才被调来太和殿侍奉。” 端明崇轻笑一声:“是吗?” 说完,便不再说话了。 宫人——无墨暗暗咬牙切齿,心道那不长眼的侯爷还要我来保护太子,整个东宫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哪里还需要我来保护,真是吃饱了没事干。 话虽这么说,但是他还是呕心沥血地换各种身份在宫中小心翼翼地奔走,唯恐太子一个不留心被人害死,到时岁晏不和他拼命才怪。 无墨低着头,用余光去看姿态优雅饮酒的端明崇,思来想去还是想不出这看似极其精明的太子真的有岁晏说的那般柔弱不堪吗? 他开始怀疑岁晏说的和他现在见到的太子是两个人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皇帝已经被扶着坐在龙椅上,接着众人跪地山呼万岁。 夜幕暗下后,侯府偏院中,岁晏正系着厚披风坐在窗棂前的软榻上,微微仰着头看着外面漆黑的天幕。 因为岁晏生病,除夕夜侯府也没有太过张扬热闹,只是随意布了酒席草草吃了便散了。 岁珣此人不通风月,自然也不会去张罗其他有的没的,就连鞭炮焰火都不准府里的人放。 海棠原本兴致勃勃地要放焰火,被岁珣这般勒令,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了起来,乖乖去煎药。 除夕夜君景行回了尹府去同尹深秋一同过年,偏院中也只有岁珣一人陪着岁晏。 岁珣手只会握剑杀敌,拿小刻刀就十分艰难了,他这一整天都在岁晏院子里陪着他,一边还在皱着眉头刻桃花木簪子,桃花木毁了不少,却是一个像样的簪子都没刻好。 岁珣将衣摆上的木屑抖落下去,又拿出另外一块桃花木,打算重新刻。 他头也不抬道:“不要在那吹太久的风,还想再生病是不是?” 岁晏双手扒着窗棂,一旁摆放着烧得正旺的炭盆,也没多觉得冷,他道:“再等等。” 岁珣这才抬起头,蹙眉道:“等什么?” 岁晏不答,就在岁珣想要站起来去呵斥他躺着时,漆黑的天边猛地传来一阵尖啸,接着一阵阵焰火升入空中,骤然炸开一道道火光。 岁晏眸子弯弯,道:“等焰火。” 岁珣不能理解他这种兴趣,铁面无私地走上前,道:“爪子。” 岁晏立刻把手缩回来,岁珣这才猛地将窗户关上,道:“去躺着睡觉。” 岁晏撇了撇嘴,道:“兄长真无趣。” 岁珣倒是承认了:“我知道,不用你说。” 他边说着边将岁晏抱回了榻上,将被子拉好,才道:“今年不用守岁,你早点休息,明早府里会来许多人,可能会有些吵。” 岁晏靠在枕头上,道:“我这几日睡太多了,现在没有睡意。” 岁珣道:“我去问问海棠药煎好了吗?” 岁晏:“……” “好好好,我这就睡!马上就睡。” 他不情不愿地缩到了被子里,想了想,又探出一个头来:“兄长,你什么时候回去啊?” 岁珣:“等你睡着。” 岁晏“哦”了一声,在被子里翻来覆去了半天,还是觉得没什么困意。 没一会,岁珣就走上前掀开一点被子,冷酷无情道:“睡不着正好,药煎好了,喝完再睡。” 岁晏立刻闭眼装死。 但还是无果,被岁珣强行喂了半碗药,他脸都要绿了。 岁珣将药碗拿走,道:“睡吧。” 岁晏哪里还有力气挣扎,悲愤地瞪了他一眼,才缩到了被子里。 不知是不是药效发作,睡意很快袭来,没一会便睡着了。 岁晏本以为自己一觉醒来便是新年,没想到半夜却突然惊醒了。 他含糊地张开眼睛,透过层层床幔往外看,恍惚间瞧见一个人影正在桌旁点灯。 岁晏迷迷瞪瞪道:“兄长?” 外面的人一愣,这才抬步朝他走来。 岁晏又道:“月见吗,你回来了?” 那人走到榻前,轻轻撩起床幔,露出端明崇那张俊美的脸。 岁晏愣了一下,接着整个人都清醒了。 端明崇含笑看着他,道:“你刚才叫谁?” 一见到端明崇,岁晏哪里还想起来月见姓什么,他脸上全是喜色,朝着端明崇张开手,眸子弯弯:“殿下!” 端明崇一看到他这样欢喜,也没再计较方才他叫错人的事。 他走上前,轻轻抓住岁晏的手,顺势坐在榻上。 岁晏十分新奇道:“殿下不是说明天再来吗?” 端明崇轻笑一声,束起一根手指抵在岁晏唇边,道:“嘘。” 岁晏闭上嘴,放轻呼吸等待端明崇说话。 谁知端明崇却没有立刻说话,而像是在等什么。 一小会后,万籁俱寂中,悠然传来京城中除夕夜子时过年的钟声。 烛光斜斜洒进床幔,端明崇半张脸被照的一片柔和温暖。 岁晏愣愣地看着他。 端明崇听着钟声响完,才轻笑道:“明天已到,我来了。” 第90章 信物 不知为何, 岁晏在被端明崇这句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情话撩拨得腰有些发软,他呆呆看着端明崇, 一时间忘记了要如何回应。 端明崇说完之后,和岁晏对视了一眼,似乎才反应过来方才那句话的暧昧和无意识的撩拨, 飞快地垂下头,耳根倏地红了。 岁晏:“……” 岁晏觉得太子殿下的性子实在是太招人喜欢了, 无心的情话说出口后,竟然会后知后觉地赧然脸红。 不过端明崇大概觉得这样不太好, 很快便抬起头来,故作镇定道:“我明早要回去一趟, 不能陪你太久。” “好。”岁晏往床里蹭了蹭, 拉着端明崇道,“进来。” 端明崇忙扯开他的手,道:“外面天寒地冻的, 我身上还带着寒气,你先睡,我把外袍脱下来再来陪你。” 他说着正要去床幔外脱衣服, 岁晏漫不经心道:“在这里脱就是呗。” 端明崇捏着袖子的手一紧, 偏头有些骇然地看着岁晏。 岁晏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端明崇干咳一声, 对上岁晏茫然的眸子, 这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他耳根更红,小声道:“没事,你先躺着吧。” 说着, 胡乱撩开床幔走了出去。 岁晏在一旁不明所以。 看起来儒雅禁欲不食人间烟火的太子殿下在外室心不在焉地将外袍脱下,伸手摸了摸自己手,觉得还是有些冰凉,便在炭盆旁坐了一会,直到身体彻底温热才走了进去。 岁晏等了太久,已经趴在枕头上迷迷瞪瞪地打瞌睡。 他余光扫到端明崇一身单衣走过来,一个没撑住头直接砸在了枕头上,彻底清醒了。 端明崇垂着眸轻手轻脚地进了岁晏的被子,唯恐散了热气。 岁晏翻了个身,眼巴巴地看着他,道:“殿下,今日宫宴好玩儿吗?” 年关是整个京中最热闹的一段时日,岁晏却一直卧病在床,连看个焰火都要被岁珣给呵斥回去,他这么爱玩爱凑热闹,被勒令不准出门也真是难为他了。 端明崇微微侧身,将岁晏肩上的被角掖紧,道:“还行,和前些年一样,没什么新鲜的花样。” 岁晏倒是有些向往:“有舞可以看哎,还有点心能拿。” 端明崇笑了:“喜欢吃宫宴上的点心?” 岁晏歪头想了想:“就那个甜汤还不错,其他的还没殿下宫里的厨子做的好吃。” 提起无墨,端明崇的瞳孔微缩,若无其事道:“若是你喜欢,我便将他送到侯府来,天天给你做点心吃。” 岁晏撇了撇嘴,往前蹭了蹭,试探地靠在端明崇肩上,小声道:“可是我家郎中说我这段时日不能吃点心,把他送来还不如气我的。” 岁晏乍一靠近,端明崇的身体本能的有些僵硬,不过很快便放松了下来,垂着眸有些不自然地把岁晏揽在了怀里。 “我今日还见到了端执肃。” 岁晏正在小心翼翼地把手往端明崇腰上搭,闻言手一顿,不情愿地缩了回头,道:“宫宴上皇亲国戚都会去,他去是应当的,怎么,他找你说什么了吗?” 端明崇道:“他问你身体如何?” 岁晏道:“呵。” 端明崇:“……” 看起来岁晏似乎对端执肃挺不待见的。 端明崇彻底放下了心,细想之下又开始觉得自己无理取闹——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对一个男人动心的。 端明崇轻叹一口气:“好,不提他了,你不累吗,快睡吧。” 岁晏道:“再等一等。” 端明崇:“等什么?” 岁晏幽怨地看他,道:“等到殿下愿意抱我。” 端明崇:“……” 端明崇干咳一声,才别扭地朝着岁晏伸出手,只是还没抱紧岁晏,岁晏整个人就贴了上来。 怀里的身体纤瘦温暖的身体令端明崇微微一抖,他愣了一下,竟然不知道手要往哪里放才显得端正些。 岁晏察觉到了他的抗拒,抬头看他:“是我身上药味太重了吗,还是……” 端明崇回想起之前孟御医说的岁晏心思过重郁结成疾的事,唯恐他想得太多,猛地用力把岁晏的腰抱紧。 岁晏:“呃……” 端明崇手下一时没个轻重,险些把岁晏的腰给勒断。 听到岁晏的闷哼声,端明崇立刻手忙脚乱地松开了手,尴尬得无以复加。 “对、对不住……” 岁晏皱着眉揉了揉腰,心道这么好的气氛竟然还能出这种事儿,看来今日不宜调情。 他自顾自地下了这个结论,也没再要求一些乱七八糟的,只是轻轻凑上去,在端明崇唇角亲了一下。 端明崇原本尴尬的面红耳赤,猝不及防被亲了个正着,愣了一下后,头顶几乎都要冒烟了。 岁晏一笑:“殿下,要梦到我啊。” 端明崇耳朵阵阵发蒙,只知道点头。 之前岁晏病成那样,端明崇就算是亲吻也是安抚性不带一丝情欲的,而且当时岁晏迷迷糊糊的,根本不知道记不记事,端明崇自然没想太多。 但是现在,许是两人心意相通,岁晏突然在榻上这般撩拨般地吻他,端明崇只觉得心跳如鼓,险些控制不住地想再冲上去拥抱他。 当然,方才的前车之鉴也只是让他想一想罢了。 岁晏很快便睡着了,端明崇却是没什么睡意,枕着手臂盯着岁晏的睡颜猛瞧。 大年初一,天还未亮,整个京城的鞭炮声便噼里啪啦响成了一串。 岁珣早早起床将府里事宜安顿好,又在前院练了一会子剑,这才优哉游哉去了岁晏的偏院。 偏院中,厉昭正在院中铲雪,瞧见岁珣过来,忙道:“二少爷,小少爷病未痊愈,现在还没有起床的动静。” 虽然岁晏起床也是在榻上躺着,但是自律至极的岁珣却是不准他大过年睡太久懒觉的。 岁珣将剑扔给厉昭拿着,道:“我去叫他。” 厉昭道:“哎。” 岁珣也没敲门,直接将门推开走了进去。 房中炭盆还没烧尽,外室的屏风上还挂了件四爪蟒袍。 岁珣瞥见那衣服,眉头皱了皱,但是却也是没想太多,直接撩开珠帘走进内室,道:“忘归,你醒了吗?” 榻上床幔散着,将里面的场景遮了个一干二净。 “忘归?” 他又唤了一声,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含糊的声音。 “我醒了,我马上就醒了……唔……” 听声音似乎是又躺回去了。 岁珣蹙眉:“你醒了鬼叫什么,赶紧起来,现在还起烧吗,海棠马上熬好药送过来,你不要再东挑西挑的不喝药。” 他一边数落着一边想要撩开床幔,还未动手,却瞧见一只手从层层床幔中伸出,手指上还带着一枚翠绿的玉扳指。 岁珣一愣。 接着床幔被撩开,露出端明崇那张温雅的面容。 岁珣:“……” 岁珣直接呆在了原地。 端明崇披散着长发,身上披了件岁晏的紫色外袍,许是刚醒,神色有些慵懒。 他将床幔挂在床柱的金钩上,微微点头,轻声道:“岁将军,等会孤自会叫阿晏起床,让他再睡一会吧。” 岁晏从被子里伸出一个头,睡眼惺忪地道:“我马上就起,就再睡一会,一、一炷香……” 岁珣:“……” 岁珣脸色铁青地看着床上因不满而翻来滚去的岁晏,嘴唇哆嗦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转身飞快离开了。 岁晏又栽到了枕头上,迷迷瞪瞪地闭上眼睛。 端明崇在旁人面前都是游刃有余的,就算是被岁珣瞧见了从岁晏床上下来的场景,脸上依然波澜不惊,没有丝毫变色。 他没有去管大受打击的岁珣,走到外室将屏风上的衣服取下来一一穿好,在系腰封时,无意中摸到一直挂在他腰上的玉佩。 那是前段时间岁晏送给他的。 当时岁晏送完后,眸子弯弯地说着:“当定情信物。” 但是端明崇却只当他是在说玩笑,没怎么在意,还数落了一句他胡闹,自那之后岁晏的脸色便难看的要命。 那时岁晏明明已经动了心,还想着用这种办法来告知自己,而自己却不甚在意地斥他,端明崇突然有些不敢去想那时的岁晏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端明崇回忆起当时的细节,恨不得回去一巴掌把自己打醒。 他忍着心疼将佩玉视若珍宝地系在腰上,想了想又扯下来小心翼翼地将穗子缠好放在了胸口的衣襟中。 榻上的岁晏正无意识地滚来滚去,许是觉得舒服,他将双手伸直趴在枕头上,惬意得眸子都弯起来了。 端明崇走上前,道:“阿晏?” 岁晏含糊地“嗯”了一声。 端明崇将他的左手执起,将手中的玉扳指拿下,轻轻地戴到了岁晏的手指上。 岁晏被触感唤醒,迷迷瞪瞪地张开眼睛。 他先看了看端明崇,又看了看自己手上多出来的东西,茫然一歪头:“这是什么?” 端明崇轻轻一笑,学着之前岁晏的语气,道:“定情信物。” 岁晏:“……” 岁晏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端明崇将玉扳指送出去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但是看到岁晏修长的手指戴着他的东西,才再次后知后觉地耳根红了。 方才被兄长瞧见衣衫不整的一面都没有觉得任何难堪羞赧的太子殿下,在亲手将自己最珍重的东西送出去之后,竟然有种无地自容的羞赧,恨不得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 岁晏眼睁睁看着端明崇脸上的红一直蔓延到了耳根,第一个反应不是满心感动,而是…… “真奇怪。”岁晏心想,“这不是他自己送的吗,为什么戴的时候不脸红,现在才想起来脸红?” 端明崇故作镇静,道:“你……你不喜欢吗?” 岁晏还沉浸在端明崇为什么总是后知后觉脸红的疑惑中,漫不经心“啊”了一声,声音毫无感情波动,道:“喜欢,很喜欢,多谢殿下。” 端明崇:“……” 看来是不喜欢了。 作者有话要说:岁晏摸太子的腰。 岁晏【认真的发愁】:殿下的腰真细真软,我什么时候才能长成这样? 岁晏【其实是懒】:直接脱衣服呗。 端明崇:@¥%……*&%¥…… 【警告:太子脑中开车太快,请及时刹车保狗命,谢谢。】 第91章 初一 端明崇离开后, 岁晏又迷迷瞪瞪地在床上睡了半天,才被君景行回来的动静吵醒。 外面天寒地冻, 君景行被冻得脸颊发红,在炭盆旁烤了一会才进了内室。 他将珠帘挂在两边,漫不经心道:“新年如意——现在侯府前院都是来祝贺的人, 你兄长是不是头一回接待这个,我远远瞧见他忙得晕头转向的。” 岁晏趴在床沿蔫蔫的:“以往只有我在府上的时候初一都没几个人来拜年祝贺, 怎么我哥一回来,他们都巴巴地贴上来了?” 君景行道:“不是听说你哥现在已经接管兵部了吗, 自然有些人要过来奉承一番,对了, 我还瞧见一个光头和尚, 在人群中特别显眼。” 岁晏半睁着眼睛打算再眯一会,闻言“哦”了一声,没说话。 不过很快,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猛地清醒了:“和尚?” 君景行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道:“是啊,好像是相国寺的高僧, 怎么, 你不认识?” 岁晏认识倒是认识, 就是不知道更雪挑这个时间来侯府做什么。 察觉岁晏没有再继续发热, 君景行坐下来,道:“手给我。” 岁晏皱着眉头将手递给他,想了想又问道:“那和尚现在在哪?” 君景行道:“在和你哥在前院说话——你手上这个扳指不错, 谁送的?” 岁晏还在想更雪的事,心不在焉道:“太子送的。” 君景行面无表情“哦”了一声,立刻将这个话题扼杀在幼芽里,继续探脉了。 岁晏思索了半天,君景行都探完脉了,他才垂眸看了看自己手指上的扳指。 君景行看他有些呆愣的样子,道:“怎么了?” 岁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了那扳指半天,才像是回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定情信物。” “你……不喜欢吗?” “喜欢。” 岁晏呆愣了半天,才猛地扑到了枕头上,将头深深埋进去。 当时天色太早,他睡得迷迷糊糊的,说话做事根本就不过脑子,现在清醒过来才反应了过来。 端明崇难得主动一回,他竟然因为瞌睡虫而错过了。 岁晏扼腕地咬着枕头,似乎想将自己闷死。 君景行道:“哎哎,怎么着,你又犯病了?” 岁晏将手指上的扳指握着,有气无力道:“我要是再犯病第一个先咬死你——把前几日送来的那套新衣服拿过来,衣襟有金边的。” 君景行不明所以,但是他已经被岁晏指使惯了,没怎么反抗地便在柜子里一阵乱翻,找到了那件衣裳。 “你要出门?” 岁晏接过衣服,点点头。 君景行蹙眉:“你现在病还没好全,外面天又这么冷,你不要命了?” 岁晏道:“我只是出去前院见一见相国寺的大师,没几步路,很快就回来。” 他说着,自顾自套上了衣服,正要下床时双腿一软,险些直接摔到地上去。 君景行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他,没好气道:“大过年的行此大礼,我可受不起。” 岁晏攀着他的手臂,咬牙切齿地将自己撑起来,道:“我的腿……” 君景行将他扶到床上坐稳,单膝点地随意按了按他的腿,道:“没事,你病了这么久,一时半会适应不了是正常,多走走就会好了。” 岁晏皱着眉头:“我不会就此瘸了吧?” 君景行毫不客气道:“想得倒美,你要是真的瘸了,那还不得折腾死侯府上下所有人?别想这么好的事。” 岁晏:“……” 岁晏许是彻底服了,没再说话,被君景行扶着起来在内室艰难走了两圈,这才勉强能行走了。 君景行试探着放开手,道:“你确定要这番模样出去?要是见了人再给人行大礼,你哥怕不是要剥了你。” 岁晏披了件墨色披风,将宽大的兜帽拉起罩在头上,被发冠顶出一个小鼓包,看起来有些滑稽。 君景行偏头忍笑。 岁晏为了保命也不管什么难看不难看,又抱了个小手炉才走出门。 君景行跟在他身后,防止他脚滑再行跪拜大礼。 外面的雪依然没有化多少,好在天朗气清,岁晏已经好几天没有出过门,刚走出微微呼出一口气,瞧着眼前的白雾觉得有些新奇。 君景行道:“冷吗?” 岁晏几乎穿成了一个球,摇了摇头:“还成。” 两人缓慢地顺着偏院的抄手游廊走向前院,还未到前厅,便瞧见江恩和一身暗红衣袍长身玉立站在一旁,江宁罕见地穿了身牡丹纹饰的大袖——不过衣衫虽然华贵,她发髻上却只插了一个粗糙的桃花木簪子。 江恩和陪着江宁说话,被她带着认各种人,此时正头昏脑涨,余光瞥见岁晏过来,立刻精神一振,道:“二姐,忘归来了,我找他叙旧去了。” 江宁眉头一皱,瞥向不远处正在下台阶的岁晏,道:“他不是还病着,这么冷的天怎么出门了,岁珣不管他的吗?” 江恩和哪里顾得上这个,几乎要在原地蹦了:“姐,忘归!” 江宁这才道:“去吧,他身体不好你不要同他打闹。” 江恩和忙道:“是!” 江宁这才放人。 岁晏刚从台阶上下来,江恩和便像是在异国他乡找到了亲人一般,飞一般冲了过来。 “忘归!” 岁晏道:“拦住他。” 江恩和一把扑过来要揽他的肩膀,被一旁的君景行冷淡一挡,直接格开了江恩和不安分的爪子。 岁晏偏头咳了一声,道:“别动手动脚的。” 江恩和这才反应过来,瞧见岁晏满脸的病容,忙道:“你还好吗?不是说还病着吗,出来喝西北风做什么,还是说你是专门来接我的?那多不好意思。” 岁晏道:“要我把雪甩你脸上让你清醒清醒吗?” 江恩和:“……” 江恩和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一旁不动如山的君景行,皱眉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总觉得你眼熟。” 君景行唇角抽了抽,大概是回想起了自己当年在挽花楼被这个毛头小子一口一个“美人”叫的糗事,面有菜色,道:“我说了多少遍了,你认错人了。” 江恩和若有所思:“是吗?” 好在他也不是什么追根究底的人,见到君景行否认也没再继续追问。 岁晏道:“今天侯府是不是来了个相国寺的大师,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江恩和道:“你说更雪大师啊,方才和岁珣将军去书房了,不知道在谈些什么,你找他做什么?” 岁晏道:“小孩子别过问这种事。” 江恩和炸了:“谁是小孩子?!” 岁晏没理他,步履蹒跚地往书房走去。 江恩和不想再回到江宁身边去应酬各种人,便颠颠地跟着岁晏往书房里跑。 岁珣和更雪也不知道在谈些什么,书房门口竟然有两个亲卫在守着。 岁晏走上台阶,正要推门往里进,却被两人拦住。 这两人大概是岁珣在军中的亲卫,一个个身上都带着凶悍的戾气,十分冷酷无情:“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岁晏道:“我也不成吗?” “是。” 岁晏微微挑眉,道:“那我若是硬要闯呢?” 两人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这小少爷这么不按常理出牌,不过很快一人便道:“军令难违,那便恕属下对侯爷不敬了。” 岁晏笑了一声,也没再硬闯,而是突然扬声道:“兄长,兄长,救命啊!” 亲卫:“……” 随后跟到的君景行和江恩和:“……” 很快,书房便被人从外面打开,岁珣皱着眉头出来,看了看岁晏,道:“你怎么出来了,身体好些了?” 岁晏点点头,往里探了探头,道:“我听说更雪大师来了,之前在相国寺同大师论佛法,便想着来打声招呼,没打扰到你们吧?” 他都这样直接喊救命了,就算打扰也打扰了个彻底,岁珣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才将三人引了进来。 书房的小案上泡着热茶,更雪大师一身僧袍,手腕缠着佛珠,微微垂眸品着茶。 他瞧见岁晏过来没有觉得诧异,颔首一礼,笑道:“侯爷安好。” 岁晏道:“托大师的福,不怎么安好。” 更雪:“……” 岁珣蹙眉,低声道:“胡说八道什么?” 岁晏偏着头小声道:“他要你抽签了吗?” 岁珣:“什么?” 岁晏道:“可别抽他的签,一抽准没好预兆。” 岁珣:“……” 更雪:“……” 饶是更雪再古井无波,一时间也有些无奈。 “侯爷请放心,贫僧并不是随身都带着签筒的,您多虑了。” 岁晏顿时有些忌惮地看着他:“那你就是有这个念头了?” 更雪:“……” 更雪含笑道:“侯爷,还记得上次相国寺,我曾为你解的签吗?” 众人有些默然,心道这大师看起来精明,转移话题竟然如此生硬。 岁晏微微挑眉,道:“我不信你,什么重重险,一点都不准。” 他现在已经同端明崇表明的心意,端明崇也回应了他,两人已心意相通,怎么还能说是重重险? 不过虽然这么说,岁晏心中还是难免有些担忧,因为事情太过顺利,顺利得几乎让他有些恐慌。 他虚张声势地和更雪对视。 片刻后,更雪笑了:“侯爷通透,不过通透太过,也不是一件好事。” 岁晏刚想再说什么,更雪却站起身,朝着岁珣微微颔首,道:“贫僧叨扰多时,便先告辞了。” 岁珣不满地瞥了弟弟一眼,才道:“我送大师。” 更雪笑了笑,这才被岁珣引着出了书房。 书房中放了炭盆一片温暖,岁晏坐在软榻上,垂着眸看着桌子上隐约的水渍出神。 君景行道:“你找他抽过签?是下签?” 岁晏面有菜色地点头。 君景行道:“那你到底信还是不信?你有把这件事告诉太子吗,以我所知,太子似乎比较信神佛之事。” 岁晏道:“还没告诉,因为我觉得不准。” 江恩和在一旁满脸茫然:“啊?什么?什么下签?和太子有什么关系?” 君景行道:“你也别欢喜得太早,太子身份实在太过特殊,就算他有那个心思,皇帝也不会准许的,你就没有想过日后到底要怎么收场吗?” 岁晏也想过这种事情,眉头越皱越紧:“那你要我如何是好,直接告诉他相国寺的得道高僧曾为我俩算了一卦,说我们有缘无分,不得善终?” 江恩和:“什么?啊?什么啊?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太子!太子怎么了?” 君景行道:“你瞒着也不是办法,难道真的要等到有朝一日你们彻底决裂后才信这个吗?” 岁晏冷声道:“我们才不会决裂。” 江恩和:“太子!太子怎么了!?你们理一理我啊!” 他忍无可忍地吼出声,君景行和岁晏这才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江恩和眼巴巴看着他们,道:“太子怎么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岁晏、君景行:“你怎么还在这儿?” 江恩和:“……” 第92章 劫难 君景行给岁晏探了脉, 发现没什么大碍便打算回尹府陪尹深秋,他刚走出侯府门, 却察觉背后似乎有人跟着他。 君景行眉头一皱,转过身来,正好对上了趴在柱子后面只露出半个头来的江恩和。 君景行:“……” 江恩和鬼鬼祟祟地看他, 察觉被发现了,不情不愿地走出来。 君景行有些烦躁:“都说过了我不是你认识的人, 你差不多得了。” 江恩和瞪他:“我哪里有说我认识你了,我只是想……” 他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微不可闻。 君景行道:“大点声,听不见。” 江恩和这才蚊子似的嗡嗡嗡:“……我听忘归说, 衔曳、在你府上, 所以想……” 他说完顿时觉得自己的话似乎是在上赶着去见衔曳,连忙解释道:“我我就是想去看看她,没什么, 听说她在你府上待了许久,会不会太给尹小姐添麻烦……我我……” 君景行看了他一眼,这才揉了揉眉心, 觉得头痛非常。 他比岁晏江恩和大了才三四岁, 但是却十分不懂现在的少年人到底在想什么。 岁晏因为爱上了一个男人而无法广而告之, 但是清楚他性子的人就能瞧得真真切切的, 他平日里作天作地的混账性子,和在端明崇面前时完全不同——也不知道是怎么长成了两副面孔。 君景行相信,若端明崇是个女人, 或者岁晏是个女儿身,他指不定都要跑到城墙说去喊“太子殿下爱慕我”了。 而这个江恩和也是,明明很想要去见衔曳,却要为自己找各种理由,唯恐别人察觉到他的一丝真心。 这两个极端,令君景行头大无比,恨不得他们两人换一换,自己耳根也能清净许多。 君景行道:“行,走吧。” 江恩和一听,眼睛顿时亮起来,颠颠地跟着君景行跑了。 侯府书房中,岁晏依靠在软榻上,拿起小案上岁珣看了一半的书打发时间。 没一会,岁珣推门而入,瞧见岁晏那副病歪歪的样子,蹙眉道:“你不回房休息,在这儿做什么?” 岁晏漫不经心掀了一页,道:“躺太久,怕再睡下去就要瘫了。” 岁珣走过来,将炭盆搬到软榻旁,又转身把窗子给关严。 岁晏大病一场,岁珣变了许多——若是在之前,他哪里会管这种小事,指不定还会觉得大男人的怕什么冷,矫情。 岁珣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封信递给岁晏,道:“你一直不愿意见三皇子和宋冼,他们托我交给你的。” 岁晏将视线从书上移开,瞥了一眼信笺,才轻笑一声接了过来。 岁珣道:“我怎么记得你幼时同三皇子玩得比较好,现在怎么见都不愿见了?你们……忘归?” 岁珣还没说完,就瞧见岁晏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信封看也不看,直接随手扔在了一旁的炭盆里,顷刻便化为灰烬。 岁珣皱起眉:“你……” 岁晏道:“兄长也都说了是幼时,那个时候年少无知,是人是狗都分不清楚,不提也罢。” 岁珣:“……” 岁珣还是不太了解自家弟弟,一言难尽道:“那万一他那信里有什么要事呢?” 岁晏道:“按照端执肃的性子,若是真的有要事,定会找个地方堵我,或者管也不管地冲进偏院找我当面商谈,何必还要写信这么麻烦。” 岁晏伸了个拦腰,赖叽叽道:“反正左右不是什么大事,浪费我时间。” 岁珣揉了揉眉心。 “不说这个了,”岁晏道,“更雪大师今日来同兄长说了什么?” 一提起这个,岁珣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微微摇头,道:“没什么。” 岁珣这个人性子很直,掩藏心事时很容易就能被人识破。 岁晏幽幽地看着他,道:“那和尚定和你说了一些有的没的,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往后他要是拉你去抽签你也别抽,你若真想抽的话尽管来找我,院里有我自己刻的签。” 保证各个都是上上签。 岁珣道:“更雪大师是相国寺得道高僧,司天监的人更是每日变着法子地想让大师给卜一卦,怎么到了你这儿反而排斥得不行?他给你算过?” 岁晏哼道:“不准。” 岁珣瞥他一眼,将小案上已经冷了的小手炉里添了几块炭塞到岁晏手里抱着。 岁晏道了声谢。 岁珣瞧着他神色恹恹的模样,欲言又止了半天,才试探着开口:“我之前同你说的要去江南的事儿,你考虑得如何了?” 岁晏道:“不是说不能去了吗?” 岁珣道:“这个你先别管,你实话告诉哥,我和江宁完婚后,你愿不愿意随我们一起去江南养病?” 岁晏拿着书的手微微用力,失笑道:“哥,我实话说了,太子现在还在京城,你觉得我会想要去江南吗?” 岁珣的脸顿时一寒。 知晓岁晏同太子的事情之后岁珣心中就一直憋着一口气,只是还没等他发作,岁晏便病倒了,他只好将满心愤懑压下,没有提这事。 而现在看岁晏这般理所应当地说出这种话,岁珣有些忍不住了,但是怕岁晏再胡思乱想,只好打算同他讲道理。 “你没听到府里那神医说什么吗,你这破身子要是再大病一场,恐怕神仙也难救了,京城冬日严寒,根本不适合久待。” 岁珣想了想,从一旁的木架上翻出来一本泛黄的画本,掀开后里面全是江南的山水。 岁珣推给岁晏看,道:“江南四季如春,就算是冬日也冷不到哪里去,那还有温泉,最适合养病了。” 岁晏看了看画本,又看了看岁珣,半天才笑道:“哥,你是真的想让我去江南养病吗?” 还是想要借此机会让我同太子疏远? 后面那句话太过伤人,岁晏没有说出口,但是岁珣却听出来了。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道:“你现在还小,哪里懂什么情爱,和太子分开一段时日冷静冷静,仔细想想你们的情感到底是不是爱慕,对两人都好。” 岁晏淡淡道:“我很清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岁珣眉头紧皱,几乎是冷厉地看着他:“整个岁家就只有你我二人,若是真的因为我的疏忽而令你出了什么事,日后我要如何同九泉下的父母兄长说?忘归,这天底下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这些年我不在京中,只有太子伴你疼你,你可以将这种依赖感和情爱混淆了……” 岁晏微微垂着眸,看着小案上早已风干的水渍,突然轻飘飘开口打断岁珣的话。 “兄长。” 岁珣还是头一回这么苦口婆心地劝人,被乍一打断愣了一下:“什么?” 岁晏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在小案上摸了摸,接着缓慢的一笔一划地写出了一个字。 岁珣瞳孔微缩。 岁晏这才抬头,轻声道:“更雪大师说了什么,我大概已经猜到了,不过只是因为这个‘劫’字,您便肆意武断决定了我的人生,与我而言,是不是不太公平?” 岁珣愕然:“你知道……” 岁晏道:“‘劫’字管他什么天道还是神佛注定,我通通不信,除非端明崇不要我,否则我就算死,也要死在这京城。” 岁珣呼吸一顿,看着岁晏的眼神几乎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些年,他见过撒泼耍赖的弟弟,脆弱哭泣的弟弟,却从未见过这般冷静的说要为一个人宁愿死的弟弟。 岁晏说完之后,似乎有些无奈地低头一笑,似低喃又似轻叹着道:“虽然说得有些矫情,但我自来说到做到,兄长,你知道我的。” 岁珣怔怔看着岁晏那张艳丽的脸,半晌才轻声喃喃道:“更雪大师说你二十三岁前命中有劫难,若是继续留在京城,怕是会殒命。” 岁晏微微一怔:“二十三岁……” 上一世他死时,也是二十三岁。 岁珣将话说出口,也松了一口气,他坐在岁晏身旁,道:“你同太子……算了,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我不管你了,但是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在着京城。” 岁晏道:“神佛之事,并不全都是准的,更雪大师他……” 他虽然这般反驳,但是心里还是有些发憷的。 他现在已然看开,同端明崇也马上要修成正果,早已不想死了。 岁珣道:“我也不是说不回来,我们只在江南待三年,等到你身体好一些,二十四岁生辰后再回来京城。” 岁晏道:“我不……” 他还未说完,岁珣就打断他的话:“太子若对你是真心的,也定然不会让你涉险的。” 岁晏眉头终于皱了起来:“但是命中劫难一时本就是虚无缥缈的,兄长你之前并不信这种的,为什么现在却……” 岁珣沉默了一下,才道:“我不敢拿你的命去和神佛过不去。” 岁晏:“哥……” 岁珣勉强一笑,道:“我也不愿逼你,但是忘归,神佛之事就如同旁人说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是我自己遇到这种事情,定是会不屑一顾的。” 岁晏眸子有些黯然:“我知道。” 岁珣看到他脸上已没了平日的笑容,也不再逼他,道:“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你再考虑考虑吧,我们可以等到你过完生辰再动身。” 这一次岁晏没有回答,只是偏着头看向小案上早已不存在的字。 岁珣离开了。 岁晏在书房待了半天,外面前来祝贺的人已走得差不多了,他才扶着小案站了起来。 一出门,外面依然是一片严寒,岁晏深深呼出一口气,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轻声道:“我能处理好,我什么事都能处理好,没事的。” 前世他每次撑不下去时,都会这么拼命安慰自己。 岁晏心道:“其实事情也没那么糟糕,我上一世二十三岁死了,这一世不一定也是那个时候死。” 但是更雪…… 更雪此人在北岚国,是几乎和神明比肩之人,就如同岁珣所说,是个人都想要他为自己卜上一卦。 “而且他还知道我重生之事。” 这样的人,定不会是个普通和尚,但是岁晏之前一直不怎么愿意相信——与其说不愿,倒不如说是不想去信。 现在这个劫字一出来,岁晏却不能再无视了。 岁晏有些茫然地走在长廊上,在拐弯时一个没瞧见险些撞到面前的人怀里。 他及时稳住身形,往旁边一侧身打算躲开那人,却没想到那人竟然不偏不倚地朝着他撞了过来。 岁晏正心烦意乱着,冷冷一抬头,便瞧见端明崇直直朝他走来,双手微抬一把将岁晏的身体抱在了怀里。 岁晏一愣,愕然地抬眸看他。 端明崇温柔一笑,道:“侯爷,走路要看路啊。” 岁晏手中的小手炉落地,他轻轻抬手攀着端明崇的肩膀,讷讷道:“殿下。” 端明崇方才远远瞧见了他,正想要上前唤住他,但是却看见岁晏一脸魂不守舍地往前走,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端明崇不怎么会哄人,冥思苦想了半天能逗人开心的话,憋了一会,才佯作镇静,淡淡开口。 “撞到了我,你……你要如何赔我?” 明明是他自己撞上来的,现在却恶人先告状。 岁晏迷茫地看着他。 端明崇没听到岁晏接话,一时间有些尴尬,他偏头咳了一声,小声道:“阿晏,你怎么不说话?” 岁晏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他看着明明不会撩拨人还要故作镇定地说这种难以启齿的话的端明崇,方才的郁结竟然一扫而空。 ——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岁晏直直看着端明崇,半晌才灿然一笑,道:“殿下想要我怎么赔?” 端明崇道:“那便……” 他看了岁晏美艳的脸一眼,又立刻移开目光,道:“那便陪我睡个午觉吧。” 岁晏:“……” 算了,太子果然还是不会撩拨人。 岁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将身体朝着端明崇贴得更紧,凑到他有些微红的耳朵旁吹了一口气。 “那殿下是想要忘归脱了衣服陪吗?” 端明崇:“……” 第93章 旖念 端明崇和岁晏在偏院用了饭, 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又哄着岁晏喝了药。 岁晏捧着药,看一眼端明崇再喝一口药, 全当拿端明崇的脸下药了。 端明崇也没在意,含笑看着他。 岁晏看了一会,碗里的药也见了底, 这才将碗放下,问道:“殿下, 你信更雪大师的卜卦吗?” 端明崇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小纸包蜜饯,悄悄塞到了岁晏嘴里, 道:“更雪大师是相国寺得道高僧,参禅悟道, 纳苦为智, 广施恩泽……” 岁晏听得头晕,忙打断他:“殿下,我不想听佛经, 您只说信不信呗?” 端明崇无奈失笑道:“神佛之事,宁可信有。前些年更雪大师曾为国运占卜,几次天灾大祸都一一应验了, 正因如此父皇才这般重视相国寺。” 那便是信了。 岁晏将蜜饯咬在嘴里, 平日里甜腻的果脯现在却尝不出丝毫甜味。 就很烦。 过了片刻, 岁晏有些困倦, 拉着端明崇就往内室走,打算赔礼。 端明崇被他拉着手走进内室,瞥见床幔半遮的床榻, 不知想到什么,有些赧然地停下了步子。 岁晏疑惑道:“怎么了?” 端明崇摇头:“没什么。” 岁晏“哦”了一声,先将安神香点燃,这才坐在榻边解外袍的衣带。 端明崇本是在床边隐隐无措,瞧见岁晏的动作立刻一把冲上前去,抓住了岁晏的手。 岁晏抬头看他,眸露疑惑。 端明崇眼神落在床沿的雕花上,抿着唇不太自然道:“当、当心着凉,衣服就不用脱了吧。” 岁晏:“……” 岁晏方才只是一时嘴快才撩骚了一句,吃了个饭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没想到端明崇竟然还一直记着。 岁晏看着端明崇的侧脸,心道:“这样的人,让我怎么放手?” 他本来没什么旖念,瞧见太子殿下这般赧然可欺的模样,突然想着将两人关系再进一步。 岁晏蠢蠢欲动,在端明崇刚想要将他系衣带时,猛地按住端明崇的肩膀,顺势将他压在了榻上。 端明崇猝不及防被压倒,有些诧异地看着岁晏。 岁晏在病中也没有束发,只是用一根暗紫纹发带将上半边头发束起,剩余的及腰墨发披散在两肩,随着他的动作垂下,轻柔地落在端明崇的耳旁。 端明崇身体猛地僵成柱子,和外面屋檐的冰棱有得一比。 岁晏伏在他身上,双手撑在两侧,因离得太近,呼吸的热气喷洒在端明崇脸侧,没一会便令他整张脸都红了。 岁晏一句废话没多说,俯下身便吻上了端明崇的薄唇。 端明崇一怔,琥珀色的瞳孔剧缩。 两人之前也有过这般的亲密接触,端明崇却每次都会觉得脸红心跳,这一次也是。 只是他心还没快跳两下,便感觉岁晏竟然张开了唇,用舌尖轻柔地撬开他的唇,探了进去。 端明崇:“……” 这一下,端明崇心跳得如同要从胸口暴出来,耳畔一阵嗡鸣声,咚咚震个不停。 岁晏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将舌尖探进去之后竟然还暧昧至极地勾住了端明崇的舌。 两唇相覆,鼻息间全是方才蜜饯的香气。 端明崇原本身体僵直,被岁晏这般找死的撩拨,两只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环住他的背,猛地一施力强行将半伏在他身上的岁晏拉了下去。 两人身体相贴,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声。 很快,唇分,两人额头相抵,相顾无言。 岁晏微弱喘息着,腿不安分地动了动,半晌才哑声道:“殿下,更雪大师为我卜了一卦,说我在二十三岁前命有一劫,若是留在京城怕是会丧命。” 端明崇正脸红心跳着,乍一听到这句话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岁晏轻轻俯下身趴在端明崇颈窝,双手紧紧抱着他,喃喃道:“我不想瞒着你,我也不想离开京城,殿下,你帮帮我,我到底该如何做?” 端明崇伸手抱着岁晏的腰,听着他的话,一时有些怔然。 这是岁晏这些年来,第一次向他求助。 岁晏此人虽然瞧着玩世不恭,实际上心中自有一杆秤,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算是遇到再难的事也从未求过其他人。 岁晏每回遇到难事时,总是想着:“我什么都能处理好,所以没关系。” 而这一回,他却完全不想再自己挨着了。 许是端明崇太过宠他,不知不觉间让岁晏有些依赖,这次的事他只想撒手不管,全都交给端明崇来处理。 两人静静相拥片刻,端明崇才突然道:“我会护着你。” 岁晏浑身一僵,微微抬头看他。 端明崇眉目间全是认真:“就如同四年前我向你承诺的,在这京城中,我会永远护着你,不会让人置身危险中。” 岁晏愣愣看着他。 端明崇伸手轻轻在他发红的眼尾拂过,柔声道:“你不信我吗?” 岁晏讷讷道:“我……” 他刚想说自己相信,话到嘴边却顿住了。 岁晏感受到自己掌心下温暖的身体,半晌才喃喃道:“我不是不信,我只是……” 他将额头抵在端明崇胸口,哑声道:“……我只是怕死。” 人生在世,又有哪一个是完全不畏惧死的? 端明崇声音更柔:“我不会让你死的。” 岁晏道:“你说话算数吗?” 端明崇失笑,他不想说一些有的没的吓到现在小心翼翼的岁晏,只能尽量让自己声音更加温柔。 “孤千金一诺。” 岁晏抬头看了看他,又再次靠回他胸口,小声道:“你若是食言,我做鬼也要找你讨那一千金的债。” 端明崇明明很郑重地说出承诺,被岁晏这句话说得哭笑不得,只能点头称好。 岁晏又拉着他问了几遍,端明崇很有耐心地将一诺千金一言九鼎能承诺的都说了个遍,他这才稍稍安心一些。 岁晏没了重重心事,便开始继续作天作地。 他低下头将外袍的衣带解开,道:“睡觉吧,我觉得还是脱了衣服睡更舒服些。” 端明崇:“……” 他将衣袍脱下,只着一身单衣,精瘦的腰随着他侧身的动作绷着优美的曲线,越发勾人。 反正端明崇是看了一眼就拼命将头转过去,不敢再看了。 岁晏脱完自己的,又来脱端明崇的,端明崇吓了一跳,连忙去按他的手不让他动手动脚。 岁晏道:“穿着衣服睡,不难受吗?” 端明崇语无伦次:“我、孤……我习惯了。” 岁晏一歪头,小声道:“殿下这般清心寡欲的吗,我还以为方才那样亲了你,你会对我想做些什么不得体的事情来着。” 端明崇:“……” 端明崇愣了许久,才猛地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差点从床沿翻下榻去,有些悚然地看着岁晏。 岁晏看到端明崇大受震撼的样子,心道宫里都没人教他这些的吗,要是他不懂的话,我要不要…… 他正异想天开着,端明崇却手足无措地将他按在被子里,起身坐在床沿,讷讷道:“你……你先睡吧,我想起来宫里还有要事,便不陪你了。” 岁晏:“哎!” 端明崇垂眸穿靴子,胡乱道:“你还病着,不要总是往外面跑了,晚上我若无事便过来陪你,记得乖乖吃药。” 他穿着披上大氅就要走,岁晏急忙在他身后喊道:“那陪睡午觉呢?” 端明崇脚步一顿,又折回来,羽睫发颤地俯下身在岁晏眉心轻轻落下一个吻,抿唇涩声道:“抵了。” 说罢,匆忙走了。 岁晏:“……” 岁晏发愣地摸着眉心,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心跳如鼓。 就算方才那个深入的吻,也没有端明崇吻他眉心一下来的撩人。 无形中撩人,似乎才能一击命中。 岁晏立刻掀了被子盖在身上,在里面扑腾了半天,午睡也没睡成。 京城多雪,岁晏下午再次起身时发现天边黯淡,似乎又有想要下雪的架势。 他不想在瘫在床上了,披着大氅又去了前院的书房。 岁珣正在书案前瞧着兵部交接的公文折子,眉头紧锁不知遇到了什么难题。 岁晏推门而入,随意和岁珣打了声招呼,便歪在炭盆旁的软榻上,随意找了本书看了起来。 岁晏在十六岁之前都是受教宫中太傅,他虽聪慧却侍从没把心思用在正事上,读书也是拖拖拉拉的。 不过之后同端明崇厮混在一起后,他便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去看那些晦涩难懂的书。 岁珣将折子放在一旁,道:“你今天惹到太子了吗,他怎么神色古怪地走了?” 他试探着道:“你们……散了?” 岁晏:“……” 岁晏看着岁珣眼中竟然隐隐有些期翼,面无表情道:“托兄长的福,我们两个还能凑合着过,勉强散不了。” 岁珣:“……” 岁珣道:“那他怎么那番模样?” 岁晏随意道:“不知道,八成害羞了吧。” 岁珣:“……” 岁珣一时竟然不敢去想这两人在房里做了什么,竟然能让太子“害羞”地落荒而逃。 岁珣瞪了岁晏一眼,不想同这个胡言乱语的弟弟说话,将视线又落在折子上。 岁晏看了一会书,厉昭推门而入,站在岁晏身旁低声道:“少爷,无愿回来了,说是有要事禀报。” 岁晏看了看一旁的岁珣,小声道:“她说是什么事了吗?” 厉昭凑到他耳畔轻声说了什么。 岁晏听着眉头一皱,正要起身打算去见无愿,岁珣抬头,皱眉道:“在说什么呢?这么隐蔽,连我也不能知道吗?” 岁晏一愣,笑了笑,道:“没什么大事。” 岁珣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岁晏顿时打消了出门的念头,对厉昭吩咐道:“让她盯紧,若是真的有那些伪造的书信,找个机会一把火烧了。” 厉昭在侯府待了许多年,更何况还是老侯爷在边关军中提拔上来的,后因军伤而无法行军,便在侯府当管家,岁晏岁珣两人对他自然也是推心置腹。 厉昭点头称是,躬身退下了。 岁珣道:“什么书信?” 岁晏笑了笑,道:“太子殿下给我的情书,兄长要瞧瞧吗?” 岁珣顿时一脸菜色,继续看他的公文了。 外面雪已开始飘落,厉昭一身墨衣匆匆走过长廊,在假山出遇到了候着的无愿。 厉昭道:“少爷在忙,不便前来见你。” 无愿依然是一身黑衣,点点头,岁晏有时在忙时也经常让厉昭传话,她也已习惯了。 无愿惜字如金:“小主子是何吩咐?” 厉昭道:“二皇子伪造书信一事,少爷让你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 作者有话要说:岁晏:或许,我,可以,反…… 【在被……的边缘微微伸jio试探】 第94章 娶他 岁晏在书房看了一下午的书, 用了晚饭后左等右等怎么也等不到端明崇过来。 他皱着眉头喝完了药,又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书, 终于等到了东宫的人。 岁晏将书一扔:“殿下呢?” 宫人手中捧着食盒,恭恭敬敬道:“太子殿下这几日有要事在身,特让奴才前来告知侯爷。” 岁晏撑着下颌, 冷淡地看着他,道:“要事?那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处理好, 有给个准话吗?” 宫人吓得不轻,觉得此人敢这般质问太子殿下的话当真是大胆包天。 他战战兢兢道:“殿下未说, 只说让侯爷好好养病,保重身体。” 岁晏心道你都不来陪我了, 我养哪门子的病? 这种事说出来也无用, 他也没有为难下人,道:“那食盒里是什么?” “是让小厨房刚做出来的糕点。” 岁晏道:“放那吧,帮我给殿下带个话……” 宫人忙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岁晏一字一顿道:“说让他等着。” 宫人:“……” 宫人一言难尽地走了。 岁晏挥退众人, 将那漆红的食盒盖子打开,入目是几个形状各异的馒头糕点,一看就是无墨的手笔。 岁晏眸子弯弯, 唤来海棠细细问了问君景行还有没有回来, 确认那神医还在尹府时, 便放宽了心捏起了馒头。 海棠面有忧色:“少爷啊, 君神医不是不让您病中吃这些吗,说是对身体不好,您还是……” 岁晏眯着眼睛咬了一口, 含糊道:“你不说我不说,他哪里会知道。” 海棠欲言又止。 岁晏吃完两个后,看了看海棠,忍着心痛捏了一个递给他,道:“来,吃了我的贿赂,可别给君景行说,要不然我饶不了你。” 海棠瘪瘪嘴接过糕点,小声道:“那这是最后一次,少爷下回可不能再在病中吃这些东西了。” 岁晏道:“好好好,吃你的,馒头都堵不住你的嘴。” 海棠这才低头咬了一口,只是还没嚼,就感觉馒头似乎有些异样,他皱着眉吐出来,发现那半块馒头里竟然藏着一小片木筒。 那木桶做得极其精致,瞧着还没有一个小指指节大,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海棠:“少爷?” 岁晏也瞧见了:“来,给我,我瞧瞧。” 海棠没有先递给他,而是拿了方帕子包着这才给岁晏。 岁晏皱着眉将那木筒捏开,露出里面一张巴掌大的薄纸,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字。 岁晏拧着眉头看了半天,才道:“这写的什么东西?海棠,你能看清楚吗?” 海棠接过那张纸,几乎把鼻尖凑上去了,才勉强看清楚上面的字。 “少爷,这上面好像说,陛下似乎有意给太子殿下指婚,现在宫内上下都传开了。” 岁晏又接过纸看了一遍,把眼睛都看疼了才发现似乎真的是这样。 岁晏将纸扔在一旁的炭盆里,垂着眸若有所思。 这一次不像之前那次的误会,既然是无墨从宫中听到的,自然不是空穴来风,而端明崇可能也是因为此事才不能出宫来陪他。 岁晏对端明崇有种盲目的信任,从心底觉得他既然已与自己心意相通,就必定不会去娶旁人。 海棠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岁晏的脸色,讷讷道:“少爷,若是太子殿下真的……娶妻……” 岁晏歪在软榻上,慵懒地撑着下颌,心不在焉道:“若是他真的娶妻,那他的大喜之日便会成为来年的忌日。” 海棠:“……” 海棠微微颤抖:“少……少爷?!” 岁晏看到他吓成那样,嗤笑一声,道:“傻子,我逗你玩的,回去睡觉吧。” 海棠担心岁晏真的有这种念头不愿意走,被岁晏又催了一下,才满脸无措地告退离开。 自那之后,端明崇当真没有再来过一次,岁晏每日插科打诨气月见,过得也很是滋润。 半个月时间,岁晏的病也好的七七八八的,在元宵花灯节那日终于停了药。 岁晏病中瘦了一圈,精神倒是还好。 岁珣仔细瞧着他的脸色,皱眉道:“你真的全好了?没有骗我?” 岁晏恨不得原地蹦一蹦:“是真的,哥,这句话你今天都问了好多遍了,君神医说我今天药都不用吃了。” 岁珣还是狐疑地看着他:“你该不会是想要出去玩故意这么说的吧?” 岁晏:“兄长!” 岁珣这才道:“那先说好,入了夜你就必须回府,不能再外面待太久。” 岁晏道:“可是晚上有焰火……” 岁珣:“嗯?” 岁晏立刻指天:“好,天黑我就回来,绝对不乱跑。” 岁珣有些不信他,自言自语道:“不行,我还是得找个人看着你——昭叔呢?” 岁晏几乎崩溃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至于看我看这么紧吗?” 而且今日花灯节在甜水巷那,君景行早和尹深秋去玩了,等会岁珣又要和江宁出去,岁晏一个人出去也玩不了多久就回来。 岁珣:“你……” 岁晏实在是受不了岁珣的啰嗦,恨不得把前几年对他不管不问的哥哥给换回来。 他“啊”了一声,道:“不说了,我出门了。” 说着,飞快跑了出去。 岁珣在身后朝他喊道:“再加件衣服!” 岁晏整个人都穿成了球,再加衣服指不定都走不动路,他就当没听到,一个人飞快跑出了侯府。 还未到酉时,甜水巷已是人山人海。 岁晏从马车上跳下来,暗卫也跟在他身后护着他。 岁晏看着这熙熙攘攘的街头,一歪头,道:“明河今年结冰了吗?” “今年严寒,自然是结了的。” 岁晏“哦”了一声。 就很烦。 他现在身体太弱,也没有自不量力地往那人潮里挤,只带着人从偏街拐到了甜水巷中央的酒楼里,要了个雅间坐在窗边饮茶。 不一会,窗外的长街下便出现一阵敲锣打鼓之声,一群衣着鲜丽的人拥簇着舞龙舞狮从街尾走来。 街道两旁全是卖花灯和一些小玩意的摊位,从下望去一串串红灯笼连成一道亮丽琳琅的美景,宛如画一般。 岁晏选的位置能将半条长街一览无遗,他正吃着点心饶有兴致地瞧着,突然对面的空位有人坐了下来。 岁晏后知后觉地转过头。 宋冼:“忘归……” 岁晏:“噗——” 宋冼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知道是岁晏太醉心下面的热闹了根本没听到他的脚步声,此时面前骤然出现个人,他吓得直接一口将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 不偏不倚,正喷了宋冼一身。 宋冼:“……” 宋冼咬牙切齿地撩起袖子将脸上的水擦干净,暴跳如雷道:“岁忘归!你找死!” 岁晏:“咳咳咳……我……咳……” 他把宋冼弄了一身水,自己也差点被呛了个半死,捂着胸口猛烈地咳着,听着声音就知道他有多难受了。 宋冼一见到他这般,怒气也不便发了,只好冷着脸走过来,没好气地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嘀咕道:“你也真行,喝口水都能把自己呛到。” 岁晏挣扎地抓着他的小臂,眼睛通红,骂道:“还……咳咳还不是被你吓得……咳……” 他捂住嘴,几乎咳出了眼泪。 宋冼又给他拍了会后背,岁晏才缓过气来。 岁晏直接一手拍掉宋冼的爪子,怒道:“起开,爪子别碰我!” 宋冼没好气地坐回他对面,道:“方才我给你顺气时你怎么不让我起开?用完就丢,也就你这样的人能说的这么理直气壮了。” 岁晏气若游丝地喝了口水压压惊,深吸一口气这才缓过神来。 他横了宋冼一眼,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宋冼偏头看了看下面热闹的人山人海,道:“自然是过来玩的,方才在下面的时候无意中瞧见了你,便向来同你叙叙旧。” 岁晏也看着下面的舞狮,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道:“叙完旧了,赶紧走吧。” 宋冼:“……” 宋冼瞪了他一眼,又叫来小二叫了一壶酒和茶点,大有叙旧叙到半夜的架势。 岁晏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看个花灯,你就非得来打搅我吗?三殿下呢,你不用陪他的吗?” 宋冼给自己倒了酒,喝了两杯之后,才像是给自己壮了胆子,盯着岁晏的眼睛看个不停。 岁晏被他看的有些不自然,胡乱抹了抹脸,古怪道:“看我做什么?” 酒壮怂人胆,宋冼深吸一口气,道:“你和太子……是认真的吗?” 岁晏拿着茶杯的手一顿,眸子倏地冷了下来。 他终于知道端执肃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了。 宋冼面有难色:“你就算性子太桀骜,也不至于做出这等事来,还是说太子胁迫你?” 岁晏淡淡道:“等我喝茶的时候你再问我一句,我保证再喷你一身。” 宋冼:“……” 宋冼蹙眉:“我是说认真的。” 岁晏道:“我也是认真的。” 宋冼:“可是你……” 岁晏面不改色地打断他的话,道:“我是说,我和太子是认真的。” 宋冼神色一僵,虽然早就知道,但是听到岁晏亲口承认,他神色还是有些复杂。 “太子是一国储君,若无意外的话便是将来的国君,他即位后自然不会准许娶一个男人的……忘归,这种事情你想过后果没有?” 这种话岁晏早就听腻了,他对着君景行和岁珣还会想要反驳,但是对着宋冼就没什么反驳的必要了。 他含糊道:“我知道,不用你们管。” 岁晏许是坐累了,往软椅上一靠,脚肆无忌惮地抬到桌子沿翘着,看着十分欠揍。 宋冼反正是个暴脾气,怒道:“我是在关心你,这本就是一条不归路,你当真要孤身去闯?” 听到这话,岁晏轻轻嗤笑了一声,他微微歪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宋冼,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孤身去闯?” 宋冼一愣,没想到他的关注点是这个,当即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方才已经说了,太子有朝一日总会登基,就算他准,满朝文武和天下臣民也不会容许他娶一个男人……” 听到这话,岁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笑得更开心了。 宋冼不懂他笑什么,不耐地敲了敲桌子:“忘归!” 岁晏这才慢慢停下来,他拂去眼角的泪水,偏头狡黠一笑:“你又怎么知道,是他娶我,而不是我娶他?” 宋冼:“……” 刚走到屏风旁的端明崇:“……” 第95章 焰火 宋冼惊恐地看着他:“你你你说什……” 与此同时, 端明崇脚下一个踉跄,肩膀直接撞在了一旁的屏风上, 发出一声好大响声。 岁晏和宋冼循声望去。 端明崇虚捂着右臂,艰难地保持了脸上的柔笑。 岁晏:“……” 宋冼被吓得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骇然地看着太子, 又看了看岁晏,眼中明晃晃地几个大字——你要被收拾了! 岁晏也有些心虚, 这还是他面对端明崇头一回尝到了害怕的滋味。 他干笑两声,正想要将自己的腿都桌子上放下来, 但因为今天穿得太厚,腿竟然不下来了。 宋冼站起身, 给了岁晏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 道:“见过太子殿下。” 端明崇放下手,温和一笑:“不必多礼。” 岁晏一时间放不下来腿,只好卖乖地冲着端明崇笑:“殿下安好。” 端明崇淡淡“嗯”了一声, 慢条斯理走上前,在宋冼惊恐的注视下,抬手将岁晏的小腿抬着, 轻柔地放了下来。 岁晏下来后, 忙站起来, 小声道:“殿下不是说还在忙宫中之事吗, 怎么有时间来这儿?” 端明崇没说话,淡淡看着他。 两人之间的气氛太古怪,在一旁的宋冼根本不想多待, 忙道:“殿下和侯爷先忙,重卉便先告辞了。” 端明崇偏着头,眸子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宋冼竟然被比他小几岁的人看得浑身发毛。 很快,端明崇才缓慢收回视线,如同方才对宋冼死亡凝视的人不是他一样。 “嗯。” 宋冼忙不迭便要跑。 端明崇却突然道:“对了。” 宋冼顿在原地:“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端明崇轻笑一声,道:“吩咐倒不算,只是想让你给你家主子带句话。” 宋冼一怔。 端明崇道:“不该他管的事,最好不要插手。” 宋冼浑身一僵,才行礼称是,转身离开。 岁晏方才大爷一样翘着腿异想天开,端明崇一来,他立马鹌鹑似的垂着头,看着衣摆上的海棠花纹瞧个不停。 端明崇让随来的人都退出去,东宫的暗卫也听到了方才岁侯爷骇人听闻的话,完全不敢多留,瑟瑟发抖地出去了——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岁晏肩膀微微一抖,莫名地有些害怕。 端明崇姿态优雅地坐在软椅上,看着岁晏不安地搅着手不敢坐下来的怂样子,笑道:“坐啊。” 岁晏抬眸看了他一眼,才小心翼翼道:“您不会……罚我吧?” 端明崇道:“哦?你做错什么了,我要罚你?” 端明崇这般古井无波的样子令岁晏更心虚了,他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坐在端明崇对面,嗫喏道:“我……方才口无遮拦……冒、冒犯了殿下。” 端明崇并没有觉得怎么被冒犯,反而觉得新奇。 他身份尊贵,有时别人正眼看上一眼都会觉得冒犯,而岁晏可倒好,当着这么多人面说要娶他。 端明崇让人新上了一壶热茶,倒了一杯推到岁晏面前,淡淡道:“我不怪你。” 岁晏“哦”了一声,垂眸看着杯子的热茶,抿唇看了半天,才小声道:“这里面不会有什么药吧?” 端明崇:“……” 端明崇失笑:“你到底在怕什么,而且就算我真的要罚你,你觉得自己能受得住哪种刑罚?” 打骂他是不舍得的,更何况是其他再重了的。 有时候端明崇都开始怀疑,若是有朝一日岁晏做出了能让他震怒之事,他可能气炸了肺也绝对不会对岁晏说出一句重话。 岁晏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不用受罚,心中石头顿时放了下来。 他将杯子捧起来,眸子弯弯地抿了一口。 端明崇手背撑着下巴,眸带着柔色注视着岁晏,突然道:“不过你真的想要娶我吗?” 岁晏:“咳咳……” 他差点把水喷出来,千钧一发之际想到面前的人是光风霁月恍如仙人一般的端明崇,立刻强行忍住了。 岁晏咳了两声,脸都呛红了:“殿下……” 他没想到自己这句话被端明崇听到,他没有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反问他这个。 端明崇笑道:“好了不闹了,喝完茶我带你出去玩。” 岁晏将杯子放下,皱眉道:“可是我兄长让我天黑之前便回府。” 端明崇道:“无事,到时我送你回去。” 岁晏想了想,现在不比之前,端明崇送自己回去,兄长定不会多加为难他的。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 两人相对无言地又喝了半杯茶,岁晏还用油纸包了几块玫瑰糕揣在包里,同端明崇一起出去了。 外面天色已经缓慢暗了下来,四周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的人来来回回,热闹极了。 端明崇和岁晏并肩走到人群中,因为人群太挤,时不时便会撞到旁人。 岁晏皱着眉紧跟着端明崇,道:“殿……明崇,我们要去哪里?” 端明崇听到声音,微微侧身看他,正要说话,突然人群一阵涌动,背后的人突然一把将岁晏给挤得往前踉跄一步,正巧被端明崇接在怀里。 岁晏皱着眉往后看。 端明崇双手挡在他身侧护住他,道:“许是要放焰火了。” 岁晏道:“焰火会这么早吗?现在才刚刚天黑。” 端明崇笑了笑,没说话,手扶着岁晏的肩膀,穿过人群走到一处偏巷中。 岁晏跟着端明崇往前走,偏巷中人少,但也总是会瞧见一男一女挽手而过,手中都捧着精美的花灯。 岁晏瞧着突然回想起了他和端明崇第一次出来逛花灯节的时候。 年幼青涩的小殿下灯下夜读民间寻来的民俗,然后在满地花灯之下,赧然又郑重地问岁晏。 “你知道只有两情相悦的恋人才会去明河放花灯吗?” 岁晏想着突然笑了出声。 端明崇疑惑看他:“怎么了?” 岁晏冲他一笑,道:“殿下,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明河放花灯啊?” 端明崇一愣,接着也想到了几年前出的糗,不自然地干咳一声,小声道:“等……等哪一年冰融了再……再说。” 岁晏道:“好。” 两人穿过几条偏巷,停在了甜水巷长街的一座明塔旁。 这座明塔以荒废多年,在近几年才开始重新修葺,翻修后常人也去不得,只有位高权重之人才能在一年内去上一两次。 岁晏有点畏高,也不觉得高处有什么好看的,所以一次也没来过。 端明崇道:“我们今晚在顶楼赏焰火。” 岁晏:“啊?” 焰火? 端明崇带着他进了明塔中,刚进去便有人恭恭敬敬地前来迎接。 明塔的墙壁上放着密密麻麻的拉住,将整个塔悉数照亮,琉璃的窗子被明明灭灭的烛光照得一片璀璨碎光。 岁晏还是头一回来到明塔中,好奇地看了一圈,便被端明崇拉着手腕踩着琉璃石的台阶登上了顶楼。 顶楼有一处暖亭,四方垂着竹制的垂帘,里面放了炭盆,一片温暖如春。 端明崇陪着岁晏坐下后,抬手指了一处,道:“再过一刻钟,那里会有半个时辰左右的焰火,看完我就送你回去。” 岁晏偏头看了一眼,原本他有些怕高,但是在高处俯瞰宛如火龙的甜水巷时,却意外得不再惧怕了。 “半个时辰左右?这么久的吗?”岁晏张大了眼睛,“我记得前些年都是一刻钟左右就放完了。” 端明崇道:“今年会久一点。” 岁晏疑惑地看着他,但是也没有多想,歪着头注视着端明崇指的地方,看起来有些期待。 端明崇原本坐在他对面,但是瞧见岁晏眼眸亮晶晶的模样,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心动。 他在软椅上,脚尖一直想要往外伸,做出一副想要走出去坐到岁晏身边的架势,但是每每都会赧然地将脚尖缩回来,安安分分地放好。 但是不过一会,他又蠢蠢欲动,脚尖又试探着往外伸。 岁晏突然转过头,道:“殿下,我又仔细想了想,这焰火不会是你让人安排的吧?” 端明崇:“……” 端明崇吓了一跳,脚尖立刻缩了回来,他面上不显,故作淡然道:“你猜出来了?” 岁晏哈哈一笑:“没有,我诈你的。” 端明崇:“……” 端明崇微微垂头,耳根发烫,轻声道:“你前几天和我说除夕夜那日想看焰火却被岁将军阻拦的事情,所以想着……送你点东西开开心。” 再加上……他送的玉扳指岁晏看起来有些不太喜欢。 端明崇这样想着,脚尖又开始往外伸。 而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天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啸,接着无数焰火升入天空,在最高中骤然炸开成一道道碎光,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焰火五颜六色耀眼又闪烁,而且瞧起来似乎比前几年花样要多。 岁晏被惊住,偏头一看,漫天焰火如同坠落银河,炸开在面前。 他有些惊艳地瞧着,眸中都盛满了碎光。 端明崇余光都没有分给那漫天炸开的焰火,满心满眼全是言笑晏晏的岁晏。 有人慕光,宁愿灼伤也不愿放手,不是没有道理的。 端明崇这样想着,突然从软椅上站起来,飞快地走到岁晏身旁。 岁晏看着正开心,突然被挡住,诧异地抬头看着端明崇。 “殿下?” 端明崇深吸一口气,突然俯下身在岁晏眉心落下恍如蜻蜓点水似的吻。 岁晏一愣,愕然看着他。 一触即分。 端明崇心跳加速,但是还是强行绷着,道:“阿晏,若是有朝一日我登基,注也定不会娶其他女人的。” 岁晏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端明崇轻轻弯腰,额头抵在岁晏的眉心,抓着岁晏有些冰凉的手合在掌心,姿态亲昵得有些过分。 岁晏眼睛一眨都不眨,恍惚间似乎有预感端明崇会说出很重要的话,连呼吸都放轻了。 端明崇轻轻蹭着他的额头,声音压低,带着点郑重其事的肃然。 “若是有朝一日我要在皇位和你之间选择一个,那我只会选你。” 岁晏的瞳孔骤然缩紧,愕然看着他。 端明崇眸子全是柔光,穆如清风。 “我只要你。” . 宋冼从甜水巷魂不守舍地出来,迎面撞见了等候多时的端执肃。 端执肃手拎着一个小女孩送给他的花灯,正漫不经心瞧着,此时瞧见宋冼这般模样,眸子一暗:“这么说,便是真的了?” 宋冼艰难点了点头:“都说太子殿下身份尊贵,高不可攀,而方才他竟然亲自去托忘归的腿……” 若是旁人做出这样的动作根本算不得什么,偏偏那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 端明崇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花灯,瞥着五角垂着的红色流苏微微旋转着。 “忘归……他应该知晓自己在做什么。” 听到这个,宋冼更加面有菜色,将方才岁晏那句大逆不道的话一一说了,还着重说了太子的脸色有多古怪,许是被气得。 “要是太子对他不是认真的,就单单这句话,够他下多少次大狱了。” 端明崇沉默着听着,直到远处天边的焰火炸开,他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他早已不需要我们担忧了。” 就算他们再心急如焚,岁晏也不会有丝毫在意了。 想通了这一点,端执肃也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他揉了揉眉心,低声道:“回去吧。” 宋冼看了看天色,道:“现在就回去吗?才刚天黑。” 端执肃看起来有些疲累,自从年前他生辰过后,便开始每夜每夜地做噩梦,但是醒来之后却记不得梦到了什么,只觉得倦怠又悲伤,有时候在脸上一摸,还能触到一手的眼泪。 端执肃:“嗯,回去。” 宋冼一个人也没什么好玩的,也点点头,跟着端执肃往回走。 宋冼是个极其爱热闹的人,平时和端执肃相处也是他喋喋不休个没完,端执肃时不时地应几声,也不觉得厌烦。 回去的路还有些时候,宋冼没话找话,道:“忘归看着似乎瘦了不少,也不知道他家的郎中到底是怎么给他治的,我听说他年前那场重病险些熬不过去时,陛下还赐了他好多珍贵的东西……” 正在揉眉心的端执肃脚步突然一顿。 “朕……朕的江山,哪里能落到他一个外姓人手里?” “皇儿,皇儿……朕只有你一人可以托付了,他、咳他岁忘归野心昭昭,万不可……不可……” “朕已经让人备好了‘污名’,只要你下令赐给他,这皇位……” 端执肃瞳孔剧缩,突然按住了胸口,身体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宋冼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他:“殿下!” 端执肃眼前一阵阵发黑,耳畔嗡鸣一片,和远处的焰火迸裂声相互交缠,震得他脑海发晕。 “……便是你的。” 端执肃膝盖重重触地,按着胸口被宋冼扶着,瞳孔涣散,一时分不清现在是在梦还是在现实。 “你二皇兄死在他手中,五皇弟也是如此……”苍老的皇帝脸上全是死灰的病气,嘴唇有些发紫,似乎是中了毒,他用着残存的力气死死住着端执肃的手,一字一顿艰难道,“你五皇弟并未犯什么大过错,在前去封地的路上他……也没有放过熹晨……” 跪在榻边的端执肃听到这话,微微抬起头,看着风中残烛般的帝王,眸子一片幽深。 “跟去的人只说熹晨……到了封地便重病不治而死……”皇帝道,“但是谁人不知,那些人里没有王府的人……” 只是那时岁晏已经和朝中一些重臣私下勾结,皇帝就算想要治罪,无凭无据,却无法发作被他亲封的王爷。 “你必须杀了他……要不然他也不会放过你的。” 听到这句话,端执肃却轻轻笑了。 前世那么多年的幽禁,早就将这个男人最后一丝棱角磨光,他虽然在笑,眸底却是阴沉冷漠的。 “父皇。”端执肃轻声道,“您错了。” 皇帝怔然看着他。 端执肃道:“五皇弟不是忘归杀的,是我啊。” 皇帝愣了一瞬,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才猛地张大眼睛,骇然看着他。 端执肃依然跪在地上,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悲伤和敬重。 “庸城苍临寺离我五皇弟去封地之处相隔并不是太远,只是因为商洛山脉而一方贫瘠一方富饶。”端执肃轻声道,“端熹晨自小给您捧在掌心中,没心没肺不懂得人情世故,想要害他,简直易如反掌。” 皇帝死死抓着端执肃的手,指甲陷入手臂中,流出丝丝鲜血。 端执肃却没有丝毫变色,依然似嘲讽地看着皇帝。 “你……大逆不道……” 端执肃道:“父皇谬赞,这都是您教的。” 他慢条斯理地将皇帝的手一点点掰开,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声道:“王室的血是冷的,无情无感之人才能继承大统。” 端明崇出生后,皇帝便立了太子,日日教导兄友弟恭尊师重教,而其他的皇子却没有这般用心过,要么像端熹晨那般宠废,要么直接无视。 在皇帝看来,太子定要温良谦恭让,这样的话,有朝一日继承皇位时,不至于兄弟相残,也能抱住其他皇帝一条生路。 但是他却没有想过,其他的人,愿不愿意给温良的太子一条活路。 前一世,小太子万事都听从皇帝之命,最后却死于非命。 端执肃对皇帝本来就没有多少感情,就算有也被在苍临寺的那些年消耗得一丝不剩。 他冷淡瞥了一眼奄奄一息还在拼命瞪大眼睛看着他的皇帝,没有丝毫同情。 整个太和殿的人全都被端执肃的人支出去了,他慢条斯理撩着床幔走出去,道:“重卉。” 这些年一直跟着他的手下前来,抱拳道:“殿下,宋大人方才出宫了。” 端执肃蹙眉:“他出宫做什么去?” 手下道:“方才您似乎派人过来,递给宋大人一杯酒,让他出宫去了。” 端执肃眸子一寒。 酒? 他霍然转身回到内室。 “你让人……” 他还没说出话,皇帝就沙哑地笑了起来,他明明虚弱成那样,竟然还有力气笑出声。 “污……污名!七年前他……命大活、下来了,现在……” 端执肃:“你……” “……他还有这个命活吗?” 端执肃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皇帝快意一笑,许是回光返照,他挣扎着伸出手,再次抓住了端执肃的袖子,嘶哑道:“朕不怪你害熹晨之事,你只要……不去寻他,这皇位,依然是你的,谁也夺不走。” 端执肃冷笑道:“你是只有我一人可托付,又不想让这天下落到忘归手中的妥协罢了。” 皇帝道:“你不是怀疑……当年之事是因为他背叛了你,所以才逃过一劫,朕也念他有功才封了他郡王之位的,是吗?” 端执肃不语,算是默认了。 皇帝咳了两下,才沙哑道:“皇儿,你信他吗?” 端执肃:“我……” 他欲言又止。 皇帝却笑了:“不信他便对了,他本就活不了太久,你在这里等一个时辰,我便命人将早就拟好的诏书拿来,否则你就算登上了皇位,也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端执肃垂眸沉默片刻。 “执肃,你好好想一想,一个背叛之人,值得你用皇位来换吗?” “留下,不要去寻他。” “行吗?” 重来一世的花灯节上,跪在青石板街道上的端执肃捂着胸口,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把挥开了宋冼扶着他的手,声音嘶哑地道:“不……” 宋冼被吓得不轻,方才两人只是走着走着,端执肃看着就有些不对劲,捂着胸口跪在地上半天,像是失了魂一样,低声喃喃着听不懂的话。 而好不容易能说出一句正常的话了,还是没头没脑的“不”。 宋冼唯恐他摔着,再次扶住了他:“殿下,殿下!到底怎么了?” 端执肃双眼发红,不知有没有清醒,他挣扎着往回走。 他喃喃道:“我要……去找忘归……” 第96章 篱束 端执肃这般魔怔的样子, 宋冼哪里会放他再回甜水巷,忙唤来随从把端执肃扶上了马车。 马车匆匆离去后, 在街尾的阴影处缓慢走出来一个人。 端如望穿着墨蓝的暗纹袍子,饶有兴致地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他手中还捏着只剩了三颗山楂果的木签, 不知来了多久了。 他勾唇一笑,喃喃道:“有意思。”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皇兄, 怎么了?” 端如望嗔着笑回过头,道:“没什么, 怎么,你逛好了?” 九公主手中捧着花灯, 歪着头道:“好了。” 端如望将手中的冰糖葫芦递过去, 小公主也不接,眯着眼睛凑上来,将一颗果子从木签上咬下去。 端如望道:“没个姑娘样子。” 小公主才不理他, 垂着长长的羽睫瞧着掌心的花灯,仔细看去,发现那花灯的五个角写了几个字。 端如望看了一眼, 淡淡道:“逛完我们就快些回去, 父皇若是知道我私自带你出来甜水巷玩, 指不定要治我的罪了。” 前段时间因为刺杀太子那事, 端如望的锅依然背着,皇帝看他极其不顺眼,朝中无论什么事情都不准许他插手, 有时还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发作与他。 小公主相貌极其美艳,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她有些讷讷地看了半天灯,才小声道:“皇兄不是说……要带我来找岁晏吗?” 端如望一笑:“你还真的喜欢他啊?” 小公主脸颊有些红,讷讷道:“不、不行吗?我还听说……岁珣将军曾经有想要岁晏娶我的打算,虽然不知最后怎么不了了之了,但是我却是认真的。” 端如望和小公主将最后两颗果子一一分了,含糊道:“你喜欢他哪里?脸吗,忘归长得确实挺不错。” 最后一刻山楂果似乎是有些酸,而且也没淋多少糖,小公主酸得在原地小小蹦了两下,才皱着眉道:“我就是喜欢他,之前他和三皇兄在宫中侍读的时候,就觉得他这个人很有趣,我偷偷问了,好像朝中许多闺中小姐都很喜欢他,只是近些年他总是和太子哥哥走在一起,没人敢去找他。” 端如望倒是不知道这件事:“这样吗?我还以为京中的小姐姑娘们都挺厌恶忘归的,毕竟他……” 毕竟岁晏名声不太好,不务正业玩世不恭。 小公主道:“那些以貌取人的女人八成看中的是忘归哥哥的脸,只有我是认真的。” 端如望看着小公主被烛光照耀得闪闪发光的眸子,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妹妹啊,你瞧上谁不好,为何偏偏是忘归?” 小公主不满意地横了他一眼:“你要是再说他坏话,我就告诉父皇今日是你把我拐出来的。” 端如望耸耸肩,道:“行,那等会你别指望我带你回去了。” 小公主气得跺脚:“二皇兄!” 端如望道:“好吧,其实我只是想说……” 小公主看他。 端如望十分无辜:“忘归他不喜欢女人啊。” 小公主:“……” 小公主愣了大半天,才骇然看着他:“什么?!” 端如望好心地重复:“岁忘归他是个断……嘶……” 小公主一脚踩在了他脚背上,并且狠狠碾了几下。 端如望勉强撑着,艰难保持着笑脸:“小祖宗,你应该去踹岁忘归啊,踩我算什么?” 他虽这么说着,却也没把脚缩回去。 小公主咬牙切齿地又踩了几下:“要是我舍得,还踩你做什么?” 端如望:“……” 有理有据。 他一动不动地任由小公主踩,小公主踩了半天,绝美的小脸轻轻一皱,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猛地放声哭了出来。 她慢慢蹲在地上,手胡乱地抹着眼泪,哽咽道:“我原本以为只要从女人手里夺他便够了,为什么突然又有男人啊?” 端如望安慰他:“放心吧,就算他喜欢女人,也不会喜欢你这样的。” 小公主:“……” 小公主哭的更惨了。 端如望只会搅浑水,还从不会哄人,也没什么形象地蹲了下来,皱着眉给她擦眼泪。 “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好哭的,一个男人而已,我们家小公主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啊,为什么非他岁忘归不可?” 小公主直接哭得坐在地上,伸脚去踹端如望的小腿,抽泣道:“谁说的,我就要他!” 端如望:“……” 端如望虽然喜欢在朝中搅弄风云,却对王室中唯一的小公主极其宠爱,瞧见她哭成这样,无奈地叹气。 正绞尽脑汁再安慰她几句,突然有人冲到了两人中间,一把就将他推开了。 端如望一愣,从善如流站起身后退了几步。 岁晏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面无表情护在小公主身前,冷声道:“你在做什么?” 端如望被突然出现的岁晏给惊住了,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就连小公主也停止了哭泣,抬头愕然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 岁晏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将目瞪口呆的小公主扶了起来。 小公主第一次离岁晏这么近,惊得一时忘了神,呆呆地看着他。 岁晏拍了拍小公主的小臂,小声安慰道:“别哭了,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小公主怔然看着他,完全不知道反驳,拼命点头。 岁晏冷冷看了端如望一眼:“我就知道。” 端如望:“……” 好在端如望从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轻笑道:“忘归怎么一个人,太子没和你在一起吗?” 岁晏忌惮地看着他:“此事与你无关,你堂堂一朝皇子,竟然光天……竟然欺负一个弱女子,难道就不怕给王室蒙羞吗?” 端如望笑道:“给王室蒙羞?这句话难道不应该送给太子和忘归吗?” 岁晏脸色一寒。 “啧,两个男人厮混在一起,一个当朝侯爷,一个竟是一国储君,难道你们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岁晏反唇相讥:“我们再如何也光明正大,不像你,暗地里整日琢磨些不入流的龌龊事,也不怕恶心得慌?” 回想起之前他险些因为端如望的药香没命,新仇加旧怨一齐涌上,岁晏恨不得直接让人把他揍一顿。 在岁晏身后的小公主终于听明白了两人之间的话,有些迟疑地看着岁晏,抱着最后一丝期望,小声道:“忘归……哥哥,你真的和太子哥哥在一起了?” 岁晏正四下张望看看端如望有没有带人出来,身后的人一出声,他皱着眉回过头,看了半天才认过来。 “篱束?” 端篱束点点头。 端篱束是皇后所生,更是端明崇的胞妹,因是皇室中唯一一个公主,备受皇帝和几个皇子喜爱——就连性子最乖戾的端如望也从不对他说一句重话,宠爱得不得了。 岁晏回过神后,顿时有些尴尬。 这些年他听人说过许多次端如望有多宠爱这个小公主,他就算是再疯,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把端篱束给弄哭。 端如望似笑非笑地看着岁晏。 岁晏转身行了一礼,讷讷道:“见过公主。” 端篱束对着自家哥哥能眼睛眨都不眨地踩脚撒泼,对着岁晏却意外的乖巧,眨巴着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岁晏道:“方才公主问什么来着?” 他一时诧异,没怎么记住。 端篱束小心翼翼道:“你和太子哥哥,是真的吗?” 岁晏不想让还没长大的小女孩知晓这事,小声道:“恕忘归不便回答,花灯节人太多,公主千金之躯还是应早些回宫,省得陛下忧心。” 端篱束瞧见他避而不答,心直接坠入了谷底,捏着花灯的手微微用力,险些将纸糊的灯直接捏坏。 岁晏迷迷糊糊想起来自家哥哥之前似乎有想要撮合两人的打算,对着端篱束更加心虚。 自从和端执肃闹掰后,他便再也没有去过宫中侍读,自然也没瞧见过端篱束,早就把她忘记得差不多了。 在这个地方遇着,岁晏越来越觉得尴尬,偏头看了一眼花灯,生硬地转移话题道:“公主这花灯倒是样式精美,是在哪里……” 他还没说话,就瞧见端篱束一激灵,手中的花灯突然掉在地上,看着火焰将写着字的油纸烧着后,她才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岁晏愕然看着她。 端篱束强行忍着心头酸涩,扬起一个笑容,道:“这个花灯坏了,我让皇兄再给我买一个。” 岁晏有些迷茫:“哦……” 端篱束走到端如望面前,垂着头抹掉眼角的泪水,再抬起头又是往日的笑容。 “太子哥哥没和忘归哥哥一起吗?” 岁晏道:“殿下说去买花灯了,马上就回来。” 端篱束很想和端明崇见一面,但是她现在看着岁晏就想哭,一时间也不敢多留。 她不着痕迹扯了扯端如望的袖子。 端如望会意,淡淡道:“那我和篱束就先回宫了,代我问太子殿下安好。” 岁晏心中冷笑,不愿在端篱束面前对她兄长太过不敬,勉强颔首点头:“恭送殿下、公主。” 端如望伸手揽住篱束的肩膀,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篱束一转身,眼泪就落了下来,她伸手用手背胡乱蹭着脸上的眼泪,小声喃喃自语:“没事没事,一点事儿都没有。” 端如望垂着眸看着她,一句话都没说,眸子幽深又冷漠。 . 岁晏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而就在此时,端明崇姗姗来迟,手中还捧着两个花灯。 岁晏一瞧见他,立刻将方才的事抛诸脑后,扬着笑迎上前。 “好慢啊。” 端明崇笑道:“选了两个最好看的。” 岁晏道:“现在也没地方放,选这么好看的做什么?” 端明崇捧起他的手将花灯放在他掌心,轻轻一眨眼,道:“随我来。” 岁晏听出他话的意思,被他牵着往前走,诧异道:“殿下,你难道让人把明河的冰都给敲碎了?” 要是这样的话,他日端明崇登基,定是个为了美色劳民伤财的暴君。 端明崇无奈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岁晏“哦”了一声,放下心来的同时又有些失落。 端明崇看他脸上的失望不加任何掩饰,忍不住笑出了声。 “京城的西南郊外有一处温泉别院,环湖水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就算冬日也不会结冰,咱们去那里。” 岁晏一听,忙颠颠地跟着他走。 不过刚上了马车,他就想起来了什么,道:“从这儿到城西大约需要半个多时辰,我们一来一回也到了宵禁……” 端明崇笑道:“我们晚上住在那。” 岁晏一呆:“那我哥……” 端明崇道:“我明日一早送你回去。” 岁晏这才放下心来,安安分分地跟着去了,也不怕被人卖了。 第97章 污污 端篱束回了宫, 一路上一言不发。 端如望跟在她身后,想了想, 还是有些不放心。 “篱束。” 端篱束眼角微红:“嗯?” 端如望道:“你真的很喜欢他吗?” 端篱束勉强一笑:“没有,我现在不喜欢了。” 她理了理头发,道:“快点回去吧, 要是被父皇发现可就不好了。” 话音还没落,一旁便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被朕知道什么了就不好了?” 端篱束一惊, 转过头去便看见皇帝正被一群人拥簇着从御花园走来,身后是几个衣着艳丽的嫔妃, 似乎是在御花园赏灯。 端如望淡淡地行礼:“父皇安康。” 端篱束也福身一礼,讷讷道:“父皇。” 皇帝没有去看端如望, 朝着端篱束招招手。 端篱束垂着眸走了过去。 “今日怎么这身打扮, 去哪里回来了?” 端篱束一看大概知道瞒不住了,小声道:“二皇兄带我出去甜水巷看花灯了。” 皇帝眉头一皱,冷淡地看了端如望一眼。 端篱束忙道:“不关二皇兄的事, 是我一直闹着他带我去的,父皇要罚便罚我吧。” 皇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给端如望难堪,冷淡道:“起吧。” 端如望这才起身, 微微侧身面色不改地站在一旁。 皇帝没有再理他, 而是有些不满地看着端篱束, 道:“当朝公主竟然往那种是非之地跑, 若是遇着了危险可如何是好?再有下次,朕绝不轻罚。” 言下之意就是不追究此事了。 端篱束笑了笑,道:“多谢父皇开恩, 下回篱束去之前一定带上千军万马,绝对不会让近身。” 皇帝十分疼爱小公主,本就没多生气,被她这句话逗笑了:“你啊你,没个姑娘家样子。” 端篱束抿着唇笑。 皇帝正要再说什么,瞥见端篱束有些微红的眼圈,蹙眉道:“眼睛怎么红了,真受人欺负了?” 端篱束摇摇头:“没有,大概是被风吹着眼睛了,一会就好。” 皇帝似是不信,再问端篱束都只摇头,皇帝还当她是在说谎护着端如望,也不好再问,只是看端如望的眼神越来越冷淡。 皇帝轻轻拍了拍端篱束的手背,道:“若无事的话,便陪着朕去太和殿坐一坐吧,家宴还未完,朕还让人留了你最爱的桂花酥。” 端篱束乖顺点头:“好啊,多谢父皇。” 众人浩浩荡荡地朝着太和殿走去,端如望本是想要悄然离开,端篱束却偷偷给了他一个眼神,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好跟在了后头。 皇后瞧着端篱束一反常态没有叽叽喳喳的乖巧模样,轻轻叹气,道:“篱束还真是长大了,方才我还在同陛下谈论起你的婚事。” 端篱束浑身一僵,抬头扬起一抹笑,小声道:“篱束还小,不想这么早离开父皇母后。” 一旁的嫔妃都掩唇笑了,纷纷赞叹小公主孝顺。 皇帝道:“你也不小了,是时候该多想想了。” 皇后也附和着道:“是啊,我听闻篱束对岁安候似乎有些好感,还在想着要不要求陛下成全,让你一了夙愿呢。” 话音刚落,端篱束的脸色猛地变得苍白。 若是在今日之前她听到这个,早就欢喜地蹦起来了,但是怪只怪在造化弄人。 端篱束强装镇定,道:“母后……说笑了,篱束只是觉得忘归哥哥相比常人多了些趣味,若是真的让我嫁给他,篱束却是不愿的。” 皇后有些迟疑:“这……” 端篱束将手挽在皇帝手臂上,撒娇地晃了晃,娇声道:“父皇,篱束不要嫁给岁晏,听说他在这京城名声不好,而且还总喜欢捉弄人,我不要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 自从皇后说起岁晏时,皇帝便一直没有说话,眸子幽深地看着端篱束,不知想要看出些什么。 此时被端篱束一顿撒娇,他才轻笑了一声,道:“好,我的篱束,自然是要嫁给世上最好的男子,这事不急,先等等再说。” 端篱束一喜:“谢谢父皇!” 端如望在一旁冷眼旁观。 宫宴一阵其乐融融,亥时三刻才终于散了。 端篱束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披上暗紫海棠花纹的披风,刚走出太和殿,便瞧见了在一旁似乎等候多时的端如望。 端篱束疑惑走上前,道:“二皇兄,你怎么还没回寝殿?” 端如望双手环臂靠在红墙上,头顶一盏灯幽幽洒下来一束光,衬着他眼眸更加深邃幽远。 “篱束。”端如望轻声道,“你要害死忘归了。” 端篱束一震,骇然道:“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会想要害他?” 端如望从灯下走出,轻轻摸了摸端篱束的头,叹了一口气,道:“今日你当真以为皇后只是随口一说你和忘归的婚事?” 端篱束有些茫然,眼中满是惊慌:“难道……不是吗?之前我爱慕忘归哥哥,宫中的人私下里都差不多知晓,母后有这个念头也无可厚非……” 端如望看着她不谙世事的模样更加心疼:“你太子哥哥和忘归走得这么近,难道你觉得父皇没有发觉什么吗?” 端篱束愣了半天,才猛地反应过来了,她倒吸一口凉气,有些惊骇地看着端如望。 “父皇只是在试探罢了。”端如望看她眼中全是被吓出来的泪水,轻轻将她揽在怀里。 他姿态那么温柔,说出的话却是令小公主如坠冰窖。 “他在试探你到底对忘归有没有倾慕之心,也是在给忘归一条活命的机会。”他感受到端篱束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若是你对他有意,那么忘归便是你的;若是你不想嫁给他,那……” 端篱束抖着声音道:“父皇不会允许一朝太子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皇帝不舍得动太子,那岁晏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端篱束沉默了半天,才一把推开了端如望,喃喃道:“我要去和父皇说清楚……” 她踉跄着便要走,却被端如望一把拉住了。 端篱束泪水落下,似乎有些反应过来了,她喃喃道:“可是……忘归爱慕明崇哥哥,若是娶了我,他……” 她蹲下身,衣摆铺在地上,在一片冰天雪地中轻声哭了起来。 “他娶了我,要该多难受……” 端如望垂着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娶也不是,不娶也不是。 端篱束喃喃道:“我……做了恶人。” 端如望方才说她害死了岁晏,此时看到端篱束这样自责,也难得有些不忍心。 他轻声劝道:“你不是,错的是他们。” 端篱束拼命摇头。 端如望将她轻轻扶了起来,轻声道:“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本就是错的,就算没有你,皇上也不会放过岁忘归。” 端篱束哽咽道:“我去求父皇,他……他定会开恩的。” 端如望道:“这样的丑闻他巴不得把所有知道的人都灭了口,怎么还会被你拿到明面上来光明正大地说?” 端篱束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可是……” 端如望道:“没什么可是的,你就当做没有这件事情发生,这本就是他们必须要经历的,在他们决定在一起时便有想过后果,别人也插手不得。” 端篱束:“不……” 端如望蹙眉:“篱束!” 端篱束喃喃道:“我要去找太子哥哥,他定能保护好忘归哥哥的。” 她说着便要走,端如望一愣,立刻跟了上去。 “篱束,这样对你做没有好处,太子可能还会因为你的失言而怪罪于你,这样得不偿失。” 端篱束道:“我知道。” 端如望道:“那你还要……” 端篱束深吸一口气,用手背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轻声道:“我做与不做是一回事,他听不听又是一回事,若是真的因为此事而害得岁晏身死,我怕此生难安。” 端如望愣住。 “我不为他们,只为自己求一个心安罢了。” 端篱束不懂宫中纷争,她单纯,爱哭,但是在是非黑白上,却意外分得清清楚楚。 她说完,也不看端如望,小跑着朝着东宫而去。 . 西南城郊。 端明崇将岁晏扶下马车,走过一条挂满灯盏的木栈道,便到了一处冒着雾气的湖水边。 这地方有好几处温泉眼,饶是冬日也要青草冒芽,冰天雪地独有一寸春光。 岁晏欢天喜地地将手中的灯盏放在潺潺流动的湖水中,看着一点光芒随波而去,似乎终于了了夙愿,眸子都弯起来了。 端明崇也学着他将花灯放了,后来想了想觉得似乎只有女子才会喜欢放花灯,他看着言笑晏晏的岁晏,想了想还是不想煞风景,将话给吞了回去。 两人在湖边站了一会,岁晏突然“啊”了一声。 端明崇正在看他,忙道:“怎么了?” 岁晏指了指湖中央的花灯,道:“好像沉下去了。” 端明崇眯着眼睛看了看,好像真的没光了,便安慰他道:“花灯都是这样的,飘不了多久都会沉下去的。” 岁晏“哦”了一声,便信了他。 两人这才并肩走向了一旁的温泉别院。 天色太晚,两人进去后便被早已等候多时的人带去了后院的厢房中。 岁晏在京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来泡温泉,十分惊奇地瞧着厢房后满是白雾的温泉。 端明崇带着他先吃了些东西,省得他等会泡昏在里面。 岁晏吃了半饱,惬意地坐在温泉边的软榻上宽衣解带,随口问道:“殿下经常来这里吗?” 端明崇坐在一旁,将岁晏披散的头发用玉簪束在一起,淡淡道:“很少。” 他刚将手放下来,便瞧见岁晏将中衣脱下,将后背露出,一缕没束上去的发垂在脖颈上,越发显得后背发白。 端明崇愣了一下,立刻将视线移开,不敢再看。 岁晏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将衣服脱下后,不着寸缕地蹭到了温泉边的斜坡上坐着。 他先是用脚在水里探了探,觉得不怎么太烫,才将整个小腿没了进去。 岁晏在水里踢了一会才适应了温度,一点点沉下去半个身子,半天才惬意地轻叹一口气。 岁晏拨了拨水,看到端明崇还没下来,疑惑道:“殿下,你好了吗?” 端明崇侧着身子在解衣带——他解一下又飞快系回去,来来回回数次愣是没脱掉一件衣服。 此时岁晏一出声,他手一抖,忙道:“好了,马上就好了。” 岁晏一笑,道:“如果还没好的话,把小案上的福橘给我抛过来几个呗。” 端明崇轻松了一口气,拿起一旁的福橘:“直接扔过去吗?” 岁晏:“嗯嗯。” 端明崇一句话没说,直接扔飞出去,正中岁晏的脑门。 岁晏被砸了个趔趄,险些直接栽到温泉里去。 端明崇忙走了过来,矮下身摸他的头:“没事吧?” 岁晏摇头:“没事,没多疼。” 他将水里的福橘按到水下,又看着浮上来,按了好几次,才小声道:“殿下迟迟不下来,是因为害羞吗?” 端明崇一愣。 岁晏有些尴尬,只好不停按着福橘看着它从水底浮上来转移注意力。 他偏着头没去看端明崇,没过一会便感觉水波微微一动,似乎是端明崇下了水。 岁晏这才转过头,温泉一阵白雾朦胧。 “殿下?” 不远处传来一声:“嗯。” 岁晏:“……” 岁晏心道离这么远,怕我吃了你? 他将福橘扔回了岸上,想了想才朝着不远处蹭过去。 温泉很大,到处都是蒸腾白雾。 岁晏还没蹭几步,端明崇就有些紧张道:“你……你就在那,别动。” 岁晏才不听他话,继续蹭了过去。 很快,他便瞧见了几乎把头都埋到水里的端明崇。 岁晏心道:“哎,真他娘的招人疼。” 他这样想着,言笑晏晏地直接扑了过去。 端明崇被他吓了一跳,但是又怕他在水中没个支撑会淹进去,忙伸手一把扶住了他。 两人身体相贴,端明崇只觉得滚烫一片,若不是理智还在,险些把岁晏给扔出去。 岁晏轻轻按着端明崇的下巴,凑上去亲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殿下,你是不是不知道……要如何做?” 端明崇一愣,接着整张脸都红得要滴血。 他无力地去掰岁晏的小臂,艰难道:“阿晏,你病才刚好,别……别闹……” 岁晏又凑上去轻啄他的双唇,漫不经心道:“你别动,我来教你。放心,累不着我。” 端明崇:“……” 端明崇虽然没经过此事,但是在宫里的人哪里会不知道如何做,他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地看着岁晏,哑声道:“你教我什么?” 岁晏的手轻轻沿着端明崇的后背一点点往下,落在他精瘦的腰上。 “教你……”岁晏强行绷着没有怯场,干咳一声,才道,“如何……” 他凑到端明崇耳畔说了一句话,似乎是太掉廉耻,端明崇的脸更红了。 岁晏看他这样,越看越喜欢,正要更进一步,却察觉到端明崇一把将他的爪子给扒拉了下来。 岁晏一怔,有些愕然看着他。 端明崇脸色发红,眸中恍惚有些水雾潋滟。 “殿下?” 端明崇轻轻伸手抱住他的腰,将他带着往旁边走了几步,接着按着他的肩膀一施力,岁晏猝不及防,被直接按在了温泉边的玉石斜坡上。 他半个身子都躺在上面,只有腿还没在水里。 躺着的姿势太过被动,岁晏连忙想要起身,端明崇却抓住了他的左边小腿,欺身上前。 岁晏:“……” 岁晏浑身的毛险些炸起来了,他后知后觉察觉出了哪里不对,有些惊慌地看着端明崇,讷讷道:“我、我还……没泡好。” 端明崇轻轻凑上前,垂着羽睫掩盖住眸中的慌乱,他小声道:“乖,在水里你会不舒服。” 岁晏:“……” 岁晏忙道:“不不不我很舒服,泡温泉特别舒服,我还想再……” 端明崇打断他的话:“你不是想教我吗?” 岁晏哑然,欲哭无泪,他想教的并不是这样的教法啊。 “我我……我病才刚好……”岁晏急忙道,“明天回去还要喝药,对,喝药,咳咳……” 端明崇轻轻吻着他的眼尾熏染的红晕,学着岁晏方才的语气,柔声道:“你别动。” 岁晏:“……” 他生平头一回体会到了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98章 拦路 夜已过半。 岁晏浑身湿淋淋地被端明崇抱去寝房, 浑身上下一丝力气都使不上来。 岁晏眼尾发红,不知是哭的还是温泉熏的, 他微弱喘息着,喃喃道:“年轻人,你要折腾死我吗?” 端明崇耳根发红, 将他轻柔地放在榻上,用方巾将他身上的水渍擦干净, 给他拉上被子。 岁晏看到他将手放在膝上,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就觉得腰疼, 他艰难撑起手肘,沙哑着声音道:“殿下, 您平日里连亲一下都会脸红, 那方才对我做的那些事,难道您就不觉得有些寡廉鲜耻吗?” 端明崇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回被子里,小声道:“别说了。” “我就要说吗, 你不想听也得给我听着。” 岁晏心道我泡个温泉好好的,无缘无故以身饲虎难道还不能让我喊喊冤吗? 这倒霉孩子大概忘记了,要不是自己肆意撩拨, 才不会被人按在温泉壁上往死里折腾。 岁晏眼中还带着些水光,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连小腿都还在发软。 他将被子掀开一点, 将脚伸在端明崇膝上,指使他:“小腿疼,揉一揉。” 端明崇自知理亏, 忙伸出手轻柔握住了岁晏肌理分明的小腿。 岁晏小腿上全是被掐出来的指痕,端明崇不敢怎么看,手胡乱揉着。 岁晏舒坦了,才继续喋喋不休。 “你我还未行嫁娶之礼便做了这等荒唐的事,要是我爹还在世,早就拿着刀砍你了,你说说你……”岁晏恨铁不成钢,“年轻人,怎么就把持不住呢?虽然我知道自己美艳无人能比,但是你怎么……” 端明崇耳根发红,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伸出手一把捂住岁晏的嘴,几乎是在哀声恳求了:“阿晏,你……别再说了。” 岁晏一把扒拉开他的手,斥道:“摸我腿的手怎么能来捂我的嘴?!你快想想,方才有没有摸到我的脚?” 端明崇:“……” 方才端明崇将岁晏折腾了一顿,更怜惜他方才一直在连声叫着累,所以本是想要和他再温存一番的,谁知岁晏不按常理出牌,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端明崇憋了半天,才艰难道:“睡吧。” 岁晏踹了他一脚,道:“你自己吃完就想让我睡,做什么美梦呢?” 端明崇:“……” 端明崇无奈地将他小腿放在了被子里,道:“明日一早我们还要动身回城,你要早些休息。” 岁晏不可置信道:“你都不让我睡个懒觉的吗?” 他几乎就差在脑门上写上“吃完就跑的负心汉”这行字了。 端明崇道:“你方才不是说累吗?” 岁晏又不安分地伸出手来点端明崇的腰,嘟囔道:“我喊累了,那你停了吗?” 端明崇一愣,接着脸竟然硬生生被他一句话说红了。 岁晏干咳一声,虚张声势道:“干什么啊,你做都做了,这个时候才知道脸红,晚了。” 端明崇不厌其烦地将他不安分的小腿又给塞进了被子里,凑上前轻轻在岁晏唇角落下一吻,小声道:“快睡吧,明早我送你回府。” 岁晏哼他:“那你就等着被我哥揍吧。” 端明崇:“……” 端明崇哭笑不得。 岁晏翻了个身,腰间像是被劈成两半阵阵钝痛,他皱着眉嘶了几声,才不满地小声道:“不必你送,明早你起了就去上朝吧,我睡饱了自己回去。” 谁知,方才还一脸温和的端明崇却有些变了脸色,道:“不行。” 岁晏背对着他,闷声道:“我现在腰疼腿疼头还疼,你别惹我生气,要不然晚上你别想睡觉了。” 端明崇将身上的外袍脱下,轻轻按着岁晏的肩膀,小声哄道:“阿晏,听我的话,回府后你想睡多久便睡多久。” 平日里端明崇便事事顺着岁晏,很少反驳他的决定,更何况现在他占了这么大一个便宜,不把岁晏当成祖宗供着已经很矜持了,没想到竟然在这件事上如此执拗。 岁晏被折腾得脑子发蒙,但是起码的清明还是有的,他转过身来,幽幽地看着他,道:“我在这里,会有危险?” 端明崇沉默片刻,才道:“你在外面不同我在一起,会有危险。” 岁晏道:“有人要杀我?谁?” 端明崇道:“你先别管了,明日我送你回去,到时你便称病不要随意出府,我会尽快处理好的。” 岁晏心道,哦,要我称病,那便是宫里那位想要我的命了。 上一世皇帝临到死也想着要他的命,岁晏早就见怪不怪习惯了,所以就算猜到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岁晏瞪了他一眼:“你给我等着。” 端明崇躺下来,迟疑了一下,才伸手轻轻从背后抱住他,不过他还没用力,便被岁晏“啪”地拍了一下爪子。 端明崇将手缩回,有些无辜地看着他。 岁晏扭头,继续瞪他:“我现在有阴影了,你别碰我。” 端明崇哄他:“我什么都不做,你现在身子不好,不能再折腾了,回去我让小厨房的厨子给你做点糕点送去侯府,成吗?” 岁晏气得又瞪了他一眼,龇牙咧嘴地转过身来,面对着端明崇,炮仗一样炸个不停。 “你还好意思说我身子不好,我之前有没有同你说过我病刚好,受不得操劳,你是怎么回我的?嗯嗯?让我‘别动’,我就躺着不动就你动是吧。”许是两人已经做到了最后一步,岁晏也没了什么顾忌,伸手点在端明崇胸口戳个不停,“现在做都做了,只想一笼点心就想让我闭嘴,我这么好打发的吗?” 端明崇任由他戳个不停,小声道:“不吃吗?” 岁晏气道:“吃!” 端明崇这才笑了。 岁晏踹了他膝盖一脚:“送两笼!” 端明崇柔声道:“好。” 很好打发了。 岁晏还想再折腾折腾端明崇,但是他病刚好没多久,今天又着实累惨了,哼唧了半天靠在端明崇怀里,很快便睡了过去。 桌上的残烛还未灭,端明崇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怀里的岁晏,只觉得这人从上到下没有一处是自己不喜欢的。 岁晏的眼尾还有些微红,端明崇轻轻地伸手勾了勾,瞧见他如鸦羽般的羽睫微颤,恍惚间想起了方才在温泉白雾弥漫中,那双不住落泪的桃花眼。 岁晏甚少哭,除了几次重病时神志不清地落泪,平常就算是掉眼泪也是装模作样居多,端明崇本觉得平日里的他已是最令他沉迷,却未想到,被情.欲逼得边哭边拼命摇头求饶的岁晏,简直令人神魂颠倒。 他就算忍受不住落泪时,性子也是绝不认输的,一会大逆不道咬牙切齿地骂端明崇混账,一会在他肩上磨牙喘息,可饶是如此,他的双臂一直都是紧紧环着端明崇的脖子,自始至终都未想推开过他。 大概是被逼入了绝境,也不舍得将端明崇放开。 端明崇的手无意中触到岁晏的羽睫,岁晏迷迷瞪瞪地蹭了蹭,含糊道:“虫子,殿下……” 听到岁晏在睡梦中也唤自己的名字,端明崇轻轻一笑,凑过去,却听到岁晏在梦呓:“殿下,把它吃了。” 端明崇:“……” 端明崇默默地将手缩了回来,也不敢再看,轻搂着岁晏也很快睡去。 夜雪飘落,万籁寂静中飘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天还未亮,端明崇便起身换了衣服,让人将热水送上来,才走回榻边轻轻将睡得迷迷糊糊的岁晏唤醒。 岁晏睡得迷糊,本能地便要坐起来,但是才刚直起腰,便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腰栽回了枕头上。 端明崇忙去看他:“怎么了?摔着没?” 岁晏本来睡眼惺忪的,愣是被这一下被痛清醒了。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端明崇,一把拍开他的手,面无表情道:“下回我再和你一起单独出门,我便不姓岁。” 端明崇看着他扶着腰艰难坐起来,有些欲言又止。 岁晏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骇然地看着他,道:“也不能姓端!” 端明崇:“……” 好吧。 端明崇年龄不大,本就是想得太多,却因他多年来养成的温润谦恭的性子大多都不能宣之于口,而岁晏像是看穿了他一样,一句话就将他心中臆想堵得死死的。 岁晏皱着眉将衣服一点点穿上,端明崇站在一旁每次想要帮他就会被他一巴掌拍开,凶极了。 端明崇无法,只好道:“我先去让人准备些早膳,咱们吃完再走。” 岁晏冷着脸穿好衣服,瞥了一眼旁边的铜漏,才道:“很快到了上朝的时辰,不用耽搁时间,殿下饿的话,便备些在车上吃吧。” 端明崇一时拿不准岁晏是在为浑身的酸疼而不舒坦,还是因为起床气,也没再反驳他,点头应了。 很快,两人坐上马车,朝着宫中驶去。 岁晏一路上都靠在车壁上补眠,他昨晚许是太累了,眼底已经有些了青灰色。 端明崇看着有些不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扶着岁晏的额头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岁晏被惊动,微微张开眼睛瞥了端明崇一眼。 端明崇冲他温柔一笑。 岁晏就算有天大的气,也被端明崇这个笑容给彻底安抚住了。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心道算了吧,反正早就栽了。 岁晏趴在端明崇腿上,垂着眸看着垂落的墨发,小声道:“也不知道我哥这回会不会打死我?” 夜不归宿也就罢了,而且还被一个男人吃干抹净了,饶是岁珣再不管他和端明崇的事,知道此事恐怕也得炸。 端明崇轻轻摸着他的头发,道:“他不会怎么着你的。” 岁晏心道当着你的面确实是不能把我怎么着,你走了之后就不一定了,到时候他可能就不是装病,而是真病了。 马车驶了约摸两刻钟,马上便要进城的主街。 岁晏迷迷瞪瞪地都要睡着了,突然感觉到一直摇摇晃晃的马车倏地停下,马匹的嘶鸣声也与此同时响起。 岁晏猝不及防,险些直接滚下去,被端明崇眼疾手快地抱在了怀里。 岁晏皱着眉坐起来。 端明崇道:“怎么了?” 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殿下,宋冼大人拦路。” 岁晏眉头皱得更紧:“他一个人吗?” “是。” 端明崇还要再说什么,岁晏就冷淡道:“让他让路,不让便碾过去。” 车夫:“……” 端明崇:“……” 第99章 撒气 车夫为难道:“殿下, 这……” 端明崇无奈道:“宋冼他总归是朝中大臣……” 岁晏面无表情地看他。 端明崇改口道:“照侯爷说的做。” 车夫:“……” 车夫一言难尽,愣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也真不敢直接碾过去,只能让跟随来的侍从去让宋冼让路。 马车停了一会,外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很快便再次动了起来。 端明崇看着岁晏有些微沉的侧脸,试探着道:“他怎么惹你生气了?” 岁晏抬起头, 看了他一眼,幽幽道:“他没有惹我生气, 是你之前惹我生气,我咽不下这口气, 又舍不得朝殿下发, 宋冼他正巧撞上来我可不就朝着他发吗?” 端明崇:“……” 端明崇讷讷道:“那你现在消气了吗?” 岁晏胡说八道:“没有碾过去,所以没消气。” 端明崇:“……” 端明崇很担心他会把自己给碾了,忙扬起笑容朝他张开手, 柔声道:“还继续睡吗?” 岁晏瞥了他一眼,才赖叽叽地靠在他怀里,被他抱着再次去睡回笼觉。 片刻后, 马车在侯府倏地停下, 岁晏睡得迷迷瞪瞪的, 挣扎了两下没有起身。 端明崇看他实在太累, 索性用披风将他裹着,直接抱着他下了马车。 厉昭在外面迎接,瞧见两人的架势险些吓得从台阶上摔下来。 “参见殿下, 我家少爷……这……” 端明崇面不改色,道:“他累着了,我送他回房。” 厉昭忙不迭地在前面引路。 三人朝着偏院走去,只是还未走过长廊,便迎面遇见了穿好朝服打算去上朝的岁珣。 端明崇:“……” 昨晚岁晏一夜未归,半夜才被东宫的侍从告知他和太子殿下在一起。 岁珣一晚上都阴森着脸,把海棠吓得不轻,他本来打算下朝之后再去派人找一找岁晏的,没想到还没出门就看到了自家弟弟——被太子抱回来的。 岁珣的脸当即就阴沉了下来。 端明崇把别人家弟弟吃到了手,对着兄长没有丝毫的赧然心虚,他抱着岁晏的手很稳,微微朝岁珣点头:“岁将军。” 岁珣就连强做出来的温色都做不出来了,他艰难道:“忘归他……” 端明崇对着岁晏轻飘飘的一句撩拨脸能立刻红透,对着旁人却丝毫不慌乱,波澜不惊得令人叹服。 “昨晚花灯节,阿晏朝着要放花灯,孤便带他去了城郊西南的温泉别院小住了一晚,岁将军不必忧心。” 岁珣强行忍着,看了一眼靠在端明崇胸口脸色苍白的岁晏,还当他病还没好全,想了想还没有直接发作,强笑一下,道:“劳烦殿下送忘归回来。” 端明崇淡淡道:“将军这么说倒是生分了,孤同忘归早已不分你我,何来劳烦一说?” 此言一出,岁珣脸都绿了。 厉昭在一旁看的胆战心惊,唯恐岁珣拔刀将端明崇给砍了。 端明崇轻飘飘说完,彬彬有礼地一点头,才抱着岁晏稳稳地朝着偏院走去。 岁晏并不知道端明崇和自家兄长兵不血刃杠了一顿,依然睡得死沉。 不多时,他迷迷糊糊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人放在了柔软的床榻上,接着有微弱的触感轻柔地落在自己眉心,一触即分。 岁晏脑子如一滩浑水,应该是恍惚间知道了端明崇要走,他拼命着想要伸手抓住他,但无论如何都清醒不了,只能从喉中发出一声呜咽,似乎想要留住端明崇。 端明崇轻轻叹气,俯下身又亲了他唇角一下,柔声道:“睡吧,我下午会过来。” 岁晏眉头紧皱,他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手指却始终丝毫抬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逐渐没了声音,岁晏挣扎了半天,才勉强张开了眼睛。 “殿下?” 他脑子还有些朦胧,撑着手臂想要坐起来去寻端明崇,还没坐稳,酸痛从腰间瞬间浮上来,让他差点再次跌回去。 海棠在外室准备早膳,听到动静忙跑了进来:“少爷,您醒啦?” 岁晏半撑着手肘,额角落下几滴冷汗,看来是难受得不轻。 他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抬起眸:“太子殿下什么时候走的?” 海棠讷讷道:“都走了一个时辰了,外边天都亮了。” 岁晏这才反应过来,他看了看窗棂处有些刺眼的光,重新躺回了榻上。 海棠瞧见自家少爷明显有些不悦,他小心翼翼地跑上前想要为主子分忧:“少……” 只是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岁晏就闷声道:“别和我说话,太子来了再同我说。” 海棠只好闭了嘴,小声道:“那早膳呢?” 见不着端明崇的岁晏要糟心死了:“不吃,拿出去。” 海棠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道:“有甜粥呢,少爷之前不是心心念念许久了吗?” 岁晏直接将被子盖住了头:“不吃不吃,吃了我会叫你的,下去吧。” 海棠唯恐岁晏真的动了气,忙兔子似的跑了。 虽然早已知道端明崇会去上朝,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浑身不舒坦的岁晏越发觉得糟心,恨不得把端明崇捉回来揍一顿解气。 他正在被子里生闷气,突然听到外室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 岁晏一怔。 窗棂似乎是被人从外打开,接着一个人轻巧地翻过窗户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又鬼鬼祟祟地朝着内室走来。 岁晏的房间只分了内室和外室,穿过珠帘便能瞧见被床幔遮挡住的宽大床榻。 那人轻手轻脚地朝着床幔走去,姿态十分警惕。 透过床幔,可以看见鼓起一块的锦被,那人飞快冲进床幔,眼疾手快地一把掀开了锦被。 里面是两个堆起的枕头。 这人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宽大的披风,劈头盖脸把他的脸罩住。 岁晏从床榻后的帘子后闪出来,一脚就将那人踹翻在地——虽然在动作时他的脸因为疼痛扭曲了一瞬,不过并不影响他踹人踹得飞起。 那人被罩住头,直接被踹翻在了床边的脚踏上,大概是那脚踏角卡住了他的腰,让他猝不及防惨叫一声。 岁晏连停都没停,直接踩在他身上,面无表情地将他揍了一顿。 无事从房梁落下,有些尴尬地看着怒气冲冲的岁晏,小声道:“少爷,这是……” 岁晏头也不回:“不关你事,走。” 无事被噎了一下,才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人,转身走了。 那人被揍得嗷嗷直叫,扑腾了半天才将头上的披风给掀飞,怒气冲冲道:“岁忘归!够了,是我!别打了别打了!” 宋冼鼻青脸肿,拼命去抓岁晏停都不停的手。 岁晏不解气,又踹了他一脚才作罢。 “你鬼鬼祟祟来我房里,我还当你是刺客,打你都是好的,我要是拿的是刀,你现在早就躺地上见佛祖去了。” 宋冼爬窗进来本就心虚,就算被揍得半死一时也辩解不了什么,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府上的守门家将拦着我不让我进来,我翻个墙爬个窗容易吗我?” 其实宋冼进来时岁晏便知道是他,侯府戒备森严,也只有岁晏的熟人才能不被暗卫拦下,只是岁晏心里正不舒坦,宋冼又擅自爬窗来找他,正好将发不了的气全都撒在了他身上。 岁晏揍了他一顿,心里舒坦了,被几乎撞断的腰却再次隐隐作痛。 他满脸惨白地扶着床榻坐了下来,小腿有些发软。 宋冼恨不得反揍回去,但是看到岁晏一副似乎被人虐待的惨样,想起他前些日子重病险些救不回来的样子,又不忍心下手,只好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一屁股坐在床榻上。 岁晏皱着眉踢了踢他,道:“别坐在这里,看着你就烦。” 宋冼翻了个白眼:“你当我愿意见你啊,要不是有要事找你,我才不来你这里挨揍。” 岁晏还要踹他,宋冼一把按住他的脚踝,怒道:“好好听我说话。” 岁晏顿时痛呼一声,骂道:“给我放开爪子!” 宋冼看到他有些苍白的脸,忙松开了手,他偏头看了看,发现岁晏未遮挡全的小腿上竟然是青色的指痕,衣摆遮掩的缝隙中似乎还有几枚红痕。 宋冼蹙眉:“你的腿……” 岁晏立刻抓着被子盖住自己的腿,冷声道:“有话快说,要不然我就赶人了!” 宋冼这才没管他小腿的事,正色道:“三殿下好像出事了。” 岁晏曲着小腿抱着膝盖,忍着难受,道:“他出事关我什么事,你至于跑这里来找我说吗?” 宋冼道:“若是因为朝里的事我自然不会来找你,但是此事……” 他一言难尽地看了岁晏一眼,压低声音道:“似乎与你有关。” 岁晏蹙眉:“我?” 宋冼朝着岁晏坐了坐,神兮兮道:“你信鬼神之事吗?” 岁晏眸子微动,淡淡道:“为什么这么说?” 宋冼想了想,还是将昨晚端执肃险些发疯臆想的事同岁晏说了。 “……我将他送回了皇子府,但是他一直都在唤着你的名字,你是不是对他下了什么降头?” 岁晏:“……” 岁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若是我真的恨不得端执肃死,直接买通杀手杀了了事,下什么降头?你以为我同你一般无用,只会施这些阴诡剂量?” 宋冼:“……” 宋冼自小就痛恨岁晏的毒舌,此时恨不得掐死他:“你好好说话!昨夜之事十分诡异,他之前本是说着不再去叨扰你,但是回去的路上突然就难受不已,一会喊着你的名字,一会唤陛下,还说了什么赐东西。” 岁晏道:“我都说了不关我的事,我可许久没有见他了,你可别把这事儿赖我头上。” 宋冼道:“那他可能是因为你才……” 岁晏不耐烦道:“怎怎怎就因为我了?他叫我名字就是我的错了?那我现在叫着‘宋重卉宋重卉’然后一头撞死在床柱上,是不是就是你杀的我了?” 宋冼被他这句话惊呆了:“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可能会知道些什么,所以想来问问你。” 岁晏道:“那你现在是想要求人的态度吗?” 宋冼:“……” 宋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半天才忍气吞声道:“侯爷,您就看在我一宿没睡在城外等了你半天的份上,帮我这一回吧。” 岁晏瞥了宋冼一眼,才转身从床榻的小暗格里掏出来自己做的签筒。 宋冼:“这是什么?” 岁晏将里面的签晃了晃,对着宋冼道:“抽一个。” 宋冼不明所以,迟疑了一瞬还是伸手抽了一个。 他一瞥,上上签,下面竟然还有一排小注:莫失良机。 宋冼满脸茫然:“什么良机?” 岁晏一耸肩,道:“管他什么良机,你问我我问谁去?” 宋冼:“可是这不是你的签吗?” 岁晏道:“你见过哪个寺庙的高僧会给你清清楚楚地解释完签的,一个个的都是一副高深莫测天机不可泄露的姿态,我这样都算是好的了。反正你直接告诉端执肃这四个字就完了,剩下的让他自己悟去。” 宋冼一言难尽地将签收到了袖子里:“你真的不打算和我一起看看三殿下?” 其实岁晏是非常想去的,因为他从宋冼三言两语中大概猜出了端明崇可能是有些想起来上一世的事情了——有他重生在前,更雪知晓此事在后,就算端执肃一夜之间记起了所有事,岁晏也不会觉得震惊。 他十分想要去瞧一瞧端执肃到底是什么反应让自己爽一爽,但是现在他小命还被人握在手里,自然是不可能出府的。 “不了,可能有人要杀我,我不能出府。” 宋冼欲言又止,看起来似乎还是想劝一劝。 岁晏道:“别说什么出去半天死不了,我要是真的和你出去了,按照平日里看的那些戏本上的故事,我肯定小命不保,别痴心妄想了。” 宋冼怒道:“我还什么都没说!” 岁晏毫不客气道:“但是你都写在脸上了,赶紧走,别再这里碍我的眼了。” 宋冼瞪了他一眼,这才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第100章 瞎子 下朝后, 端明崇神色匆匆地往东宫走,还未到时, 却瞧见了端如望不知何时正站在东宫门口的垂花门旁站着,一旁的宫人躬身讷讷,不知在说什么。 端明崇一看到端如望就本能地觉得糟心厌恶, 他收敛好情绪,走上前颔首:“二皇兄怎么在这里等着, 是有什么要事吗?” 今早端如望并没有去上朝,没了他搅浑水端明崇轻松许多, 忙完后赶忙从东宫回来,没想到竟然直接遇着了他。 端如望不知站在门外多久, 墨发上和衣摆上竟然落了一层晶莹的白霜, 他神色冷淡地看了端明崇一眼,没了平日里强装出来的阴冷笑容。 他道:“你昨晚去了哪里?” 这句话说得丝毫不客气,不像端如望平日里那阴阳怪气的语气。 端明崇眉头一皱, 不能直言端如望的放肆,冷淡道:“这个似乎并不关二皇兄的事。” 端如望冷冷看着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他身后的侍从忙跟了上去。 端明崇看着他的背影, 有些不解一大清早他哪来的这么大的气。 一旁的宫人讷讷道:“殿下, 二皇子殿下在这里等了一夜了。” 端明崇眉头皱得更紧:“他在这里等着做什么, 父皇罚他了?” 宫人道:“不是, 是……” 端明崇不明所以,直到走进了东宫才明白过来。 东宫的前殿内,端篱束趴在小案上睡得正熟。 端明崇一怔, 上前轻轻推了推她:“篱束?篱束……” 端篱束等到大半夜,实在是忍不住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东宫的宫人之前劝了她半天她扔执意要等,看到她睡着又不敢贸然叫醒,只能搬来炭盆放着,又给她披了貂裘唯恐她受凉。 端篱束被推醒,迷迷瞪瞪地揉了揉惺忪的睡颜,含糊道:“哥哥,你回来了。” 端明崇将她睡得翘起来的头发轻轻理了理,柔声道:“怎么在这里睡啊?生病了可要如何是好?” 端篱束睡得迷糊,张开手抱住了端明崇的腰,撒娇似的在他身上蹭了蹭,软软道:“篱束在等哥哥回来啊。” 端明崇脸上不自觉浮现起柔色,嘴上还在斥责:“胡闹,有什么事非得大半夜过来吗,要是被母后知道,我定要被骂了。” 端篱束嫣然一笑:“我想哥哥了,不能过来吗?” 端明崇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无奈笑道:“你啊。” 他让人去准备热水和衣服,推着端篱束去梳洗。 端篱束等了一夜,彻底冷静下来后又不知要如何同端明崇说了,她讷讷地看着端明崇半天,才转身走到屏风后梳洗。 “哥哥,篱束等会有要事要同你说,你千万不要走啊。” 端明崇从下朝后一直有些行色匆匆,此时刚想要走便听到端篱束的这番话,笑了一下才道:“好,哥哥等你。” 端篱束点头:“嗯。” 听到里面的水声,端明崇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寝殿,朝着一旁的宫人小声吩咐道:“去小厨房让厨子做两笼馒头点心,要快一些,样式越精美越好。” 太子殿下并不喜甜,只要一吩咐厨子去做点心,定然是要送去岁安侯府的。 下人早就习惯了,听到端明崇这么催,忙答应着兔子似的跑了。 见他走远,端明崇这才像是卸下了重担,脸上的焦急之色也彻底收敛了。 “哥哥?” 端明崇立刻折回去:“我在这儿。” 端篱束换了衣服从屏风后走出,小脸上湿淋淋的,依稀能瞧见眼底的青痕。 端明崇拿着干巾帮她把脸擦干,道:“方才我瞧见二皇兄在外面等着,你们是一同来的吗?” 端篱束有些讶然:“二皇兄还在外面吗?” 端明崇手一顿,才摇头道:“方才已经离开了。” 他将干巾放在一旁,坐在端篱束旁边,道:“说吧,昨晚到底出了何事,让你觉也不睡在这里等了一夜。” 端篱束还在担忧端如望,乍一听到这句话,僵了一下才垂下了头。 她不安地将修长的手指相互搅着,讷讷道:“我……我不知要如何说。” 小女孩家的心思总是很难猜,端明崇试探着道:“同我有关?” 端篱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垂眸,有些着急不知要如何开口。 端明崇也不催,耐心至极地等着他。 “不着急,你慢慢说。” 端篱束又嗫嚅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抬眸对上端明崇琥珀色的眸子,颤声道:“我昨晚出宫,遇到了岁晏。” 端明崇眉头皱起,昨晚除了街口人太多,端明崇不愿岁晏跟着他一起去人挤人才孤身去买花灯之外他们都是形影不离,两人应该是那个时候见着的。 岁晏当时一副没事儿人一样,连提都未和他提。 端明崇细想一下,觉得似乎也没有提的必要。 他道:“然后?你们说了什么?” 端篱束疼得心都在抽抽,头一回这么痛恨这个兄长的粗神经,她眼圈发红地在桌子底下踩了端明崇一脚,带着哭音道:“你说呢,我们能说什么?” 端明崇被踩得不明所以,但是看到端篱束都要哭出来了,也不敢反驳,忙道:“好好,篱束说什么就是什么,是我的错。” 按照端明崇以前哄妹妹的经验,这个时候只要认错便不会有事了。 不过他话音刚落,端篱束踩着的脚更加用力了。 “就是你的错!” 端明崇:“……” 端明崇满脸茫然,试探着道:“对、对不住?” 端篱束要被气死了。 她原本满心惶恐不安,唯恐因为此事而和最亲的兄长闹出嫌隙,没想到端明崇竟然对此事这么没心没肺。 她声音都哑了:“我爱慕岁晏这件事情宫中上上下下都传遍了,为何你就不知道啊?还是说你是装作不知情,故意来气我的?” 端明崇:“……” “啊?” 他在宫中每日处理政事,闲着的时间还要去侯府看岁晏,而且东宫的人从不会在他耳畔嚼舌根,端明崇没有机会、更没那个时间去听这种流言蜚语。 他茫然地看着气得要哭的端篱束,讷讷道:“你……爱慕岁晏?” 端篱束看到他这副样子,又是狠狠一踹,气道:“端明崇,我讨厌死你了!” 端明崇勉强收拾好纷乱的思绪,他小声吸着气将几乎被踩肿的脚收了回来,故作镇静道:“篱束,岁晏于你而言并非良人……” 端篱束冷冷看着他,道:“脚。” 端明崇只好又将脚放了回去。 端篱束一脚踩了上去,咬牙切齿道:“他与我而言并非良人,于你便是了。” 端明崇眸子一缩,才轻柔一笑:“你知道了?” 端篱束不可置信道:“你还笑?!你就不怕我为这件事儿再也不理你了吗?” 端篱束想了想,故作凶恶道:“我可能还会变成个坏女人,在你们两人之间挑拨离间,让你们不得善终!” 端明崇伸手摸了摸端篱束的头,无奈道:“若是你真的这样,就不会专门在这儿等一夜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件事了。篱束,你是个好孩子,哥哥一直都知道。” 端篱束一愣。 端明崇笑道:“好孩子是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做坏事了,所以……” 他艰难道:“……我能把脚收回去了吗?有点疼。” 端篱束:“……” 端篱束本来满心怒气,却突然被端明崇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 端明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岁晏相处这么久,终于也学会了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本事。 虽然只是皮毛,但是却十分有效,端篱束气得瞪了他一眼,不过很快,她便忍不住地噗嗤一声笑了出声,才将脚缩回去。 只是她笑着笑着,突然毫无征兆地落下了两行清泪,她的长相本就貌美,梨花带雨般落泪几乎让人心疼得恨不得给她摘下天边星月只为博她一笑。 她一边笑一边哭,用手擦着脸上的泪水,哽咽道:“哥哥,是我太不好了吗?” 这一问实在是太过孩子气了,端明崇温柔地看着她,轻声道:“我的篱束自然是天下最好的。” 端明崇还以为她下一句话会问“我这么好为什么岁晏不喜欢我”,谁知端篱束突然抹了一把眼泪,轻轻吸了吸鼻子,道:“那岁晏瞧不上我,是他自己眼瞎,不关我事。” 端明崇:“……” 端明崇一言难尽道:“是……吧。” 你能看开便好。 岁晏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人骂了眼瞎,可以说十分无辜了。 端篱束抹了抹眼角的眼泪,道:“往后我要找个比他更好的人,成亲那日定要去侯府那条街来回转两圈,气死他。” 端明崇:“……” 端明崇心道这么丢人?那你可能气不着岁晏,八成能气死我。 但是现在端篱束自我开解正开心着,他也不好再给自己找不自在,便一路附和。 端篱束开解完了自己,才想起了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她将昨晚皇帝要赐婚的事同端明崇说了,末了担忧道:“那瞎子会不会有危险?” 端明崇:“……” 端明崇隐约记得之前端篱束还“忘归哥哥”的叫得十分亲昵,现在直接成了“那瞎子”。 端明崇道:“你不必担忧,他不会有事的。” . 侯府中。 因为侯府同江家的亲事将到,过了元宵后,府里大小事务便开始操办起来。 岁珣虽然平日里瞧着冷漠威严,在置办起这种事来却十分得心应手,忙了一上午大小事情竟然没有丝毫的不耐烦,看起来心情十分不错。 他专门找来了京中最精湛的奇工巧匠,打算将侯府的主院重新修葺一遍,设计的图纸都是他夜里挑灯改了好几日的。 匠人拿到图纸皱着眉看了看,十分直白:“看不懂哦,贵人您就直接说改哪里就好,不必画草稿的。” 岁珣憋着气将纸收了回来,心道我这不是草稿,而是誊写了八遍的定稿。 ——其实原本第七遍他已经很满意了,但是转念一想,又誊了一遍。 八,吉利。 但是他一介武人,哪里能会画画,那鬼画符一样的东西哪怕是最精湛的匠人都看不懂。 岁珣只好冷着脸同他们说哪里哪里需要改。 临近中午,岁珣在前院去看演武场需不需要翻新时,突然看见海棠拎着个食盒从门口往偏院跑。 岁珣皱眉:“站住。” 海棠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二少爷。” 岁珣道:“手里拎着是什么?” 海棠讷讷道:“是东宫送给小少爷的糕点,要我趁热给送去。” 岁珣一听到东宫,脸都绿了,大概是想起来今早端明崇那明晃晃的挑衅。 他面有菜色,道:“别送了,扔出去。” 看着就心烦。 岁珣不能将端明崇扔出去,只能扔他东西泄愤。 海棠满脸为难:“可是,少爷等许久了……” 岁珣不耐烦地掀开食盒看了看,道:“就这东西,咱们府上的厨子不会做吗,非得吃东宫的?你让厨房原模原样做个出来给忘归送去。” 海棠还是不肯。 岁珣冷冷看他一眼,海棠顿时被吓得眼泪汪汪,委屈地走了。 岁珣这么一发泄,彻底舒坦了,再次去弄他的演武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岁晏【阿嚏】:谁在背后说我帅??? 【不耐烦敲桌子】馒头到底有没有来啊?刚吃到嘴就这么不积极了!男人的嘴,都是骗人的鬼。 第101章 闷气 岁晏将宋冼赶走, 在床上还没躺一会,便被前院修葺屋舍的吵闹声给惊醒。 岁晏翻来覆去许久, 几乎把头扎在枕头里捂着,依然隔绝不了那如影随形的噪声,他身体本来就不舒坦, 强忍了半个时辰终于受不了了。 他掀被而起,怒道:“海棠!” 外室传来一串脚步声, 一个半大的孩子跑过来,抖着声音道:“少、少爷有何吩咐?” 这孩子大概是新来的, 瞧着只有十一二岁,听到岁晏怒气冲冲的声音, 吓得瑟瑟发抖, 唯恐岁晏把他给生吞了。 岁晏头发未束,凌乱不堪,冷着脸时极其有威慑力。 “外面在做什么, 这么吵?海棠去哪里了?” 那小孩抖声道:“是、是岁将军在修葺屋舍,海棠……海棠哥哥去前院了,说是很快便回来……” 修葺屋舍, 那确实挺吵的。 岁晏揉了揉眉心, 没了发脾气的理由, 只好强行忍了。 他抬头看了看肩膀发抖的小孩, 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来的?” 那小孩嗫嚅道:“我叫乐安,年前来的。” 年前到现在岁晏一直病着, 也没怎么留意他,闻言点点头,道:“你去找海棠问问东宫有没有派人过来,要是到了晌午还没来,就让他们再也不要来了。” 乐安吓得又是一哆嗦,带着哭腔道:“可是……是东宫的人……” 他从未见过有人敢这般无礼敢去轰东宫派来的人。 岁晏朝他一挥手,道:“去。” 乐安太害怕他,也不敢再说,忙踮着脚尖跑了。 乐安心惊肉跳地偏院离开,正要去找海棠,却瞧见海棠匆匆拎着食盒从后院厨房的长廊走过来。 乐安自从来到了侯府一直都是海棠带着他,此时瞧见他立刻眼泪汪汪地抛上前:“海棠哥哥。” 海棠正一言难尽地看着手里的食盒,一不留神险些被乐安给撞翻。 他斥道:“小心着点,别毛手毛脚的。” 乐安这才站直了,小声道:“少爷在房里发脾气呢,一直在问东宫有没有来人。” 海棠听到这句话,也有些为难。 之前岁珣让他把东宫送来的糕点全都给扔出去,他迫于淫威只好照做,现在侯府的厨房照着样式把糕点重新做好了,他又不知道要如何对岁晏说。 若是直接说东宫没有送来糕点,那之后东窗事发,岁晏指不定要炸;但是如果如实说了,那岁珣八成会拿着刀追杀他。 海棠纠结了一刻钟,眉头都差点皱出纹路来,糟心极了。 “别着急,东宫送来东西了,等会我就……” 他还没说完,远处假山旁的厉昭扬声道:“海棠,快些过来,二少爷有事情吩咐你去做。” 海棠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过来!” 海棠深吸了一口气,道:“来了。” 他将手中的食盒塞给一脸懵懂的乐安,草草吩咐道:“你把这个给少爷送去,若是他问起来,你便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等会忙完再告知他。” 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乐安:“……” 乐安满脸茫然。 海棠两句话说完,飞快地跑了。 乐安抱着食盒,愣了好久才战战兢兢地往偏院走。 偏院中。 岁晏等了太久,正撑着下颌倚在软榻上发呆,脸上不自觉浮现了些许烦躁,手指还在不安分地在小案上胡乱敲着。 乐安讷讷地走进去:“少爷……” 岁晏瞧见他手中的食盒,立刻精神了。 “宫里来人了吗?” 乐安不敢说话,垂眸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将手中食盒放在了岁晏旁边的小案上。 岁晏等了一上午终于等来,虽然表面上冷笑一声,心里却欢喜得不得了。 他垂着眸将食盒的盖子打开,正要去拿馒头,眼睛瞧到食盒里的东西,手直接僵在了半空。 食盒里的馒头样式倒是有模有样的,瞧着却和东宫的相差十万八千里,更何况是味道了。 岁晏不可置信道:“端明崇就让人送来这东西?” 乐安不知要如何回答,只能小声嘘道:“少爷,太子名讳不能随意叫的啊。” 岁晏气得呼吸都不稳,手哆嗦着指着食盒中的四不像:“他……他端明崇……咳咳!”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酸软的腰腿更疼了。 乐安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去给他拍胸口。 岁晏将盒盖扔回去,有气无力道:“拿下去。” 乐安不敢违背,忙抱着食盒跑了。 岁晏神色恹恹地靠在软榻上歇着,脑子都给气蒙了。 他精神本来就不济,自顾自气了半天,竟然硬生生给气睡着了。 未时刚过一刻钟,海棠忙得满头是汗地回到了偏院,刚一进门便瞧见睡得正熟的岁晏,脚步都放轻了。 海棠轻手轻脚走上前,推了推岁晏的肩膀,小声道:“少爷?” 岁晏迷迷糊糊地被唤醒,茫然地张开眼睛:“啊?” 海棠小声道:“太子殿下刚到,已经在府门口落轿,您要前去迎接吗?” 岁晏还没清醒,“哦”了一声,便没话了。 海棠忙又推了他两下:“少爷少爷,别睡了,太子殿下来了。” 岁晏睡眼惺忪地一低头,身体险些从榻上翻下去,动作牵扯到酸痛无比的腰,硬生生痛醒了。 其实这种疼痛本就不太重,只是岁晏养尊处优惯了,而那伤处又在隐蔽之处,让他无论做什么动作都能牵动,十分不舒坦。 他扶着腰,皱眉道:“你方才说谁来了?” “太子。” 岁晏的表情瞬间冷漠下来。 这时,外面已经传来了脚步声,穿过敞开半扇透气的窗子隐隐能瞧见不远处端明崇的一角墨衣。 岁晏冷声道:“把门关上。” 海棠愣了:“啊?” “我说,关上!” 海棠不敢再问,连忙跑过去把门给拍上,然后胆战心惊地站在一旁,拼命朝着岁晏使眼色。 岁晏才不管,继续倚在软榻上发呆。 很快,端明崇走到了房门口,方才还是大开的门,现在却直接关紧了,他愣了一会,才试探着拍了拍门。 “阿晏?” 岁晏理都不理,就装作没听到。 海棠几乎要给他跪下了,拼命朝他做口型:少爷!少爷!是太子殿下啊! 心心念念半天了,怎么人到了反倒把人关在外面? 海棠忙晕了,直接忘记自己之前干的能拖一时是一时的那档子破事。 端明崇等了一会,没有听到回答,又不放心地敲了敲:“阿晏?我能进去吗?” 岁晏心道在外面等着吧你。 他瞥向窗外,不知何时雪花簌簌飘落,将窗棂上都落了一层薄雪。 门外的敲门声停止了,很快传来端明崇低声的质问声:“不是说你家少爷是在醒着吗,为何没有反应?若是他在睡觉我把他吵醒了怎么了?” 本来岁晏强行做出来的铁石心肠被端明崇随意一句话撞了个支离破碎。 他揉了揉眉心,忍不住地开口道:“门走不了,窗不是开着吗?” 端明崇:“……” 不光海棠,连端明崇身后的随从都被岁晏这句话给骇住了——他应该是第一个将太子殿下拒之门外,而且还明示他爬窗的勇士了。 岁晏其实也是只想噎他一下,只是没想到他说出这句话后,外面便突然没了声音,接着窗外传来几声脚踩在雪地上的轻微“吱呀”声。 岁晏一愣。 门外的桂树枝一阵乱晃,接着端明崇发丝沾雪地走到了窗棂外,眸子温和地冲着他笑。 “阿晏,我来了。” 两人之间隔着窗棂,一个在房中拥着小手炉,另外一个在冰天雪地中墨发带雪。 岁晏怔住了片刻,才神使鬼差地直起身,将温暖的手朝着端明崇有些苍白的脸上探去。 端明崇忙往旁边一偏,柔声道:“冷,你别碰。” 岁晏讷讷道:“你……” 端明崇道:“你还在生我气吗?” 岁晏微微想了想,道:“嗯,还在生气。” 端明崇无奈道:“连两笼馒头都消不了气吗?” 岁晏冷静下来一想,便知道那馒头定然不是端明崇的手笔,只是他现在浑身不舒坦,又大半日没有见到端明崇,莫名地想要无理取闹一番。 “我说让你爬窗,你还真打算爬啊?” 端明崇笑了笑,道:“没办法,太想见你了。” 岁晏:“……” 这个男人真可怕,只是一夜便无师自通这般撩拨人的话,还没有脸红。 不过也可能是脸红了,只是外面太冷,冻得瞧不出来罢了。 岁晏有些招架不住,还想再胡闹一番,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外面还下着雪。 他让吓破胆的海棠将门打开,道:“快进来。” 端明崇眸子带着柔色地盯着他,仿佛只是从窗棂走到门口的时间他的视线都不舍得离开岁晏身上。 岁晏又让人搬来了炭盆烧着,端明崇解了披风,将身体熏暖了,才俯身轻轻抱住岁晏。 岁晏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小声道:“你让人送来的那馒头到底是什么东西,难吃又难看,我都给扔了。” 端明崇诧异道:“我亲眼瞧着人送走,和之前做的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怕出事,还特意派了身旁最信任的暗卫前去的——虽然那暗卫当时听完端明崇的吩咐,一副想要羞愤自尽的神色。 岁晏了然,哦,那问题应该出在侯府了。 偌大个侯府,也只有岁珣敢把东宫的东西扔出去了。 端明崇也想到了这里,他轻轻一笑,道:“没关系,再过几日你兄长和江宁完婚后,我便接你去东宫小住几日,到时候想吃多少便有多少。” 岁晏轻轻点头:“那宫里的事……” 端明崇道:“近日宫中之事,无论你听到什么谣言都不要轻信。” 岁晏抬头看他,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之前无墨给他传的消息,神使鬼差地开口道:“那殿下会娶妻吗?” 端明崇被他这话问的愣了一下,才无奈地轻笑了起来。 岁晏心跳如鼓,唯恐听到其他答案,他故作镇定道:“你笑什么?” 端明崇眸子一眨,柔声道:“阿晏想要当太子妃吗?” 岁晏:“……” 一击致命。 这个男人,真的好可怕。 第102章 要事 端明崇已经将岁珣得罪了个彻底, 也不想让岁晏难办,只陪他到傍晚便离开了。 端明崇一走, 岁珣就飞快地从前院走了过来。 端明崇陪了岁晏半日,他正开心得不得了,一瞧见岁珣, 也忘了他白日里扔自己馒头的深仇大恨,眸子弯弯地冲岁珣笑。 “哥……” 他还没叫一声, 岁珣就冷着脸走到他身边,质问道:“你昨晚跟着太子去哪里了?” 回想起昨晚的事, 岁晏就本能地脸热,他强装镇定, 道:“城郊的、温泉小筑, 泡温泉而已,什么事儿都没做。” 要是被岁珣知道他昨天和端明崇厮混到了深夜,岁晏怕会被一根筋的兄长给骂死。 岁珣眉头紧皱, 看起来有些不信:“你之前不是从来不喜欢泡温泉吗,昨天怎么开了窍?老实交代,是不是那……太子把你骗过去的?” 看岁珣的口型, 他刚开始说的, 应该是——那登徒子。 岁晏无奈道:“哥, 他骗我做什么?我之前不喜欢泡是因为从来没去过, 现在试了一下觉得还不错,你连这个也要管着我吗?” 岁珣冷着脸看了他半天,才道:“江南的温泉更多, 你成天泡在里边都没人管你。” 岁晏:“……” 听到岁珣又说起去江南的事,岁晏脸上的喜色也缓慢消失,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握紧,垂眸道:“我不想去。” 岁珣眉头皱得更紧了,但是之前岁晏也明确拒绝过,他也没怎么生气,只是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岁晏没等到岁珣回答,还以为他是被气懵了,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哥?” 岁珣伸手掐住他的下巴往旁边一偏,蹙眉道:“你脖子上是什么?” 岁晏茫然地伸手摸了摸:“啊?什么?” 岁珣又看了看,接着脸色更加难看了,他甩开手,冷声道:“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岁晏十分不解:“兄长在说什么?” 他茫然地摸了摸脖子,突然触手处有些轻微的刺痛,他轻轻嘶了一声,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岁晏对上岁珣冷厉的视线,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该脸红还是害怕。 岁珣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岁晏强装镇定,道:“只是亲一下罢了,没做什么再亲密的事。” 岁珣冷着脸看他装。 岁晏被岁珣看的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心虚地低着头,不安分地来回搅着手指,不知要如何应对。 岁珣本来对岁晏便有愧,虽然方法不得当但还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来弥补,只是他却没想到,自己一眼没瞧见,自家弟弟就被一个男人吃干抹净了。 岁珣看到岁晏这副心虚的样子,又想到今早岁晏被端明崇抱着回来的场景,心中猜想立刻成了真。 他按捺住心中憋得要炸的怒气,艰难道:“你们两个……他端明崇就算再……” 岁珣竟然被气得说不出话了。 岁晏唯恐他气得要揍自己,忙道:“哥,你冷静啊,我现在身体不舒坦,可不能挨揍。” “我要是真的能,早就把你揍死了,还用等到现在吗?”岁珣厉声道。 只是骂完之后,岁珣冷峻的脸上缓慢浮现了些许不安,他深吸一口气,近乎呢喃地开口:“你就不怕别人说你以色侍人吗?!” 岁珣之所以不愿岁晏同端明崇混在一起的最根本原因,是怕自家弟弟会受天下人唾弃耻笑。 两个男人在一起本就违背天伦,更何况太子身份特殊,无论岁晏同他在一起到底是因为情爱还是其他的什么,在不明真相的众人看来,岁晏就是在不知羞耻地以色侍人; 而太子再宠爱他,也只不过是在贪恋美色罢了。 岁晏抿着唇,低着头不知要说什么。 岁珣几乎是有些绝望地看着他:“流言蜚语是世间最锋利的刃,因为它能杀人于无形而不见血。忘归,你就……真的不怕吗?” 岁晏轻声道:“我不怕。” “那他呢?!”岁珣声音有些不稳,“他是当朝太子,德行兼备的未来储君,难道真的会因为你而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 岁晏道:“哥,你别……” 岁珣:“看着我说话!” 岁晏浑身一抖,才抬起头直视着岁珣的眼睛,轻声道:“你别这么说他。” 岁珣几乎被气笑了:“他做出这样的事,还不准人说吗?” 岁晏道:“他是我的命,你不要这么说他,我心疼。” 岁珣:“……” 岁珣正在气头上,被岁晏这句话打得措手不及,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 岁晏面不改色地说完如此矫情的话,也没觉得脸红。 “我是自愿的,”岁晏轻声道,“哥,你清楚我的性子,若是我不爱慕他,连一根手指都不会让他碰,我心甘情愿将自己托付给他,便是相信他日后不会负我。” 岁珣揉了揉眉心,被气懵了:“我方才和你说的是这个吗?我记不清了……” 岁晏:“……” 岁珣道:“哦对,我说的是日后你们要怎么办,遮遮掩掩地活着吗,你能过得下去这样的日子?” 岁晏老实地摇头:“我不能。” “那你们到底要如何?” 岁晏轻轻吐气,道:“我也不知道。” 岁珣又怒了:“岁忘归!” 岁晏被他吼得差点岔了气,捂着胸口难受地咳了起来。 岁珣还想再骂他几句,但是看到他这个孱弱的样子,又不忍心,只好边皱眉边给他拍后背。 岁晏摇摇头,表示没事,只是脸咳得有些通红。 岁珣蹙眉:“你是不是故意的?” 岁晏真的被呛到了,红着脸摇头。 岁珣正要再说话,门口突然传来两下敲门声。 两人循声望去,江宁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正站在门槛旁,手指还在曲着放在门上。 海棠在一旁小声道:“少爷,江小姐到了。” 江宁朝着两人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岁珣立刻站了起来,道:“你怎么来了?” 江宁道:“我来找你有要事商议,在前院未寻到你,便让海棠带我来忘归这儿找了——没有叨扰到你们吧?” 岁晏红着脸摇摇头,挣扎着抓着杯子喝了一口茶,这才喘顺了气。 “江小姐。” 江宁朝他点头:“侯爷看起来身体好像有些不适。” 她说着,瞥了岁珣一眼。 岁珣转过头,道:“海棠,去给少爷煎药。” 海棠应着颠颠跑了。 岁晏看着江宁的眼神就像是看救星一样,巴不得她把岁珣立刻弄走。 而岁珣像是没事人一样,道:“他刚才呛到了风,喝了药应该会好一些。” 岁晏也道:“嗯嗯,不必担心我,你们有事先聊吧。” 岁晏本是想让江宁和岁珣离开说事,没想到两人是先聊了,只是连步子都没挪。 岁晏:“……” 岁晏满脸生无可恋地靠在软榻上,看着不远处的两人坐在软椅上,中间隔了个桌子,肃然地在商议要事。 岁晏本来不想去听他们在谈什么,对于现在两人的要事,八成就是关于成亲礼的事情,只是他无意中听了两耳朵,骇然发现他们竟然真的在谈要事。 江宁道:“……也不知道恩和是在哪里找来的小丫头,瞧着倒是挺精明的,昨天回家里突然死活要娶她,父亲知道后险些把他抽死。” 岁珣道:“父亲是在担忧那丫头同恩和门不当户不对吗?” 岁晏:“……” 还没成亲你叫谁父亲呢? 改口礼还没给你这就叫上了? 岁晏心道:亏了啊哥。 亏大发了的岁将军道:“若是真的因为这个,也没什么可担忧的,只要品行还不错,和恩和倒也般配。” 若是之前的岁珣,还会担忧一下家世的问题,但是经历了自家弟弟的事,他什么也不强求了,不是男人就成。 江宁道:“怪就怪在那丫头品行也不怎么好。” 岁珣:“嗯?何出此言?” 江宁也没有要避着岁晏的样子,淡淡道:“刑部的人说那丫头是当年谋害五皇子的罪魁祸首,虽然没什么证据,但是你也知道的,那丫头没权没势,要抓她归案屈打成招还不简单。恩和知道后吓得不轻,现在连家都不回了,就跟着那丫头待在……那什么府来着,就前几年官药省的那个,哦记起来了,尹家。” 岁珣眉头一皱:“暗害五皇子?” 他前几年一直都在边关,对京城的事不怎么清楚,听到江宁这么说,满脸都是疑惑。 江宁道:“当时还有人造谣是侯爷暗害的五皇子,只是那事儿被太子殿下压下去了才没被人翻到明面上来,现在五皇子都死了马上一个月了,这事突然被翻上来,怕是意图不轨。” 只是这个不轨是针对的谁,便没人知晓了。 岁珣还是头回知道这件事,回头看了岁晏一眼:“你被人诬陷过害五皇子?” 岁晏笑了笑,道:“多少年前的事,我都不怎么记得了。” 其实不算诬陷,五皇子最后也算是间接毁在他手里。 江宁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沉思道:“我听父亲说,现在朝中明面上都是拥着太子的人,但是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同二皇子结党营私,而那刑部,最近似乎同二皇子走的比较近。” 岁珣只知道行军打仗,这种事情听得晕晕乎乎的,理了半天才道:“若真是如此,二皇子翻出这件事的意义又何在,五皇子早已死了,就算翻出旧案也没什么用处。” 在一旁听着的岁晏却突然笑了起来。 江宁和岁珣转头看他。 “翻出这件事,用处可大了去了。”岁晏淡淡道,“当年官药省之事便是恩和查着翻案的,衔曳在尹府这么久,恩和同她关系不浅,自然引人诟病。” 岁珣一皱眉。 “恩和背后是江府,而江府马上要和侯府联姻。”岁晏突然眨了一下左眼,言笑晏晏,“而岁安候,又同太子走得太近啊,哥哥。” 第103章 妥协 岁晏说完后, 岁珣和江宁两人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岁晏被看的有些茫然:“怎么,我那句话说错了吗?” 岁珣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岁晏一歪头:“很容易吧, 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来的事为什么想不到?” 岁珣、江宁:“……” 两个瞎子不约而同偏过头,不说话了。 岁晏道:“朝中的勾心斗角无外乎都是那么几种,栽赃嫁祸, 祸水东引什么的,端熹晨早都凉了, 如方才哥哥所说,就算真的由尹家牵扯到了东宫, 也不会出什么大事,皇帝那般精明, 一个死去多时的废物和德才兼备的太子, 他分得清轻重。” 上一世岁晏整日里和端如望端熹晨两人明里暗里交锋,稍有行差踏错可能性命不保,当年也是用这样差不多的方法把端如望给弄下去的。 但若是平常人的话, 八成不会立刻往这方面想。 岁珣皱着眉看着一脸不知自己说了什么的岁晏,似乎想到了什么,冷声道:“都是太子把你带坏的。” 他玩世不恭只知玩闹的弟弟哪里有这样的城府想到这些, 定是同端明崇走的太近, 近墨者黑了。 岁晏:“……” “啊?” 岁珣道:“在你想好到底要不要随我们去江南之前, 不准再同太子私下见面。” 岁晏道:“我之前便想好, 还告诉你了,只是你不听。” 岁珣面有菜色道:“不行,想好了再说!” 岁晏:“我不去!” 岁珣:“重新想!” 江宁:“……” 江宁看着这两人为一点小事吵得不可开交, 桌子底下轻轻踢了踢岁珣的小腿。 冷着脸正打算训斥的岁珣戛然而止,冷冷瞪了岁晏一眼,才不情不愿闭了嘴。 江宁也从岁珣嘴里知道岁晏和太子的事,这本是极其惊世骇俗之事,在江宁看来却没什么值得惊讶骇然的。 她轻飘飘将岁珣制住了,转头朝着岁晏道:“忘归,既然爱慕便不要顾世俗的看法,我虽是对太子不甚了解,但也听旁人说过几句,仔细想来必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 岁晏自从同端明崇在一起后,身边所有人自始至终都是在劝他回头是岸,太子未来是要登基为皇的,两个男人在一起根本不会有结果之类的话,这还是岁晏头一回听到完全相反的劝诫。 他看着江宁的眼睛都要亮了。 岁珣却听不下去了:“江宁,你不要劝他,他现在难道还不够叛逆?再顺着他,他指不定要上天了。” 江宁冷淡看了他一眼:“自己弟弟都选了这样的不归歧路,你身为他最亲的亲人,难道还要成为他最难过的绊脚石?” 岁珣一愣,脸色有些难看。 江宁道:“我知你在想什么,无非就是担心他将来受人唾骂,但是你看忘归,他有在意过这个吗?” 岁珣冷着脸看向一旁几乎按着小案站起来的岁晏,岁晏忙朝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满脸都是“下刀子我都不怕”的神色。 岁珣性子太过固执,饶是江宁这般劝说,他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唯一的弟弟被不知名的人任意谩骂中伤。 “但是他若是有朝一日后悔……” 江宁淡淡道:“他后悔了便知道疼了,自会更加亲近你,但是若是他不后悔呢?” 岁珣一僵。 “若是他撞了南墙也不回头,那作为拼命想要拆散他们的罪魁祸首,他会如何想你?” 岁珣又去看岁晏。 岁晏知道现在这个时候他不能多说一句话,否则岁珣指不定刚动摇的心又要坚硬如铁了,只好拼命朝他做手势——他合两指比刀,在撩起的宽袖上划了两下。 割袍断义,说到做到。 岁珣:“……” 江宁道:“要是说到这个份上,你还是固执己见,我看这个家……” 岁珣呼吸一顿,有些骇然地看着她。 他胆战心惊地想着江宁后面的话:“这个家,我不进也罢?” 岁晏也吓了一跳。 就听到江宁道:“这个家,忘归不待也罢。” 岁珣:“……” 岁晏:“……” 岁珣彻底松了一口气,又偏头去看岁晏。 江宁都说出来了,岁晏只好配合地做出一副“我不稀罕在这侯府”的英勇不屈脸,特别小声地重复道:“……不待也罢。” 江宁言尽于此,道:“天色太晚了,我先回去了。” 岁珣起身,道:“我送你。” 江宁淡淡道:“不必送了,你们两个再谈一谈吧,早说开早了事。” 说着,十分洒脱地转身离开了。 房间中一片死寂,岁珣站在原地许久,才转过头,同岁晏的视线对上。 这一会,岁珣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皱得更紧:“你……” 岁晏没等他说完,飞快地撩起宽袖,手指横在袖子上,一边警惕地看着岁珣一边小小地划着。 岁珣:“……” 岁珣差点被他这个动作气笑了。 “你就不能有出息一点?!” 岁晏小声道:“你是不是又要骂我?每回你在外人面前都装得大度,别人一走你准要骂我……” 岁珣冷冷道:“我骂你委屈了你吗?你若是能让我省心一点,我至于把自己气成这样?” 岁晏还是不服,撇着嘴垂下头,两根手指还在袖子上划拉。 岁珣看到他这样就来气,没好气道:“别划了,你要是好好的,我自不会再妨碍你们,但若是日后太子有哪里对不住你,也别指望找我给你出气报仇,到时你立刻随我去江南。” 之前岁珣对岁晏的妥协都驴蹄是随意含糊的,只是怕岁晏再发病对身体不好才会口头上应付着,实际上心中还是想要他同太子分开。 直到现在,他才算是彻底随岁晏去了。 岁晏一听,袖子也不划了,欢喜道:“真的?” 岁珣懒得再重复,他走上前,摸了一把岁晏的额头,道:“难受吗?” 岁晏一把抓着他的手往下拉,道:“真的吗真的吗?” 岁珣:“……” 岁珣没好气地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道:“真的。” 岁晏这才放下心来,仰着头对着岁珣笑。 岁珣道:“傻笑什么?快去睡觉,再过几日整个侯府就忙起来了,到时候我可能就没多少时间陪你。” 岁晏言笑晏晏:“没事,太子会过来陪我。” 岁珣:“……” 岁珣许是无话可说,横了他一眼又叮嘱几句,转身走了。 自那之后,侯府果然忙碌了起来,饶是偏院离得远,一大清早也能听到外面的喧闹声。 岁晏睡不饱本就有些起床气,只是他从不愿去发作迁怒其他人,只能强行忍了。 他在榻上躺着也睡不着,只好起了床,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海棠在一旁烧茶,岁晏翘着腿,手里还捏了个乐安刚买回来的糖串子。 “乐安哪里去了?让他去找个人怎么就这么慢?” 海棠将沏好的茶递给他,无奈道:“少爷,乐安才刚走没一会,那尹府这么远,就算就到跑也要半个多时辰来回啊。” 岁晏咬了一口山楂糖,含糊道:“太慢了,太慢了。” 海棠知道他是无聊,只好跟着附和:“太慢太慢,我等会去让人催催。” 海棠还没说完,还没去多久的乐安突然从外面急急忙忙跑了回来。 海棠一愣,“啊”了一声,呆呆道:“这也太快了。” 乐安飞快跑回来,喘着气道:“少少少爷,君神医来了……” 岁晏眼睛都没抬,腿敲在一旁的小案上,道:“哦,宣吧。” 君景行从远处走来,一巴掌拍在他的发冠上,没好气道:“宣什么宣,真拿自己当太子妃了?” 岁晏发冠险些被打歪,抬头瞪了他一眼,道:“你做什么?” 君景行让海棠和乐安下去,站在他背后将他扎歪的头发解开,垂着眸重新束发:“都和你说了病中不要束发,睡觉也不怕那金穗子扎到自己。” 岁晏道:“太子今日要过来,披头散发像什么样子——吃吗?” 君景行偏头:“那糖串子上都是口水,谁愿意吃啊?” 岁晏:“……” 才没有口水! 岁晏恨恨地收了回来,懒得和他一般见识。 君景行将岁晏的腿给拨弄下去,道:“昨夜收到你的消息后,衔曳便趁夜离开了,我派了人去找,城隍庙没有寻到,也不知去了哪里。” 岁晏道:“先不用管她,那丫头到哪里都不会轻易死了的,而且不用我们管,自会有人去找。我现在找你是想问当时你去寻衔曳刺杀五皇子时,还有谁知道此事?” 君景行眉头一皱:“当时那事我连你都避着,哪里会和其他人说,就连深秋都不知此事。” 岁晏还是不信:“你确定?” 君景行又仔细想了想,才道:“我去城隍庙时,因为怕太过鬼祟引人注目,所以是坐马车过去的,但是那时驾车的是侯府的人……” 他话音一顿:“你是怀疑……” 岁晏又把腿翘了上去,漫不经心道:“年前我便有点怀疑,只是我哥说侯府里的人不可能会有细作,所以便没细查。” 君景行道:“这事还是有些蹊跷,我来查吧,正好我府里没什么大事。” 岁晏道:“嗯。” 岁晏依然在吃他的糖串子,还没吃完,海棠便来通报说太子到了。 岁晏一听差点被呛到,急急忙忙把腿从小案上放下来。 “殿下。” 端明崇远远瞧见他,笑容已经泛了上来,他快走几步过来,轻声道:“我来了。” 岁晏扯着他的袖子往软椅旁走,边走边道:“来的正好,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都等了一晚上了。” 端明崇纵容地跟着他走,眸中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君景行看到他们两个人手牵手,恨不得自插双眼,他冷着脸将配好的药递给海棠交代了一番,便要转身离开。 只是在离开时,他神使鬼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岁晏扯着端明崇走到软椅旁,因没地方坐,海棠正要让人再搬来一个软椅,就听到岁晏随意道:“不用了。” 海棠:“啊?” 端明崇也疑惑地看着他。 岁晏没回答,转身将不明所以的端明崇推到了软椅上坐下。 端明崇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岁晏也欺身坐下,蹭了蹭端明崇的腰,道:“往那去一点,再去一点……对就这样,还好我瘦。” 端明崇:“……” 海棠吓得满脸惨白,匆匆忙忙地跑了。 那软椅不怎么大,岁晏一个人坐着十分宽敞舒适,但是再加一个人就难免有些挤了。 他几乎半个身子靠在端明崇身上,伸手将手中还没吃完的糖串子递给端明崇,道:“吃吗?” 若是在以前,端明崇定然不会吃这种坊间的东西,不干不净的,但是现在他一心只想纵着岁晏,想也没想凑上前咬下来一颗。 君景行:“……” 告辞了。 作者有话要说:君景行:我只是一只小猫咪,你们为什么这么对我?不应当。 第104章 单独 岁晏病后便一直嗜睡, 早上被吵着起得又早,和端明崇挤在软椅上没一会, 就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 端明崇怕他在这儿睡着会着凉,轻轻推了推他:“阿晏,别在这儿睡, 想睡回房睡吧。” 岁晏寻个舒服些的姿势歪在端明崇怀里,眯着眼睛强撑精神:“没所谓, 反正我没睡一会还是要被前院的动静吵醒。” 话音刚落,前院便传来一阵震天响, 似乎是把什么墙给推倒了,接着又是一阵吆喝声。 端明崇听得眉头皱起, 岁晏都习惯了:“看吧。” 端明崇看着他眼底的青痕, 道:“白日就一直这样吵吗?” 岁晏靠在他肩上,含糊应了一声:“没办法,前些年侯府只有我一个人在, 除了偏院收拾得还像样,其他地方都空着结蛛网,马上到了婚期, 到处都在忙着修葺。” 端明崇眉头越皱越紧:“你大病初愈, 本就需要好好静养, 府里这样嘈杂怎么还能住的下去?” 岁晏没睡饱精神有些不济,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东西,但是努力想了一遭,却又记不起来了。 他靠在端明崇肩膀嗅着他身上的青木气息没一会就昏昏欲睡, 含糊道:“没事,晚上不会吵就好。” 他刚要入睡,外面又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隆声。 岁晏被吓得一激灵,彻底清醒了。 他本就容易被吓到,这会本就泛着病色的脸更加苍白。 端明崇注视着他许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道:“你随我去东宫小住一段时日吧,等到侯府的房子修葺好了再回来。” 岁晏正靠在端明崇身上微弱喘息,闻言抬起头,幽幽地看着他,道:“你让我去东宫到底是养病,还是暖床?” 端明崇:“……” 岁晏将捂得严实的衣襟往下扒了扒,偏着头让端明崇看他脖子上的红痕,道:“我昨天才瞧见,还因为这个差点被我哥打死,太子殿下啊,你真当我是傻的,不记得疼是吗?” 端明崇垂着眸不自然地将岁晏的衣襟拢好,小声道:“小心着了凉——去东宫只是去养病,我真的什么都不做,你……你不要……” 虽然宫里那位暗地里一直想要岁晏的命,但是若是岁晏真的在东宫殒了命,是个人都要疑心是不是东宫太子谋害功臣之子,皇帝这般注重名声,自然不肯让太子背上这个污名,所以最危险之处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端明崇考虑了许久才决定让岁晏去东宫养病,只是没想到岁晏竟然想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岁晏道:“你什么都不做?那为什么手一直往我腰上放?” 端明崇触火似的飞快缩回了手,讷讷道:“是……太挤了。” 岁晏其实也知道,但是就是想要逗逗他。 他往端明崇身上又贴了贴,道:“殿下如此年轻,前天又是头一回开荤,若是我真的到了东宫,晚上你把持不住,我到时候往那喊冤去?” 端明崇愣了一下,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他不知道岁晏到底是哪里学来的这些话,竟然这般光明正大地说出口,偏偏还面不改色,似乎不知自己说了多么令人羞耻的话。 岁晏还在继续说着:“反正整个东宫都是你的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说的应该就是我了吧。” 端明崇实在听不下去了,伸出手直接捂住了岁晏的嘴,几乎是哀求地道:“阿晏,别说了,这种话……” 岁晏其实也说的满脸发热,只是他绷着没显露出来,此时瞧见端明崇满脸通红又绝望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将端明崇捂在他嘴上的手扒拉了下来,垂下来的墨发遮着他的发红的耳根——岁晏开始暗暗庆幸方才君景行把他头发放下来了,否则他根本没这个胆子去找死般的撩拨端明崇。 岁晏道:“殿下,若是不想听人说话,不光只有捂嘴这一个办法的。” 端明崇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跳到这个话题上,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岁晏朝他狡黠一眨眼,道:“你快问我‘还有哪一种’?” 端明崇本能地随着他的话发问:“还有哪一种?” “我教你。” 岁晏轻轻一笑,起身上前,细白的手指轻柔抚在端明崇的侧脸,将唇覆了上去。 端明崇:“……” 两唇相贴,岁晏正要先发制人撬开端明崇的唇,就感觉端明崇呼吸有些急促,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岁晏一怔,端明崇趁着他出神的一瞬,反客为主地微微侧身将他压在软椅上,分开岁晏的唇,将舌探了进去。 岁晏双手还扶在端明崇肩上,被他按在软椅上几乎动弹不得,姿态十分被动,他不喜欢被人拿捏牵制,努力想要反压回去,只是才刚动便被端明崇给死死制住。 一吻过后,岁晏脑子几乎搅成了一滩浑水,眼睛里全是水光,呆怔地看着头顶的端明崇,呼吸有些急促。 端明崇居高临下看着他,轻声道:“多谢阿晏倾囊相授,我学会了。” 岁晏愣了半天,才哆嗦着抬起手,用手背挡在眼前,颤声道:“你给我起开!” 端明崇欲言又止,还是不想起身。 岁晏露出一只眼睛看他,看清楚端明崇的神色,骇然道:“我说这句话你都不想听?” 端明崇抿了抿唇,点点头。 岁晏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看端明崇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禽兽。 岁晏又一次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别提有多憋屈了。 端明崇适可而止,从软椅上下来,把岁晏蹭得乱糟糟的头发理了理,道:“我先去前院找岁将军告知你要去东宫小住的事,你让海棠收拾收拾,过了晌午咱们便走。” 岁晏整个缩在软椅上,曲着膝盖瞪他:“我不去,谁说我要去了?你不要擅自替我做决定。” 端明崇柔声道:“我不想听这句话。” 岁晏立刻曲着膝盖挡住半张脸,闷声道:“你去吧,你去试试看吧,看我哥给不给你好脸色看。” 端明崇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岁晏一个人窝在软椅上躺了没一会,端明崇便回来了。 他诧异道:“如何了?” 端明崇道:“你哥同意了。” 岁晏惊道:“不可能,他怎么会同意得这么快?” 按岁珣那性子,知道自己弟弟被吃干抹净了,怎么还可能同意送他去端明崇的虎口? 其实端明崇也很疑惑,他本来已做好了会被岁珣为难一番的准备,只是没想到他见到岁珣,刚将事情说了,岁珣便点头同意了——虽然脸色依然冷漠,好歹没像前几次那样难看了。 端明崇道:“许是……想通了?” 岁晏仔细想了想,才回想起来自己到底有什么事情忘了和端明崇说。 “你真是走了好运。”岁晏瞪他一眼,将昨晚岁珣险些把他活剥了的事一一说了,“要是换成昨天,我哥不拿刀看你都算是涵养好的了。” 端明崇倒是没想到江宁竟然这般通透,有些诧异地眨眨眼睛。 岁晏道:“我自从遇着你,所有人都对我说让我早日回头是岸,跟着你没什么好日子过,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对我这么说。” 他伸脚踢了踢端明崇的衣摆,仰着头道:“他们再过几日便要成亲了,你应该知道要如何做吧?” 端明崇有些无奈:“我知道。” 岁晏坑了他一个大礼,才扶着扶手坐起来,让海棠去给他收拾东西。 两人在侯府用了午膳,才向岁珣告了辞,优哉游哉地进宫。 岁晏进了东宫后,堂而皇之将盛贴身衣物的箱子都搬进了东宫主殿。 听到他吩咐的宫人腿肚子都发软,看着岁晏的眼神全都是惊骇,但是看到端明崇没有阻拦,反而脸上柔色更重,一时都不敢说什么,任劳任怨地去搬。 忙了约摸一个多时辰才将东西放好,岁晏又不想去睡午觉,便拉着无事可做的端明崇去御花园剪花枝。 他将剪子塞到了袖子里,装作赏雪景地一路望着梅园而去。 端明崇跟在他身后,无奈道减字木兰花:“我本以为只有篱束会喜欢剪花枝玩,你这么大了,怎么还如同少时那样?” 岁晏原本走在前面,听到这句话转过身往后退着走,道:“难道殿下不知道民间有句俗话吗?” 端明崇道:“嗯?什么话?” 岁晏朝他一眨眼:“折花送君动春心啊。” 端明崇一愣,这才明白为什么岁晏总爱折花枝送他。 他唇角笑意更甚,正要说什么,余光扫到岁晏身后,突然道:“当心。” 端明崇伸手一把扯住岁晏的袖子,强行将他拽了回来。 岁晏这才转过身来,朝前方看去。 端执肃不知何时从一旁的垂门出来,他身后未跟着人,脸色惨白如纸,正一眨都不眨地盯着岁晏。 端明崇道:“三皇兄。” 端执肃紧盯着岁晏,像是根本就没有瞧见他。 岁晏理了理宽袖,躬身行礼:“三殿下安好。” 端执肃的嘴唇有些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他听到岁晏说话,恍惚地点了点头,哑声道:“忘归……” 岁晏眉头皱了皱,他之前便听宋冼说端执肃似乎有些魔怔,但是按照他冷心的性子,就算对前尘过往再悔恨,也不会多伤痛。 现在看端执肃这番模样,怎么似乎有些忧思过重? 端执肃偏头咳了几声,声音沙哑着道:“忘归,我有事想要同你说。” 岁晏不明所以,道:“行啊,我有时间。” 端执肃道:“单独说。” 岁晏眉头一皱,抬头和端明崇对视一眼,才道:“就在这里说吧。” 反正端执肃也知晓他同太子的关系,岁晏也懒得藏着掖着——他伸手将端明崇的手抓起,朝着端执肃晃了晃,道:“你,单独同我们说。” 端执肃:“……” 第105章 恨啊 端执肃脸色惨白如纸, 宽袖垂下遮掩住紧握的手,强行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我之事, 关他作何?” 岁晏淡淡道:“放肆。” 他松开端明崇的手,往前慢走了两步,盯着端执肃布满血丝的眼睛, 轻轻笑了。 “就算太子殿下再宅心仁厚,也容不得你这般蔑视吧?”岁晏走到他身边, 压低声音道,“还是说, 殿下做梦做太久,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端执肃有些骇然地看着他:“你……” 他就要伸手去抓岁晏, 岁晏却后退一步, 挥袖一甩,笑意盈盈的脸上满是讽刺。 “你要同我说的,便是这个吗?” 宫中长道两边用着墨绿的鹅卵石阻拦开来, 正好横在两人之间,明明是一步便能跨过去的路,在端执肃看来却如同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端执肃哑声道:“忘归, 你既然还记着, 为什么就不能同我摊开了说一说?” “说什么?”岁晏道, “我想要说的, 已经让宋冼告诉你了,其他的,我别无所言。” 端执肃突然像是困兽一般, 厉声道:“你说谎!” 端明崇本来在一旁冷淡瞧着,此时端执肃猛然出声,他正要上前,岁晏却微微一抬手,制止了端明崇。 端执肃瞳子微微晃动,整个人都在微微发着抖,他艰难道:“你说谎,你一直都在说、说谎。” 许是岁晏的眸子太过冷漠,他眼前一阵发白,怔然看着他,甚至忽略了在一旁的端明崇。 “我从未想过要害死端明崇,更没想过要害你。”端执肃踉跄着走上前,一把抓住岁晏的手臂,喃喃道,“我说过许多次,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 岁晏道:“因为我死了。” 端明崇眸子一缩。 岁晏直直看着端执肃的眼睛,轻声道:“若是有一日,你必须要用我的性命换一样极其重要的东西,你会换吗?” 端执肃愣了一下,才猛然反应过来,这是四年前岁晏问他的那句话,一个字都不差。 岁晏道:“你那时说不会,那现在你已经想起来了,那我再问一遍。” “端执肃,你会换吗?” 端执肃愣了许久,才近乎绝望地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如同被灰暗吞噬,缓慢得一点点没了光芒。 他嘴唇轻抖:“我……” 岁晏道:“其实皇帝送过来的那杯酒里没有毒,我不是死在那杯污名之下的。” 端执肃浑身一软,颓然地垂下了手,几乎瘫倒。 “我等了你一个时辰,我给足了你时间。”岁晏轻声道,“可是我一直没有等到你,端执肃,那时你在哪里?” 端执肃:“我、我……” 岁晏道:“我猜皇帝让宋冼送了酒后,应该是让你等上一个时辰,等我污名彻底发作后,才会放你离开,也会将皇位传给你。” 端执肃:“忘归……” 岁晏认真地看着他,换了个问法:“三殿下,你,换了吗?” 端执肃嘴唇轻抖,抬起手想要去碰岁晏。 岁晏一动不动,任由他朝着自己伸出手。 只是在触碰到岁晏肩膀的一寸处,端执肃却再也动不了了,他如同枯井般干涸的眼睛突然留下两行泪水。 他答不上来。 岁晏替他回答:“你会换,因为你从来不信我。三殿下,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你还要责问我为何不信你,难道不觉得这句话本身就很可笑吗?” 岁晏受够了这样来来回回地打哑谜,一番话说上来已经将窗户纸捅破,没有给端执肃留一丝体面,当然,他也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岁晏看着端执肃面如金纸般的脸和没有丝毫光芒的眸子,深吸一口气,道:“我言尽于此,三殿下,你还要谈吗?” 端执肃说不出话。 岁晏耐心地等了片刻,没有等到端执肃的回答,便轻叹一口气,转过身朝着端明崇道:“我们走吧。” 端明崇一直没有说话,闻言微微点头,揽住岁晏的肩膀便要离开。 只是两人才刚走两步,端执肃突然颤声道:“忘归……” 岁晏停下脚步,微微侧身。 端执肃来回数次启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踉跄往前走了一步,才艰难地抖声道:“你……恨我吗?” 岁晏微微一歪头,眼尾漫出丝丝笑意:“恨啊。” 端执肃浑身一颤,面色死灰一片。 岁晏道:“如果你是我,你会比我更恨,你应该庆幸我这一世有了新的盼头,否则我早就和你不死不休了。” 他说着,突然一笑,道:“不过我只是恨着玩玩,不伤神不费力,你奈何我不得,只能受着。” “我不是什么好人,矫情得很,又小肚鸡肠惯了,不懂那些劝人大度的大道理到底是怎么来的,伤我至深的人,为何要以德报怨宽恕谅解?” 这般小家子气的话岁晏说起来脸不红气不喘:“看到欺负过我的人活得不好,我自然开心。” 端明崇本是满脸冷漠,听到岁晏这么说,却还是忍不住轻声笑了。 岁晏说完,没有再去看端执肃的脸色,扯着端明崇便朝着御花园跑。 端明崇跟着他往前走,瞧着他几乎欢喜得蹦起来的样子,无奈道:“就这么开心?” 岁晏歪着头,眸子里全是笑意:“都和你说了,我这个可记小仇了,你往后可别得罪我,要不然有你好受的。” 端明崇看着他从袖子里拿出剪刀,颠颠往不远处的梅林跑,在原地想了许久,才又跟了上去。 “阿晏。” 岁晏让旁边的宫人搬来梯子,忙不迭地往上爬,他选了个位置坐好,随意剪了一枝花枝抛给下面的端明崇。 端明崇一把接住,沉默许久,才闷声道:“你就没有想要对我说的吗?” 岁晏坐着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端明崇,歪头装傻:“什么?哦对了,想起来了——殿下,我爱慕你。” 端明崇:“……” 端明崇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被这句爱慕打了个猝不及防,强行绷着才没有脸红。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岁晏道:“你连这个都不想听啊,唉,好吧,那我往后都不说了。” 端明崇忙道:“没有,我很喜欢,你继续说。” 岁晏这才弯着眸子,继续剪花枝。 端明崇想了想,还是觉得得问个明白:“方才你和三皇兄……到底在说什么?” 岁晏既然已经当着端明崇的面同端执肃说开了,自然也没有想着要瞒端明崇,他朝着端明崇一笑,道:“方才我有没有很妖艳?” 端明崇违心道:“没有,很……张扬肆意。” 岁晏没有被他委婉的话给骗到,哈哈一笑道:“世人只道以德报怨不念旧恶,但在我看来,那全都是忽悠人的废话,人活在世上,只要自己活着欢喜便好,为什么要这么顾忌旁人的看法?” 岁晏将花枝搓成片片碎花朝下面撒去,双腿交替着来回蹬着,惬意极了。 端明崇道:“那端执肃……” 岁晏道:“他欠我一条命。” 端明崇一皱眉:“什么?” 岁晏道:“殿下相信前世今生吗?” 端明崇愣了一下,才抿了抿唇:“你和端执肃说的,是前世之事?” 岁晏道:“是啊,前世我可惨了,被他骗得团团转,最后还被毒死了。” 端明崇道:“那他为何……说害死我?” 岁晏将手中花枝朝他丢去,道:“还不是因为你太蠢,也被人毒死了。” 端明崇:“……” “啊?” 岁晏胡说八道:“当时我们两个相互爱慕互通情谊,但是端执肃和端如望那几个人从中作梗害得你身死,我悲从中来,不忍独活,便一杯毒酒下毒也随了你去,可歌可泣,可歌可泣啊。” 端明崇:“……” 端明崇无奈地看着他,虽然知道他是在胡言乱语,但是还是没有拆穿他。 “原来是这样,那我们还真是两世情谊,合该在一起的。” 岁晏诧异道:“我说你傻你还真的傻啊?这种话你也信?” 端明崇轻笑道:“你说的,我都信。” 岁晏一愣,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那前世之事,你也信吗?你就不怕我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 端明崇认真道:“若是你真的是孤魂野鬼,我不介意让东宫变成鬼宅的。” 岁晏:“……” 致命一击,险些将岁晏的心给击出来,他感受到心脏噗通一阵乱跳,强行绷着,道:“其实……” 他正要同端明崇细细说,端明崇却道:“不必说了,方才听你们那般说,想来与你而言也是不好的回忆,你不必再说一次,徒增难受。” 其实前世的事,岁晏大多都不怎么介怀了,之所以那般对端执肃说还是有些意难平罢了,他也没有端明崇想象得那般脆弱,说个往事还要难受忧伤。 但是听到端明崇这么说,岁晏突然感觉心尖一颤,他几乎不敢去想自己当年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 没有端明崇,他到底有多悲惨。 岁晏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若是真如同我所说,为你殉葬便好了。” 那多美好啊,哪像现实,说出来感觉自己愚蠢得不行。 他也不想说出来让端明崇笑话或者心疼他,也轻飘飘将此事揭过了。 有端明崇在,岁晏也没了顾忌,直接将花枝剪得光秃秃一片,让一旁守着的宫人叫苦不迭。 岁晏弯着腰一点点将地上的花捡起来,端明崇看他那么费劲,也跟着帮忙一起捡。 两人正不亦乐乎地捡花,端篱束带着几个侍女从一旁的竹林过来赏花,远远瞧见光秃秃的花枝,当即尖叫一声:“是何人在哪里?” 岁晏一愣,转过头看见小公主满脸怒气,心道不能惹不能惹,连忙飞快地将怀里的花都塞到端明崇怀里,一脸无辜地站了起来,并且往旁边退了一步。 想了想,又磨磨蹭蹭退了一步。 离远点,剪花这事,可与我无关。 端明崇:“……” 端篱束怒气冲冲地跑了过来,定睛一看,便瞧见端明崇满怀都是花,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端篱束:“……” 端篱束一把冲上前狠狠踩了端明崇的脚一下,气道:“你竟然还抢我的花?” 抢了人还不算吗? 岁晏嫌弃地看着端明崇,跟着附和道:“殿下,真是太不应当了。” 端明崇:“……” 作者有话要说:端明崇: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 第106章 娈宠 端明崇的脚险些被踩肿了, 只好勉强朝着端篱束笑。 端篱束指着光秃秃的树,气道:“整个御花园, 就一棵朱砂梅!就一棵!你眼光怎么就这么好,可着这一棵剪?” 端明崇偏头,对上岁晏无辜的眸子, 无奈笑了笑,任劳任怨背了锅:“是我的过错, 我不该全部剪完。” 端篱束咆哮:“前几年这树上的花也是你剪的吧,怪不得我无论问谁他们都支支吾吾的不敢说话。” 罪魁祸首岁晏干咳了一声, 有些不忍心太子把前几年的锅也一起背了。 岁晏走上前,从端明崇怀里选出来两支绽放鲜艳的花, 捏着花枝轻轻一旋, 弯着眸子递给端篱束,道:“公主也不要太动怒了,若是殿下知晓您十分钟爱这棵梅树, 定是不会这般不留情面剪个干净的,不知者无罪——是吧,殿下?” 端明崇只好顺着他的话, 无奈笑道:“是这样。” 端篱束还想再发怒, 但是看着一旁递给她花的岁晏, 又不情不愿地收敛了怒气, 伸手将花枝接了过来。 岁晏笑道:“这么冷的天,公主出门怎么也不带个手炉?” 他说着,将袖子里放着的小手炉递过去, 道:“当心冻着手。” 端篱束幽幽看了他一眼,又无语又恨得牙痒痒。 愚蠢的男人,一个个的,不知是真的迟钝还是装出来的。 端篱束冷淡道:“不必了,我瞧着太子哥哥手倒是冻得通红,侯爷还是把东西送给所需之人吧,不必顾念我这个外人。” 岁晏:“……” 他不知为何突然被怼了个跟头,一歪头无辜地看着她。 端篱束扫他一眼,又抬头狠狠瞪了一眼端明崇,转身噔噔地跑了。 岁晏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后,转过头来发现端明崇正在淡淡看他,立刻讨好一笑。 “这小公主脾气真大,莫不是殿下你把她惯出来的?” 端明崇淡淡道:“你的春心,还要吗?” 岁晏忙将端明崇满怀的春心接了过来,想了想又把花给宫人抱着,转过身双手持起端明崇有些发红的双手拢在了掌心里。 岁晏妄图用掌心那点微弱的温度去温暖端明崇冰冷的手背,满脸深情地看着他:“殿下的手怎么这么冰,冷得我心疼。” 端明崇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装。 岁晏想偷偷摸摸地把小手炉拿出来,但是对上端明崇冷淡的笑容又不敢,只好抓着他的手往自己外衫里的腰间放。 端明崇这时才开口:“不冷吗?” 掀开披风后,又撩起了外衫的侧摆,冰冷的手贴在单薄的衣衫里冰的岁晏一个激灵,他抖了抖,大义凛然道:“为殿下暖手,不、不冷。” 端明崇轻轻笑了,他起身上前,将冰冷的手环抱住岁晏的腰,使劲往里面钻:“那这样呢?” 端明崇随着他胡闹剪了半天花枝,早就冷得像是冰块,就算隔着衣服贴在身上也是止不住的寒意往里钻。 岁晏一边小蹦着一边哆嗦道:“不、不冷,冷死我也不说!” 端明崇再也忍不住地笑出了声,将手缩回,一把将岁晏拦在了披风里拥着,道:“这般呢?” 岁晏被端明崇浑身的暖意包围,才抬高手臂,一把抱住了端明崇的脖子,笑吟吟道:“殿下,你怎么就这么好啊?” 端明崇笑道:“方才你指责我剪花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岁晏没想到他还惦记着这事,暗叫糟糕,忙推着端明崇的肩膀往后退了几步,幽幽道:“你又要翻旧账?” 端明崇无奈道:“才没过一炷香的事,怎么能算是旧账,你……” 岁晏将手里的小手炉塞到他怀里:“自己暖手吧你。” 说完,转身便跑。 端明崇忙跟上去。 在两人消失在御花园的拐角处后,梅园里的幽静小道里走出一行人来。 皇帝眸子冷淡地瞧着两人消失的地方,也不知在想什么。 身后的宫人看着皇帝的神色,躬身小声道:“陛下,太子殿下和侯爷,许是玩闹太过了……” 皇帝突然一笑:“玩闹太过……” 他伸手在剪得光秃秃的树枝上轻轻一拨,瞧着枝头微颤,脸上虽然有些笑意,眸底却是冰冷肃杀一片。 “太过便太过了吧,”皇帝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似是惋惜似是感慨,“太子若是欢心,养着个身份尊贵的娈宠也没什么不好。” 宫人肩膀微颤,垂着的头更低了。 岁晏刚入住东宫的第一日便下了一场大雪。 寝殿里烧着地龙,他窝在窗前的软榻上扒着窗棂往外看,两只脚还在无意识地晃着。 端明崇在一旁的书案上看书,瞧见岁晏满脸百无聊赖,无奈地放下书走过来,道:“阿晏,你在做什么?” 岁晏一歪头,道:“数雪花儿——我太无趣了,你把我拐到这里来,就是把我晾着让我长蘑菇吗?” 端明崇道:“那你在侯府整日里都做什么?” 岁晏想了想,如实道:“吃饭睡觉逗海棠,哦对了,我们府上还新来了个下人,名叫乐安,我最喜欢逗他了,一逗就脸红发抖个不停。” 端明崇无法理解岁晏的恶趣味,无奈地坐下来,道:“那我陪你吧。” 岁晏顿时振奋起来:“你不看折子了?我方才瞧见外面还有一大堆呢,小山似的。” 端明崇道:“那些不重要。” 岁晏听过这样的话,忙接口道:“陪我才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端明崇笑了:“从哪听来的话,不害臊吗?” 岁晏毫不害臊,认真道:“殿下,我也爱慕你。” 端明崇:“……” 端明崇抿了抿唇:“你今天在御花园,可不是这么说的。” 岁晏没想到端明崇竟然连这么点小事竟然还记着,古怪看着他。 端明崇淡淡道:“记小仇,我跟你学的。” 岁晏脸色一黑,道:“不就是随口说了你几句,这种小仇你也要记?” 他伸手抓住端明崇的衣襟,猛地一用力将端明崇拉着贴过来。 端明崇一愣,就听到岁晏嘀咕道:“还你算了。” 他说着,直接覆唇在端明崇身上亲了一下,然后才像是扔掉烫手山芋一样一把推开他,道:“行了,走吧。” 端明崇:“……” 端明崇被他气得没脾气了,伸手在他额头弹了一记:“睡觉吗?” 岁晏点点头,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警惕地看着他:“纯、纯睡觉吗?” 端明崇愣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不自然起来,他故作镇定地朝岁晏伸出手,道:“你……你若是想要做些其他的事,也不是、不可以……” 岁晏:“……” 岁晏骇然看着太子殿下想要占便宜还一副勉为其难的神色,忙拍掉了端明崇的手:“看你的书去,不用你陪了,我自己睡去。” 他说着,不管端明崇欲言又止的神色,抱着小手炉撩开床幔钻了进去。 端明崇正要跟进去,岁晏道:“别进来,弄完那些折子再进来,否则我把你踹下去。” 端明崇:“……” 端明崇只好老老实实去了前殿。 岁晏在东宫浑浑噩噩过了七八日,每日和在侯府过的差不多,但是在他看来,有端明崇陪着,却和之前过的那些无聊日子完全不一样。 有端明崇在,似乎在冰天雪地中,都能看出满天灿花。 时间宛如流光瞬时划过。 很快,一月廿四,婚期将近。 岁晏这几日在东宫又吃胖不少,他咬着馒头从小厨房优哉游哉地跑回来,正瞧见端明崇在寝殿里为他收拾东西。 岁晏有些洁癖,贴身衣物从不准许陌生人碰,在侯府都是海棠收拾的,到了东宫他又懒得出奇,旁人动不得,端明崇只好亲力亲为。 岁晏将馒头吞下去,又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小纸包,随意道:“殿下,你又在收拾什么,没朝事处理吗?” 端明崇笑道:“明日你就要回侯府,我收拾好明日便不用起早了。” 岁晏一愣:“啊?” 端明崇无奈回头:“你忘了?还有两日便到了你兄长的婚期了。” 岁晏这才干巴巴地点头:“记着呢,就是没想到……明天就要走啊,我还以为就一直住着呢。” 端明崇道:“别闹了。” 知道自己就要离开后,岁晏整个人都消沉了,连晚饭都没吃多少,就蔫哒哒爬上了床。 端明崇将他的东西收拾整齐,撩开床幔看到他鹌鹑似的缩在被子里,忍不住笑了:“你就回去住几日,婚期结束后再回来,要不然旁人定然说你不通礼数,自家兄长成亲都不回府。” 岁晏闷闷道:“那你会跟我回侯府住吗?” 端明崇无奈笑道:“你说呢?” 岁晏已习惯了整日同端明崇抵足而眠,乍一要回府一人睡觉,莫名得有些不适应。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日,端明崇都洗漱好上了塌,他还在纠结怨念。 端明崇将岁晏乱糟糟的头发理了理用发带束好,道:“别压着头发了。” 岁晏又滚了几圈才作罢,他从床上爬起来,突然道:“殿下,明日要早起吗?” 端明崇墨发垂下,烛光映着越发显得俊美,他摇头,道:“不必,怎么了?” 岁晏将锦被往身上一披,手脚并用地爬到了端明崇身上,一把将两人罩在了里边。 烛光被遮挡在外,一片昏暗笼罩飞快落下。 端明崇一愣,就感觉到岁晏在一片灰暗中摸索着解他的衣带。 狭小的空间中,岁晏的呼吸喷洒在端明崇脸侧,若是仔细听,还能听到他微弱的喘息。 端明崇呼吸一窒,艰难抬手按住岁晏的手:“阿、阿晏,你做什么?” 岁晏微微俯身,张开唇咬了一口。 端明崇:“你……” 岁晏道:“哦对不住,咬着脸了?” 端明崇:“嗯。” 岁晏忙道:“太黑,没瞧见,重新来。” 这一回,他伸手扶着端明崇的下巴,覆唇咬在了端明崇浅色的唇上。 端明崇一把扶住了岁晏的腰,呼吸明显粗重起来。 岁晏轻轻撕咬着端明崇的唇,很快两唇想分,两人都有些微弱地喘息。 端明崇:“阿晏……” 岁晏喘息了几声,才小声喃喃道:“殿下,你这回要是再不轻一点,木口,可真的没下次了。” 端明崇:“……” 端明崇什么都没说,直接翻身将他压在了榻上。 第107章 生气 床幔层层落下, 烛影微晃。 岁晏反手抓住头顶的帐幔,修长的手指将帐幔抓住一道道皱痕。 端明崇道:“我很轻了。” 岁晏急喘了几口气, 才猛地抽噎一声,带着哭腔骂道:“胡、胡说八道……你……你太坏了,我才不要信你……唔殿下!” 端明崇没出声。 岁晏喘息了一会, 才哑声道:“没、没下次了,真没下回了, 你给我等着!我说到做到……啊!” 端明崇无奈道:“阿晏,你说没下回了的意思, 是让我觉得这是最后一次,然后待你再狠一点吗?” 岁晏泪眼婆娑, 瞳孔都在发散, 他强忍住浑身发麻的酥意,反应了一下才骇然看着端明崇,抖声道:“我、我没有……” 端明崇起身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柔声道:“那便不要再说了。” 岁晏小腿都在发抖,颤声道:“说、说说也不成吗?” 端明崇道:“不成,我会当真。” 岁晏双手不能动, 只能偏过头, 咬住自己一缕发, 呜咽着不敢再说了。 不知过了多久, 帐中逐渐没了动静。 许久后,岁晏才嘶哑着声音道:“给我解开!” 端明崇将岁晏脸侧汗湿的长发拨到一旁去,才将他手腕上绑缚着的发带给解开。 岁晏一得了自由立刻将那折磨人的发带扔到了榻下去, 眼尾发红,道:“日后这种纹饰的发带我再也不要用了。” 端明崇无奈道:“不是你想要用的吗?” 岁晏眸里全是水波,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声嘀咕道:“我……我一失神手下就没个轻重,怕抓伤了你……” 年前端明崇臂上自己划的伤口才刚愈合没多久,岁晏没回瞧见便觉得心疼,上回在温泉险些把伤口给他抓伤,这回怎么说都不敢乱扑腾了。 倒也便宜了端明崇为所欲为。 岁晏方才强忍着,但是情至深处还是本能地有些挣扎,腕子上已经有了道道红痕。 端明崇抓着他的手腕,心疼道:“疼吗?” 岁晏低着头去揉手,摇摇头,小声道:“明天我哥又要骂我了。” 端明崇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道:“乖乖等着,我让人去准备热水。” 岁晏蔫蔫地点点头。 他实在是累得太狠,蜷着身体躺了没一会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连端明崇替他清洗都没有醒来。 第二日,端明崇怕岁晏被自己吵醒又要生气地作天作地,耐心地拥着他直到了日上三竿,岁晏才迷迷瞪瞪的自然醒来。 岁晏羽睫微微颤了颤,本能地在端明崇怀里蹭了蹭,含糊道:“何时了?” 端明崇道:“巳时三刻了。” 岁晏“哦”了一声,又下意识地蹭了蹭,恹恹地道:“我不想走,你去和我哥说,我明天再回去。” 太子殿下十分有准则,说今日回去便定要今日回去,他坐起来将岁晏靠在他肩上抱着,轻声哄道:“别这么孩子气,后日便是婚期了,我很快就会接你回来。” 其实端明崇知道,若是今日答应了岁晏明日送他走,他明日指不定又要推迟。 明日复明日,怕是再也走不了了。 岁晏蔫蔫地点头,额头在端明崇脖子又依赖地蹭了一会,才打算起床。 只是他一动,腰身一下像是被人打了一顿一样,酸疼无比。 岁晏撑着身体吸了几口气,才咬牙切齿地瞪着端明崇。 端明崇这时才确定,每回岁晏第二日清早醒来后冲他发脾气,和睡得饱不饱完全没有干系。 遭了大罪、又要回府的岁晏完全没给端明崇好脸色看,瞧着众人将他东西装上了马车,才冷眼看了端明崇一眼,转身踩着马凳上了马车。 端明崇忙完后也上了马车送他回去。 岁晏看到他掀帘上来,本是想怒斥不要他送的,但是话到嘴边,他又没舍得说出口,只好不情不愿地瞥了他一眼,默认他上来了。 端明崇敲了敲车壁,马车悠悠动了起来。 岁晏没有理他,两只手来回拢在宽袖里,低着头琢磨着怎么才能把手腕上的红痕给挡着不让岁珣察觉到。 端明崇看他蹭来蹭去,担心他把手腕上的红痕再给蹭严重了,忙坐过去,道:“我有……” 岁晏一抬眼,轻飘飘道:“殿下。” 端明崇只好坐了回去,无奈道:“……我有一串佛珠,你要戴着吗?” 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长串佛珠,道:“缠上好几圈,不会蹭到手腕,也能挡住那……那痕迹,好吗?” 岁晏还是不太信神佛,本能皱了皱眉,又看了看手腕,才伸出手食指,勾住佛珠,自顾自地缠了起来。 岁晏一直不说话,端明崇在一旁琢磨半天,觉得还是要说清楚。 “阿晏,我想同你谈谈。” 佛珠光滑,那墨色珠子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触之生温,戴着不太冷,倒是挺美观的。 岁晏解决了被岁珣痛骂的烦恼,终于看了端明崇一眼,语气也没之前那么凶了。 “殿下想谈什么?” 端明崇迟疑了一下,才道:“每回起来你都这么生气,我……我能问问,你是真的动怒了吗?” 岁晏:“……” 岁晏拨弄佛珠的手微微一颤,两颗佛珠相撞,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岁晏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嘴唇抖了抖,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端明崇看到他气得手都在抖,这才明白:之前岁晏每回从床上起来,那般生气耍赖,无非都是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想要矫情一番让自己心疼而已,其实没有怎么生气。 而现在,他没有眼力劲地问出来这个问题后,岁晏这才是真的生气了。 端明崇急忙想要补救:“阿晏,我是想说……” 岁晏眼尾发红,冷冷道:“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端明崇:“我……” 岁晏道:“殿下。” 他眸子泛着些冷淡,一时间竟然端明崇惊在了原地。 岁晏微微颔首一礼,疏离得令端明崇呼吸一窒。 “殿下不必多言了。” 端明崇从未被他用这种眼神看过,一时间竟然不知要说什么了。 两人一路无言,终于到了侯府。 马车停下后,岁晏连句话都没说,直接撩开帘子下了车。 端明崇有些慌乱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忐忑了一路,想了无数种方法想要给岁晏解释,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此时瞧见岁晏这般决绝,他才终于慌了,在原地无措地愣了一会,才猛地掀开帘子,连马凳也不踩地跳了下去。 他几步走上台阶,没有瞧见岁晏的人,忙抓住一旁的海棠问道:“你家少爷呢?” 海棠茫然地指了一旁的长廊:“那儿去了。” 端明崇来不及说什么,飞快追了上去。 他原本以为岁晏当真气得不愿见他,但是刚拐过长廊,便瞧见岁晏拢着袖子站在一棵素心梅树下,似乎正在等他。 端明崇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了过去。 岁晏听到脚步声,微微转身,瞧见有些无措的端明崇。 端明崇讷讷道:“阿晏,你听我解释……” 岁晏没有听,反而开口打断他的话:“殿下。” 端明崇抬头慌乱地看着他。 岁晏道:“那殿下现在分清楚,我是真的生气,还是想要同你撒娇的区别了吗?” 端明崇一怔,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岁晏瞧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抬步走上前,伸手一把拥住了端明崇,靠在他胸口小声道:“同你调个情怎么就这么难?” 端明崇愣了一下,才艰难抬起手,将岁晏温暖的身体紧紧抱住,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岁晏道:“若是我当真生气,连理都不会理你,你一天到晚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 端明崇将额头抵在岁晏发顶,小声道:“我……我怕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你终有一日会离开我,之前我总是做这样的梦,你走得决绝,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许是幼时之事,或是端明崇太过在意岁晏,惹得他总是有些患得患失。 饶是把人牢牢抓在掌心,心底依然有一处害怕分离的惶恐。 岁晏突然有些心疼,他回抱住端明崇的腰,道:“都说了,只要你不主动推开我,我是不会走的。” 端明崇道:“我还是觉得不安……” 岁晏还要再安慰几句,一旁突然传来一串咳声,将他吓了一跳。 岁晏转身望去,就瞧见岁珣和君景行正站在不远处的长廊,不知来了多久。 岁晏:“……” 端明崇:“……” 许是觉得这两人大庭广众太伤眼,岁珣微微垂着头去看自己腰间的剑柄,似乎在研究纹路;君景行抬头望天,眸子虚无,好似在研究自己的双眼为何被那强烈的阳光灼伤险些致盲。 岁晏讷讷地松开手,道:“哥哥,我回来了。” 岁珣一时不知道是该尴尬还是该怒斥好,许是想到了之前江宁的话,他忍了又忍,憋了半天才艰难道:“回、回来就好……吃早饭了吗?” 这都过了午时了。 岁晏老老实实道:“吃了。” 除了岁晏,几乎无人能让端明崇变色,他理了理衣袖,很快恢复到了平日的云淡风轻,微微点头:“岁将军。” 岁珣面有菜色,抱拳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端明崇道:“不必多礼,孤只是来送阿晏回来,很快便走。” 岁珣心道你要走就赶紧走,手一直往我弟弟腰上放什么,光天化日,都不知羞的! 岁珣不愿让自己太糟心,草草叮嘱几句,便继续去前院忙去了。 而端明崇虽然说着很快就走,但是又和岁晏在偏院里腻歪了半日,马上太阳落山了才离开。 直到端明崇离开后,君景行才去了偏院。 岁晏正靠在软榻上,漫不经心地拨手中的佛珠,也不知在想什么。 君景行站在他一旁,将查出来的事一一说了,垂眸瞧着他动个不停的手腕,道:“如何做?” 君景行方才在说话时,岁晏一直在拨佛珠,直到他这句话问出,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才轻轻一顿,佛珠轻撞,终于停下了动作。 岁晏有些茫然地看着一旁小案上的蜜饯盒子——那是三四年前厉昭担忧他吃药太苦,专程让匠人打造的分格小盒子,能一下放好几种蜜饯或蜜糖而不会窜味。 岁晏一用便是四年,饶是四个角都磨得不成样子,也没有让人换过。 君景行看着他似乎有些异样,试探着轻声道:“侯爷?” 岁晏轻轻阖上琉璃似的眼眸,低声喃喃地重复道:“如何做……” 第108章 王府 侯府又接连不停地忙了整整一日, 才将诸事安置好。 岁珣忙完后已经是深夜了,他让众人回去休息, 孤身来到了岁晏的偏院。 夜色已深,君景行从偏院的小厨房里端着药匆匆走出,迎面撞见了岁珣。 君景行颔首:“岁将军。” 岁珣看着他手里的药, 蹙眉道:“忘归又病了?” 君景行面有菜色,不好直说, 只得含糊点头:“是。” 岁珣道:“把药给我,你回去休息吧。” 君景行巴不得不去伺候岁晏那祖宗, 忙不迭把药递给岁珣,行了一礼转身跑了。 岁珣单手端着药, 推开门走了进去。 床幔落下了一半, 岁晏正抱着盛蜜饯的木盒子垂眸看着,神色恹恹,似乎真的病了。 岁珣走了过去, 道:“忘归?” 岁晏呆了一下,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哥哥。” 岁珣坐在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发现果然有些烫, 他将药递过去, 道:“怎么回事, 白日里不是还好好的吗?” 岁晏腰疼腿软,不好说是昨天和端明崇胡闹了一夜累着了,只是捧着药含糊应了声, 不回答也不否认,乖顺地将药小口小口喝完。 岁珣为他将额前散着的头发往后拨了拨,道:“日后再有什么事记得让人去找我,如果我不来瞧你,是不是都不能知道你又病了?” 岁晏将碗放在床头小案上,垂着头抓着腕上的佛珠轻轻拨着,道:“只是小病症,喝了药睡一觉就会好了,你这么忙,不便打扰你。” 岁珣斥道:“胡说八道。” 岁晏笑了笑。 天色太晚,岁珣又同岁晏叮嘱几句,这才起身要走。 岁晏怔怔看着他,突然神使鬼差地直起身一把抓住了岁珣的手臂,一直放在他腿上的木盒顺势翻掉在了地上,里面的蜜饯滚了一地。 岁珣转身:“怎么了?” 岁晏微仰着头看着他,抓着岁珣袖子的手在微微发着抖,他余光扫到地下的木盒,突然哑声道:“兄长……” 岁珣见他似乎有些不对劲,走了回去伸手贴着他的额头,迟疑道:“难受?” 岁晏抖着手覆在岁珣的手背上,微微拉下,让他温热的掌心贴在自己侧脸,他轻轻蹭了蹭,声音轻颤道:“兄长,你别走……” 岁珣一怔,有些不懂方才还好好的岁晏为什么突然这样。 他重新坐了回去,另外一只手轻轻拍着岁晏的后背,尽量放轻声音:“忘归,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吗?还是说太子惹你不快了?” 岁晏忍不住笑了出来,只是很快眼圈便红了起来,他欺身上前,靠在岁珣怀里,用力拥着他。 岁珣还是不太喜欢岁晏这么亲近他,怔了一下才有些别扭地拍了拍他的背。 岁晏闷声道:“你别走,只有你……别走……” 这一世真心待他的,除了端明崇,便只有这个面冷心软的哥哥。 岁珣愣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岁晏说的这个走,并不是单纯的离开。 岁晏自重生后,前世被情谊懵逼的双眼清明许多,越来越多的人与他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他倾尽一生,哪怕丢弃性命也要真心相待的端执肃; 少时的挚友宋冼。 以及陪伴了自己两世的……厉昭。 前世他被幽禁在王府的那些年,府中的大小事务全都是厉昭在负责。 那时的王府极其衰破,连伺候的下人都没有,大冬天里岁晏发病有许多次都熬不过去,全都是他整夜不眠的伺候,以至于岁晏之前每回生病迷迷瞪瞪时唤的名字,都是“昭叔”。 岁晏突然无法自制地想:“他们为什么要这般对我呢?端执肃是,宋冼是,现在就连厉昭也是。” 他浮上来这个念头后,突然又觉得有些矫情,别人的念头,哪里是自己能控制揣摩的? 四年前端执肃那回,他心神俱伤,过了这么多年再回头想想,就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了,现在定也是如此。 总会过去的。 “习惯就好。”岁晏在岁珣怀里蹭了蹭,心道,“反正不是第一回 了,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岁珣轻轻拥着岁晏拍着他的后背,许久没听到他的声音,微微低头便看到岁晏靠在他怀里,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 岁珣愣了一下,才轻叹一口气。 他轻手轻脚地将岁晏放在榻上,将被子拉上,又坐了一会,直到岁晏彻底熟睡了,才转身离开。 . 天还没亮,侯府便开始忙碌了起来,很快便将岁晏吵醒了。 床幔中一有了动静,在外室等了片刻的君景行毫不见外地抬步走了进去,将床幔撩开,挂在一旁的金钩上。 岁晏微微张着眼睛,好似没有醒过神来。 君景行道:“起来了,外面的人已经都忙半天了。” 岁晏茫然的“哦”了一声,撑着手缓慢坐了起来,他呆呆坐了一会,才察觉有些不对劲。 “我……”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脸,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未干的泪痕。 君景行也瞧见了,皱眉道:“怎么了?” 岁晏一边擦一边疑惑道:“我也不知道,好像做了个梦来着,但是……唔,想不起来是什么了。” 他还没擦干净,眼泪竟然又簌簌流了下来。 君景行坐了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并不发烧。 岁晏满脸茫然,看起来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止不住。 君景行皱着眉拿一旁的帕子给他擦眼泪:“你难受吗?” 岁晏摇了摇头,他胡乱擦了擦,小声道:“不行,今日是哥哥大喜日子,这样太不吉利了。” 但是君景行刚擦干,眼眶的泪水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流,止都止不住。 岁晏有些疑惑:“我是怎么了?” 君景行抬起他的下巴,伸手在眼尾处按了按,道:“大概是睡觉压着哪里了,等我给你戳一针。” 岁晏忙抹了抹眼:“不不不,我等会就好了,马上就好,多大点事儿别劳烦你了。” 君景行似笑非笑看着他。 虽然岁晏说着没什么,但是眼泪依然还在流,君景行看了半天,只好无奈地伸手在他眼眶周围的穴位轻轻地揉着。 果不其然,没一会,拼命流的眼泪终于止住了。 君景行伸手弹了弹他眉心,道:“日后睡觉安分点,别总是翻来覆去。” 岁晏胡乱点点头,将一旁的衣服往身上套。 整个侯府张灯结彩,四处布着艳丽的红绸,喜庆极了。 因之前修葺时岁晏不在府上,此时出门一瞧,险些认不出来了。 他用完早膳已经天亮了,今日天气甚好,天朗气清,屋檐上的雪都化了不少。 岁晏抱着小手炉从长廊上一路往前院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周围忙碌的下人,道:“好热闹啊。” 岁晏自小喜欢热闹,饶是前世性子那般阴郁也照样喜欢往热闹的地方跑。 这还是侯府头一回这般热闹,他看得目不暇接,见到什么都想去瞧瞧碰一碰。 君景行跟在他身旁,看到岁晏弯着腰和下人抬着的五牲福礼大眼瞪小眼,直到下人抬着的手都不稳了,他才直起腰来。 岁晏转过头来,笑道:“我已经许久没有瞧见过别人成亲了。” 君景行眸子轻轻动了动,这才彻底确定岁晏并没有发病,方才他无缘无故哭成那样,应该真的只是压着眼睛某个穴位了。 想到这里,君景行才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道:“繁文缛节罢了,看着也着实累人。” 岁晏乐得不行,冲他一眨眼,道:“但是我哥定然乐在其中,等会把江宁迎进门来,我终于也能瞧见我哥真心笑一回了。” 岁晏带着君景行往前走,拐过长廊,便瞧见了满院通红,险些灼伤了他的眼。 天还早,侯府里已经里里外外都是人了,只不过那些人瞧着不是下人,也不是宾客,岁晏仔细认了认,发现有几个好似是经常来侯府找岁珣的军中副将。 岁珣以权谋私,竟然将军中的士兵拖过来做苦力了。 岁晏一走过来,有几个认识他的副将忙颔首行礼:“侯爷。” 岁晏眸子都弯了,道:“你们这些在做什么?” 一个副将端着一小碟蜜煎柑橘,一板一眼道:“布置厅堂和筵席,这里凌乱吵闹,侯爷千金之躯还是离远一些吧。” 岁晏眼神瞥了一眼他手中的蜜煎,眸子一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我很快就走——哎,哥哥!” 副将连忙转身去看,扫了一圈后并没有瞧见岁珣的踪迹,他疑惑地转过身来,手中的柑橘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见,而岁晏也消失了踪迹。 副将:“……” 传闻侯爷性子桀骜,肆意妄为,果然名不虚传。 侯府的假山旁,岁晏坐在一块石头上,盛着蜜煎柑橘的碟子放在一旁,他悬着双腿来回交替提着,细白的手掐着还沾着糖的柑橘塞到嘴里。 岁晏吃了一个,手上沾了全是糖水,他本就爱洁,直接嫌弃地将沾了糖水的手往君景行身上蹭,皱眉道:“好吃是好吃,就是黏答答的。” 君景行直接翻了个白眼:“那就别吃!” 好不容易弄到的,岁晏怎么可能放弃,他随意找了个下人去弄了个筷子,弯着眸子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侯府的池塘里冰已被人打碎,锦鲤在中游来游去,时不时地冒出头来咬漂浮在水面上的鱼食。 周遭依然是喧哗的吵闹声,岁晏偏着头瞧着满院子的人,笑道:“要是侯府每天都这般热闹便好了。” 君景行低着头用帕子将衣摆上的糖水弄掉,闻言淡淡道:“你不嫌吵了?” 岁晏咬着筷子补充道:“声音要是再小一点,就更好不过了。” 他说着,正要去夹碟里的柑橘,不知为何眼前却突然一暗。 接着耳畔的声音宛如被什么瞬间隔绝住,戛然而止。 岁晏疑惑地抬起头打量四周,这才有些骇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院子里的人一瞬间消失了不见,而那火红的灯笼和红绸也缓慢地变成蛛网和灰尘,飘然落下。 岁晏似乎被吓着了,恍惚间似乎感觉自己从原地站了起来。 他浑身没有知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浑浑噩噩地往前走,穿过荒凉破烂的长廊。 举头望去,漫天乌鸦扑扇着翅膀落在屋檐上。 岁晏有些害怕地扬声道:“哥哥?” “殿下?” 他急忙跑回了方才的地方,君景行也已不见了踪影。 岁晏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骇然地在荒凉的府内来回奔跑着,却无论如何都出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恍然发现,这里并不是侯府,而是…… 君景行:“侯爷?” 岁晏一怔。 “侯爷!”君景行轻轻晃了晃岁晏的肩膀,疑惑道,“怎么了?好好的突然发什么呆?” 岁晏眼前的虚无雾气般散去,他愣在原地,这时才发现自己依然坐在石头上,周遭热闹非凡。 听到周围的吵闹喧哗声,与方才相反的是,岁晏却觉得浑身发寒,寒气像是一只无形的手他的脚底一点点往上爬。 君景行看他脸色不对,忙扶住他的肩膀:“侯爷?” 岁晏眸子发散,喃喃道:“我……我昨晚好像做了个梦。” 这句话他早上起来时曾说过。 君景行道:“嗯,你想起来做的是什么梦了?” 岁晏呆呆地点头。 “我梦到……” 梦到自己被困在前世荒凉无人的王府中,永不得自由。 第109章 成亲 回想起昨晚的梦境, 岁晏整个人都有些颓然,抱着小手炉坐在假山旁半天没动。 君景行看他小脸吓得煞白, 难得柔声安慰了他几句,岁晏只是摇头点头,也不答话。 君景行眉头紧锁, 转身去找方才的副将,端了好大一碟子的蜜煎柑橘回来, 小心翼翼坐在岁晏身旁,笑道:“吃这个吗?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拿到的, 刚刚出锅的。” 岁晏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君景行心道糟了, 坏大事了, 连蜜煎都不吃了。 当初岁晏发病时,蜜饯果子甜汤什么的全都一个不落地吃,这回怎么就想起来个噩梦, 连蜜煎都不吃了。 君景行若有所思地端着蜜煎走了——走之前还寻了个下人,让他在不远处瞧着,省得岁晏一时想不开会跳塘。 这时, 已经有些同岁珣关系甚好的宾客过来了, 贺礼络绎不绝地往前院搬, 前街隐约传来阵阵鞭炮声。 君景行在人群中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岁珣, 估摸着应该准备迎亲了,他眉头皱了皱,抓住了正好搬着东西从一旁路过的海棠。 “海棠, 先等等。” 海棠摇摇晃晃地站稳了,这么冷的天他额角全是汗水,看来是忙得不轻。 “君、君神医,有什么要事吗?” 君景行道:“太子殿下到了吗?” 海棠茫然道:“我不是让乐安去告知少爷了吗,太子殿下今日应该不过来了,听说是篱束公主突发恶疾,他在宫中忙着照料。” 君景行眉头皱得更紧了:“知道了,你先忙吧。” 海棠踮着脚尖走了。 君景行若有所思地回到了池塘旁,发现岁晏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远处,手还摸在腕上的佛珠,轻轻地拨动着。 君景行坐了下来,道:“侯爷,外面热闹得很,你不去瞧瞧吗?” 岁晏眼神发散,不知落在何处,他喃喃道:“太子到了吗?” 君景行被噎了一下,才老老实实道:“篱束公主病了,他可能不来了。” 岁晏眼珠轻轻动了动,微微偏头:“篱束公主病了?重吗?” 君景行点点头:“说是突发恶疾,具体我也不知。” 岁晏点点头,道:“那他确实该在宫里看顾,等明日我也去瞧瞧。” 他撑着手要起来,君景行忙伸手扶住他。 岁晏站起来,从石头上蹦下来,轻轻拍了拍微凉的脸,强行让自己扯出一个笑容来。 “没事儿,只是个梦而已。”岁晏随意开解了自己,也不知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强装出来的。 他朝着前院走,君景行一步不敢离开,紧紧跟着他。 岁晏偏头看他:“你跟着我做什么?深秋来了吗,你去带着她吃些好吃的,我记得哥哥好像从榕城弄来了许多果子,都是平日里吃不着的。” 君景行还是跟着他,道:“深秋有人照料,我不必担心。” 现在最让人担忧的,是你。 岁晏已经许久没有发病了,君景行一时瞧不出他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有些害怕他会做出些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事来。 岁晏和君景行对视片刻,才忍不住笑了出来:“放心吧,我现在很清醒,不会做蠢事的,你又在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君景行没理他。 岁晏也随他去了,偏着头看着人来人往的前院,却没有了方才的欢喜,越看越觉得浑身发冷。 看到周遭一阵繁华喧闹,才越发知道那梦境有多可怖。 他使劲抓着手中的佛珠,无意识地拨个不停。 君景行道:“侯爷……” 岁晏勉强一笑,道:“你方才是在哪里拿来的蜜煎,我突然想吃了。” 若是在平常,君景行早就瞪他了,刚才让他吃不吃,现在倒好,自己又主动要了,但是瞧见他脸色确实不好,君景行没敢说重话,带着他前去后院的厨房偷了一碟出来。 岁晏心不在焉地在后院的小耳房吃完了一碟蜜煎,脸色却也没好看多少。 君景行帮他倒了杯茶,道:“你脸色有些难看,要不回去睡一觉吧,反正也没你什么事。” 岁晏勉强一笑,抿了一口茶,道:“其他人的兄长成亲,弟弟也这样无所事事吗?” 君景行道:“其他人我不知道,反正你是这样。” 岁晏:“……” 岁晏懒得打他,捧着茶小口小口喝着。 没一会,岁珣竟然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一身喜服,就连发带都是红色的,岁晏从未见过自家哥哥如此招摇,愣了一下才坐了起来。 “哥哥,你怎么来了?” 岁珣皱着眉头走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道:“我听海棠说你身体有些不舒适,怎么回事?” 岁晏笑了:“没什么大事,就是早上起太早了。” 他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岁珣拍了拍他的头,对君景行道:“你带他回偏院休息吧。” 君景行颔首称是。 岁晏忙道:“我不累,一点都不累。” 自从年前岁晏生的那场大病把岁珣吓得不轻,现在岁晏一有些小病小症,他都有些草木皆兵了。 岁珣又摸了一下他的头发,瞧见岁晏仰着头难得乖顺地看他,愣了一下,才有些别扭地把岁晏揽入怀里抱了抱——据他所知,岁晏似乎很喜欢这般亲昵的动作。 果不其然,岁珣只是轻轻拥着他,岁晏愣了一下,连忙双手都缠了上来。 岁珣轻松一口气,道:“乖一点,现在府里上上下下忙成一团,我怕没有时间来照顾你,不要让我担心,回去吃个东西睡一觉,到了吉时再出来。” 岁晏小声道:“我不用兄长分心照顾。” 岁珣在军中发号施令惯了,哄了岁晏几句见他不听,便有些强硬起来:“你去瞧瞧自己的脸色再来和我说话,若是再生病了难受得还是你自己,快回去休息。” 岁晏其实并不怎么难受,只是被突然回想起来的梦给吓住了。 他重生后热闹惯了,无论什么时候总会有人在他身旁陪着,骤然做出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孤独到令人发狂的梦,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而已。 但是看到岁珣这么担心,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微微点点头:“我知道了。” 岁珣这才奖励似的又抱了他一下,给君景行使了个眼神,便转身离开了。 有了岁珣的话,岁晏没再反驳,被君景行带着回了偏院。 到了午时他吃了点饭,便被君景行催着睡午觉。 岁晏也有些倦了,便脱了外袍躺了上去。 君景行在一旁给他点安神香,香还没烧一回,岁晏便睡得不省人事,看来是真的太累了。 君景行轻轻叹了一口气,将雕花的香炉盖放了回去。 他正要转身离开内室,却瞧见原本睡得好好的岁晏突然浑身一颤,猛地张开了眼睛。 君景行道:“怎么了?” 岁晏似乎是被噩梦惊醒,微微喘息着,张大的眼睛里全是惶恐。 他撑着手臂坐了起来,茫然地看着君景行半晌,才一歪头:“啊?什么?” 君景行擦了擦岁晏额角的冷汗,蹙眉道:“你又做噩梦了?” 岁晏呆了一下,才摇摇头,道:“不记得了。” 他坐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心跳如鼓,像是被什么吓到了。 岁晏疑惑地摸了摸心口,只觉得慌乱和恐惧萦绕心头,仔细去想,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君景行看他似乎真的不知道,只好道:“要不再睡一会?” 他话音刚落,岁晏就猛地抓住他的手,拼命摇头。 “不、不睡了,我不困。” 君景行心中不安更甚,小心翼翼地点头,道:“那就不睡了,我们出去晒太阳吧,我让海棠给你拿些蜜煎过来,好不好?” 岁晏呆呆地点头。 偏院中的雪早就被海棠差人给铲出去了,现已过了立春一个月左右,地上已长出了丝丝绿色。 君景行试药的兔子满地乱爬,雪白一团。 岁晏窝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只兔子,魂不守舍地抚摸着。 君景行捧着他一只手,将一圈圈的佛珠捋上去,正要给岁晏诊脉,便眼尖地瞧见他手腕上的道道红痕。 君景行:“……” 君景行脸都绿了。 知道昨日岁晏是如何起烧,再瞧见岁晏手腕上明显被什么绑出来的痕迹,君景行只觉得红痕灼眼至极,险些把他眼睛给晃瞎了。 君景行心道那太子殿下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在床上竟然有这样的癖好,真是看不出来。 呸,登徒子。 君景行强行忍着,给岁晏诊了诊脉,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岁晏将手收了回来,漫不经心地点着怀中兔子双耳,道:“我没发病,你不必这样。” 君景行点点头,坐了下来,道:“厉昭之事,你想要如何处置了吗?” 岁晏怔了一下,才轻轻摇头。 君景行道:“你这些年所做的事他多多少少都有参与,若是真的……他真的是二皇子的人,你想过后果没有?” 岁晏抱着兔子的手突然一顿,眉头紧锁地想了想,才突然道:“无事。” 暗处的无事悄无声息出现:“少爷。” 岁晏道:“你立刻去找无愿,问问看七皇子伪造书信之事到底如何了。” 无事忙转身离去。 君景行道:“你让厉昭传过这个?” 岁晏点点头:“近些时候,也只有这个让他传过,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岁晏在偏院里抱着兔子看了半日的书,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岁晏险些睡着,他一愣,道:“什么时辰了?” 君景行看了看外面,道:“应该马上到吉时了吧。” 岁晏忙坐了起来:“这么快的吗?我还没准备好。” 君景行无奈道:“你要准备什么,只需要在一旁看着就好了。” 太阳已落下半轮,黄昏将至,吉时已到。 岁晏和君景行到了前院时,已经迎完了轿,江宁一身火红嫁衣,踏着红毡被喜娘相扶着走进喜堂中。 四周宾客满至,大多数都是朝中重臣,还有些便是岁珣军中的副将,反正岁晏一眼瞧过去,没几个认识的。 喜堂中红绸相接,中央桌案摆放着福礼,红烛早已燃烧,通红的蜡泪顺着烛身流下,桌案一团满红。 鞭炮声响毕,拜堂才终于开始。 饶是大喜之日,岁珣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只是熟悉他的人都能瞧得出来,这或许是他一声最欢喜的时候,常年冷淡威严的眸子宛如初融冰雪,细看下全是潺潺柔情。 岁珣和江宁手持着红绸花球对面而站,一旁的人都在小声称赞两人一对璧人郎才女貌。 岁晏不知这是习俗,也认真地跟着说是天作之合,离他极近的宾客听见,都忍笑看着他。 岁晏不明所以。 接着便是繁琐的拜天地。 岁晏这个倒是记得很清楚,看着岁珣和江宁三拜成礼,突然想到上世他无意中瞧见过的江宁。 三皇子一脉没落后,岁晏曾为了江恩和当初对他的维护,特意前去江府送了些礼过去。 江恩和那时对他依然很不待见,一直让他把东西拿回去。 “这些东西我可不稀罕,你快拿回去,当、当时我也没想帮你,你、你别自作多情啊!” 岁忘归笑了笑,没说话,转身便要走。 江恩和忙追了上去:“等等,等一等!” 岁忘归拢着袖子刚走出江府前厅,便瞧见了一身素衣的江宁。 那时的江宁早已过了出嫁的年纪,却因性子太过桀骜冷漠不肯谈亲,被京城好管闲事的人指着后脊梁骂。 岁忘归几年前曾见过江宁,只记得是个性子冷淡却十分有朝气的英气女子,而只过了几年,她形貌倒是没便多少,性情却整个大变。 她面无表情,整个人像是瘦脱了形,一双眼睛像是懵了一层雾气,浑身身上散发出一种行将就木的颓然。 没有丝毫人气,如同一副没有魂魄的美艳皮囊。 她腰间悬着一把短剑,瞧见岁忘归眼神未变,只是远远地冲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那时的岁忘归不知好好的一个人为何会变成那样,直到了今世才终于明白。 那种眼神,是与挚爱之人死别,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岁晏突然伸手捂住了眼睛,仿佛被两人身上的喜服灼伤了眼睛。 君景行看着众人将江宁拥簇推入了洞房,回过头来,便瞧见岁晏不知何时早已泣不成声。 第110章 捉拿 君景行愣住了, 回过头无奈地帮他擦眼泪:“怎么还突然哭起来了?这不是喜事吗?” 这并没有什么可哭的。 在旁人看来,岁珣和江宁二人两情相悦, 情路一帆风顺,水到渠成地走到一起,不知羡煞多少人。 但是在岁晏心中, 前世的兄长英年早逝,徒留一腔情谊的江宁在尘世浮沉。 求而不得, 生离死别,是世间最痛苦之事。 正是因岁晏看惯了前世二人悲苦, 所以对现在的美满才会觉得来之不易。 他轻轻推开君景行,胡乱抹了两把, 道:“没事。” 君景行无奈地看着他。 周遭依然热闹, 宾客陆续入座吃酒席,岁晏同君景行坐在一起,也难得用蜜糖汁兑了半杯酒, 一饮而尽。 半杯酒下肚,岁晏肩膀一抖,眼睛浮现一层水雾, 偏头道:“把那坛酒给我拿上来。” 君景行忙去拦他的手:“喝什么酒, 你身体还没好全, 又想扎针了是不是?” 岁晏伸出两只手指比了比:“就, 就这一点点,兑着糖水喝,尝不出味道的。” 君景行道:“那也不行, 你现在尝不出来,但是等会酒劲上来了,你定会吐出来,别闹了。” 岁晏瞪他一眼,转过身朝一旁紧挨着的宾客伸出了酒杯,道:“你那酒给我倒一点。” 那人:“……” 君景行捂住了脸,真丢人。 好在那人正是白日里被岁晏抢了蜜煎的副将,他无语地看了岁晏一眼,任劳任怨地拿起酒坛给他倒了一杯。 岁晏眸子都弯起来了,软着声音道了声谢。 副将道不敢,正要将酒坛放下,岁晏突然道:“拿着!” 副将动作一顿,疑惑地看着岁晏。 岁晏将杯中酒混了一堆蜜糖水进去,朝着副将一举杯,道:“你干了,我随意。” 副将:“……” 副将一愣,看了看自己手中脑袋大的酒坛,试探着道:“干……这个?” 岁晏一副“当然了,你还想喝哪个”理所当然的表情。 副将:“……” 岁晏小口抿了杯中的蜜糖水,没喝到多少酒味。 他拍了拍桌子,道:“喝啊,快着点。” 副将忍辱负重,将酒坛拿起来,咕嘟半天,一饮而尽。 一旁的其他将军瞧见他如此豪气,忙拍手称好,顿时,一群军中的人混在一起拼酒,吵闹个不停。 岁晏之前一碰酒便要吐,这回拿蜜糖水兑酒喝了不少,却没见他怎么难受,反而兴致勃勃地一直喝个不停。 君景行唯恐他把自己喝出个好歹来,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喝了。 岁晏也适可而止,瞧见天色有些晚,正要站起身回偏院睡觉,海棠突然从门口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岁晏道:“怎么了?” 海棠满脸惶恐,哆嗦着声音道:“少爷,刑、刑部的人来了,说是要……” 与此同时,数个官兵从外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让开,刑部办案!” 海棠颤声道:“……说是少爷里通外国,要捉拿您归案。” 岁晏愣了一下。 满堂宾客不约而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时间整个厅堂鸦雀无声。 岁晏还没反应过来,已有两个官兵走上前,抱拳冷声道:“惊扰侯爷了,请侯爷随我们走一趟吧。” 岁晏心尖一颤,脑子转得飞快,瞬间便想出了这里通外国的源头,他心道,糟了,定是厉昭将伪造文书之事给无愿传错了。 他正要说话,原本在一旁打打闹闹喝酒的几个副将突然站了起来,如同高山一般挡在岁晏身前,冷声道:“随意捉拿当朝侯爷,你们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跟着岁珣的副将全都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只是随意一站,浑身都散发着煞气,更何况是冷眼瞧人时。 几个官兵被震住了,迟疑了一下,转头去看拿着文书的男人。 那男人将文书摊开,道:“这是刚从宫里传出来的旨意,岁安候暗中与前朝南疆公主勾结,证据确凿,特来缉拿,还望诸位将军不要误了朝廷办事,否则就算是岁将军麾下,也照样担不了这个责任。” 那副将冷淡道:“同前朝公主勾结,证据确凿,那请问证据何在?只凭一纸文书就想在侯府拿人,大人,您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人真的只是摆着好看的?” 岁晏本来已经准备了一堆的话打算堵来人的嘴,没想到兄长手下的副将竟然先发制人,直接震住了场子。 他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这人为什么对他这般相护。 自家哥哥那种安慰人也要拿酒来的臭脾气,他手下的人定也是如此,岁晏歪头想了想,顿时释然了,自顾自地将这归功于两人干了那杯酒的交情。 那副将表面极其凶恶,实际内心却在忧愁:“要是真的让人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把侯爷带走了,将军肯定要把我们活剥了的,不行不行,死在这儿也不能让这小少爷出事。” 众人心思各异。 拿着文书的官员脸色极其难看,道:“皇上亲下的文书,你们公然违抗,是打算造反吗?” 官兵的手握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看样子是想看准时机拔刀。 副将见状,“啧”了一声。 他们这种靠着军功上位的士兵和这些在京城中的官员子弟完全不同,拔刀就拔刀,找什么时机。 他将手中一直拿着的杯子往旁边一扔,二话不说便将腰间的刀拔了出来。 一旁的士兵也纷纷拔刀,剑刃出鞘声响彻整个厅堂。 岁晏:“……” 君景行:“……” 众人:“……” 人人都言军中之人往往直率,遇事二话不说就是杠,传言诚不欺我。 只是…… 这也太直率了! 岁晏试探着伸手扯了扯那副将的袖子,道:“哎,算了算了。” 副将铿锵有力道:“侯爷莫怕,吾等定会护你周全!” 岁晏:“……” 唉,行吧。 刑部官员被惊住了,骇然地看着冰冷的刀锋,艰难道:“伪造文书现已交付刑部,皇上下令立刻捉拿岁安候,不可违抗,若有相护者,按同罪论处,诸位将军,军功不易,还望三思啊。” 众将士心道军功着实不易,小命也不易。 刀依然收不回来。 满堂宾客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要如何是好。 两方对峙,岁晏轻轻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道:“这位大人,敢问你们是从何处查出来我里通外国的书信,陛下又是何时下令来捉拿我的?” 官员强忍怒意,道:“前朝公主从江南奔波而来,经由二皇子引荐,皇帝怜其悲惨,便安顿在了京中郊外小筑暂住,前几日二皇子领命前去问候,无意中听到前朝公主妄图暗害陛下之事。” 岁晏心道:“若是这般颠倒黑白无愿都没有做什么的话,那厉昭向她转达的,必然是放手任之这样的话了。” “昨晚陛下让人前去公主落住的小筑查看,正查到了她同侯爷来往的书信。” 岁晏波澜不惊的“哦”了一声,道:“那敢问前朝公主现在所在何处?” “事情一经败露,她当即便要脱身离开,被二皇子当机立断派人捉拿,”官员将将一条带血的面纱拿出,道,“她垂死挣扎,恕不受缚,被暗卫当即射杀。” 岁晏眸子一寒。 怪不得无事找了半日都没有寻到无愿。 君景行皱眉道:“尸首呢?” “坠入护城河,许是早已成了鱼饵。” 总而言之,死无对证。 那官员将话悉数说完,脸色也好看了些:“侯爷,吾等只是奉命行事,还望您不要为难我们,若是您真的没有做过此事,刑部定会还您清白。” 岁晏轻轻笑了,正要说话,一旁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这是要逼谁就范?” 岁晏一回头,便瞧见岁珣和江宁并肩而出,脸上全是淡然和冷厉。 岁晏往他身边跑:“哥哥。” 岁珣走上前,一把将岁晏扯到了自己身后,冷冷同刑部官员对视:“岁安候是我胞弟,大人有什么事便同我分说吧” 江宁将累赘的嫁衣脱掉,只换了身红色素衣,饶是施了浓妆,也依然遮掩不住的英气逼人。 她面色冷淡,随意一摆手,一旁持刀的副将愣了一下,才纷纷收刀入鞘,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刑部官员又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道:“岁将军深明大义,还望不要为难我们。” 岁珣偏头看了岁晏一眼,神色有些凝重。 岁晏抱着他的手臂,拼命摇头,小声道:“不是我,我没做这事,兄长信我。” 岁珣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他伸手扶住岁晏的侧脸,冷声道:“你喝酒了?” 岁晏:“……” 众人:“……” 岁晏讷讷道:“我……我没……” 岁珣斥道:“胡闹!你之前同我说喝不得酒,今日又是发了什么疯,要是再发病你可别找我哭!” 岁晏:“……” 众人无语地看着这俩兄弟,不约而同觉得,岁晏能长成现在混世魔王的样子,同他这个兄长也脱不了关系。 . 宫中。 夜幕落下,端明崇靠在床柱上微微阖着眸小憩,突然听到榻上端篱束的声音,忙张开了眼睛。 端篱束从昨晚便开始起烧,整个人都几乎烧傻了,端明崇不眠不休照顾了一天一夜,终于清醒了。 她嘴唇发白,羽睫微微颤着,脸上全是病态的苍白,令人瞧着心疼。 端明崇忙捉住她的手,柔声道:“篱束,你终于醒了,还难受吗?” 端篱束咳了几声,才勉强认人:“哥哥?” 端明崇擦了擦她额角的冷汗,轻松了一口气,道:“是我,你都昏睡一天了。” 他招招手,让下人将药端进来。 端篱束被扶着靠在软枕上,被端明崇用勺子喂着药。 她眉头皱着,闻不惯药的味道,正要偏头躲了,瞧见端明崇有些疲倦的神色,眸子一颤,乖顺地含着药吞了进去。 一碗药喝下,她也有了些许力气。 “哥哥一直在这里?” 端明崇给她掖了掖被角,道:“嗯,醒了就好,你昨日是怎么回事?我仔细问了伺候你的人,你昨天一直待在宫里没出去,怎么能突然发了这么严重的风寒,你有入口了什么脏东西吗?” 端篱束想了想,虚弱道:“昨晚二皇兄来找我,给我带来了民间的小玩意和零嘴,只有那个,其他的都和平常一样。” 端明崇眉头一皱,道:“我都和你说了,不要入口外面的东西,要不然……” 他正训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子突然一寒。 端篱束正在缩着头挨着骂,看到端明崇突然戛然而止,小声道:“哥哥,我知道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端明崇很快回过神,笑着摸了摸端篱束的头,道:“那你乖乖的,记得吃药,我先回去了。” 端明崇照料她这么久,端篱束早就愧疚了,忙点头:“送哥哥。” 端明崇拍了拍她的头,才转身离开了。 只是一出了端篱束的寝殿,他脸上的笑容顿时落了下来。 端明崇往寝殿外守着的宫人看了看,发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后,他的脸直接沉了下来。 那是端如望身边的人。 端明崇快步走回东宫,还未进门,亲卫便慌乱迎了上来:“殿下!” 端明崇很冷静,道:“出什么事了?” 亲卫道:“不知是何人禀知陛下岁安候同南疆前朝公主勾结谋害皇上,来往书信皆在,现在刑部的人已经去侯府拿人了,属下知晓后便前去公主殿下寻您,但是殿外的人说殿下有要事在忙,一直挡着不让属下进,让他们转告通禀,但是也一直没有回音。” 公主殿外都是端如望的人,自然是不会让他通风报信的。 端明崇呼吸一顿,半天才道:“孤知晓了。” 亲卫满脸焦急之色,看到端明崇往殿中走,忙追上去,道:“殿下要出宫吗?” 端明崇冷声道:“不,出宫无用。” 第111章 关押 端明崇走近正殿, 道:“去将从宫外来的厨子找来。” 宫人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事情侯爷要找厨子, 现在连太子殿下都要找。 他不敢多问,忙应声去了。 端明崇将外袍脱下,道:“侯府现在如何了?” 亲卫道:“刑部的人拿着陛下的亲令去拿人, 岁珣将军手下的人直接拔刀威胁了一通,当时吵闹个不停, 最后还是岁珣将军出面将事态平息了下去。” 端明崇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眉头紧皱, 冷声道:“孤是问侯爷如何。” 亲卫吓了一跳,忙道:“侯爷已随刑部的人走了, 岁珣将军也跟着前去, 想来必定不会对侯爷有多苛待。” 端明崇面如沉水,一言不发地换了身衣服。 无墨很快跟着宫人躬身走了进来,他跪在地上微微发着抖, 讷讷道:“草民见过殿下。” 端明崇背对着他抚着腰间岁晏送他的佩玉,语气没什么波动:“孤要你帮忙做件事。” 无墨道:“是、是要给侯爷做糕点吗?” 端明崇微微侧着身,冷淡看着他:“不必装了, 孤知道你是阿晏的人。” 无墨浑身一僵, 这才抬起头, 方才唯唯诺诺的神色瞬间消失不见, 神色冷淡地看着端明崇,道:“殿下慧眼,小主子事先并不知草民的身份, 我入了宫他才认出来,并不是他授意草民潜伏东宫的。这几个月侯爷也从未做过有损于殿下之事,还望殿下不要……” 端明崇道:“孤不会迁怒与他,你不必多言。” 无墨这才松了一口气,道:“那殿下要草民所做何事?” 端明崇轻声道:“孤要你出宫一趟。” 无墨一愣,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夜半三更。 君景行脸色难看地穿过前院的抄手游廊走回偏院,满脑子都是岁晏被人带走的场景。 岁晏大概是从未进过刑部大牢,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新奇,饶是上一世他在朝中那般造孽作死,皇帝也只是将他幽禁,从未想过把他打入大牢等死。 君景行很是无语,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等到岁珣随着他一起去了刑部,君景行才往偏院走。 今日岁晏脸色太难看,君景行本是想收拾些安神散什么的让人给他送过去,还没走进偏院,便隐约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他眸子一凛,将手中的灯笼抬高,将门推开,顺着血腥气走过去,最后在岁晏房间窗棂下找到了源头。 君景行一愣,手中的灯骤然落地。 “无愿?” 浑身是血的无愿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身上似乎是从水里爬出来,已经和着血水结成了薄薄的冰,她面色惨白,呼吸几近没有。 君景行骇然地将她扶起来,手触碰的地方一片彻骨的冰凉。 “海棠,海棠!” 君景行将她直接抱在怀里,扬声唤来海棠。 岁晏被带走,海棠眼泪汪汪地睡不着,听到君景行的声音忙拎着灯出来,瞧见他怀里的无愿登时惊住了。 “这……” 君景行道:“快去准备热水,越多越好!” 海棠不再多问,忙应着飞快地跑了。 君景行将无愿抱在自己的房中放在榻上,将被子拿过来紧紧裹着她。 好在君景行房间同岁晏离得极近,炭盆都是整日烧着的。 君景行沉着脸在自己的药箱中翻出来一个小瓷瓶,将一粒药塞到无愿口中,勉强吊着她一条命。 很快,海棠让下人抬着沸腾的热水进来。 君景行看了一眼,脸都绿了:“你要杀猪褪皮啊?兑冷水啊!” 海棠正在原地急得团团转,闻言忙点头去打冷水了。 君景行和海棠折腾到了半夜,终于让无愿的身体彻底暖了过来。 海棠在一旁累得直打瞌睡,被君景行推了推,道:“回去睡吧,记着,今晚之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否则你家少爷小命不保。” 海棠被吓清醒了,讷讷道:“谁、谁也不能吗?” 君景行故意将事情说的极重:“什么人都不行,特别是厉昭。” 海棠茫然地眨眨眼睛:“昭叔怎么了?” 君景行没有多说:“你自己知晓就好了,快回去休息吧。” 海棠不明所以,但是他随岁晏多年,早就知道不该问的不要多问,微微点头转身走了。 君景行将门关上,转过头来,便瞧见无愿已经张开了眼睛。 她身上的伤已被君景行悉数处理好了,最严重的几乎穿心而过的箭羽也被拔了出来,只要熬过今晚便不会有什么大碍。 无愿长长的羽睫眨了眨,很快就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手肘撑着床榻便要起身。 君景行忙走过去按住她的肩膀,道:“不要动,你伤得太重了,要好好修养。” 若是旁人伤成这样早就昏睡不醒了,也不知这个看起来柔软的女子到底有多强的意志力,竟然清醒了过来。 无愿脸上的易容已被热水袭去,相貌清冷美艳,只是脸色太过惨白,让她孱弱得看着似乎下一瞬便要化为烟雾散去一般。 无愿失神地看着君景行,哑声道:“无愿……无愿无能,害了小主子……我要去救小主子……” 君景行轻轻叹息,道:“他不会有事的,反倒是你,别瞎操心了,好好养伤。” 无愿还是强撑着要起身,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因她的动作而渗出鲜血来。 君景行直接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冷声道:“你想去救他?我看你自己出不了这个门就要气绝身亡了,你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无愿茫然地看着他,她本性本就怯懦内敛,被君景行这般呵斥,呆怔了半天才讷讷道:“可是……无愿本就是为小主子而活的。” 君景行道:“谁向你灌输的这般思想?每个人生来在世,没有谁为了谁而活着一说,你是个人,不是旁人的附属品,就算岁晏真的身死,也不关你的事。” 君景行本是想要将无愿安抚好不让她乱跑,随意举了个例子而已,谁知无愿呆呆地听完,本来孱弱的身体瞬间暴起,手指并刀一把抵在君景行脖子上,狠狠将他压在了地上。 君景行:“……” 君景行猝不及防被无愿扑倒在地,头直接撞在了地上,“咚”的一声巨响。 他被撞了个头晕眼花,半天才凝聚视线。 无愿压在他身上,脸色惨白,冷汗簌簌往下落,却还是强行抵着君景行的脖子,喘息着道:“你……不准诅咒小主子!” 君景行:“……” 君景行几乎要尖叫了:“你疯了不成?!” 无愿眼前一阵发白,但是还是强行保持着要杀人的姿势,艰难道:“你……你快把方才的话……收、收回去……” 君景行:“……” 君景行深吸了一口气,被无愿掐的咳了一声,失神地喃喃道:“我早就知道她这人脑子有问题,和她一般见识什么?” 君景行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才抓住无愿纤细的手腕,强忍着怒意道:“好,我收回去,你家小主子一定长命百岁,不会出事的,行了吧?” 无愿微微歪头,道:“你再说一遍。” 君景行:“……” 要不是因为打不过,君景行早就揍人了。 君景行忍辱负重地再重复了一遍,无愿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这才确认他没有说违心话。 她松了一口气,将手轻轻松开。 感觉她的力道卸下,君景行一把拨开她的手,正要气势汹汹地拿针戳她,就看见无愿的身体轻轻一晃,直直朝他砸了下来。 君景行几乎被砸吐血,偏头一看,那美貌少女已昏了过去。 君景行:“……” 造孽啊。 夜色已深,满天繁星。 刑部的人奉着皇令将岁晏抓到了刑部来,顺带也请来了岁珣这尊瘟神。 岁珣只是往那一坐,没人敢上前动岁晏,况且刑部在朝中基本没多少实权,更何况是对当朝侯爷了。 审责刑罚是大理寺的事,他们只要在刑部待上一夜,明日上朝自有皇帝同大理寺处置。 刑部官员叫苦不迭,也不敢将岁晏往那大牢里推,只能像祖宗一样把岁晏给供起来。 刑部衙门灯火通明,陆陆续续有人将炭盆搬进去,放置在各个角落,不多时周遭都温热起来。 岁晏这才从岁珣怀里钻出来,惬意地伸了个拦腰,随意看了看,道:“这里就是刑部啊,瞧着也没什么特殊的。” 岁晏看了一圈,没觉得有什么好玩的,便坐在炭盆旁烤火,没心没肺极了。 岁珣将身上的披风裹在岁晏身上,冷淡朝着刑部尚书看了一眼,淡淡道:“大人,劳烦你将忘归同南疆公主来往的书信拿出来我瞧瞧吧。” 刑部尚书睡得正熟被人从被子里拖出来,又碰上了岁珣这座煞神,大冷的天一直在抹汗,他让人将书信呈上来,笑着道:“将军可以瞧一瞧,这些书信较多,不是一天两天都伪造出来的,而且笔迹同侯爷的一模一样。” 岁珣皱着眉翻了翻,发现确实是岁晏的笔迹,而且里面的内容十分详细。 岁珣抬起头,道:“忘归,你的笔迹有外露出去吗?” 刑部尚书在一旁脸都绿了,心道这岁将军还真是护短,这都证据确凿了,还一心只护着弟弟,怪不得把岁晏养成这番大逆不道的模样。 岁晏烤着火正在昏昏欲睡,闻言“啊”了一声,歪歪头:“可能,有吧,我不知道啊。” 厉昭常年陪在他身边伺候,许是他的手笔。 “不知道,”岁珣冷笑了一声,将那展开的书信甩得哗啦作响,毫不留情地嘲讽道,“就你这丑字,要是没泄露出去笔迹就能被人仿成这样,我是一万个不信的。” 岁晏:“……” 胡说,我的字是宫中太傅所教,好看得不得了! 岁晏小声嘀咕着走过去,随手展开一张书信,一目十行地扫过,正好是“他”勾结南疆公主,暗忖着要在除夕夜谋害皇帝的内容。 岁晏道:“我除夕夜在做什么来着?” 一旁的刑部尚书忙将另外一封信找出来,指着道:“侯爷当时病重,所以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喏,这是您给的回信。” 岁晏“哦”了一声,看了一眼,道:“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要不是这事岁晏没做过,他自己都信了。 刑部尚书又抹了一把汗,干笑道:“将军,证据确凿,是不是该让侯爷……” 他话还没说完,岁珣就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忘归前些日子刚大病一场,这还没修养过来,若是在那四周都是冷风的大牢里着了凉犯了重病,你担当得起吗?!” 刑部尚书迟疑道:“这……这是规矩……” 岁珣冷笑一声:“先不说忘归到底做没做过这些事,就算他真的做了,陛下也不会堂而皇之处死当朝侯爷,大理寺还没下责罚定论呢,大人就想把忘归关押。呵,他身子骨弱,进那冰窟窿里同把他往死路上推有什么两样?大人,你到底是何居心?” 刑部尚书:“……” 岁晏十分配合地歪在岁珣怀里,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实际上脸埋在岁珣衣服上,早在拼命忍笑了。 岁珣只是三言两语便在刑部尚书头上安上了个谋害当朝侯爷的罪名,把刑部尚书逼得脸上冷汗更多了。 “将军这、这是哪里的话……” 岁珣单手环住岁晏的肩膀,浑身气势骇然,冷淡道:“我之所以说让忘归来刑部衙门,已是看在大人的面子上不想把事情闹大,也是相信忘归定不会做出这种勾结外人谋害陛下之事,明日朝堂之上自然会还忘归一个公道,大人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步步紧逼,便要定罪,未免有失偏颇。” 刑部尚书:“……” 到、到底…… 是谁步步紧逼啊? 作者有话要说:哥哥:超凶!!![○?`Д?? ○] 第112章 流言 翌日早朝, 整个朝堂之上为岁晏里通外国的事吵得沸沸扬扬,就连宋冼也掺和进去, 同大理寺的人吵得不可开交。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大理寺的人同几个老臣争论,眸子微动,视线轻轻落在了一旁的太子身上。 从昨晚岁晏进到刑部后, 端明崇便在东宫中半步未出,就像是什么事情都不知晓一般, 冷静得有些诡异。 皇帝盯着端明崇面无表情的神色看了半日,才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 道:“都不要吵了。” 争吵声戛然而止,众人微微颔首, 只是神色依然有些不服输。 当朝侯爷同南疆前朝公主的事只根据那些书信直接下定论未免太过武断, 皇帝也知晓难以服众,便让大理寺继续查此事,并诺以三日之内查出真相。 散朝后, 大理寺同刑部的人正要去找太子商讨此事。 只是还未靠近,便瞧见一直冷淡站着的端明崇面如沉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众人面面相觑。 天光大亮, 端明崇一路沉着脸到了刑部衙门, 朝着门口的官员道:“岁安候在何处?” 那人还在打瞌睡, 瞧见端明崇直接被吓醒了, 忙道:“在、在里面,殿下请随下官来。” 端明崇在原地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袖, 强迫自己将浑身冷厉之色收敛个一干二净,这才随着人走进去。 刑部的人昨日带是将人带过来了,但是岁珣硬是要跟着,还煞有其事地威胁了刑部尚书一顿,将人吓了个半死。 他们不敢将岁晏直接放入大牢,也不敢直接违背皇命给放了,只能像是请来一尊佛一样好好供着。 刑部衙门的西边小耳房往常都是放卷宗的,此时被人单独收拾出来,里面放置了一方软榻,勉强能住人。 端明崇瞧见四个持刀的官员守在耳房门口,眉头一皱,似乎有些不悦。 但是岁晏都被刑部的人捉来了,也没有住在牢房那种四面透风的冰窟窿,想来也是岁珣那煞神的功劳,端明崇也没有多作为难。 门上的锁被打开,端明崇轻轻摆手,让他们退下,自己推门而入。 置放卷宗的地方往往不怎么大,好在通风向阳,倒也没想象中的那般阴凉潮湿。 房中的卷宗被人连夜搬去了别处,只留下两个矮架子放在角落里,旁边还放置了两个烧得滚烫的炭盆。 岁晏正躺在窗旁的软榻上睡得正熟,一旁的小案上竟然还放了个精致的雕花小香炉,里面的安神散已烧完,只留满室余香。 端明崇轻轻走上前坐在榻边,盯着岁晏的睡颜看个不停。 饶是沦落至此,岁晏依然没心没肺极了,仿佛在这狭窄的破房子同在东宫寝殿住着根本没什么两样。 他一只手露在外面,手指上还带着端明崇赠与他的扳指,翠绿同指节相映,越发显得他手指苍白。 端明崇知道他嗜睡极了,若是没人来唤他都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所以也没有叫他,只是坐在榻边,出神地盯着他。 半个时辰左右,阳光从窗棂的缝隙射进来,落在岁晏的眼旁。 许是太过刺眼,他在熟睡中不安分地皱了皱眉,迷迷糊糊不知说了句什么。 端明崇正要伸手为他挡光,手还没伸过去,岁晏便已经醒了。 他迷迷瞪瞪地张开了眼睛,失神的眸子看了端明崇一会,才朝他伸出手,软糯着声音道:“殿下。” 他张着手,洁白的衣袖滑到手肘,露出一截皓白的小臂。 端明崇看到他眼睛都半睁着就知道他没有清醒,无奈笑着俯下身,轻轻抱住了他,顺便为他挡住斜射进来的光。 岁晏眯着眼睛缠着端明崇的脖子,依赖地依偎在他脖颈处,像是一只慵懒的猫一样蹭个不停。 端明崇来之前本是满心担忧和怒意,被他这么一蹭,满腔柔情碎了一池,恨不得将这人揉进自己怀里,再也不分开。 端明崇轻笑着伸手捂住岁晏的眼睛,柔声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睡着?” 岁晏又本能地蹭了一会,才突然浑身一僵,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睛。 端明崇的掌心被他长长的羽睫扫到,有些酥麻酸痒,他将手微微移开半寸,露出岁晏的一只眼睛。 岁晏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他伸手按住端明崇捂住他一只眼睛的手,小声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端明崇手轻轻一移,让光芒照了岁晏的眼睛一下,又立刻移回去。 “日上三竿了。” 岁晏轻轻侧身,扯着端明崇的手在脸侧枕着,赖叽叽地打了个哈欠,道:“反正在这里也没什么可做的,我出又出不去,玩又玩不了,索性再睡一会吧。” 端明崇直接笑出来了,他俯下身同岁晏的额头轻轻抵在一起,轻声道:“你就不担心再也出不去吗?” 岁晏道:“有殿下在,我什么都不担心。” 端明崇一怔。 岁晏冲他一笑,道:“不是你说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会护着我吗?” 端明崇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后才将他揽在怀里紧紧抱着,喃喃道:“是我说的。” 端明崇陪岁晏待到了午时,才起身离开。 岁晏不知为何这段时日极其嗜睡,端明崇走后他开窗晒了会太阳,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在熟睡时似乎总是在做一场不知是何内容的梦,但是醒来后却不知到底是什么,只有满心的余悸和恐惧。 岁晏之前生病时也经常做噩梦,他也只当是精神不济,并未放在心上。 刑部带着人将侯府的偏院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寻到同南疆公主勾结的证据,一时间,朝中坚信岁晏不会做此事的人更加有底气了。 接连吵了两日,岁晏在刑部衙门整日吃了睡,睡了吃,倒是多少长胖了些。 第三日下午,岁晏正靠在软榻上午睡,就听到房外似乎传来有人交谈的声音。 端明崇上午才来过,应该不是他。 就在岁晏还在疑惑时,房门被人打开,宋冼和江恩和手中抱着一堆东西,被人引着进来了。 岁晏:“……” 岁晏微微坐起身,奇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宋冼让人将门关上,转过头来,不怀好意道:“来落井下石啊,还能来干什么?” 江恩和踹了宋冼小腿一下,瞪他一眼,道:“再胡说八道就出去。” 宋冼撇了撇嘴,和江恩和一起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了岁晏旁边的小案上。 江恩和倒是脾气好,没有宋冼那么欠揍,直接道:“这几日我们在外边听到了很多有趣的流言,你被关在这里许是要无聊地发霉了,所以特意过来找你说说,解解闷。” 岁晏直起身随手拨了拨,发现里面竟然全是用油纸包着的小吃食,还有好几袋霜花蜜饯。 岁晏原本满脸的嫌弃顿时收了个一干二净,毫不客气地抱了两袋在自己怀里吃了起来。 宋冼和江恩和也扯了个凳子围着小案坐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三个人在茶馆喝茶看戏。 江恩和道:“你被抓来刑部大牢的消息传得满京城都是,有好多之前受你欺负的公子全都要刑部落井下石来着,全都被太子和岁将军给拦住了。” 宋冼道:“啧啧,由此可以看出你多招人恨了。” 岁晏斜了他一眼,道:“恩和来我能理解,你来做什么的。” 宋冼顿时怒了,他拿指头戳了戳岁晏怀里的蜜饯,道:“这个!这个!还有这!都是我买的!” 岁晏忙道:“好好好,我找人恨,我罪大恶极,继续继续,你们这几日听着什么了?” 江恩和将糖炒花生嚼得咯咯作响,左右看了看,又将窗户关上,才神秘兮兮地小声道:“我听人说,太子这人啊,有断袖的癖好哦。” 岁晏捏着蜜饯的手顿了顿,一歪头:“哦?” “反正就是前几日里不知谁在京里传开的,现在几乎整个京城都知道了,特别可怖。”江恩和吃着花生压压惊,道,“你想想啊,当朝太子,未来的储君,竟然喜欢一个男人,啧啧,许多人都在感叹国祚堪忧啊。” 岁晏继续吃:“哦。” 宋冼在一旁边吃边隐晦地看着岁晏,对江恩和的话不置一词。 江恩和没察觉出来两人的异样,继续说着:“而且传闻中令太子殿下痴迷疯狂的人,你猜猜是谁?” 岁晏陪着他一起演戏,眨了眨眼睛:“谁啊?” 江恩和拍了拍小案,神秘兮兮地道:“你啊。” 岁晏:“哦。” 江恩和之前喋喋不休这么多,就是想说出这句话看到岁晏大吃一惊的样子,此时岁晏这个反应,他当即有些愣住了。 江恩和干巴巴道:“啊……那什么,你、你不惊讶啊?” 岁晏道:“不是你说的吗,都是传言罢了,当不得真的。” 江恩和讷讷道:“话虽然这么说啊,但是你……你真的都不惊讶一点点吗?” 宋冼在一旁嗤笑了一声,道:“他惊讶什么,这些流言蜚语不论是真是假,也许能救他一命,背个污名又怎么了?” 江恩和:“何出此言?” 宋冼道:“忘归这次是被人陷害的,证据确凿又死无对证,本就棘手。传闻大理寺卿同二皇子私交过甚,定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他们若是咬死了忘归真的里通外国,你觉得忘归真的能完全清白地脱罪吗?” 江恩和本是认定岁晏定会无罪才来带着东西同他掰扯流言解闷的,乍一听到这个整个人都懵了。 “那、那怎么办啊?” 宋冼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 岁晏在一旁依然优哉游哉地吃蜜饯,淡淡道:“若是这则流言出来,陛下再严惩我,则是心虚想要除掉我这个迷得太子殿下五迷三道的妖臣,这和直接承认堂堂未来储君真的爱慕上一个男人有什么分别?” 江恩和有些没回过神来,愣了半天。 岁晏将一颗蜜饯塞到江恩和嘴里,含笑道:“而咱们当今陛下,是最注重颜面的,这样一来,你觉得他还会严惩我吗?” 江恩和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这才转过神来。 岁晏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所以就算我真的要勾结南疆公主谋害皇上,他也根本不会置我于死地。” 宋冼道:“而且忘归之所以会在刑部衙门,都是大理寺咬着那些书信不松口,但是在朝的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除了那些太过刻意的书信,前朝南疆公主还在事发后身死,根本就没有完全定忘归罪的证据。” 江恩和眉头紧皱:“所以这件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岁晏伸手弹了他头一下,笑道:“一切都只取决于陛下要如何决断罢了。” 而现在突然来了这么一遭,皇帝就算再想置岁晏与死地,也不会拿着这件事不放了。 江恩和这才缓过神来,喃喃道:“那这个传流言的人,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岁晏忍笑,什么无心插柳柳成荫,想通这件事后,直接就能猜出这件事背后必定有端明崇的手笔,否则哪有这么巧,岁晏刚一出事,他同端明崇的关系就被这么堂而皇之地抖出来。 岁晏看着江恩和直拍胸口的模样,突然坏心眼发作,想要捉弄他一番。 他微微倾身,凑到江恩和面前,一歪头,轻声道:“而且我同太子两情相悦之事,并不是流言。” 江恩和正要去抓花生吃,闻言呆了一下,茫然道:“啊?” 岁晏勾唇一笑,放轻了声音,道:“我说,这不是流言,我同太子,早已私定终身。” 江恩和:“……” 宋冼在一旁脸都绿了。 作者有话要说:江恩和: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刻,所有人都是月见。 第113章 想要 宫中。 端明崇每日都来皇后宫中请安, 今日因在刑部衙门多耽搁了一会,到皇后殿中时, 天已黑了。 端明崇被宫人引进去时,瞥见一旁候着的老太监,眸子轻动。 果不其然, 端明崇颔首进去后,便瞧见了同皇后相谈甚欢的北岚帝。 端明崇恭敬地跪下行礼:“请父皇母后安。” 他一进来, 皇帝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有些冷淡地瞧着他, 既不让起来也不问话,反而低头拿起了茶杯。 殿中氛围有些凝重, 皇后嗔着笑朝端明崇抬抬手, 道:“地下凉,快起来吧。” 端明崇垂着头,依然跪着, 淡淡道:“儿臣不敢。” 皇后抬头隐晦地看了一眼皇帝,迟疑道:“陛下。” 皇帝淡淡道:“连这种大逆不道之事都敢广而告之,太子还有什么不敢的?你既然想跪着就跪着, 朕难道还会求着你起来不成?” 端明崇没说话, 跪得笔直。 皇后有些不忍心, 道:“陛下, 明崇年少不更事,一时被迷了心窍,这会前来请安, 定是已知晓错了——明崇,快给你父皇认个错。” 端明崇很乖顺,磕了个头,道:“儿臣知错。” 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明崇自小是最听陛下话的,仔细想来那种流言也不会是他散播出去的——我同你父皇方才还在说着你的亲事,你有什么看中的哪家闺秀吗,母后为你做主。” 端明崇眸子有些柔和,轻声道:“岁家忘归。” 皇后:“……” 皇帝将杯盖随意一扔,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冷声道:“你看他这像是悔改的样子吗?!” 皇后一直在打圆场,此时也有些挂不住脸色了,她深吸一口气,道:“明崇,你胡闹也要有个分寸,岁忘归他就算再貌美也终究是个男人,你身为一朝太子,难道真的要娶一个男人为妃不成?” 端明崇道:“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皇帝本就被满城的流言蜚语气得头疼,此时瞧见端明崇这般死不悔改的样子,直接勃然大怒,将手中还未喝完的茶直接砸到了端明崇身旁。 一声脆响,瓷杯四分五裂,滚烫的热茶洒在端明崇触地的手背上,转瞬一片发红。 端明崇看也不看,恭敬地俯下身,平静道:“父皇息怒,儿臣知错。” 皇帝气得脸色发白,指着他骂道:“混账!你虽说知错,却死不悔改,是故意来气朕的不成?” 皇后忙走上前给皇帝拍后背顺气,焦急道:“陛下息怒,明崇并非故意为之。” 皇帝捂着胸口,颤声道:“你……你瞧瞧他现在这个样子,沉溺美色,被一个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哪里还有一国储君的样子?!” 这句话说得便有些严重了,皇后脸色都被吓白了。 端明崇仿佛就是故意为之,道:“陛下息怒。” 他连父皇都不叫了。 皇帝按着胸口被气得心绞痛。 一旁的宫人机灵地跑去唤太医,皇后一边着急给他顺气,一边对着端明崇使了个颜色,厉声道:“你若是把你父皇气出病来,我绝饶不了你!别再这里跪着,想跪出去跪。” 端明崇颔首称是,站起身走到寝殿外,端端正正跪了下去。 在门口守着的老太监看到皇太子竟然跪在冰天寒夜中,忙躬身走过来,小声道:“殿下,您这是……” 端明崇道:“孤一时鲁莽冲撞了陛下,自愿认罚。” 老太监自小看着端明崇长大的,心疼得要死,道:“殿下,您在这里跪着,对身体有损不说,明日八成还能传出殿下同陛下父子不和的流言,若是被有心人听着,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您这是……唉……” 端明崇要的便是这个事端。 他低头轻轻笑了,道:“公公不必担忧,孤有分寸的。” 没一会功夫,御医匆匆而来,给皇帝诊治一番后开了些药让其服下去。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早已晚了。 将皇帝侍候熟睡,皇后才匆匆走出宫殿,瞧见依然跪着的端明崇,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端明崇顺势站起来,被冻得苍白的脸浮现一抹笑:“母后。” 皇后心疼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端明崇自小在他膝下长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头。 她伸手摸了摸端明崇的脸,只觉得掌心一片冰凉,忙拉着端明崇进了殿。 没一会,端明崇坐在软椅上,手中捧着早已备好的姜茶小口小口喝着,被冻得苍白的脸终于恢复了些血色。 皇后将端明崇散落的一缕发理上去,心疼道:“你到底是何苦故意惹怒你父皇?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 端明崇温柔笑了笑,道:“知道我是故意激怒父皇,母后还愿意帮我,明崇感激不尽。” 皇后的手一顿,美艳的脸上浮现一抹无奈,她轻轻抓住端明崇的手,一直盈在眼眶的泪水被她轻轻一眨,缓慢滑了下来。 端明崇凑上前给她擦泪,声音更柔了:“母后哭什么?” 皇后微微侧头,将眼泪拂掉,轻声哽咽着道:“母后只是……从小到大,从未见你你对一样东西这般执着过……” 端明崇一怔,笑得又无奈又温柔。 端明崇自出生后便被封为皇太子,自能记事起,整个人生便悉数被皇帝安排妥当——与其说是安排,倒不如说是操控。 幼时的他要么是在宫中太傅处习文练武,要么在皇帝身边学习治国之道,读过的书不计其数,一年四季从未有过空暇时间。 好在端明崇性子喜静,能沉得住性子过了这么多年这般了然无趣的日子。 这些年来,皇帝对他的乖巧温顺赞不绝口,有时会让人觉得他似乎并不是想要培养太子,而是在养一个傀儡。 端明崇自小安安分分,不争不抢,想要什么从来不会说,所有一切于他而言似乎都可有可无。 皇后瞧着他一点点长大,性子一点点变得沉静稳重,却只觉得自家的孩子从未有过像寻常孩子该有的朝气和人气。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端明崇这般执着地想要一个人,竟然不惜兵行险招逼得皇帝大怒。 端明崇帮她将眼泪擦干,柔声道:“我还以为母后会怪我……” 毕竟,不是谁都能接受自家儿子喜欢上一个男人这样违背天伦之事。 皇后哽咽着道:“母后管不了你,也不想束缚你。此事若过,你可以将忘归带进宫来让我瞧瞧。” 端明崇笑道:“好,母后定会喜欢他的。” 端明崇在皇后寝宫外跪了一个时辰,不到半夜便暗暗传遍整个宫中,加上之前的流言蜚语,太子同岁安候之间的暧昧流言更是甚嚣尘上,更有不少人还纷纷赞叹起来太子痴情,竟然为了岁安候公然违抗陛下。 他从皇后寝宫走出,被烫伤的手已被皇后亲手处理好,虽然用了上好的药,却还是一阵阵火辣辣的痛。 端明崇脸色苍白地走回东宫,在路过端篱束寝宫时,远远瞧见了门口梅树下的一个人影。 是端如望。 他披着大氅,孤身一人拎着一盏雕花明灯立在树下,微微仰着头看着紧闭的宫门,不知在想什么。 端明崇远远看着他,让随行的人在原地候着,自己缓步走了上前。 端如望的肩上和衣摆已落了一层薄霜,也不知等了多久。 瞧见端明崇过来,端如望微微偏头,眸子有些失神,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许久才散开。 端明崇走上前,淡淡道:“你来看篱束,为何不进去?” 端如望没有回答。 端明崇轻笑一声,道:“不进去也好,省得令篱束糟心,况且她也并不想见你。” 一直冷淡的端如望闻言袖中被冻得冰凉的手微微一颤,无神的眸子凌厉地看向端明崇,阴沉道:“住口。” 端明崇淡淡道:“为何要住口?你既然敢利用篱束来算计我,难道就真的没有考虑过后果吗?” 端如望的拳头紧握,有些怨恨地看着端明崇。 “篱束无拘无束,饶是你我这般死斗,她也只当不知道,少时如何同你相处现在一切照旧。”端明崇道,“她就算是我亲妹妹,自始至终对你也没有丝毫忌惮疏离,你送她的东西,他视如珍宝;你给她讲过的民间故事也是一笔一划记下来,唯恐自己忘记。端如望,二皇兄,你对得起她吗?” 端如望嘴唇轻动,眸子依然一片寒冷:“我、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那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罢了,王室中,哪里有什么完全的是非黑白,胜者王败者寇……” 端明崇道:“你不在乎,为什么要深更半夜在这里等着?” 端如望怔住。 端明崇轻飘飘说完,垂眸看了看端如望手上马上燃尽的烛火,往后退了一步。 “你同我再如何争斗都可以,如你所说,成王败寇。”端明崇退到黑暗中,眸子冷淡地看着端如望,轻声道,“但是你错就错在,不该将忘归和篱束牵扯进来。” 端如望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端篱束寝殿漆红的大门,手中的灯笼从一旁斜斜地倾洒一束温暖的光芒。 端明崇不知何时,早已离开。 光芒明明灭灭,残烛卷着最后一丝蜡泪,挣扎着裹住半寸漆黑的灯芯。 烛火在跳动,将端如望冷白的脸庞照得忽明忽暗,耳畔依稀响起几日前端篱束的声音。 “二皇兄……” “二皇兄!” “听闻太子不让你吃外面的东西,你怎么每回都缠着我带?” 如同夜莺般的端篱束声音清脆,眸子微微弯着,晃着他的手臂撒娇,道:“好吃啊,三皇兄同太子哥哥一样,说什么不干净从不给我带,只有二皇兄最疼我,不缠着你缠谁啊?” 端如望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笑道:“喏,这个,藏好了,被你太子哥哥知道了,怕是要骂你了。” 端篱束指着胸口,正色道:“就算被骂死,篱束也绝对不出卖二皇兄!” 端如望被她逗笑了:“你啊,还没吃蜜煎呢嘴就这般甜了,若是再吃了,皇兄可招架不住。” 端篱束冲他一眨眼,欢天喜地地将掺了药的蜜煎打开。 她正要去吃时,端如望像是后悔了,一把伸手抓住了端篱束的手,轻声道:“篱束,这个……这个似乎不干净,要不明日皇兄再给你重新带吧。” 端篱束歪头疑惑地看他:“没有不干净啊,二皇兄,你现在怎么也学太子哥哥这般啰嗦了。” 端如望还想再劝,端篱束就直接挥开他的手,弯着眸子吃了起来。 烛火又明灭了两下,端如望的眼眶有些微微发红,眼前的场景如同烟雾般散去,连同那个俏丽的少女也消失不见。 端如望的眸子有些失神地注视着手中明明灭灭的烛火,轻轻伸手按住了阵阵发疼的心口。 “我……”他轻声喃喃道,“我利用了这个世上唯一一个肯真心待我之人。” 雕花灯罩中的烛火猛地窜起一道火光,接着飞快地消散下去。 端如望的脸庞也飞快地黯淡下去,最后残留下来的,只是他已恢复冷漠的神色。 一片黑暗中,风雪呼啸。 第114章 太和 岁晏浑浑噩噩张开眼睛, 便是微晃的烛影映衬下的房梁。 他浑身疲累,挣扎着坐了起来, 恍惚间感觉满脸湿热,伸手一摸,全是热泪。 天色依然黑着, 似乎才只是半夜。 岁晏疑惑地看了看自己指尖的水渍,撩袖子擦了擦脸, 才伸手去揉眼眶。 “又压着眼睛了?” 他嘀咕着揉了半天眼睛才止住眼泪。 桌上的蜡烛已烧到了底,眼瞧着便要熄灭, 岁晏忙掀开被子去续烛火。 只是他刚从噩梦中惊醒,浑身酸软得不像话, 脚刚触到冰冷的地面便双膝一软, 直直摔了下去。 与此同时,小案上的烛火猛地跃了两下,灭了。 刑部衙门的小耳房太过狭窄, 入了夜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岁晏扶着床站了起来,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什么都瞧不见。 他尝试着往前走了两步, 赤着的脚踩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寒意顺着经脉一点点往上爬, 钻心的寒冷。 岁晏自前世便有些惧黑, 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整夜整夜点着灯,从未灭过。 在侯府还有海棠每晚帮他续灯,到了这刑部衙门成为阶下囚后, 自是无人半夜伺候他,好在前几日他都是一脚睡到日上三竿,从未管过这种琐事。 今日大半夜里他破天荒被噩梦惊醒,连蜡烛在哪里都没摸到眼前便是一阵黑暗。 岁晏皱着眉头在小案和小柜子里摸索了半晌依然什么都没寻到,他顺着微弱的光寻到门口——许是这几日他太过安分,夜半三更也无人看守,唤了半天人却没有一个人理他。 岁晏只好摸索着回到了床榻上,蜷缩在被子里强迫自己入睡。 “不怕不怕。”他紧闭着眼睛,喃喃安抚自己,“光非光,暗也非暗,我闭上眼时面前也是黑的,同点不点灯没什么分别……” 他喃喃地胡言乱语安抚自己,耳畔隐约响起一阵封尘已久的记忆之音。 “日月风华,灿然……” 岁晏羽睫微颤,缓慢张开了眼睛。 眼前的黑暗不知何时已缓慢变成了前世荒凉衰败的王府,蛛网爬满房梁,烛台放置在缺了一角的小案上,窗棂开着一条缝。 野猫在屋檐上飞快奔跑,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叫声。 岁晏茫然地看着那簇烛火,似乎没反应过来。 “日月,风华,临人照。” 耳畔轻轻传来一声轻声喃语,仿佛是低喃又似乎是哄人入睡的歌谣,让岁晏听着更是迷茫怔然。 厉昭掀开床幔,瞧见岁忘归未睡着,无奈道:“王爷还是睡不着?” 岁忘归愣了愣,才轻轻点头:“昭叔,我好像做噩梦了。” 厉昭执着烛台缓慢走进来,将宽大的床幔照得明暖一片。 他坐在一旁的脚踏旁,伸出温暖的手摸了摸岁忘归的额头,轻声道:“王爷不用害怕,老奴一直在外面候着。” 岁忘归眨了眨眼睛,冷汗从额角落下,他微微侧身,嘴唇苍白:“方才那首歌,幼时我娘亲总是唱给我听,那时我无论如何胡闹娘亲都不会打骂我……” 烛火下,厉昭面容有些冷厉,眸色却是温柔至极的。 “夫人性子温婉,王爷随了夫人。” 岁忘归眸子有些失神,他喃喃道:“我想我娘了……” 厉昭眼底痛色一闪,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并不多说,而是再次哼起方才未完的歌谣。 “日月风华临人照,日月星辰四时经……” 岁忘归轻轻将身体蜷缩在被子里,半张脸埋在枕头里,许久后哽咽着发出一声声压抑着的小声低泣。 耳畔的歌谣依然在缓慢呢喃着,但是却仿佛在远处渐行渐远,直至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岁忘归再次张开眼睛,原本身旁的厉昭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豆粒大的烛火在桌案上缓缓燃着,偌大个房间空无一人。 他披着单衣下了床,哆哆嗦嗦地推门而出。 王府荒凉冷肃,月光照拂下的阴暗之处,仿佛有无数青面獠牙的鬼魅魍魉隐藏着。 岁忘归浑身都在颤抖,骇然地赤着脚在偌大的王府中踉跄而跑,口中声嘶力竭地唤着各种人的名字。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恍惚记得自己在叫着…… “娘亲……” “三殿下……” 是了,他前世时每回做噩梦唤的都是这几个人。 王府中空荡荡的如同一座鬼宅,阴风呼啸着穿堂而过,发出如同厉鬼般哭泣的声音。 岁忘归将每一间房间全都推开,一间间找过去,只觉得过了好几日这么长,却没有找到一个人影。 他浑身都是冷汗,越跑越疲累,最后脚下似乎踩空,从长长的台阶狼狈滚了下去。 单薄的身体直接半躺在冰凉的地上,他似乎没有感觉痛,迷茫地张开眼睛,在月色下瞧见自己惨白的手指,不知想到了什么。 突然喃喃出声。 “明崇……” 一瞬间,周遭场景宛如被打破的铜镜,骤然碎成一片片消散在半空。 岁晏猛地张开眼睛。 外面早已天光大亮,而他不知为何,却是裹着被子躺在冰冷的地下。 他神色恹恹,挣扎着爬回榻上,眼前有些迷蒙,他抬手一模。 又是一手的眼泪。 岁晏只觉得浑身疲累,仔细去想却不知到底做了个什么噩梦。 他捂着胸口虚弱地咳了几声,自言自语道:“我晚上是梦游出去同人打了一架吗?” 要不然为什么这么累,而且还躺在地上。 他不明所以,还未深究,便听到一旁的门传来开锁的声音。 很快,宋冼从外走出,手中拿着一纸文书,淡淡道:“罪臣岁晏,上路吧。” 岁晏正在套衣服,恹恹看了他一眼,道:“说人话。” 宋冼才撇撇嘴,道:“满朝文武都为你这事儿吵了好几日,陛下许是被吵烦了,宣你即刻去太和殿定罪,自求多福吧你。” 岁晏又偏头咳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你可能要先给我找个太医来吧。” 宋冼皱着眉走上前,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顿时吓了一跳:“你起烧了?” 岁晏眼中全是水雾,瞪了他一眼:“你难道摸不出来吗?” 宋冼道:“摸出来了,都能煮鸡蛋了。” 身后有随着宋冼一起前来的大理寺廷尉正,瞧见岁晏没有动身的打算,走进来冷淡道:“还请侯爷快一些,陛下还在太和殿等着呢,耽搁了时间,怕是罪责更甚。” 宋冼看了他一眼,冷淡道:“陛下还未决断,大人就这般笃定侯爷会被定罪,难道是觉得自己比陛下还要高上一筹?” 廷尉正冷冷看了他一眼,朝堂上宋冼和他吵得最凶,此时也明白在这里争吵没什么益处,只留下一句:“还请侯爷快一些,莫耽误了太久” 宋冼懒得理他,将岁晏搀扶起来,道:“我有陛下制令,先带你去看太医,你先忍一忍。” 那廷尉正本已打算去外面等着,听到这句话立刻转过身来,冷声道:“宋大人,你还真打算违抗皇命不成?” 宋冼将身体瘫软的岁晏半扶住,冷淡道:“岁安候重病成这样,你难道还想押着他去太和殿不成?若是他真的因为你的阻拦出了什么事,你能担当得起吗?” 廷尉正厉声道:“陛下要吾等立刻带岁安候去太和殿,不得延误,你说岁安候重病,我怎么听说这几日他在刑部衙门住得好得很,比在那侯府还要惬意,谁知他现在这番模样是不是装出来的?” 宋冼本就是个暴脾气,闻言几乎想要上去同他拼命。 岁晏本就头昏脑涨,听到宋冼和廷尉正吵个不停,烦躁地打断他们的话:“都别吵了,多大点事儿,去太和殿就去太和殿!” 宋冼触到岁晏手腕的衣服下都是滚热一片,皱眉道:“但是你……” 岁晏勾住一旁端明崇留下的大氅披在身上,有气无力道:“一时半会死不了,别瞎操心了。” 宋冼真想把他给扔出去。 廷尉正冷淡地哼了一声,似乎颇有扳回一城的快感。 岁晏抬眼不耐烦地看他:“你也别得意,这次我若不死,往后有你受的。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记仇。” 廷尉正:“……” 小半个时辰后,岁晏被宋冼扶着到了太和殿外。 门口候着的老太监瞧见岁晏满脸惨白,忙小步迎上来,小声道:“侯爷这是……” 岁晏勉强一笑:“不碍事。” 宋冼脸色阴沉,却还是强行扯出一抹笑容,道:“还劳烦公公派人去请太医在殿外候着,岁安候现在有些高烧,姜汤也煮一些吧——对了姜汤你喝吗?” 岁晏瞥他一眼,咳了一声,没好气道:“我没那么挑,多放点糖少放点姜就好。” 他声音有点小,老太监没怎么听清,离得近的宋冼点头,转达道:“岁安候不挑,多放点姜丝便好,不必放糖。” 老太监连忙点头。 岁晏:“……” 廷尉正在一旁皱眉看着,却也没有再出言讽刺。 岁晏轻轻拂开宋冼的手,自己强行站稳了,正要进太和殿,余光突然扫到一旁的长廊处,几个官兵正押着一个女子走过来。 岁晏眉头一皱。 衔曳? 廷尉正催道:“侯爷,清吧。” 岁晏这才回过神来,脚步虚浮地进了太和殿。 现在早已是下朝的时间,太和殿中满朝文武却没走多少,全都立在左右两侧,注视着岁晏的眼神什么情绪的都有。 岁晏有些头晕眼花,他强撑着走了几步,被宋冼轻轻推了推手臂。 岁晏这才撩着衣摆跪下行礼:“见过陛下。” 地面太冰,岁晏膝盖刚触地便觉得一阵寒冷席卷而来,将他滚烫的身体刺激得微微一颤。 端明崇长身玉立,从岁晏进来时便一直盯着他,此时到了近处,看见他惨白的脸色,整个人呼吸一窒,几乎控制不住地冲上去。 北岚帝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地的岁晏。 许是岁晏抖得有点厉害,连皇帝都有些不忍心了,皱眉道:“忘归身子又不好了?” 岁晏磕了个头,轻飘飘道:“多谢陛下体恤,忘归并无大碍,只是廷尉正大人今日秉公执法,威严十足,罪臣胆子小受不得惊吓,呛了几口风罢了,等会便好。” 皇帝将视线看向了一旁立着的廷尉正。 与此同时,岁珣和端明崇冷厉的眼神也如同利剑般投了过去。 廷尉正:“……” 岁晏迷迷糊糊间还在心想:都说了我很记仇,活你的该。 作者有话要说:  日月风华临人照,日月星辰四时经,出自卿云歌中【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明明天上,烂然星陈……四时从经,万姓允诚。】 第115章 定罪 端明崇的手在袖中握紧, 艰难道:“父皇,岁安候……瞧着脸色难看, 还是先宣太医来瞧瞧吧。” 皇帝眉头紧皱,正在思忖时,大理寺卿却道:“岁安候里通外国之事已经拖了好几日都没有个定数, 现在百官都在这儿等了多时,陛下还应早作决断才是。” 岁晏心道大理寺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也记住你了。 江恩和在一旁看着眉头直皱,此时没忍住冷声道:“那大人的意思, 便是让侯爷生生受着?” 大理寺卿淡淡道:“江大人何出此言,当朝侯爷同南疆勾结并非小事, 早拖一刻谁知日后会出什么差池?” 江恩和道:“你……” 皇帝皱着眉头, 打断两人的争吵,道:“忘归,你可还撑得住?” 皇帝既然问出这句话, 自然是不会顾念他身体当真如何。 岁晏虽然脑子有些迷糊,但是这种暗话还是能听出来的,他伏在地上, 艰难地用手撑住身体, 勉强道:“罪臣无事。” 端明崇指甲都陷入了掌心中, 死死压制住自己上前的冲动。 岁晏的双腿又冷又麻, 微微直起身。 大理寺卿偏头看了岁晏一眼,才躬身道:“陛下,臣已细细将岁安候的笔迹同南疆前朝公主所收书信笔迹分辨过了, 确实一般无二。而且前些日子臣奉命前去查岁安候的住所,他书房中所用的宣纸也和此书信一致,人证物证聚在,还望陛下定罪。” 那书信放置在皇帝面前的桌案上,北岚帝垂眸看了看,不知想了什么,抬起头看着岁晏,冷声道:“忘归,你当真做了此事吗?” 岁晏道:“臣未做过。” 皇帝道:“那这些书信,你又作何解释?” 岁晏微微抬起头,道:“臣并未做过此事,哪里知道这些书信是怎么来的?” 这话说得太不敬了,皇帝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端明崇忙道:“父皇,岁安候自来闲散,口无遮拦惯了,还望您宽宏容恕一二。” 岁安候不敬皇帝,他的亲哥哥都没说什么,太子殿下却先来告罪,在场的众人都是多多少少听说过坊间太子同岁安候之事,此时瞧着端明崇的眼神也有些隐晦古怪。 皇帝脸色铁青,压低声音道:“住口!” 端明崇微微颔首请罪。 岁晏看皇帝被端明崇一句话气成这样,心中暗暗忍笑,面上却没显出来。 他一歪头,有些疑惑道:“臣自来不通政事,这些年来也靠着陛下仁慈和太子庇护才能碌碌无为过了这么多年,我胸无大志懒散惯了,哪里会费脑子折腾这些一堆事情来给自己找事做?书信笔迹什么的,要仿制也十分容易,这算什么证据?” 言下之意,我连通外人害皇帝,吃饱了撑的吗? 满朝也听出来了他的意思,有些人还特意注意到了“太子庇护”这四个字,眼神隐隐朝着太子投去。 看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皇帝方才被端明崇气了个半死,现在又被岁晏不知有心还是无心气得胸口疼,几乎是冷漠地看着跪地的岁晏,道:“按照你的意思,就是说自己并未做过此事了?” 岁晏又磕了个头,重复道:“臣未做过。” 大理寺卿淡淡道:“侯爷当真是好深的城府,难道里通外国之事就因你这几句辩解便轻飘飘揭过去不成?” 岁晏道:“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 大理寺卿:“……” 众人:“……” 江恩和和宋冼一个没忍住,偏头闷笑出来。 岁晏耳畔已经有些嗡嗡响了,这些人一直在他耳畔念叨个不停,他几乎有些不耐烦了。 “我做过的事,不会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未做过之事,也死也不会认,”岁晏看着一旁的大理寺卿,道,“再说了,方才大人说人证物证聚在,那敢问,人证在哪里?” 大理寺卿同一直安安静静站着的端如望对视一眼,才道:“我们本是派了人前去捉拿南疆公主,但是她拒不受捕,我们无法只好用了弓.弩将她射伤……” 岁晏打断他的话:“人呢?” 大理寺卿迟疑。 宋冼在一旁好心替他接话:“……许是刑部使弓.弩的官兵眼神不太好,没有射伤,而是直接射杀了吧。” 岁晏若有所思“哦”了一声,认真地问道:“人都已经死了,那我们又是如何知道,南疆前朝公主到底是不是被你们故意杀害弄出个死无对证呢?” 大理寺卿道:“那南朝公主是想要畏罪潜逃,我们才不得已射杀她罢了,侯爷,就算您再想脱罪,也不用这般肆意猜测诛心吾等吧。” 岁晏轻轻抹了抹额角的汗,淡淡道:“我再说最后一次,我未做过此事,我不认。” 皇帝的脸色十分阴沉,他看着伏在地上微微发抖的岁晏,眸底的一点恻隐之心也都悉数消失。 大理寺卿也懒得同岁晏争吵,道:“陛下,证据确凿,里通外国之人都不严惩的话,还要朝中之人纷纷效仿不成?还望陛下下令定罪,以儆效尤。” 皇帝看着岁晏半日,才艰难开口。 “岁安候,勾结外敌大逆不道,枉法准罪……” 他还未说完,端明崇便直接跪下,疾声道:“陛下三思,这件事并无人证,若是草率定罪,怕是难以服众。” 岁珣也听出来了皇帝语气中的寒意,皱眉道:“望陛下三思。” 岁晏听得朦朦胧胧的,身体微微有些摇晃,眼瞧着便已撑不住了。 皇帝前几日便早已决定好了岁晏的处罚,现在提来在太和殿审问只不过是走个过场,他也根本没有将岁晏的辩解听进去一句,只是想借此机会立威罢了。 他不会允许一个男人同自己培养的一国储君厮混在一起,唯一的办法,要么是将他杀了,要么让太子死心。 太子性子温和,但对岁晏之事却意外的执拗,他不能堂而皇之地杀了岁晏,只能想其他办法。 皇帝话语一顿,才继续道:“……褫夺爵位,杖责五十,幽禁一年不得出府。” 端明崇:“陛下!” 岁珣也皱紧眉头,跪地道:“求陛下三思,忘归前些日子重病未愈,定是受不得这样的重责,还望陛下准许臣代忘归受罚。” 五十杖虽然并不是什么严重的惩罚,但岁晏身体太过虚弱,若是真的挨了五十杖,一定要去掉半条命,再严重些指不定整个人都要废了。 而在皇帝看来,太子之所以这般贪恋岁晏,只不过是一副美貌的皮囊罢了。 说的那般情深义重,但是若岁晏当真废了,少不更事的少年太子怎么还会为了一个废人而丢弃九五之位? 人就是这样,皇室的人更是如此。 冷静漠然。 端明崇散步的谣言,令皇帝不能对岁晏直接下死手,而皇帝执掌天下多年,又哪里是年纪轻轻的端明崇能斗得过的。 他无法杀岁晏,只能让端明崇主动放手死心。 岁晏心想:“打吧打吧,打死我看天下人如何说你。” 他心中并无惧怕,反而有种释然的解脱——让他在这里跪着等一群人吵来吵去,倒不如直接下了罪让他睡个好觉来的舒坦。 但是还未等他完全昏过去,一旁的大理寺卿便突然道:“陛下,臣还有一事禀告,也是同岁安候有关的。” 皇帝正满脸烦躁,听到这句话眉头都皱了起来:“何事?” 大理寺卿道:“将人带上来。” 很快,刑部的人将浑身脏兮兮的衔曳从外面押进来,强行将她按在了岁晏身旁,膝盖重重跪在地上。 岁晏看了衔曳一眼,强行撑着最后一丝清明,迷茫地想:“不是说衔曳去江南避风头了吗,怎么还会被捉住?” 江恩和本来正在焦急岁晏的杖责,乍一看到衔曳被带上来,愣了半天才骇然地张大了眼睛。 皇帝眉头紧皱:“这是何人?” 大理寺卿道:“这正是四年前在城隍庙长街谋害五皇子殿下之人。”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诧异地看着衔曳。 衔曳许是受伤了,神色恹恹,双手被铁链束缚在腰后,有些艰难地抬起头,看了江恩和一眼。 江恩和袖中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衔曳看着江恩和脸上的焦急之色,愣了一下才温柔笑了起来,冲他一眨眼。 江恩和恨不得冲上前揍她一顿。 皇帝的脸色难看极了:“是她……害了我皇儿?” 大理寺卿道:“是,臣派人暗访了许久,发现这女子在京中的暗街中十分有名,当年在年后元宵节前,曾接过岁安侯府之人的委任,而臣也向当时五皇子随行之人询问过,当时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撞入殿下身上,殿下才因此受伤中了毒。” 皇帝有些阴沉地看着岁晏,压抑着声音道:“岁安……岁安候……你还有什么话要辩解?这人……” 他努力压抑着心中怒气,直接抄起一旁的折子朝着下方砸了下去,按着书案喘息几口气,厉声道:“这就是你要的人证!” 岁晏撑着手,偏头看了衔曳一眼,衔曳浑身脏乱,奋力冲他摇头。 岁晏这才朝着皇帝道:“陛下要定罪便定罪吧,反正方才罪臣辩解了那么多句,陛下还是一句话未听进去便要直接治我的罪,想来臣人微言轻,就算再说上千万句,陛下也是不信的。” 皇帝怒道:“你……你当真伶牙俐齿,难道真的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岁晏道:“罪臣不敢……咳……” 众人忙行礼,道:“陛下息怒,保证龙体。” 端明崇脸色难看地看着衔曳,瞧见一旁的岁晏,再也忍不住地大步走上前,在众人悚然的视线中一把将几乎软成一滩水的岁晏抱在了怀里。 岁晏本来连手都支撑不住了,在落地的前一瞬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端明崇熟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而来。 岁晏微微抬起头,看了端明崇一眼,喃喃道:“殿下……” 端明崇将他紧紧抱着,跪在地上,朝着皇帝冷静道:“五皇兄之事早已过了三四年,大理寺卿只靠着外界的传言便认定是岁安候指使这女子谋害五皇子,是不是太过武断了些?而且岁安候被陷害勾结外敌一事还未平息,你便又翻出来这档子真真假假之事,未免太过凑巧。” 端明崇只感觉岁晏浑身滚烫,心疼得手都在发抖,话都说的咬牙切齿。 “就算这女子真的是当年暗害五皇子之人,那真正害死他的不也是二皇兄寻来神医的药香吗?”端明崇冷眼看着一直默不作声的端如望,“五皇兄行事肆意,这些年来招惹的仇敌也有许多,指不定是旁的人下的手,而大理寺卿无凭无据便直言是岁安候指使的,到底是何居心,还用得着孤明说吗?” 皇帝根本就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一心培养多年的儿子此时在这金銮殿上堂而皇之地去抱一个男人,而且还同他这般凌厉对峙。 他死死按着桌子,厉声道:“太子,你是要造反不成?” 端明崇道:“儿臣不敢,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岁晏也听不清端明崇同那大理寺卿在说什么了,他只觉得耳畔一阵嗡嗡作响,一时间有些让他分不清楚身处何方。 他靠在端明崇身上,轻轻蹭了蹭端明崇的脖子,喃喃道:“殿下,我想睡觉。” 端明崇忙拥紧他,小声道:“别怕,马上就好了。” “我马上就带你走。” 岁晏轻轻点头,乖顺地说好。 众人脸上神色难辨。 皇帝咬牙切齿地看着端明崇,半晌才按捺住杀意,朝着跪在一旁的衔曳冷冷道:“你说,到底是谁指使你谋害五皇子的!?若有一个字虚言,当心你的性命!” 衔曳肩膀一抖,咬着唇有些迟疑地看了看一旁的岁晏。 皇帝厉声道:“说!” 衔曳微微俯下身,艰难道:“是……是……” 自从上朝后便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旁边的端执肃轻轻叹了一口气,饶是方才岁晏被定罪他神色也未变,此时许是觉得烦倦了,意外地往外走出几步。 “父皇。” 皇帝冷冷道:“你又跟着闹什么?” 端执肃神色淡淡,撩起衣摆跪在地上,轻声道:“是儿臣指使她去谋害五皇弟的,此事同岁安候无关。” 皇帝一愣,群臣哗然。 第116章 攀咬 皇帝怔了许久, 双腿支撑不住地颓然坐下,艰难道:“你……你说什么?” 他满目都是不可置信。 端执肃冷漠地看着他,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前世皇帝弥留之际。 那时的皇帝饶是奄奄一息,也能将全局牢牢掌控在手中,没有给岁晏留一条活路——虽然岁晏也没想活着同他再斗。 端执肃重复道:“儿臣说, 五皇弟端熹晨,是我同二皇兄勾结谋害, 才致他那般凄惨死法的。” 端如望:“……” 端执肃轻飘飘将端如望也一起拉下了水,面上无丝毫变色, 仿佛说的只是平日里谈天时的随意寒暄罢了。 端如望看着端执肃,末了竟然轻轻笑了出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皇帝怒极反笑, 捂着胸口咳了几声,才厉声道:“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兄弟相残之事,你们也能做得出来, 你们……咳!” 端执肃面无表情,道:“父皇既然要翻旧事,索性一道翻了吧, 反正当年五皇弟被二皇兄使药香陷害一事本就罚得极轻, 儿臣是有罪, 那当年二皇兄同我一起残害兄弟, 也是不争的事实,父皇倒不如现在一并罚了吧。” 端如望:“……” 端如望原本只是想要坐观虎斗,没想到竟被端执肃这般攀咬, 愣了一下才偏头又笑了笑。 他站出来,也不下跪,淡淡道:“我使药香加害五皇弟是事实,当年父皇责罚也令我吃够了苦头,怎么到了三皇弟这里,却成了‘罚得极轻’了?” 皇帝按住胸口,脸色阴沉地看着他们。 岁晏本已昏昏欲睡,此时瞧见这么一出狗咬狗的好戏,拼命掐了一下大腿让自己保持清醒。 端明崇:“嘶……” 岁晏一歪头:“对不住,掐疼你了?” 端明崇小声道:“不疼,你安分点,我们马上就走。” 岁晏迷糊地将胡乱放的手摸索到自己大腿上,轻轻掐了掐令自己保持清醒,小声道:“再等会,我要看好戏。” 两人交颈呢喃,全然不顾一旁众大臣的复杂神色。 端执肃淡淡道:“此事还没了,二皇兄就这般过河拆桥了,莫不是怕我会将前朝南疆公主之事也一并抖出来吗?” 这句话一说出来,众臣又是一阵哗然,连端明崇和岁晏都不看了。 端如望唇角带着古怪的笑,道:“三皇弟,谁都知道你少时同忘归很要好,就算再想为他脱罪,也不用这般移花接木将罪名都担到自己身上,还把我拉下水吧?” 端执肃似笑非笑:“二皇兄说的是。” 皇帝此时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将一旁的笔架摔下去,怒道:“端执肃!你说!南疆公主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端执肃面色冷淡,道:“陛下不妨想一想,岁安候同南疆公主有什么交情,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南疆公主会寻一个无权无势的纨绔侯爷来密谋弑君之事?” 岁晏听得迷迷糊糊的,却还是身残志坚地记仇:说我纨绔,行,给我等着吧你。 “而且那前朝公主流落江南数年,年前由二皇兄带回京城的。”端执肃道,“那女人又不傻,一个位高权重的皇子,和一个不问朝事的侯爷,哪个能助她成大事,相信明眼人心中都能瞧出来。” 皇帝眸子微晃,神色莫辩。 端如望笑道:“我有什么理由要杀陛下?” 端执肃反问道:“那忘归有何理由谋害庇护他多年的陛下?” 只是“庇护”这个词,他说得隐隐有些咬牙切齿,眸子里全是压抑不住的冷意和戾气。 端如望笑了笑,道:“那理由可多了去了。” 他隐晦地看了一眼紧抱着岁晏的太子。 端明崇懒得理他们,眼神都没分出去一丝,全都在岁晏身上。 “若说有弑君理由的,”端执肃偏头看着端如望,轻飘飘道,“难道二皇兄当真没有吗?” 端如望眸子一寒,有些冷然地抬头看向龙椅上的北岚帝。 皇帝听到端执肃这句话,也愣了一下。 端执肃依然是那副冷淡面容:“二皇兄的母妃乃是南疆前朝之人,而当年北岚同南疆打完那场仗,南疆损失惨重,几个皇子也战死沙场,被人趁虚而入夺了主城。战报传到京城后,南疆早已改朝换代了,宫中都传娘娘受不得刺激,直接一根白绫吊死在了寝宫中。” 方才无论端执肃说什么都一直没有变色的端如望此时脸色骤然沉了下来,眸子阴鸷地盯着端执肃,厉声道:“住口!” 端执肃不为所动:“而二皇兄这些年来虽然明面上从不说此事,但是实际上却一直觉得是陛下赐死的娘娘。” 端如望:“你……” 端执肃道:“难道这,还不能算是理由吗?” 端如望几乎是狠厉地看着他,但是却没有否认。 皇帝怔然地看着端如望,挣扎着再次站了起来。 他受惊太过,一时竟然都没有发现,不知何时他仅有的三个儿子,已经不再唤他父皇了。 皇帝许是气急了,一时间心中却生不起丝毫的怒气,满腔的颓然和无力涌上心头,让他喘息都觉得费力。 他抖着手,指着端如望,涩声道:“如望……这些年来,你竟然是这么想朕的?” 端如望脸上全是诡异的阴沉,他直视着皇帝浑浊的眼睛,直接认道:“难道不是吗?陛下,我自小便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现在满朝文武都在,难道你想要我将战报传入京城那晚瞧见的事情悉数说出来吗?” 皇帝怔然看着他。 端如望冷声道:“父皇亲力亲为教导儿臣,无用之棋随手弃之,我从不为你那个位置,我至始至终想要的,就是所有人都不得安宁罢了。” 端执肃不知何时早已站起身,立在一旁看着雕花的香炉,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帝在听到端如望说起当年之事后,整个人都仿佛苍老了好多岁。 满朝文武都在盯着他,这是他第一回 坐在这九五之尊的位置上有了惶恐的情绪。 许久后,他才微微一闭眼睛,艰难道:“此事……” 众人看他。 “全权交于太子处置。” 言罢,挣扎着坐起来,甩开一旁宫人的搀扶,踉跄着离开了前殿。 群臣面面相觑。 岁珣微微一闭眼,彻底松了一口气。 端明崇同岁珣使了个眼色,这才将昏昏沉沉的岁晏一把抱起,飞快朝着东宫走去。 岁珣看了看端如望和端执肃两人,不着痕迹叹了一口气,朝着大理寺卿道:“大人,太子殿下还有要事在身,这里便交由您了。” 大理寺卿本同端如望私交甚好,骤然被砸了个烂摊子,愣了半天,才神色复杂地让人将两人请了下去。 端执肃同焦急得险些跳起来的宋冼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转身洒脱离开了。 端如望浑身僵直站在原地片刻,才闭上眼睛,转身离开。 不多时,整个太和殿空荡一片,江恩和本是想要留下同岁珣说说话的,但是衔曳一被带走,他什么都顾不得,立刻眼泪汪汪地跟着跑了。 岁珣将剩下的事处理好了,才缓步走出太和殿。 宫门之外,几个副将守在一旁,远远瞧见岁珣出来,立刻迎了上去。 “将军。” “小少爷如何了?定罪了吗?” 几个人全都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神色凌厉。 岁珣摇摇头,轻声道:“无事。” 众人愣了一下,这才松了一口气。 岁珣微微偏头,看了一眼京城门口的方向,轻轻吐出一口气。 在京城的一片荒野之上,飘着岁字旗宛如一道出鞘利刃的银白军队整装待发,只消一个命令便可拼死踏平京中满地繁华。 “撤军吧。” “是。” . 东宫。 孟御医早已等候多时,瞧见岁晏被烧得迷迷糊糊的样子,忙将早就准备好的姜茶给他一点点灌了下去。 端明崇在一旁急得手都在发抖,瞧见孟御医轻缓施针,岁晏迷迷糊糊间也在不住发抖的模样,恨不得以身替之。 暗卫从外而来,行礼道:“殿下,城防军已换,禁军也撤了。” 端明崇道:“知道了。” 前世皇帝在奉兴三十九年驾崩,离现在不过两三年,他被满朝琐事熬得身体早大不如前,自从太子入朝听政后,也逐渐将一些朝事悉数交付端明崇来处理。 端明崇也早就在四年前便已有了戒心,而皇帝许是觉得他羽翼逐渐丰满,也任由太子同端如望在朝中明里暗里争斗,相互掣肘,这也方便了端明崇暗中笼络朝中新起之臣。 今日只是虽然瞧着没什么太大波澜,但其中暗潮涌动,稍差一步可能便是天差地别。 端明崇将收尾之事悉数吩咐下去,正要回去看岁晏,一宫人匆匆而来,面色焦急,道:“殿下,宋冼大人在外候着,说是有要事求见殿下。” 端明崇冷声道:“不见。” 宫人:“可是……” 端明崇正要甩手离开,外面一阵吵闹混乱,他回头一看,宋冼竟然扑腾着冲了进来。 宋冼是朝中重臣,东宫的侍卫见他直接闯进也不敢蛮力去拦,竟然让宋冼直接闯到东宫前殿。 端明崇冷眼旁观。 宋冼见到了端明崇后,一把将旁边拦着他的侍从推开,快走几步上前,直直跪在了地上。 “太子殿下,求您网开一面!” 端明崇居高临下看着他,眼底全是冷意:“你在向孤为谁求情?” “为三殿下。”宋冼直起腰,额头上全是汗水,焦急道,“我为三殿下侍读,自小一起长大,知晓三殿下定不会做出此事,望太子殿下看在三殿下是为了忘归的份上,手下留情……” 端明崇沉默半天,才道:“是他主动来找孤的。” 宋冼一愣,愕然地张大眼睛。 第117章 落定 片刻后, 孟御医擦着汗从内室走出,施针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端明崇等候多时, 瞧见他出来忙迎了上去。 “如何了?” 孟御医道:“只是着了凉发热罢了,虽然看着来势汹汹,喝了药退了烧便不会有大碍了。” 端明崇这才松了一口气。 孟御医被宫人带下去写方子, 端明崇快走几步走进了寝殿内室。 床幔散着,岁晏脸色苍白地躺在枕上, 额头上敷着湿巾。 端明崇轻手轻脚地坐在他身旁,注视着岁晏紧阖的眸子, 半天才轻轻捧起岁晏滚烫的手合在掌心,垂着头抵在眉心。 岁晏睡得昏沉, 被人喂药施针一顿折腾都未醒, 但是当端明崇的气息萦绕在他鼻息时,他羽睫微微一颤,似乎挣扎着便要醒来。 他一生病便极其容易疲倦, 端明崇忙凑上前轻轻抱着他,小声道:“无事了无事了,我在这里, 哪儿都不去。” 岁晏单薄的身体微微动了动, 许是端明崇的安抚有用, 没一会便再次昏沉睡去, 没了动静。 外面的风云变动,岁晏睡着一概不知。 直到了月上梢头,他的手指才轻轻一动, 知觉逐渐从指尖蔓延,很快便掌控了身体。 接着,意识也一点点回笼。 他羽睫微颤两下,才缓慢地张开失神涣散的眸子。 岁晏还未清醒,便迷迷瞪瞪地唤人:“殿下……” 端明崇在旁守了一天,听到他的声音忙一把抓住他的手,柔声道:“我在这里。” 岁晏又闭上眼睛,缓了一会才奋力地张开,眼神终于有了聚焦。 他烧得声音沙哑,艰难道:“殿下,我想喝水。” 端明崇凑上前,将岁晏轻轻扶起靠在自己肩上,从一旁端来准备好的掺了蜜糖的水,将碗凑到他唇边,小声道:“慢着点喝。” 岁晏嘴唇有些苍白,奋力地咬着碗沿喝了几口水,这才偏过头不要了。 端明崇将碗放下,柔声道:“还累吗,要不再睡一会?” 岁晏恹恹看了窗外一眼,发现已经天黑了,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道:“那事怎么样了?” 他虽然强撑着想要瞧好戏,只是看到半途就不省人事了,醒来后扼腕至极,恨自己不争气。 端明崇将他搂着,轻声道:“你不用管这事,好好休息便好。” 岁晏躺了一天,浑身都酥了,他喝了水稍稍清醒便又开始不安分了。 他伸出发软的双手缠在端明崇脖子上,小心翼翼凑上前在端明崇唇角亲了下,小声道:“说啊说啊,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养病无趣极了,你若是不说我就去找别人。” 端明崇哭笑不得,抱住他的腰,道:“你自己没事不就行了吗,管旁人作甚?” 他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道:“还是说你对端执肃……心软了?” 岁晏用一种“你是傻的吗”的眼神看着端明崇,道:“我是这么就会被感动到冰释前嫌的人吗?” 端明崇:“……” 行吧,看来是真的打算瞧好戏。 端明崇将他放在榻上躺着,自己将外袍脱掉,整理了一番也上了塌。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端执肃为你把那些事全都担了,顺便将当年后宫丑事也抖了出来。”端明崇轻轻拥着岁晏,轻声道,“我还在想要如何处置这两人,陛下虽然说是全权交付我处置,但是谁知他是不是故意为难与我,试探我是否真的狠心兄弟相残。” 岁晏也想到了,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当年的丑事是什么,忙眨着眼睛拼命暗示。 端明崇本在很严肃地说此事,瞧见岁晏的神色,忍俊不禁,道:“后宫之事,我也不是太清楚,是端执肃告知我的。” 岁晏:“嗯嗯?” 当年南疆为北岚附属国,每年都会进贡无数奇珍异宝,而其中一年的珍宝中,便是南疆刚成年的小公主。 南疆人大多美艳逼人,小公主更是世间绝色,自来爱美人的皇帝自然痴迷不已,直接纳为了贵人,很快,二皇子端如望出世。 但是皇帝的盛宠哪里长久,饶是南疆小公主美貌绝人,却还是不懂帝王喜新厌旧之心,更何况自那之后,南疆年年战乱,小公主的处境更是难做。 直至南疆实在不敌他国,派人前来北岚求援。 皇帝未应,而且还趁人之危令驻守边疆的岁家军出兵前去南疆争城掠地。 内忧外患,南疆战败,伤亡惨重。 战报传到京城时,小公主已知道了皇帝不去相助反而出兵之事,怒气席卷了这个亡国公主的头脑,令她胆大包天地前去太和殿找皇帝理论。 岁晏抓着端明崇的衣襟,期待道:“然后呢然后呢?” 端明崇叹了一口气,道:“然后陛下大怒,但是怕落人口实,便命宫人将人送回宫中,用白绫勒死了。” 岁晏呼吸一窒,有些唏嘘。 “对外只说是她太过悲痛,所以才用白绫自尽而亡。”端明崇轻声道,“但是所有人不知道的是,当时年幼的端如望正心血来潮去宫中找母妃,听到动静被宫人藏了起来……” 年幼的端如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妃被太和殿的宫人用白绫一点点勒死,却什么都做不得。 岁晏唏嘘了一会,又道:“不是说旁人都不知道吗,端执肃为什么会知道?” 岁晏在前世相国寺见端如望时,只知道他是不想所有人好过才在宫中搅弄是非的,隐约也知道这可能和他死去的母妃有关,但是却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端明崇道:“我也不知。” 岁晏仔细想了想,许是前世端执肃自己查到的吧。 他听了个旁人的故事,唏嘘了一顿,许是他性子太过凉薄,却并不能感同身受,也对端如望没有丝毫可怜同情之意。 端明崇道:“困了吗?” 岁晏摇头:“睡饱了,有点难受。” 驴蹄端明崇忙道:“哪里难受?” 岁晏点了点唇,隐晦地朝他暗示。 端明崇:“……” 端明崇无奈道:“别闹,你还病着。” 岁晏只好不情不愿地撇撇嘴,低着头去摆弄手指上的扳指。 端明崇笑了:“你怎么还委屈上了,你知不知道今日我差点被你吓死,昨日还好好的,今日怎么突然病了,你晚上踢被子了?” 岁晏想了想,闷声道:“我做了个噩梦从床上掉下来了,在地上睡了半天。” 端明崇愣了一下,才有些不悦地看着他。 岁晏振振有词道:“这可不能怪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一觉醒来就躺地下了,我比你还要害怕好不好?” 端明崇又气又无奈,轻轻将他揽在怀里,轻声道:“是我的过错,如果不是因为我,端如望根本不可能将你牵连进来。” 岁晏点点头,道:“是啊是啊,都怪你。” 端明崇:“……” 端明崇古怪地看着他,道:“你怎么和那些话本上说的不一样?” 岁晏道:“戏本上说的哪里当得了真啊?殿下你还是小孩子吗?” 端明崇:“……” 早知道岁晏的思绪和旁人不一样,端明崇还是被他这些话弄得哭笑不得。 他额头同岁晏额头相抵,郑重其事道:“不会有下次了。” 岁晏忙道:“哎,别说别说,男人在床上说的话,十句有九句都是当不得真的,你就算说我也不信。” 端明崇:“……” 端明崇啼笑皆非,只好用力抱紧了他。 这件事情太过仓促,岁晏因厉昭之故被瞒着,端明崇也因端篱束之事被留在了宫中,那日的事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不得不说端如望虽然疯了点,手段还是有点的。 岁晏知晓此事并不是端明崇的错——就算端明崇是皇帝,也不能提防所有不怀好意的暗箭伤人,他不想端明崇将此事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才这般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地直言不讳。 端明崇本是满心愧疚,被岁晏这种变着法的安慰弄得哭笑不得,心中却没了多少对自己的芥蒂怨愤。 “阿晏。”端明崇轻轻道。 岁晏抬头看他,道:“怎么?你要亲我了吗?” 端明崇被噎了一下,才道:“不是。” 岁晏嫌弃地看他:“那你就闭嘴吧,我不想听。” 他说着,往端明崇怀里又缩了缩,一副不想听他说话的模样。 端明崇愣了片刻,才无奈笑了笑,道:“好,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岁晏点点头,蜷缩在端明崇怀里,正在昏昏欲睡时,他突然道:“殿下,你会唱卿云歌吗?” 端明崇道:“会一些,怎么?” 岁晏冲他一笑,道:“那能唱给我听听呗。” 端明崇笑道:“可以是可以,就是你怎么突然想听这个?” 岁晏歪了歪头,迷茫道:“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想听了,我小时候娘亲好像经常唱给我听,调子我却记不太清。” 端明崇轻笑了,道:“好。” 岁晏立刻靠回去,乖巧等听。 端明崇也不介意岁晏让他唱小曲这事,少时皇后也经常唱这个曲子哄他睡觉。 “明明天上。” “烂然星陈。” “明明天上,烂然星陈。” 岁晏怔怔地看着端明崇,听着耳畔的曲调,恍惚间似乎想起了这几日梦中的场景,只是当他努力去想时,却什么都瞧不到了。 端明崇还在轻声哼着歌,岁晏将手抱在他的腰上,凑上前轻轻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端明崇骤然顿住。 岁晏仰着头,轻声道:“你也别走。” 他的眼神漆黑宛如琉璃,意外地带着认真之色。 端明崇愣了一下,才柔声道:“我不走。” 岁晏想了想不保险,又神使鬼差地加了一句。 “若是你真的走了,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好。” 第118章 吃鱼 岁晏在东宫只住了一晚, 第二日一早便被岁珣给接回了侯府。 岁晏知道端明崇要处理后续烂摊子,八成没工夫陪他, 便乖顺地跟着岁珣回去了。 马车悠悠在侯府台阶前停下,岁珣从里面出来,伸出手, 道:“小心点。” 岁晏撩着车帘,扶着岁珣脚步虚浮地从马车上下来, 脸色还是有些病态的苍白。 江宁听到消息已出来相迎。 饶是已经嫁人,江宁除了将长发用粗糙的桃花簪挽成了发髻外, 其他并无任何变化,瞧人时依然是冰雪般的冷淡。 她瞧见岁晏回来, 道:“忘归无事吧?” 岁晏:“江……” 岁珣猛地掐了一把岁晏的腰。 岁晏:“……” “……二嫂。”岁晏的话硬生生转了个话头, 艰难地保持了微笑,“我没事。” 江宁道:“唤姐姐便好。” 岁晏:“这不合规……” 岁珣又掐了他一把。 “……如此甚好。”岁晏保持微笑,“二姐。” 江宁点头, 道:“你那位郎中已在偏院等候多时,好像闲得已经开始晒药了。” 岁晏忙道:“好,我马上就过去。” 他回头看了岁珣一眼, 岁珣点头:“去吧, 晌午我去看你。” 岁晏“嗯”了一声, 抱着小手炉跑了。 岁珣看到他离开了, 才和江宁并肩往前院走。 “出什么事了吗?” 江宁看着侯府下人正在池塘旁破冰,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道:“中午吃鱼吧。” 岁珣道:“好, 吃全鱼宴。” 江宁偏头看了看他,古怪道:“你别告诉我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岁珣疑惑道:“什么意思?我是个武人,脑子本就不活泛,你有话直说吧。” 江宁站定,看了他半天,才提醒道:“若是说吃鱼的话,江南水乡的鱼才是一绝吧。” 岁珣顿时噎住。 江宁索性开门见山:“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去江南?” 岁珣道:“可能要等一等。” 江宁:“呵。” 男人。 江宁甩手便走,岁珣忙在后面追。 “阿宁……阿宁!” 岁珣快步追上去,道:“你不要生气,再过一个月,我将朝堂之事处理,就能直接去江南,你……” 江宁反手将手腕从岁珣手中抽出,与此同时脚往前一错,干净利落地冲着岁珣胸口骤然拍出一掌。 岁珣猝不及防后退一步。 江宁宽袖轻飘飘落下,眼睛眨也不眨。 岁珣同她喂招切磋惯了,也不反抗,被拂了一下站稳后立刻坚持去抓江宁的手。 意外的是,江宁并没有多么生气——可能也是她不行于色惯了,就算生气岁珣也瞧不出来。 岁珣轻声道:“到底怎么了?” 江宁将手收回,抿了抿唇才道:“京城不能多留。” 岁珣道:“为什么?” 江宁扫了周围,才轻声道:“你此番险些为了忘归出兵京城,难道就不怕皇帝忌惮吗?” 岁珣蹙眉道:“这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而且当时禁军和城防全都是太子的人,不会有人知晓城外集兵之事的……” 江宁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岁珣一怔,眉头这才皱了起来。 “你是说……” 江宁道:“昨日众臣有目共睹,当朝皇帝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朝中人心中都门清得很,他就算活还能撑几年。” 江宁说的,是未来皇帝。 “太子的储君位置本就不容撼动,更何况这一遭一连将两个皇子牵扯进来下了罪,皇帝选无可选,几年后登基的必定是太子。” 江宁深吸了一口气,道:“而这一回,你为了忘归这么大张旗鼓险些踏进京城,太子就算一时不计较,难免登基后会心生忌惮。” 岁珣神色复杂地看着江宁。 江宁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直接瞪了他一眼:“你都有反心了,还敢在京城待着是怕死的不够快吗?” 岁珣道:“太子……他待忘归极好……” 江宁反问道:“你是忘归吗?” 岁珣:“……” “他对忘归好,并不代表对整个岁家就好。” 岁珣皱眉道:“我知道,但是他和太子之事还未落定,我不能把他一人留在京城。” 江宁幽幽看着他,道:“你确定自己心里有数?” 岁珣点头:“有。” 江宁这才点头:“好。” 她说完,转身就走。 岁珣又快步追上去。 “那今天还吃鱼吗?” “不吃。” “为何?方才你还说想吃。” “现在不想了。” “为何?” 江宁被他问的烦了,冷淡看他:“我现在只想吃江南的鱼。” 岁珣立刻不说话了。 . 偏院中,君景行正在院子里晒药,远远瞧见岁晏裹着披风进来,忙起身迎了上去。 “侯爷。”君景行道,“听说你昨天同太子在金銮殿上郎情妾意含情脉脉,就差把你们的私情宣之天下了,有这回事吗?” 岁晏:“……” 岁晏幽幽看着他,亮了亮爪子:“你的药还想要吗?” 君景行立刻闭嘴。 海棠瞧见他回来,立刻眼泪汪汪地扑了上来:“少爷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岁晏抚摸他狗头:“没事没事,多大点事儿啊,你家少爷我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海棠含泪点头。 岁晏今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现在没什么困意,便让人将他的藤摇椅搬了出来,坐在上面拿了本书看。 君景行让海棠下去,关了院门才道:“三皇子真的把你的事给担下来了?” 岁晏心不在焉道:“什么叫我的事儿?从始至终我都是受了无妄之灾,里通南疆公主,谋害五皇子,什么锅都往我身上扣,他们也不怕脸红。” 君景行迟疑道:“当初指使衔曳去暗害五皇子一事,是我……” 岁晏不耐烦“啧”了一声,道:“这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你现在提起来难道还想去找皇帝昭告你的罪行不成?” 君景行蹙眉:“可是……” 岁晏道:“少废话,再说我就把你的药全都给踢翻了。” 君景行:“……” 君景行只好继续坐在一旁捡药。 岁晏看了一会书,觉得眼眶有些发涩。 他揉了揉眉心,正要将书放回去,一旁骤然出现一个漆黑的人影单膝跪地。 岁晏险些被吓死,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才有气无力道:“无愿,你做什么呢?” 前几日君景行便告知了岁晏无愿还未死的消息,本来岁晏是打算让无愿再伪装成前朝南疆公主回去朝中杀个回马枪反咬一口的,但是谁知太子和端执肃竟然搞了这么一出。 无愿脸色苍白,跪在地上,迟疑许久才涩声道:“无愿该死。” 岁晏拍了拍胸口,疑惑道:“怎么、怎么就该死了?起来说话。” 无愿还是不动,道:“是无愿此番愚蠢误事,才会让小主子遭此大难,无愿该死。” 君景行在一旁阴阳怪气道:“该死该死,这句话到底谁教你说的,我辛辛苦苦救回来的命,说死就死?” 无愿冰冷的眸子冷冷投向他,许是还在记仇前几日君景行诅咒岁晏的事。 君景行立刻抬起手,道:“行行行,我不说我不说,你继续请罪吧。” 无愿这才又低下头。 岁晏想了想,道:“我听说你受了伤,现在好些了吗?啧,别跪着啊,起来。” 无愿这才犹豫地起身,小声道:“无愿并无大碍。” 岁晏道:“那便好,此事并不怪你,是我错信于人,还令你受了伤,该惭愧的人是我。” 无愿皱眉,闷声道:“不是小主子的错,是无愿无能。” 君景行在一旁翻了个白眼,索性懒得理他们了。 晌午岁晏用过饭后,有些疲倦,正要回房午睡,岁珣便面如沉水地走了过来。 “哥哥?” 岁珣撩着衣摆坐在岁晏旁边,对上岁晏疑惑的眸子,憋了半天,才艰难道:“忘归,你……” 岁晏:“什么?” 岁珣道:“你……你想吃鱼吗?” 岁晏:“……” 岁晏茫然:“中午吃的不是鱼吗?” 岁珣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岁晏想了想,才面色古怪道:“你不会又想要劝我随你去江南吧?” 岁珣:“……” 岁珣难掩震惊:“你怎么听出来的?” 岁晏:“……” 岁晏无奈道:“哥,先前都说的好好的,你怎么又反悔了?大丈夫一言九鼎,你别动不动就食言啊。” 岁珣道:“我还不是为了你。” 岁晏毫无诚意地敷衍道:“嗯嗯好的我知道成的行啊我都懂。” 岁珣:“……” 岁珣气得转身走了。 君景行给无愿换了药,来到岁晏房中,瞧见他正在奋力往床上爬,伸手托了他一把,皱眉道:“你好像又病了?” 岁晏将衣服脱掉,缩在软枕里将手伸在外面,懒洋洋道:“昨天着了凉罢了,死不了。” 君景行坐在一旁抓住他的手腕,皱着眉探脉。 “都和你说了,若是不好好修养,一点小风寒都能要了你的命,我给你留的那些药你到底有没有按时吃?” 岁晏都忘了那药丢哪里去了,含糊道:“吃了的。” 君景行拍了他手一下,毫不留情戳穿他:“说谎。” 岁晏只好道:“我觉得那些药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你再想想别的法子呗,君郎中,君神医。” 君神医面无表情,不为所动,诊了半天才将手收回来,蹙眉道:“你这几日睡得可还好?” 岁晏歪头想了想:“还成吧,就是每天醒来觉得太累了,好像做了噩梦但是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了。” “会被吓醒吗?” 病中最忌心神激荡,更何况是被噩梦直接吓醒了。 岁晏道:“有时候会。” 君景行道:“你脉象似乎有些异样,今晚我在外室守着,若是再做噩梦便唤我进来。” 岁晏有些嫌弃地看着他,道:“不行。” 君景行几乎被气死:“你当我愿意守着你啊,竟然还有脸拒绝?” 岁晏幽幽道:“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你也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君景行:“……” 君景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虽然是没有家室的孤家寡人,我却不是。” 岁晏冲他一弯眸,笑得像是吃了蜜一样:“你若是不担心太子殿下会弄死你,就尽管在外面睡着吧。” 君景行:“……” 君景行捂着胸口要吐血了,咆哮道:“好,我滚!” 真是受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哥哥真的很直男了。 君景行日常“面有菜色”成就【1/1】 第119章 背叛 岁晏在侯府养了半月的病, 端明崇才将朝中事全然处理好。 “就……就给个封地,出京, 完事了?” 君景行没好气道:“难道你还真的打算让太子残害兄弟不成?对一个皇子而言,驱逐出京已算是最重的惩罚了,你还要如何?” 岁晏咬着勺子:“我还以为赐个酒什么的。” 君景行道:“胡说八道。” 岁晏将勺子放回去, 趴在椅背上看着君景行在研药,道:“端执肃和端如望这两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抢那位置的打算, 让他们出京倒正合了他们的意——他们的封地定了吗?” 君景行道:“只听说三皇子本是定了庸州的,后来不知怎么改了。” 岁晏皱眉:“为什么?” “为什么?” 端执肃将茶轻缓倒在瓷杯中, 两只手指推到端明崇面前,淡淡道:“不为什么。” 端明崇垂眸看着杯中沉沉浮浮的茶叶, 道:“庸州贫瘠, 穷山僻壤之所,实在不是个好去处。” 端执肃抿了一口茶,道:“我喜欢。” 端明崇笑了:“喜欢哪里的什么?边境险苦?黄沙漫天?” 端执肃慢条斯理饮下半杯茶, 将瓷杯放在紫檀小案上,轻轻道:“忘归知道缘由。” 端明崇:“……” 笑容缓慢消失。 端明崇起身离开三皇子府时,瞥了一眼端执肃。 他端坐在小案旁偏头瞧着长廊外波光粼粼的湖面, 神色平淡, 不知再想什么。 端明崇迟疑了一下, 才道:“值得吗?” 端执肃没有动, 盯着湖面的眸子宛如盛了碎光,淡淡道:“什么值得吗?” 端明崇道:“阿晏的性子你也清楚,就算你为他避了此番劫难, 他也定是不会原谅你的。” 端执肃捏着杯子的手微微一紧,才偏着头盯着端明崇,片刻才道:“我所做之事并不是想要求他原谅。” 端明崇皱眉。 端执肃背对着湖面倒映的夕阳波光,虽然轻笑着却让人察觉不出丝毫暖意。 孤苦萦绕周遭。 不知过了多久,端执肃才喃喃出声。 “前世的债,今生还。” “我……” “我还的起吗?” 端执肃伸手撑住额头,轻声笑着,只是笑容越看越落寞绝望。 . 君景行耸肩:“所以也不知道为什么,太子定了商洛山东南方一块富饶之地,据说已经给皇帝递了折子。” 若无意外,端执肃的封地便已定了。 岁晏说:“哎呀……” 君景行一眼看穿了他,翻了个白眼,道:“人家都为你顶罪了,你怎么还想着算计他呢?” 岁晏拍椅背,道:“我可没那么容易同人冰释前嫌,现在我只想看他过的不开心,那我自己就欢心了。” 君景行没好气弹了他额头一记:“什么毛病?” 岁晏被他弹得微微后仰:“小肚鸡肠的毛病。” 君景行忍不住笑了,正要说些什么,眼前一个黑影突然闪过,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重物就狠狠击在自己眉心。 沉闷的一声响。 君景行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捂住隐隐作痛的额头。 这时他才发现,放在击中他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无愿的手刀。 君景行:“……” 君景行一时间竟然忘了怎么发火。 无愿挡在岁晏面前,冷眼看着他:“下回再动手动脚,我便用真刀了。” 岁晏:“噗……” 君景行:“……” 片刻后,整个偏院才传来君景行疯狗似的咆哮。 “你脑子是不是真的有问题?!有毛病就赶紧找大夫治一治,别总是祸害别人!!” “我那叫动手动脚吗?你脑子没用眼睛是不是也不好使?!” “说!你说话!你回我一句!!” 无愿不同他吵,只是怜悯看了他一眼,对岁晏道:“小主子,他好像有点疯,您离他远一点,当心被咬了。” 君景行:“……” 岁晏:“好哈哈哈哈哈!” 君景行真的要被气疯了。 . 夜幕降临后,端明崇匆匆来到了侯府。 定了两位皇子的责罚后,端明崇还要忙着因端如望骤然失势而暗中骚乱的朝堂,接连半个月的忙碌,他这是头一次踏进侯府。 许是怕岁晏生气,端明崇手中还捏了跟糖葫芦,怀里还抱了大堆小堆的蜜饯。 他挥退下人,站在侯府偏院门前片刻,才深吸一口气,踢开门走了进去。 天色还早,岁晏却罕见地睡熟了。 君景行正在外面泼药渣,瞧见端明崇过来,忙躬身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 端明崇点头:“阿晏呢?” 君景行道:“已经喝了药睡下了。” 端明崇道:“好。” 他走到内室,先看了看熟睡的岁晏,见他脸色还好才退了出来。 君景行还未离开,低着头垂手立在一旁,似乎在等他。 端明崇道:“有何事吗?” 君景行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殿下恕罪,衔曳之事当年是我委托于她今朝才会遭难,还望殿下从轻处置。” 端明崇垂眸看了看一旁书案上的纸张,随意翻了翻发现竟然是岁晏在练字。 他轻笑了一声,随便翻了翻纸张,漫不经心道:“她谋害皇子,无论受谁指使都是要诛九族的你可知?” 君景行顿了顿才道:“知。” 自从之前岁珣说过他的字丑,岁晏就暗暗憋着劲打算练字,但是不知是他病中精神不济,还是本就想一出是一出,练了五六张就摔笔不练了。 端明崇很快便翻完,看到君景行不知何时已跪在地上,无奈揉了揉眉心,道:“衔曳此番之罪直接被人翻到了明面上,若说没有重罚定会落人口实。” 君景行低着头,微微咬牙:“可是她……” 端明崇打断他的话:“但是我知她所做之事到底为何,当年之事孤也参与其中,必不会让她丢了性命的。” 君景行立刻抬起头:“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端明崇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孤会判她流放,直接跟着三皇子去封地。” 君景行愣了一下。 “三皇子之处必不会亏待了她。”端明崇道,“而之后若是想要再回京城,什么机会没有。” 君景行这才放下心来。 “多谢殿下。” 端明崇随意摆摆手,将手中的纸张整齐地叠起来,然后…… 面不改色地塞到自己的袖子里。 君景行:“……” 行吧,我什么都没看到。 端明崇做完这种事,脸色依然波澜不惊,他站起身,道:“厉昭所在何处?” 君景行一惊。 厉昭之事岁晏不是是犹豫不决还是真的忘了,自从回侯府后从未提过此事,君景行怕他发病也不敢主动提起。 这一拖便是半个多月。 君景行试探着道:“殿下今日前来,是为此事吗?” 平日里岁晏喝了药还要折腾半天才能睡着,今日不知是怎么搞的,喝完了药还没一炷香他就沉沉睡去,怎么喊都喊不醒。 君景行恍惚间似乎发现了什么,心下一寒,忙垂下了头不敢再说话了。 端明崇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他下不了手,我替他——带孤去。” 君景行:“是……” 侯府下人的房都置在后院,天色已晚,君景行挑灯引着端明崇走到一间房前,抬手扣门。 很快,门从里打开。 房中点着蜡烛,幽幽亮光被风吹得微晃。 厉昭瞧见立在门外的端明崇和君景行,愣了一下才下跪行礼。 端明崇目不斜视地走进去,淡淡道:“不必了,南疆之人的礼,孤受不起。” 厉昭浑身一抖。 端明崇走进房中,瞥了一眼桌案上一个被红布包着的四四方方的小盒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 厉昭依然跪在地上,许是早已知晓自己的结局,他深吸一口气,直言:“我对不起小少爷。” 君景行冷眼旁观。 端明崇笑了:“孤很想知道端如望到底许了你什么,能让你对自己的主人都忍心下手?” 厉昭道:“他没有许我什么,我本就是南疆之人,少时在边境身负重伤阴差阳错被老侯爷所救,为报恩才甘愿归顺侯爷麾下。” 端明崇冷淡看他。 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厉昭也没必要再瞒着。 “我本以为此生便要终生为岁家效力老死侯府,却不曾想到在面前遇到了南疆之人。” 端明崇道:“所以你便里应外合,算计全心信任与你的岁安侯?” 厉昭微微闭眼:“国义难两全,我言尽于此,是我对不住老侯爷,对不住……少爷。” 端明崇没说话。 “厉某在九泉下自会向老侯爷请罪。”厉昭的眸子看向桌案上红布包着的小盒子,轻声道,“还请太子殿下将桌上之物交给小少爷。” 说完,他手臂微抬,袖中早已藏了多时的短刀寒光一闪,骤然扎入了脖颈中。 血顿时涌了出来。 身体砸在地上的沉闷声响彻整个房中。 端明崇面不改色,似乎早就料到了,君景行却是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人说死便死,干净利落。 血腥味逐渐蔓延开来。 君景行看了看桌案上的东西,道:“殿下,这……” 端明崇微微皱眉:“不用管,烧了便是。” “可是侯爷那边……” 端明崇道:“他就算自戕用的都是南疆的刀,说明他早已选好了立场,背叛之人的东西,我不敢让阿晏用。” 君景行:“这……” 端明崇道:“烧了就是,等过一段时日告知阿晏他已告老离开了,不必告诉他真相。” 岁晏现在身体不怎么好,怕是受不得刺激,而且端明崇也不敢让他知道自己是这般心狠手辣干涉他之人。 君景行犹豫了一下,才道:“是。” 他正要去拿桌上的东西,一旁半掩的门突然被人推开。 两人一愣,回头看去。 岁晏不知何时站在门外,有些茫然地看着房中。 虽然已来春,但京城还是有些寒冷,他竟然穿着一身单衣赤脚站在门外,嘴唇被冻得微微发抖。 端明崇一愣,脸色猛地苍白,如坠冰窖。 第120章 惩罚 岁晏眼神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周遭, 视线在地上满是血的身体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那是谁。 端明崇不着痕迹后退了半步, 一时间竟然有些恐慌。 就在他不知所措时,岁晏像是没有瞧见他一样,转身便走。 端明崇只觉浑身冰冷, 拿不准岁晏到底听到了多少,看见他浑身单薄地往外走, 还是飞快追了上去。 “阿晏……”端明崇追上他,“阿晏你听我说, 我……” 岁晏踉踉跄跄往前走,被端明崇扶住肩膀的一瞬间如同断了线的木偶, 骤然倒了下去。 端明崇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接在怀里, 低头一看,岁晏眼睛闭着,却不知是昏倒还是睡着了。 他被吓了个魂飞魄散, 来不及多想,立刻将岁晏一把打横抱在怀里,匆匆往偏院走。 君景行也连忙跟上去, 刚下台阶便瞧见东宫的暗卫一身黑衣, 冷漠地走进厉昭的房间, 看样子似乎是打算处理尸首。 君景行沉默了一下, 才折回去将桌上的东西抱在了怀里。 东宫暗卫道:“不劳烦公子,我们来处理便好。” 君景行道:“没事。” 他说着往后退了几步,转身抱着红布离开了。 君景行回到岁晏偏院时, 端明崇已经将岁晏塞到了被子里,此时他的手也伸在里面不知在鼓捣什么。 君景行原本急急忙忙过来要给岁晏诊脉,冲进来后瞧见端明崇的动作连个顿都不打,飞快地转身往外跑。 “打扰了。” 端明崇闻言脸都黑了,将手伸出来,道:“回来!” 君景行讷讷停下。 端明崇有气无力,想要解释却觉得没什么必要,反而越描越黑,只好闭口不言此事。 “过来给他看看。” 君景行眼观鼻鼻观心地走过来,如同看破红尘的僧人般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将手搭在岁晏手腕上开始诊脉。 但是君景行盯着岁晏皓白的手腕,诊着诊着突然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之前这腕子上一道道被绑出红痕的模样。 君景行:“……” 君景行腿肚子有些发软,暗暗道太子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原来竟然…… 啧。 端明崇看着他诊脉,憋着气在旁边站了一会,大概是觉得不想君景行误会,开始低着头琢磨要如何开口。 君景行轻舒一口气,道:“没什么大碍,大概是睡觉睡迷糊了到处乱跑,一觉醒来就好了。” 而他为什么睡得迷糊间往厉昭那里跑,便只有岁晏自己心里知道了。 端明崇点点头。 君景行躬身一礼:“那我就先告退了。” 端明崇犹犹豫豫地看着他,在君景行转身离开时,突然唤住他。 “等等。” 君景行停下,恭敬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端明崇斟酌了半天,才艰难道:“方才……是、是阿晏的膝盖太冷,我、孤……想给他暖一暖……” 君景行:“……” 端明崇:“……” 两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君景行颤抖着道:“哦,那……那甚好。” 端明崇不想让别人觉得岁晏病成这样自己还对他极不尊重,更何况是岁晏的好友,但是他解释出来这一句后,又觉得自己真是太过愚蠢,索性直接让君景行误会去算了。 端明崇几近恼羞成怒将金钩甩掉,床幔层层落下。 “下去吧。” 君景行面有菜色,转身溜了。 岁晏在榻上睡得死沉,完全不知道这一晚到底发生了多少事。 翌日一大清早,岁晏睡到自然醒,还没张开眼睛便迷迷糊糊唤道:“来人啊来人啊……” “随便……来个人啊……” 外室的端明崇听到里面的动静忙丢下书走了进来。 岁晏听不到回答,已经撑着手肘想要爬起来。 但是他几乎睡了半日,手脚酸软,撑了两下全都摔了回去。 端明崇忙快步走上前,一把扶住他:“阿晏,怎么了,当心着点。” 岁晏被扶回软枕上靠着,使劲眨了眨眼睛,半天才认人。 “殿下?” 端明崇笑道:“是我啊。” 岁晏按了按隐隐发痛的头,皱眉道:“头疼,殿下你昨晚打我了吗?” 端明崇哭笑不得:“我打你做什么?” 他按着岁晏的太阳穴轻轻按着,暗暗窥着岁晏的神色。 岁晏被按了一下,这才觉得舒服许多,他舒服地在端明崇温热的掌心蹭了蹭,才后知后觉道:“殿下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端明崇本是小心翼翼看着岁晏的反应,唯恐他会怪自己,但是等了半天却只等来了这一句话。 他愣了一下,才试探着道:“我昨晚过来的,你不记得了?” 岁晏疑惑道:“是吗?” 他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水渍,“哦”了一声道:“我睡迷糊了不怎么记事,殿下下回把我喊醒吧。” 端明崇反复看了他许久,才确定他是真的不记得昨晚之事,在稍稍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隐隐浮现些许不安。 岁晏歇了一会恢复了力气,才自顾自地穿衣洗漱。 端明崇瞧见他让海棠拿了身常服换上,疑惑道:“你要出门?” 岁晏正在系衣襟,漫不经心道:“嗯,之前同景行约了同去挽花楼。” 此言一出,端明崇脸色微沉,但是他还是强行撑着笑,柔声道:“你病还未好全,去挽花楼做什么?想吃馒头东宫有的是。” “不是不是。”岁晏摆手,将腰封在腰间缠了两圈,才道,“之前派人打听了一番,听说我同殿下的私情都是在挽花楼里一个说书人传出来的,我去那里瞧一瞧到底是何许人也。” 话虽如此,岁晏却知道那人除了无墨也没旁人了,但是他就是想去听一听,在旁人口中他同太子又是怎么样的。 端明崇愣了一下,这时才想起来已经被他放出去重获自由的无墨。 当时他指使无墨干这档子事时说了事成之后放他重回自由,而无墨也是个冷酷无情的,当即丢弃了对之威逼利诱的岁晏,颠颠地投靠了太子,欢天喜地去老东家那散播流言蜚语。 事了后,岁晏一直病着,端明崇也没来得及同他说这个事情,本来有些担心岁晏对散布谣言之事有些微词,但是此时一瞧,他似乎没有丝毫不满,反而极其欢喜。 端明崇看着他在腰封上挂玉佩,开始思考要不要多找几个说书人将这事宣扬得更多来讨岁晏欢心,只是皇帝可能会垂死病中惊坐起亲手掐死他。 端明崇左右权衡,还是放弃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岁晏将自己收拾了一番,才捧着小手炉和君景行打算出门。 端明崇在旁边坐了许久,正打算等岁晏出门带上他,没想到岁晏起身出门时,竟然诧异地看着他。 端明崇隐隐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岁晏偏头,淡淡地道:“殿下,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不回宫处理政事吗?” 端明崇:“……” 端明崇讷讷道:“我……政事都处理完了……” 岁晏“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君景行在一旁忍笑。 端明崇怕惹了他生气,小心着开口:“那我该去哪里?” 岁晏道:“回宫啊,宫里多好啊,你这几日不是一直都在东宫里待着吗?” 端明崇:“……” 坏了,果然生气了。 端明崇暗叫糟糕,面上却不动声色,柔声道:“前些日子有些事情耽搁了所以才一直没来侯府看你,是我的过失……” 他说着,手背在腰后,拼命朝着身后的亲卫摆手。 岁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很快,会意的亲卫将昨日端明崇带来的蜜饯果子和糖葫芦全都捧了过来,端明崇直接接过,嗔着笑将东西往岁晏面前一推。 岁晏淡淡睨了一眼。 端明崇道:“这些都是我在外边专门挑的,想来你都是喜欢的便全都买了来。” 岁晏伸出手将纸包着的糖葫芦掀开一角,便是一滩化了差不多的蜜糖果子,蔫哒哒地挤在木签上,极其惨不忍睹。 岁晏:“……” 岁晏开始怀疑端明崇是不是故意来气他的。 他将手一甩,淡淡道:“殿下还是留着这化着的果子自己吃吧。” 端明崇一愣,低头看了看,沉默了。 太子殿下没怎么吃过外边的东西,也没什么经验,不知道那冰糖葫芦连一晚上都搁不得。 岁晏说完,朝着君景行打了个招呼,便要出门。 端明崇立刻追上去,抓住岁晏的手腕,不安道:“阿晏……” 岁晏偏头看他。 端明崇憋了半天,才小声道:“那我陪你去重新买,糖就不会化了。” 岁晏:“……” 这是糖化不化的问题吗?! 岁晏几乎都没力气生气了,看着端明崇有些局促地挡在他面前,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 自从昨晚被岁晏瞧见他的恶行后,端明崇就一直觉得心七上八下的不着实处,就算岁晏根本不记得那事,端明崇还是忘不掉当时转身时瞧见岁晏站在门外时心跳骤停的恐慌。 岁晏转身离开只给他一个背影的场景,端明崇只是一想便会觉得一阵后怕。 若是在平时遇着岁晏这般生气,端明崇定是会毫不慌乱地哄好他,但是现在他满心慌乱,连话都不怎么会说了。 岁晏撑着头,无奈道:“殿下,你真是让我觉得,对你耍小性子都是我的过错。” 端明崇没听懂他的话,茫然看着他。 岁晏叹了一口气,轻轻凑上前扶着端明崇的侧脸,仰头在他唇角落下一吻,笑道:“我没有生气。” “无论你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所以我不会生你的气。” 端明崇愣了一下,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眸子微动:“阿晏……” 岁晏轻轻一笑,道:“但是你半个月都没来找我,还是要罚的。” 端明崇:“……” 端明崇本还在愧疚,岁晏此话一出,险些被噎死。 他深吸一口气,斟酌着道:“如何个罚法?” 岁晏道:“你半个月不来见我,我也要……” 端明崇立刻打断他的话:“半个月,不可能。” 要是再有半个月不能相见,端明崇可能要不顾身份前来夜袭了。 岁晏古怪地看着他,道:“那你说多久?” 端明崇伸出一根手指。 岁晏无语道:“一天?殿下你不会觉得自己太不讲理了吗?” 端明崇微微垂眸,低声道:“一炷香。” 岁晏:“……” 第121章 知道 端明崇同岁晏讨价还价了半天, 才勉为其难地从一炷香谈到了一天。 他临走时频频往后看,似乎不太想走。 岁晏想了想, 又加了一句,道:“明天是明天,你不能半夜跑过来。” 端明崇眉头一皱, 肃然道:“过了子时便是明天。” 岁晏:“……” 你还真打算再翻墙过来啊? 岁晏简直无力了:“子时,不可以。” 端明崇这才闷闷一点头, 不舍地离开了。 岁晏扶住了额头,小声嘀咕着什么。 君景行瞧着两人相处, 觉得十分有意思,又很疑惑这两人这么多天未见, 岁晏怎么舍得赶端明崇走。 他走进, 正要去问,便听见岁晏自言自语地嘀咕道:“让他走还真就走啊。” 君景行:“……” 君景行面无表情:“还不是你强行要他走的,现在后悔了?晚了。” 岁晏横他一眼, 口是心非:“我才没后悔,你别胡说八道。” 君景行懒得同他吵,省得再被神出鬼没的无愿打:“行行, 我胡说八道——所以咱们什么时候去挽花楼?” 岁晏将小手炉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竟然直接坐了下来。 君景行道:“不去了?” 岁晏轻轻摇摇头, 垂着眸看着脚边烧得滚热的炭盆, 眸子倒映着明黄的炭火,衬着波光宛如岩浆流淌。 他一直没说话,君景行有些不安, 试探着道:“侯爷?” 岁晏猛地回神,才轻声喃喃道:“那个东西烧了吗,若是还在,便拿过来我自己烧。” 君景行愣了一下,才猛地倒吸一口凉气,骇然地看着他。 岁晏余光瞥见他这个反应,却是轻轻一闭眼。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才张开眼睛盯着炭盆,轻声道:“他替我做了我一直不敢做的事,我……我自己烧……” 算是绝了自己的念想。 君景行连呼吸都放缓了,小声道:“侯爷,就算太子殿下不去,那厉……厉昭也是早已存了死志。” 岁晏声音轻的仿佛下一瞬便要散了:“我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 正是因为什么都知道,他才没有办法去怪罪任何人。 君景行看着他出神的脸,叹了一口气才将昨晚藏着的东西找了出来,递给岁晏。 岁晏垂着眸,手指有些发抖地将绑了四个角的红布一一解开。 红布被细白的手指挑开,垂落一旁,露出里面一个崭新的方盒子。 岁晏呼吸一顿,眼圈控制不住地红了。 盒子上雕着大簇的海棠花纹,左下方还雕刻了个精致小巧的“岁”字,打开盒子,依然是匠人特制盛蜜饯的小方格。 岁晏轻轻抚摸着盖子上的花纹,半晌才喃喃道:“吃个蜜饯,要这么多花样做什么啊?” 年幼时,厉昭将这花里胡哨的小盒子神秘兮兮地拿给岁晏时,岁晏就这么嫌弃地问他。 那时的厉昭道:“小少爷的东西,自然要最好的。” 君景行看着他微红的眼圈,有些担心:“侯爷?” 岁晏依然伸手抚着那一道道刻上去的花纹,片刻后,才轻轻一抬手,扔进了脚下的炭盆中。 君景行皱眉:“这……” 岁晏盯着炭火一点点将木盒吞没,火舌爬满海棠花纹中,噼里啪啦阵阵脆响。 岁晏一直盯着那木盒缓缓化为灰烬,直至火舌逐渐消散蛰伏到炭块中,他才轻轻一眨眼,微微仰头揉了揉眉心。 君景行忙道:“头又疼了?” 岁晏笑了笑,道:“眼睛有点疼。” 君景行沉默了一下,才走上前,将手放在他眼尾处轻轻揉着。 岁晏轻轻闭着眼睛,脸色苍白。 君景行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道:“你昨晚不是已经睡着了吗?” 还被太子下了药,怎么可能会清醒着跑去找厉昭? 岁晏这才缓慢张开眼睛,盯着君景行看了半天,才笑了起来,道:“我诈你的,傻子。” 君景行:“……” 岁晏道:“这段时日我一直都在反复做着同一个噩梦,只是却不知到底梦到了什么。” 直到昨日。 昨日他从噩梦中惊醒,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浑浑噩噩觉得这里似乎又是一个梦境,无论他如何嘶喊寻找都找不到一个人在。 即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找人。 从前世梦境中醒来,他第一反应便是去寻月见。 外室无人,他便只好去寻厉昭。 踉踉跄跄走到厉昭房门,便听到了端明崇的那句“烧了”,和满是血的地面。 呆怔间,他只觉得这里又是自己的另外一个噩梦,所以只扫了一眼便转身走了。 清早他醒来时本是没想起来的,但是在同端明崇亲昵时,恍惚间似乎嗅到了昨晚的那股清冷的血腥味。 一瞬间,昨晚的场景电光火石间冲入脑海中。 他不清楚那到底是梦还是真的,就诈了君景行一下。 君景行的反应不出所料。 那是现实。 岁晏喃喃道:“我……也想起来这段时日到底梦见了什么了。” 君景行皱眉道:“还是你之前说的,被困在一座荒府,无论如何都出不去?” 岁晏点头:“但是有时我又觉得,那里……仿佛才是现实。” 君景行一愣。 岁晏微微仰头,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声音有些虚无缥缈的诡异。 “这里……好像才是梦境。” “你们都是假的。”岁晏喃喃道,“你是假的,二哥是假的,就连太子……” 也是假的。 这一切仿佛只是他置身的黄粱一梦,只有那再也寻不到一个人的荒凉王府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青天白日,君景行竟然被他这两句硬生生说得起了一身冷汗。 “别、别胡说八道了。”君景行拍了拍乱跳的心口,伸手在岁晏手背上掐了一下,道,“疼吗?” 岁晏愣了一点,点点头。 君景行道:“疼就对了,你做梦时也会疼吗?” 岁晏仔细想了想,好像自己从台阶上摔下来也没怎么觉得痛。 他如实摇了摇头,心中稍定。 君景行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导他:“只有在做梦时,才是没有痛觉的,你不要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了。” 岁晏迟疑地点了点头。 下一瞬,无愿鬼魅般的出现,指如疾风飞快地在君景行手背上掐了一下。 君景行:“……” 啊啊啊! 无愿可不比君景行是个读书人,她自小练武,就算是个女人手劲大得也不是普通男人能比得上的,这么一掐,君景行整个手背都红成一块,隐隐作痛。 君景行咆哮:“你这个疯子!我只是碰了他一下!” 无愿冷声道:“下回再碰,我就拿铁钳了。” 君景行:“……” 君景行本来还在担忧岁晏,无愿这么一搞事,把他气得胸口疼,怒气上头就有些口不择言了。 “你……他!你那么护你家主子,那若是日后太子过来时把他绑床上折腾,你是不是也要冲上去揍太子一顿啊!” 无愿:“……” 岁晏:“……” 岁晏本来正在看日常好戏调节心情,不知怎么就被指名道姓了,当即呆了一下,才不可置信地看着君景行。 君景行说完后便知道自己失言了,立刻捂住了嘴,愤恨地瞪了无愿一眼。 岁晏一边警惕地看着君景行,一边将手上佛珠缠了两圈挡住手腕,想了想觉得不保险,又小心翼翼缠了一圈。 君景行:“……” 君景行被气得有气无力,虚弱道:“现在缠有什么用,你……算了,我不和你们说了,我走还不行吗?” 他转身就要跑,岁晏忙道:“挽花楼呢?不去了?” 君景行道:“谁爱去谁去,我不伺候了。” 说罢便怒气冲冲地跑了。 岁晏看着他气得这么厉害,和无愿对视了一眼,才道:“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清冷的性子,没想到你……” 竟然能让这么稳重冷静的人气成炮仗,点哪炸哪,真的算是一种本事了。 不用骄傲,可以得意。 无愿不明所以。 岁晏无奈道:“你还是去瞧一瞧吧,别再打他,道个歉便好了,他很好哄的。” 无愿看了看君景行离去的方向,结合岁晏的话才知道那神医被气疯了,这才无措地在原地愣了一下,道:“是。” 说完也出去了。 岁晏站起身,看了看马上晌午的日头,将桌案上的小手炉重新捧起来。 他看了看烧得正旺的炭盆,伫立片刻,这才起身离开了。 自打开了春,京中长街两边的田圃已争先斗艳花团锦簇,花朝节很快就到,到处都是花枝编成的花球悬在树上,宛如五彩斑斓的灯笼。 岁晏披着大氅孤身一人走到护城河的岸边,手中还捏了根木签。 糖葫芦被他吃了差不多,此时正有一下没一下用木签的尖去拨弄脚下的花。 挽花楼近在眼前,岁晏弯腰在一旁摘下两支海棠花,打算等会去赠给说书的当做打赏。 只是还没走进挽花楼的长街,便迎面遇着了一个和尚。 更雪握着一串佛珠,正在低头看着衣摆扫过的花。 岁晏皱眉,趁着更雪没发现他转身便要换道。 据他所知,一遇着这和尚就准没好事。 上回是多管闲事来侯府算卦诉劫,上上回是抽签都是下下签,总而言之,没一件是好的。 岁晏心想:太不吉利了。 他一边说着自己不信神佛,一方面又极其迷信这些吉兆之说,偏偏自己并不觉得有丝毫违和。 和尚头亮眼也亮,岁晏才刚走一步,更雪的声音便在后面响起:“侯爷留步。” 岁晏不情不愿地停下,回头似笑非笑颔首一礼:“大师,真巧,在这里都能遇着。” 更雪回礼,笑道:“不巧不巧,贫僧在此处等候侯爷多时了。” 岁晏:“……” 啧,真不该出门的。 岁晏勉强道:“大师有何要事吗?” 更雪回手一指挽花楼,含笑道:“在这里说事未免太过引人注目,咱们进去边吃边说吧。” 岁晏:“……” 岁晏无语地看着更雪,幽幽道:“大师难道不觉得,一个和尚进花楼更加引人注目吗?” 作者有话要说:岁晏:论吐槽,我最行了。【拍胸口】 第122章 糊涂 片刻后, 岁晏和更雪带着暗卫买来的斗笠,一个遮头, 一个遮脸,慢条斯理地进了挽花楼。 小厮在门口招呼客人,瞧见这气度不凡的二人并肩而来, 又看了看更雪的僧袍,迟疑道:“这位……大师?” 岁晏在挽花楼不招妓只吃馒头的举止早就被小厮列为京城奇葩之首了, 他不想让人认出来,将声音压低, 道:“不必惊奇,花朝节很快便到, 我这位朋友是在装扮花朝祈僧罢了。” 小厮顿时对奇装异服的更雪肃然起敬, 恭恭敬敬将两人迎进去了。 更雪:“……” 两人被引着刚跨进门槛,便瞧见大堂中央摆着个小桌子,无墨不知哪里弄来的一套蓝色长衫, 手里还拿了个扇子,瞧着还真是人模狗样的。 他正侃侃而谈地说道:“……皇太子窥知岁安候对自己的不轨之心后,勃然大怒, 直接甩手让宫人将岁安候送回了侯府, 并暗暗发誓再不相见……” 大堂里都坐满了人, 有些人瞧着就不是来寻花问柳的, 反而像是来茶馆喝茶听戏,全都盯着无墨喋喋不休。 岁晏细看之下,发现竟然还有几个女人。 岁晏:“……” 无墨:“那岁安候一腔真心如流水付诸东去, 自然黯然伤心,哭泣伤神之下竟然一病不起……” 众人嚯地感慨:“啧啧啧!” “怪不得听说岁安候总是重病,敢情是这样的缘由啊。” “痴情啊痴情。” “可歌可泣,可歌可泣啊。” 岁晏:“……” 不知是挽花楼太奇葩,还是无墨真的有本事,竟然能将这寻欢作乐之所强行变成了听戏说书之处,小厮在一旁陪着笑,殷勤地上茶。 岁晏再一抬头,发现二楼处挽花楼的几个美貌姑娘倚栏往下看,竟然在认真地听无墨瞎掰。 更雪对岁晏的行踪未卜先知,但是看破红尘之人对这挽花楼便一窍不通了。 自从岁晏说起这里是花楼后,大师就像是被吓着了,一直但笑不语,宛如一尊精美的石佛。 岁晏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听着无墨瞎嘚啵,更雪等了等,忍不住开口道:“侯爷。” 岁晏回头朝他嘘。 更雪:“……” 更雪无奈道:“侯爷,要事,我们还是去找个雅间细谈吧。” 无墨正说到“皇太子夜半三更翻墙进侯府偷偷看望”,岁晏听得啧啧称奇,乍一被打断,犹豫了一下,才不情愿地收回视线,跟着更雪上了二楼要了个雅间。 更雪关上门,将红尘喧哗挡在门外。 岁晏等着更雪过来,才坐下倒茶,道:“大师所说的要事,还是之前同我兄长所说的劫吗?” 他将一杯茶推给更雪。 更雪合十一礼,垂眸看着腾着白雾的茶水,淡淡道:“侯爷是个聪明人,行事张扬随心所欲,就算贫僧再无故劝说,你也定不会听的。” 岁晏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捏着瓷白的茶杯,轻笑一声:“大师既然知道,为何还要专门来一趟做这无用之功?” 更雪道:“你之前不信劫,现在却信了。” 岁晏的手一顿,茶水险些洒出来。 他将杯子放下,神色已然冷淡。 “我不信。” 更雪却笑了:“侯爷,黄粱一梦,红尘喧嚣,是非虚幻您当真分得清吗?” 岁晏呼吸一顿,不自觉地去抚手腕上的佛珠,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我……” 他眸子微颤,捏着佛珠的指节泛出青白之色。 自从前几日时,岁晏已经察觉出了自己似乎哪里有些不太对,明明五感痛觉悉数都在,却总是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不敢把这事告诉端明崇徒增他担忧,同君景行说更怕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只好将此事掩了从来不提。 直到今早陡然清醒,记起了梦中场景。 更雪一语道破。 岁晏只是想起来了梦中些许片段,便有些怀疑真实和梦境之分,若是长此以往下去,他真的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分得清楚何为梦何为现实。 岁晏沉默许久,更雪也不说话,安静地品茶。 片刻后,岁晏才有些茫然地轻声问道:“那我之后,会越来越糊涂吗?” 更雪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岁晏又道:“我会渐渐分不清前世和今生吗?” 前世他孤苦蹉跎一生,并无丝毫留恋。 而今世岁珣犹在,同太子两情相悦,这些东西在他看来,迟早有一日也要变成臆想之事吗? 更雪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岁晏认得这个眼神,前世他在相国寺问更雪“自戕之人是否会有惩罚”时,更雪便是用一模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都说神佛慈悲,看遍红尘凡世,渡人无数苦难。 在他看来,虚无神佛却从不会感同身受,只会高高在上地怜悯罢了。 岁晏从雅间出来时,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他扶着木栏杆拾级而下,眼神有些涣散。 更雪跟在他身后,无情无感看着他。 岁晏一脚险些踏空,踉跄地扶住了栏杆,这才恍惚回了神。 他浑浑噩噩往下看了一眼,有些怔住了。 厅堂中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说书,中央的桌子翻到在地上,上面的葵花籽撒了一地,一旁正有两拨人相互推搡,嘴里骂骂咧咧着,似乎就要打起来了。 岁晏眼前有些花,定了定神看去,这才认出来其中一拨人的领头人,正是江恩和。 岁晏:“……” 江恩和被几个亲卫护着,气得满脸通红,怒气冲冲朝着对面几个锦衣公子骂道:“……你们才是不知羞耻的混账玩意,除了会仗着父母权势嚣张跋扈之外,还懂什么啊?” 对面几个锦衣公子也被家将护着,怒骂道:“江恩和你发什么疯?我们又没有谈论你,你至于上来就打吗?” 一个贵公子捂着脸恨恨瞪着江恩和,唇角还流了些血丝。 暴怒的江恩和咆哮:“你们……你们方才那说的是人话吗?当朝太子和岁安候也敢妄论,你们是不要命了吗?!我打你是好的,下回再见到你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抓去刑部大牢!” 那几个锦衣公子大概也都是娇生惯养的,被这么指着鼻子骂,脸色都不太好看了。 一言不合,众人由原来的推搡吵架,逐渐演变成了干架。 不知何人叫了声:“给我打!” 一时间,两拨人碰撞在一起,你打我我打你,整个厅堂吵闹声连声一片。 岁晏皱了皱眉,缓慢从台阶上走下来,微微偏头,发现无墨正蹲在木台阶的小缝隙里抓着葵花籽边嗑边看好戏。 岁晏:“……” 岁晏揉了揉眉心,躲着人走上前,道:“无墨。” 无墨正在兴致勃勃地看好戏,乍一被挡住视线,不耐烦地一抬头,便对上了撩开半边斗笠白纱的岁晏。 无墨:“……” 无墨吓得手里的葵花籽都掉了。 岁晏道:“这是怎么回事?” 无墨本已脱离了岁晏的掌控,乍一见到他还是本能地有些不自在。 他忙要站起来,但是却忘记自己正在台阶下面,一抬头便撞上了木阶底。 哐的一声。 无墨捂着头蹲了下去。 岁晏本来满心郁结绝望,但是走出雅间就这几步的功夫,就被所见场景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了。 他指着按着一个锦衣公子暴揍的江恩和,道:“恩和怎么同那些人打起来了?” 无墨捂着头从台阶地下蹭出来,如实道:“方才我在说太子同侯爷的戏本,那几个公子却突然过来说你俩……” 岁晏:“我俩……怎么?” 无墨小声道:“说你俩不知羞耻,违背伦常,太子不配为一国储君,反正就喋喋不休说了一顿,江小公子刚好过来买馒头,就……就打起来了……” 岁晏:“……” 岁晏愣了一下,才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自从上回在刑部江恩和知晓了太子和岁晏是真有那回事时,似乎被吓到了,往常总是往侯府跑,自那之后却再也不来了。 岁晏也没强求,本来觉得江恩和不能接受他是个断袖,谁知他现在…… 岁晏撑着头,不知怎么突然有些想笑。 “无事。” 一直跟着岁晏的几个暗卫很快出现。 无事抱拳:“少爷。” 岁晏指了指乱成一团的厅堂,道:“在这里打打闹闹成何体统,也不嫌丢人。” 无墨顿时暗暗遗憾,心道看不了好戏了。 更雪双手合十,有些称赞地看着岁晏。 岁晏淡淡道:“你们上去,帮着恩和打,速战速决。” 更雪:“……” 打快一点就不丢人了? 无事跟惯了岁晏,知晓他的秉性,也没有多说,领着人便直接冲了上去。 整个挽花楼顿时哀嚎一片。 一炷香后,无事功成身退,悄无声息带着人隐藏在人群中。 江恩和从地上爬起来,把乱糟糟的头发捋上去,朝着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的锦衣公子们踹了一脚,没有丝毫世家公子的气质。 他“呸”了一声,得意洋洋道:“想打你爹我,再回炉重造个一百年吧!” 岁晏:“……” 岁晏面无表情地心想,原本好好一世家儒雅公子,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不过仔细想想,江恩和前些年连骂人都不会骂,来来回回就一句“坏”,这几年应该总是和衔曳搅和在一块才被带坏了。 和衔曳那样的市井之人相处,就算是一张白纸,也早就染黑了。 这么一想,岁晏顿时释然了。 近墨者黑罢了。 他正要上前去找江恩和,就瞧见那平日里斯斯文文的少年蹲下来,抓住事先挑事的公子,问他:“你把方才的话再给我重复一遍……” 江恩和本就因为衔曳要被发配一事心烦气躁,来买个馒头排解一下忧愁就听到这么不中听的话,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二话不说就上去打。 这么一顿发泄,江恩和郁结烦躁的心情好了不少。 那公子被打的半边脸都肿了,瞥见一旁倒了一堆的暗卫,敢怒不敢言,蚊子似的嗡嗡道:“我……我什么都没说……” 江恩和道:“胡说!你明明说了!你说太子和岁安候什么来着……给我重复一遍!” 公子唯恐再被打,抽噎道:“我说,太子和岁安候当真是郎才男貌天作之合天生一对鸳鸯戏水红掌拨清波呜……” 江恩和:“……” 岁晏:“……” 围观众人:“……” 作者有话要说:大哥别打我!!!! 狗命要紧。【bushi】 第123章 说书 江恩和无语地看着他, 正要将他放下,一只手突然搭在他的肩上。 岁晏蹲在江恩和旁边, 将面纱撩到斗笠上半边,认真地看着那个鼻青脸肿的公子,道:“我很喜欢听, 再说一遍。” 那公子:“……” 江恩和:“……” 江恩和险些“嗷”的一嗓子叫出来,瞪大眼睛看着神出鬼没的岁晏:“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岁晏伸手按着江恩和的头, 笑道:“来半天了,江大人可真威风, 令我大开眼界啊。” 江恩和嘀咕道:“谁让他出言不逊,在天子脚下, 还真敢说话——看什么看, 赶紧滚,还想挨揍吗?” 江恩和超凶,那几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贵公子忙不迭爬起来, 踉踉跄跄跑了。 临走前,大概是觉得丢人,边跑边朝后放狠话:“你你你给我等着!” 江恩和:“呸!爷爷在这就等着!” 几句话的功夫, 他又把自己给提了个辈分。 岁晏颇有遗憾:“那人虽然挺欠揍的, 但是就方才那番话倒是很有见地, 我还想再听一遍呢。” 江恩和没听他瞎扯, 扯着岁晏的手往外跑:“我和你说我和你说……” 岁晏制止他:“先等会儿。” 他转头给无事使了个眼色,无事看了看蹲在一旁嗑瓜子的无墨,一言难尽地点点头。 江恩和扯着他:“快点。” 几人从挽花楼里出来, 走到了一旁的偏街,岁晏和更雪才将斗笠拿下来。 江恩和本来要和岁晏大说特说,乍一看到更雪,眼睛险些瞪出眶来。 “大大大大师?!” 更雪含笑行礼:“江公子。” 江恩和连忙回礼,后知后觉想起来更雪好像是和岁晏一起从挽花楼出来的。 江恩和:“……” 晴天霹雳,不过如此。 大概是江恩和满脸全是“佛祖降下个惊雷劈死我吧和尚竟然逛花楼啊啊啊”的惊恐表情,饶是更雪再波澜不惊一时间也有些赧然。 他拨着腕子上的佛珠转得飞起,尽量保持冷静,道:“贫僧今日在街上同侯爷碰巧遇到,便随意寻了就近的酒楼叙叙旧。” 江恩和不知信没信,脸上惊恐犹在——许是怕被佛祖灭口,他边惊恐边拼命点头,表示自己信了。 岁晏在一旁坏心眼地也不解释,忍笑忍得脸有点酸。 更雪:“……” 更雪双手合十,艰难默念了几遍法号,才对岁晏道:“侯爷,贫僧言尽于此,还望你早做定夺。” 岁晏一愣,微微颔首:“好,多谢大师跑这一趟了。” 更雪说完,唯恐江恩和再误会过多,匆匆走了。 更雪一走,江恩和立刻“啧啧啧”,险些把舌头给啧出来都没找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表达此时内心的震撼澎湃。 岁晏怕他把自己给啧脱水了,道:“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江恩和这时才想起正事,忙搂着岁晏的肩膀人少的地方走:“我和你说我和你说啊!” 岁晏道:“别废话,快说。” 江恩和左右看了看,才小声道:“你回去的时候别告诉我二姐今天我和别人打架的事儿,要不然的话她肯定要回府揍我的。” 岁晏无语地看着他:“我瞧着二姐脾性挺好的,而且她都嫁到我们家了,哪里还会管你这个赔钱弟弟的死活,放心吧你。” 江恩和:“……” 江恩和怒气冲冲地甩开手,道:“等会我就回去同岁将军说说你今天来逛花楼的事儿!”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没买馒头!” 岁晏来花楼买馒头之事岁珣知道是知道,但是每回还是把他揍得鬼哭狼嚎的,这回江恩和这状要是告上去,就算他真的什么都没做,岁珣可能也要直接抽他了,太子来了也不管用。 岁晏立刻踮起脚尖走到江恩和身边揽着他的肩膀:“我和你说我和你说啊!” 两个心虚至极的怂货在外面待了半日,相互约定不把今日的事儿告诉岁珣和江宁,这才分开了。 岁晏坐着马车回了侯府,刚一进门海棠就迎上来。 “少爷。” 岁晏道:“嗯?怎么了?二哥他们呢?” 海棠道:“今早起来昭叔不知为何突然不见了,只留了书信说是告老还乡,二少爷已经派人去寻了,现在还没回来。” 岁晏脚步一顿,半天才道:“好,我知道了。” 海棠眼圈微红:“少爷,昭叔会不会不回来了,还是说出事了?要不然怎么可能会说也不说一声直接便走了?” 岁晏抿着苍白的唇,勉强笑了笑,才道:“不必担心。” 海棠眼睛更红了。 岁晏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没事。” 海棠这才点头。 岁晏回到偏院时,无墨已经被无事逮着训了半日了。 无墨虽然看着桀骜不驯,连小主子都不放在眼里,但是无事的话却是极其听的,他坐在小凳子上,有些不耐烦但是却不敢发火地听着无事给他嘚啵嘚啵。 无事正说到“小主子是老侯爷的亲生骨肉,他临终前的托付你都忘了吗”时,岁晏推门而入。 无事顿时噤声,将坐着正爽的无墨强行从凳子上拉了起来,对岁晏行礼道:“少爷。” 岁晏一摆手,道:“不必多礼。” 无墨额头红肿一片,还涂了些药粉看着很是滑稽,他不情愿地看了岁晏一眼,道:“小少爷,我的户籍文书太子殿下已经给我了,人各有志,侯府的饭我吃着不习惯,您就不能放我一条生路吗?” 无事有些着急地看着他,低声道:“住口!” 岁晏坐在一旁的软榻上,撑着下巴懒洋洋地看着他:“人各有志?这句话说的倒是好,那我问你,你的志向就是做馒头说书吗?” 无墨梗着脖子道:“没错!我就爱这两样!” 无事着急得险些上去堵他的嘴了。 无墨本以为岁晏会知难而退,成全他混吃等死的梦想,谁知岁晏听了竟然抚掌轻笑,赞叹道:“好!” 无墨怀疑这侯爷是不是脑子傻了。 岁晏道:“我侯府正缺一个会做馒头还会说书的人,你看看,这两样全都符合你的理想,而且还不累,工钱也绝不亏待你,如何?” 无墨:“……” 岁晏眨着眼睛看着他。 无墨竟然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半天才艰难道:“但是我自由惯了,怕是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 岁晏道:“胡说八道,你明明就在挽花楼待了这么多年!” 无墨:“……” 无墨几乎要被说服了,有些哀求地看着无事。 无事也很清楚无墨的秉性,迟疑了一下,才道:“少爷,他天性不受拘束,嘴又毒又坏,您要他留在侯府还不如给自己添堵着呢。” 岁晏眉头皱起来,无事立刻补充道:“若是您想要吃馒头听说书,无墨自然会随叫随到的,而且还不用工钱,这样对双方都好。” 岁晏看向无墨。 无墨辩驳道:“工钱我还是要……唔!” 无事忍无可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岁晏见他去意已决,也没强留,便放了他一马。 无墨神色一喜,正要说话,却听到岁晏道:“你先告诉我,太子是如何知晓你是我的人的?” 无墨真心实意道:“少爷,您在东宫遇着事只找厨子不用宫人的奇葩举止,如果太子殿下不瞎,迟早会查出来的。” 岁晏:“……” 岁晏本意也没想瞒着端明崇,但是被无墨这么一点出来,顿时恼羞成怒,道:“滚出去!” 无墨乐颠颠正要滚,岁晏却又反悔了。 “等等。” 无墨浑身一僵,唯恐岁晏出尔反尔,忌惮地看着他。 岁晏往后一靠,倚在软椅上,翘着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今儿我就想听说书吃馒头,你来都来了,做完再走吧。” 无墨:“……” 岁晏又补充了一句:“没有工钱。” 无墨愤恨地瞪了无事一眼,要不是打不过无事,他肯定要按着他揍一顿再说。 但是技不如人也没办法,无墨只好忍辱负重地问道:“那侯爷想听哪一段?” 岁晏兴致勃勃:“就你今天在挽花楼讲的那一段!” 无墨:“……” 无墨面无表情:“那戏本主角可是您自己,您也能听得下去?” 要是旁人听到以自己为主人公写的戏本说书,早就羞愤得满脸通红了,这人怎么和常人不太一样? 岁晏坦然道:“能啊,当然能,你讲便是了,讲好了我还能给你打赏!” 无墨这个掉进钱眼里的铁公鸡立刻抛却诸多忧愁,有模有样地摸着扇子,大讲特讲了起来。 他唾沫横飞讲到了天黑,才终于将他连听说带杜撰的《皇太子恋上俏侯爷》给讲完了。 岁晏听得一本满足,倒也说话算话,将今早在街上掐的两朵海棠花都打赏给了他。 无墨:“……” 无墨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房间,站在夜空下,沉默良久,正要怒吼一声将那两朵花给砸地上,就被无事制止了。 无墨憋了一肚子气,怒道:“我砸个花儿怎么了?!这是我应得的,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你到底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连这也要护着他?!” 无事好脾气地说道:“我只是提醒你把这花儿好好留着,下回遇见太子殿下说这花是侯爷打赏的,必能换来一大笔银子。” 无墨:“……” 无墨愣了一下,匪夷所思道:“你拿我开涮呢?” 无事道:“我言尽于此,听不听在你。” 自从太子殿下知晓折花送君代表一腔春心后,哪里肯让岁晏随随便便送花儿给别人,就算是打赏也是不行的。 无墨:“……” 无墨沉思片刻,真心实意道:“这两人还真会玩,不说了,我突然又有灵感了,得赶紧回去写,赶明一定讲个新的有趣的话本。” 无事:“……” 滚! · 岁晏听无墨那些瞎掰扯的东西听得心花怒放,就连君景行为了间接报复无愿,在他碗里加了好几味苦药他都没喝出来。 临睡前,君景行有些不放心地探脉,只是探了半天也没探出个所以然来。 岁晏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的佛珠,一颗撞上一颗,万籁俱寂中发出轻微的声响。 君景行将手收回,皱眉道:“你今日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岁晏回过神,摇摇头:“没有,你回去睡觉吧。” 岁晏睡觉越来越不安分,昨日昏成那样竟然还能被噩梦吓醒,君景行哪里敢放他一个睡着,死活都要留下来看着他。 岁晏幽幽看他:“过了子时太子要过来,你打算听我俩欢好的墙根吗?” 君景行:“……” 君景行一句话没说,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岁晏猜得果然没错。 他半夜睡得昏昏沉沉的,陡然被噩梦惊醒后,便感觉自己正靠在一个人怀里,温热的气息包裹着他,鼻间全是裹着寒霜似的青木冷香。 岁晏微微抬头,便瞧见睡得正熟的端明崇。 岁晏:“……” 说了子时不准来,过了子时再过来,还真的是端明崇能做出来的事。 岁晏轻轻叹了一口气,蹭着往端明崇怀里又靠了靠,这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是不是端明崇陪在身旁,岁晏竟然没有再做噩梦——或许是做了他又忘记了,反正一觉醒来后,没有了前段时日的疲累不堪。 他刚醒来时有些呆怔,自顾自起床穿衣,直到用清水洗脸时才后知后觉察觉到了什么。 嗯?端明崇呢? 岁晏用干巾擦干脸,扬声道:“海棠?海棠!” 很快,房门被人推开,端明崇捏着一串糖串子慢条斯理地走进来。 岁晏:“殿下?” 端明崇淡淡道:“我刚从宫里出来,便即刻买了蜜饯来看你了,看,都没化的。” 岁晏:“……” 那我昨天晚上见到的是鬼啊? 岁晏有些无语地看着他。 端明崇忙道:“你说明日就明日的,我真的有好好等着天亮再过来的。” 岁晏不信,但是懒得戳穿他了,朝他伸手道:“给我,别再化了。” 端明崇这才含笑着走进来,将糖串子递给他。 岁晏虽然吃着糖串子,眸子却有些失神地看着虚空,不知再想什么。 端明崇盯着岁晏垂眸慢条斯理咬着山楂果,小心翼翼道:“那这算是惩罚过了吗?” 岁晏将籽吐出来,含糊道:“勉强算吧,若是下回你再晾我这么久,那你就等着晾我多久咱们就多久不要见面的惩罚吧。” 端明崇轻轻松了一口气,保证道:“肯定不会有下回的。” 岁晏含着山楂,偏头看着端明崇认真的神色,不知怎么,到嘴的话突然不想说了。 端明崇看岁晏一直盯着他,笑道:“怎么了?” 岁晏将木签放在一旁,想了想才轻轻靠在了端明崇胸口。 端明崇本以为自己还要再受一阵冷落,乍一被岁晏这么亲昵贴近,他愣了一下,才受宠若惊得回抱住他。 岁晏听着端明崇缓慢的心跳,心想:“再等一等,等一等再说。” 端明崇在侯府陪了他半日,才被宫里的人给叫走了。 知道宫里还有两个皇子的封地之事要端明崇定夺,岁晏也没使性子留他,入了夜便乖乖喝药上床睡觉了。 昨天君景行被气着了,一整天都没来寻他,但是虽然生气,君景行还是能察觉出岁晏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他在偏院的客房翻来覆去了半夜,才不情不愿地披衣起身,打算去看看那不让人放心的小祖宗。 君景行举着烛台到了偏院,岁晏房间的灯一如既往地亮着,床幔层层罩下,只能瞧出来里面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似乎正垂头坐着。 君景行皱眉,小声道:“侯爷,还没睡吗?” 里面的人微微动了动,才从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撩开床幔。 岁晏长发披散着,一只手抱着膝盖屈膝坐着,脸色苍白得几近可怕,夜深人静时宛如重回人间的幽魂。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君景行,眸子里全是虚无,似乎有些认不得人。 君景行被他这般盯着,不自觉打了个寒颤,举着灯走了过去,小声道:“做噩梦了吗?” 岁晏收回手,双手抱着小腿,下颌放在膝盖上,歪着头茫然地看着他,道:“月见?” 君景行坐了下来,看着岁晏有些涣散的眸子,放轻声音道:“是我。” 岁晏声音又轻又柔:“我方才去寻你,你怎么不在啊?” 第124章 混乱 君景行呼吸一顿, 回想起前几天岁晏说的他有时好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话,试探着道:“侯爷, 你现在……已经醒了,不再做梦了。” 他伸手在岁晏冰冷的脸上一贴,温声道:“是暖的, 能感觉到吗?” 岁晏呆呆地看着他,呢喃道:“我醒了?” 君景行抓着岁晏的手, 在他指腹上轻轻扎了一下,道:“疼吗?” 岁晏摇头, 声音有些发抖:“不疼,一、一点都不疼, 你在骗我……” 君景行回头看了看, 确定无愿不在,才手上用力掐了岁晏手背一下,道:“这样呢?” 刺痛从手背顺着手臂传到脑海, 岁晏愣了半天,才轻轻把脸埋在了膝盖里。 君景行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不怕不怕, 醒来忘了便好了, 不用担心。” 岁晏只是摇头。 君景行道:“被梦魇住之人, 有时刚醒来时会分不太清楚梦境和现实, 这不是很严重的症状,等上片刻就会好了,你不必多想。” 岁晏肩膀微颤, 半晌才小声道:“我在这里坐了一个时辰了。” 君景行一愣,神色有些骇然。 岁晏抬手指着桌案上的残烛,声音有些颤抖:“我看着它一点点烧完,绝不会记错的。” 蜡烛顺着烛身缓慢往下滑,岁晏甚至能记清楚总共到底落了多少滴蜡泪下来。 君景行看着他脸上恍惚都浮现了绝望之色,不知怎么安慰,也不敢再走,便重新点了蜡烛,将被子拖到了内室,打算今晚睡地上。 岁晏一直抱着头将脸缩在膝盖里,时不时地微微颤抖,浑身上下仿佛都笼罩在满满的恐惧之中。 君景行去扶他的肩膀,小声安抚道:“别怕,有我在这里,你睡吧。” 岁晏看了地下的被子,半天才有些乞求地抓着他的袖子,哀声道:“你会走吗?” 君景行承诺:“我哪儿都不去,你什么时候想找我唤我一声便好。” 岁晏怔怔地看着他,被君景行承诺了许多句随叫随到,才讷讷松开手。 但是当君景行一转身欲走,他又立刻扯住他的袖子。 君景行没有不耐烦,回过头来,再一次道:“不要怕,没事的。” 岁晏这才将手指一根根卸了力道,缩回了被子里躺着。 他宛如惊弓之鸟,浑身蜷缩成小小一团,满眼都是惶恐不安。 但是岁晏之前本就大病一场,自那后十分嗜睡,他没撑上一炷香便疲倦地再次睡去。 君景行等到他呼吸平稳了,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翌日一早,君景行将被子收回去,听到床幔中有动静,连忙掀开帘子进去。 “侯爷?” 岁晏不知何时醒了,呆呆地看了半晌。 “我醒了?” 君景行忙道:“是是是,醒了醒了,天都亮了,你看。” 他将床幔挂在两边金钩上,让岁晏去看外边的光亮。 岁晏看了半天,才恍惚点头:“我、我知道了。” 自从前天晚上岁晏记起来梦中之事后,君景行便一直觉得奇怪,昨日起来时有端明崇在还好,今日倒是让君景行看出了些端倪。 岁晏是真的分不清楚何为现实何为梦境。 这种转变应该并非一夕之间可以有的,应该是他上回梦醒后无缘无故落泪便已开始循环不断地做那种最令人恐惧的噩梦,只是他记不起来,白日里便不觉得有多恐惧崩溃。 日积月累,饶是个正常人,每晚置身那种孤独到令人发狂、分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现实的地方,也早该发狂了。 君景行试探着道:“太子应该很快就要过来,要不同他说一说吧。” 无论君景行怎么探脉,都探不出任何端倪来,而前晚端明崇宿在这里时似乎就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思来想去,许是端明崇能给岁晏似乎缺失了一大块的安全感,让他不再做噩梦。 但是哪知岁晏一听,立刻抓住君景行的手腕拼命摇头:“不、不能告诉他!” 君景行皱眉:“可是你这样熬着,若是日后出了什么事可要如何是好?” 岁晏撑着酸软的手下床穿衣服,轻声道:“总之你不能告诉他。” 若是太子知道,十有八九会将他送出京城。 岁晏虽然惜命,但是却总是觉得这种噩梦并不能直接将他害死,便总是存着侥幸的心理,能拖一天是一天。 君景行:“可是……” “没有可是。”岁晏勾住一旁的衣服披在肩上,苍白的脸上强行撑起一个笑容,“你不要告诉他,我没有事,一点事都没有。” 君景行看他强颜欢笑的样子,欲言又止。 岁晏将衣服穿好,轻轻扶着手腕上的佛珠,道:“都这个时辰了,药煎好了吗?” 君景行一愣,接着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这是他认识岁晏以来,头一回听到他主动要药。 君景行眉头紧皱:“你这副样子看着像没事吗?就算是之前发病时脸色也没那么难看。” 岁晏还是那句话:“没事。” 这事就这么瞒下了。 端明崇每日都会过来侯府看岁晏,起先也瞧出来了岁晏脸色似乎很难看,但是岁晏硬是说没事,被追问得急了便赖到君景行煎药太苦了上。 而君景行被岁晏再三勒令不准告诉端明崇这点破事,他只好强行忍着,咬牙背了锅。 端明崇还是心存疑虑,询问了侯府下人,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作罢。 直到端执肃和端如望的封地定下来后,也已过了半个月时间。 端执肃被分到了极其繁华之地榕城,而端如望则是被打发到了前世端执肃待了整整七年的庸城。 端执肃倒是没什么在意的,分到哪里便去哪里,十分随遇而安。 端如望在临去封地前,在端篱束的宫殿外硬生生站了一晚上。 端篱束的殿中早已被端明崇悉数换下了守卫的士兵,端如望就算是等到死,也定是等不到端篱束出来见他最后一面的。 翌日一早,他没有同任何人告别,满身露水,踏上了前去庸城之路。 皇帝曾问他:“你恨朕吗?” 端如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冷漠地看着他,觉得这个高高在上了数十年,现在却苍老得连路险些走不动的君王又可笑又怜悯。 但是在出了繁华京城时,他突然觉得可笑值得怜悯的人是自己。 他在这繁华京城活了一辈子,因仇恨将自己硬生生变成一个不人不鬼的疯子,就连唯一真心待他的人也被他亲手推开。 而临到最后,他竟然连一句“你恨我吗”都没敢问端篱束。 甚至,连一面都没有见到。 端如望坐在摇晃的马车中,撩着车帘看着渐行渐远的京城,许久后才伸手虚扶住了眼睛。 这一生,咎由自取,不由命。 直到端如望离开京城后,端明崇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接到亲卫的回禀时已经入了夜,端明崇沉默片刻,才将一旁的披风拿起,道:“备马,去侯府。” 宫人早就习惯了太子殿下有事没事便往侯府跑,也没诧异,立刻飞快去备马了。 端明崇赶在宫门落锁前出了宫,直往侯府而去。 · 侯府。 入夜后,君景行如往常一样宿在岁晏房中,床幔只垂下半边,一抬头便能瞧见床榻上的场景。 岁晏这几日消瘦了不少,白日里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君景行反复保证自己哪里都不去,只要岁晏喊他他就会立刻出现,岁晏才迟疑地躺下入睡。 君景行没岁晏睡得早,在灯下看了半个多时辰的医书,才听到了外面的梆子声。 他将书放在桌案上,正打算去睡觉,就听到床幔中陡然传来岁晏急促的喘息声。 君景行吓了一跳,连忙爬起来去看岁晏。 岁晏似乎又做了噩梦,喘息声急促得几乎让人以为他下一刻便要气绝而亡。 君景行冲上来一把按住了岁晏的肩膀,急急道:“侯爷!” 熟睡中的岁晏猛地张开了眼睛。 君景行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侯爷,你又被……” 他还没说完,岁晏就微微喘息着喃喃道:“你为什么没有来?” 君景行一愣:“什么?” 岁晏挣扎着坐了起来,未束起的半边床幔倾泻出一束光芒,将他惨白的脸照亮。 君景行瞳孔微缩。 岁晏披散着长发,俊美无俦的脸上全是绝望之色,看着君景行的眼神甚至带了些怨恨。 君景行有些诧异:“侯爷……” 岁晏冷冷道:“你们为什么没有来……” 君景行朝他伸出手,喃喃道:“你……” 岁晏一把甩开他的手,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君景行愣住,他正要说话,却看见方才还一脸冷漠的岁晏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猛然回过神来,愕然看着他。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君景行,才满目惊慌地扑上来,一把抓住方才被他打开的手,急声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打你了,我打我自己也不打你了,求求你……” 君景行努力让自己放轻声音,伸手按住岁晏的肩膀。 岁晏依然在摇头,眼圈发红,嘴里喃喃着:“求你别走,我只找到了你一个人,你别走……” 君景行只觉得整颗心都要被这小祖宗捏住了,一阵阵的抽疼,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不走,我和你说过许多遍了,我哪儿都不去。” 岁晏又低喃了几遍,才抬起头,眼睛中全是恐慌和绝望。 君景行按着他的肩膀,一字一顿道:“忘归,你现在是醒着,没人离开你,我是真的,岁珣是真的,太子也是真的。” 岁晏茫然地看着他,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君景行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岁晏脸上迷茫之色更重。 “月见,你在胡说什么啊?”岁晏嘴唇轻抖,“我二哥不是早已经战死了吗?” 君景行一愣。 岁晏道:“太子,不是也在七年前便已被毒死了吗?” 第125章 油尽 饶是已经开了春, 岁晏房中依然日夜烧着炭盆,满室温热。 岁晏不知是吓的还是热的, 额角全是汗水,将散落的长发沾湿贴在脸两侧,微弱的喘息。 君景行被他这两句话说的, 竟然无端起了一身冷汗。 “忘……忘归。”君景行屈膝坐在床榻旁,唯恐吓到了他, 小心翼翼道,“K。D。T。C。你二哥和太子还好好的, 我这就让人去叫岁珣将军过来,好不好?” 岁晏抱着膝盖, 魔怔似的摇头:“你在骗我, 连你都在骗我……” 君景行道:“我没有骗你,我这就让人去唤他。” 他正要起身出门,岁晏却疯了似的扑上来, 一把抓住君景行,嘶声道:“月见……月见!你去哪里?!你要去哪里?连你也要走了吗?” 他满脸都是惊恐和绝望,抓着君景行的手前所未有的有力。 君景行忙安抚他:“我只是去帮你唤你二哥, 我不走, 马上就回来……” 岁晏突然又发起火来:“我谁都不要!他们都是假的, 我只要你!” 君景行愕然。 岁晏冲他吼过之后, 似乎想起来了什么,立刻变脸似的恢复到方才慌乱的模样,抓着君景行的手不愿松开。 他苦苦哀求道:“月见, 月见,我只有你了,连你也要离开我吗?我、我方才到处都找不到你,你去哪里了?” 君景行直接愣住了,久久不知如何反应。 岁晏浑身都在抖,害怕又期待地看着他:“我……你是不是总是骂我不肯吃药,我咳……我马上就吃,我听你的话,你的毒……我也不偷了……” 他说着,跪爬着将床榻前的小暗格给打开,双手发抖地去翻里面的东西,嘴里喃喃着:“毒……毒被我藏在这里了……就、就在这儿……” 君景行呆怔地看着他,喃喃道:“忘归……” 岁晏还在找他前世藏的毒,手忙脚乱翻了半天却什么都没寻到。 他呆坐在床榻上,垂眸看着自己手指上的扳指,片刻后才仿佛想起了什么,直接怔在原地。 君景行看到他终于安静下来了,才试探着道:“忘归,你……醒了吗?” 岁晏呆呆看着手指的翠绿扳指,喃喃道:“嗯。” 君景行终于松了一口气:“你要吓死我了,那我现在去寻岁珣将军……” 岁晏彻底安静了下来,他盯着扳指半天,才垂着头去捡床上被他翻出来的小东西。 君景行心又提起来了。 岁晏轻声道:“不必打扰哥哥,我没事。” 君景行眉头皱起,难得起了真火:“你刚才那个样子叫没事吗?” 岁晏将之前岁珣给他雕的小木马放在暗格里,又失神地呆了片刻,才道:“我没事,你回去睡觉吧。” 君景行:“你……” 岁晏道:“出去。” 君景行:“忘归……” 岁晏抬眸看他,琉璃似的眸子没有丝毫光亮,一字一顿无情无感:“君景行,我说,出去。” 君景行还未见过岁晏这么冷言对自己说话,愣了片刻,唯恐再刺激到他,才转身离开了。 岁晏呆怔地坐在榻上,片刻后才挣扎爬起来,将盒子里的蜡烛全都翻了出来,抖着手一一点着。 很快,满室白光一片。 岁晏坐在床上,双目失神地盯着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半个多时辰后,端明崇匆匆而来,瞧见房间中亮如白昼,愣了一下才走进去。 “阿晏?” 他撩着帘子去了内室,看见岁晏正坐在床头,垂着眸看书。 他听见端明崇的声音,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殿下来了?” 端明崇走过去,疑惑道:“你怎么还没睡?” 往常这个时候,岁晏早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岁晏冲他一眨眼,笑道:“知道殿下今日要过来,我在等你啊。” 有了这句话,端明崇心都化了,哪里还顾得上心头一点疑惑。 他笑着走上前,将岁晏手中的书抽走,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如此好学,这书……” 端明崇低头一看,封面上硕大几个字映入眼帘——当朝太子同岁安侯的两三事。 端明崇:“……” 端明崇手一抖,险些把书给扔了。 岁晏笑得眸子弯弯:“写的很不错,提神极了。” 端明崇绷着脸将书塞到了袖子里,故作镇定道:“没收了。” 岁晏:“别啊别啊,好不容易让无墨帮我抢到的。” 端明崇弹了他脑门一记,笑道:“这种书你也看,下回不准了。” 岁晏只好瘪嘴。 端明崇草草收拾一番,上塌拥着岁晏,道:“睡吧。” 岁晏听到这句话本能地一抖,虽然很轻微,但是还是被端明崇察觉了。 “怎么了?” 岁晏往他怀里缩了缩,小声道:“有点冷,你再抱紧一点。” 端明崇虽然觉得奇怪,又追问了一遍,但是岁晏只说冷,他也无法,只得将他拥得更紧了。 片刻后,端明崇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他的呼吸平稳后,本来紧闭双眼熟睡的岁晏却悄无声息张开了眼睛。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端明崇的睡颜,似乎怎么都看不够。 岁晏心想:“我开始记不得他了……” 他刚醒时,真的将梦中前世当成了现实,而重生后的现实当成了一场荒唐大梦。 许是上一世太过惨烈,他下意识的还是不敢相信这一世的众多宛如美梦之事能落到自己身上。 岁晏心道我配吗? 他来来回回地心想着“我记不得他了”,越想越绝望,饶是疲倦地下一刻就要阖上眼睛,他还是强行撑着,盯着端明崇那张脸瞧个不停。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时,端明崇便清醒过来。 端明崇眉峰一动,盯着他看了一夜的岁晏立刻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往端明崇怀里蹭了蹭。 端明崇低头看了岁晏一眼,温柔笑了笑,又拥了他一会,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塌。 岁晏听着外室端明崇穿衣洗漱的动静,睁着眼睛看着手指上的扳指,不知再想什么。 直到外室的动静停止,岁晏才从床上爬起来。 前来伺候的海棠将热水端进来,本以为还要等上半个时辰自家少爷才会醒,谁知刚一进门,岁晏早已穿戴整齐坐在软椅上等着了。 海棠诧异道:“少爷,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岁晏笑了笑,道:“睡不着,躺着也无趣,便起来走走。” 海棠也没在意,“哦”了一声,伺候他洗漱。 侯府之外,君景行躬身进了东宫的马车,偏头看了一眼侯府的牌匾,才将帘子甩下。 马车缓缓动了。 端明崇端坐在马车中,袖子里鼓鼓囊囊藏着东西,他抬眸看了君景行一眼,道:“有什么要事非得现在说吗?” 君景行方才无意中看到了端明崇袖子里露出一角的书,顿时面有菜色——那本书这半个月以来岁晏时时刻刻不离手,一眼就能瞧出是那本有辱斯文的话本。 也不知太子将这本书拿来,是觉得受到冒犯打算毁尸灭迹,还是打算留着自己看。 君景行面无表情地将视线放空,道:“侯爷让我不要将此事告知殿下,但是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他再这样熬下去,迟早会油尽灯枯。” 端明崇正不着痕迹地将话本往袖子里边塞,闻言手一抖,眉头紧皱地看着他。 君景行深吸一口气,觉得就算之后岁晏杀了他,他也不后悔今日拦下端明崇。 “仔细说说。” 被人卖了还不知的岁晏正蹲在院子里把君景行房里的草药搬出来晒着,他不太懂君景行研药配药的那一套,便将竹篓里的药都搬了出来,满满当当晒了满院子。 他本来是闲来无事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谁知晒得有点多,而且还把竹篓放得有些低,在院子里啃草的兔子全都蹦上去一顿扑腾。 药洒了一地。 岁晏忙去抓兔子,但是抓了一只另外一只又蹦上去,药全洒了个干净不说,自己反倒累得满头大汗。 他一夜没睡,本就疲倦,这么下来简直都想直接倒下去睡个昏天暗地。 岁晏蹲在地上,拍了拍自己的脸强打起精神来。 “只要不睡就没事。” 兔子在他身旁蹦来蹦去,有的还趴在他衣摆上,三瓣嘴嚼着未干的草药津津有味。 岁晏看着脚边的兔子吃得这么开心,歪着头看了半天才神使鬼差地捡了一棵草药,小心翼翼地凑到唇边咬了一口。 只咬了一口,岁晏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只觉得令人发指的味道弥漫在唇齿间,刺激得他浑身发麻 ,险些直接蹦起来。 脚边兔子依然自然自得地啃着。 岁晏皱着眉伸出舌头吐了吐,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的疲倦早已一扫而空。 岁晏惊奇地看着手里的草药,心道这个才是提神的最佳神物吗? 他自觉找到了良方,欢天喜地地将草药装了一兜。 同君景行分开后,端明崇神不守舍地上了朝,帮着皇帝处理好近几日的政事时频频出错,惹得众臣看他的眼神极其奇怪。 端明崇揉了揉眉心,凝神飞快将琐事处理好,没等那些翰林院的臣子围上来便飞快地出了宫。 侯府里岁晏正蹲在地上捡药,一旁是气得直按胸口的君景行。 不过可能是今日告密之事让君景行难得有些心虚,也没怎么骂岁晏,更没有让他去捡地上的药,但是岁晏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十分自觉地蹲地上去捡。 君景行看他垂着眸一点点仔细地捡药,气消了后又跑上前试探着道:“侯爷,这些小事,就用不着你亲自动手了,我来吧。” 岁晏边捡边漫不经心道:“我打翻的自然要我来捡,倒是你,今儿怎么对我这么好?我还以为你要气疯了把我揍一顿。” 君景行道:“原本是有这个打算来着。” 岁晏:“……” 岁晏幽幽看他:“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吗?” 君景行立刻心虚地直摆手:“哪、哪儿能啊?侯爷可别瞎猜,平白污人清白。” 岁晏狐疑地看着他,末了才又低下头捡药,道:“算了,饶了你,只要你不在太子那瞎说,我都能放过你。” 君景行更加心虚。 而此时端明崇从院门口进来,瞧见岁晏蹲在地上捡药,眉头一皱。 “阿晏?” 岁晏一看到他,忙冲他招手:“殿下。” 端明崇走过来,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道:“这事儿你怎么亲自做?府里没下人吗?” 岁晏嘴一撇,指着君景行道:“是他,他自个把药给打翻了,便把我抓来给他捡药,还说不捡就给我熬苦药。” 君景行:“……” 作者有话要说:君景行:我恨。 第126章 爹爹 君景行气得拂袖而去, 心底第无数次暗下决心,再也不要管那祖宗的死活了。 把君景行气走了之后, 岁晏扯着端明崇进了房,道:“我还以为你还要忙上许久,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端明崇一直紧盯着他, 看到岁晏和往常并无什么区别,有些怀疑今早君景行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岁晏没等到回答, 回头道:“殿下?” 端明崇这才回过神,笑道:“这几日没什么要事要处理, 我多来陪陪你。” 岁晏让海棠上了茶,冲他一眨眼睛:“想我了?” 端明崇十分诚实地点头:“嗯。” 岁晏朝他一摊手, 道:“想我就把我话本还来, 我知道你没扔。” 端明崇顿时顾左右而言他,道:“啊,你想吃挽花楼的馒头吗, 我带你去吃吧。” 岁晏忍笑:“当朝太子,带他的男宠去逛花楼?” 岁晏每回去挽花楼都是为了馒头,端明崇都险些忘记了那地是一处风尘之所。 端明崇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道:“将这话收回去。” 岁晏笑得更欢了, 他欺身上前搂住端明崇的脖子, 在他耳畔轻轻吐了一口气, 笑道:“怎么,殿下不爱听?我之前是怎么教殿下来着,遇到不想听的话……唔!” 他没说完, 端明崇就身体力行地表示自己并未忘却他的指导,俯下身将他的唇堵住了。 岁晏被吻得眸子浮现一层水雾,唇分后微微喘息着,却还在找死地撩拨端明崇。 “殿下果然没忘,看来是我教得好。” 端明崇几乎被他气笑了,他伸手轻轻勾了勾岁晏的眼尾,离得近了才瞧见他眼底的青灰之色。 回想起君景行所说的话,端明崇不太确定地试探道:“你昨晚没睡好吗?” 说起睡觉,岁晏又愣了一下才笑道:“昨晚和殿下睡在一起,怎么会睡得不好?” 端明崇道:“那我半夜醒来,为何会瞧见你睁着眼睛?” 岁晏一愣,脸上所剩无几的血色悉数褪去。 岁晏不太确定端明崇有没有在诈他,因为一整夜端明崇从未睁过眼睛,但是他又害怕是不是自己又忘记了,只好强行绷着,道:“胡说八道,我嗜睡得不行,有这功夫怎么可能不去睡觉,殿下你在同我说玩笑吗?” 端明崇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波澜不惊。 他心想:“心跳比方才要跳得厉害,他在说谎。” 那么,君景行所说,便是真的了。 端明崇深吸一口气,强行控制住脸上的表情,轻笑道:“被你发现了。” 岁晏横了他一眼,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 岁晏病成这样,端明崇也没了心思再回东宫,索性在侯府住下了,反正朝中已没了端如望之流搅浑水,内阁的大臣足以将所有琐事摆平。 而那些上折子斥责太子无故留宿宫外的折子,全都被他悉数无视了。 端明崇留宿在侯府的第二晚,装作熟睡后躺下,便感觉身旁的岁晏在窸窸窣窣地在床头暗格里翻了半天,似乎拿出了个什么东西。 端明崇眼睛张开一条缝,便瞧见岁晏蜷缩一团,张大眼睛将一片药草叶子塞到了嘴里。 端明崇:“……” 那草药似乎极苦,岁晏牙齿动了一下,整张脸皱成一团,双脚也不自觉地蹬了蹬,许是苦得厉害。 岁晏小声地嘶个不停,不住着喃喃道:“好苦好苦,呕……我要杀了君景行啊啊啊!” 端明崇:“……” 所以说嫌苦你为什么要吃啊? 端明崇不明所以,后来才发现到底为了什么。 岁晏整夜都未睡着,一有打瞌睡的趋势便立刻去翻暗格,草药入口,他苦得直蹬腿,但是还是锲而不舍地去吃,强行让自己保持清醒。 端明崇熬了一夜,感觉整个心险些要疼出血了。 这些日子以来,难道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害怕做噩梦,害怕前世的梦境和今世的现实分不清楚而这般折腾自己? 端明崇心中不可自制地腾起一阵没来由的怒火,却全是对自己的。 他开始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一丝异常,在岁晏做噩梦时为什么没有及时陪在他身边。 看前几年岁晏那郁结于心的模样便知道前世他过的如何了,如果将今世当成一场荒唐大梦,那错把前世当现实的他该有多痛苦? 端明崇几乎不敢去想。 第二天早上起来,端明崇装作刚清醒时一张开眼睛,岁晏立刻靠在他怀里,一副熟睡的模样,十分娴熟。 端明崇:“……” 端明崇一时不该说什么。 天亮后两人起了床,岁晏又是同平常一样,十分有精神,吃饭喝药气月见,乐得眸子都弯起来了。 端明崇坐在一旁看着他和君景行说话,许久后才下定决心,朝一旁伺候的乐安道:“侯爷应该渴了,去准备茶来。” 乐安抬起头,对上端明崇的眸子,才猛地垂下头,低声道:“是。” 草长莺飞,院子里的海棠花已结了花苞。 岁晏将君景行气得险些一窍升天,乐颠颠地跑回了端明崇身边,道:“殿下殿下,院子里的花儿过几天就开了,到时候我全折了送你啊。” 端明崇将一旁的茶递给他,笑着摇头:“不必,看你这花长着也挺不易,就这么着吧。” 岁晏撇撇嘴,接过茶,毫无戒心地低头喝了一口,突然蹙眉道:“这味道怎么不对?” 端明崇道:“有吗?” 岁晏又喝了一口,疑惑道:“可能是我嘴里太苦了,没事。” 端明崇笑了,看着他将一杯茶喝完,才道:“再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你想要如何过?” 岁晏将茶杯放下,没好气横了他一眼:“殿下还好意思说,前几年我的生辰你不是有事,就是不在京,细想下来竟然一次都没陪我过过。” 端明崇道:“我这不是想起来了吗?你想怎么过,都可以。” 岁晏坐在桌案上翘着腿看着端明崇,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勾唇一笑,微微弯腰凑到端明崇耳畔,轻声道:“我想去郊外的温泉小筑过。” 端明崇:“……” 端明崇一怔,接着耳根猛地红了。 岁晏扯着他的袖子,弯着眸子笑:“好不好?好不好啊?” 端明崇强行绷着,道:“好。” 岁晏又突然将他袖子甩开,笑得更大声了:“你当然好了,反正被折腾的只是我。” 端明崇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岁晏坐了一会,不知是太疲倦还是茶里的药起了效用,他的眼皮一直在打架,似乎很快就能撑不过去睡着。 他暗暗掐了掐掌心,强撑精神,只是笑容有些蔫了。 端明崇见药有了效用,便半揽着他往房里走。 岁晏迷迷瞪瞪地被拉了进去,推着坐在了榻上,他已经连着好几夜没睡着了,见到柔软的床榻本能地想往上扑,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克制住了。 端明崇居高临下看着他理智同本能在挣扎,轻声道:“不困吗?” 岁晏掐了自己一把,死鸭子嘴硬地摇摇头:“不困,一点都不困。” 端明崇没说话,只是幽幽叹了一口气。 岁晏越来越困,但是还是强行撑着,眼睛不敢阖上。 端明崇看着他这副模样,终于还是有些不忍心,他坐下来,扶住岁晏的肩膀,轻声道:“为什么不同我说?” 岁晏反应有些慢,迷茫道:“什么?” 端明崇没说话,岁晏自顾自反应了半天,才猛地听清楚了他这句话的意思。 他听懂了的第一反应是挣扎着要下床去找君景行算账,端明崇忙一把拦住他:“阿晏!” 岁晏手脚无力地扑腾着,嘴里还在嚷着:“君景行那个混账,我……我要砍了他,你别拦、拦我……” 端明崇本来满腔心疼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将他按在自己怀里,制住他胡乱扑腾的四肢,等到他无力挣扎了,才轻轻放开他。 岁晏安静下来,眼圈有些微红。 端明崇又轻柔问了一次:“为何不告诉我?你在怕什么?” 岁晏偏头咳了一声,才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喃喃道:“我之前同你说过,前世我是死在二十三岁那年的花灯节吗?” 端明崇一愣。 他只知前世岁晏因端执肃遭受许多苦难,这些却不知道。 岁晏道:“还有那日更雪大师前来同我哥所说的,我二十三岁前有一劫,必须远离京城才可躲过之事。” 端明崇本是对神鬼之事半信半疑的,被岁晏这么一说,突然感觉背后一冷。 他试探着道:“所以,你害怕我会将你送走,便不同我说?” 岁晏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没有这么想,我只是觉得做梦这事根本不能夺人性命,所以便没有多想。” 端明崇感觉岁晏的心跳陡然加快,心道:又在说谎。 洒脱张扬如岁晏,是不可能将自己这点优柔寡断的小心思告诉他人的。 岁晏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端明崇,喃喃道:“殿下,你会送我走吗?” 端明崇张开嘴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片刻之后他才艰难道:“更雪大师……前日同你说了什么?” 岁晏一愣,接着瞪了他一眼:“你派人跟踪我?” 端明崇道:“不是,是江恩和昨日同我说的。” 岁晏这才将那一瞪给收了回来,想了想有些心虚,还讨好地凑上前亲了亲端明崇的唇角。 端明崇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地将岁晏的额头推开,道:“你就因为这个,宁愿自己挨着也不愿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解决?” 岁晏小声道:“我连我二哥都没说。” 端明崇点头:“那我就平……” 不是,并没有平衡。 端明崇揉了揉眉心,觉得头脑一阵阵发胀。 岁晏本就被下了药,同端明崇说了一会话越来越支撑不住,很快全身都软了下来。 岁晏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愕然看着他:“你……” 端明崇轻轻道:“睡吧,有我在这里。” 岁晏气得想用脚踹他,但是脚伸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了下来,再也抬不起来。 岁晏一连好几日没有睡着,困倦得厉害,从晌午一直睡到了夕阳西下,才浑浑噩噩地醒来。 端明崇一直坐在榻边守着他,看到他张开眼睛,忙凑上前去:“阿晏。” 岁晏刚醒来时还有些茫然,呆呆环顾了四周,才将视线落在端明崇身上。 端明崇响起君景行同他说的岁晏起来后可能认不得人,几乎有些惊慌地屏住呼吸,等着岁晏说话。 岁晏呆愣了半天,手在被子里轻轻动了动,才声音沙哑地开口。 他唤端明崇:“爹爹。” 端明崇:“……” 端明崇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岁晏被子里的手被早就藏在袖子里的小刻刀划了一小道口子,让他反应了半天终于被疼痛拉到了现实。 大概是为了报端明崇未经允许将他直接药倒的仇,岁晏毫无心理负担,直接一个“爹”叫出来,把端明崇都给叫懵了。 岁晏看他似乎被吓住了,又找死地叫了两声:“爹爹。” 端明崇:“……” 端明崇几乎被吓得心脏骤停。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岁、忘、归!你在胡乱叫什么呢?” 岁晏愣了一下,抬头看去。 岁珣面如锅底,狰狞凶残地瞪着这个随便认人爹的不孝子。 岁晏:“……” 岁晏吓得突然腿肚子有些发软。 作者有话要说:岁晏:爹爹!!QAQ【这回是真的吓到叫爸】 第127章 幽魂 因幼时的阴影作祟, 岁晏还是有点怕岁珣,兄长一眼瞪过来, 他双腿都要发软了。 岁晏正胆战心惊地想着要如何糊弄过去,被吓得脸色惨白的端明崇就回过头,对岁珣道:“岁将军, 不要吓着阿晏。” 岁珣:“……” 我才是那个被吓着的! 端明崇看着岁珣强忍着怒气出去,才转过头来温柔又悲伤地看着岁晏, 轻声道:“别怕。” 岁晏有些心虚:“我……” 端明崇强行勾起一抹笑,艰难道:“我……不要怕, 爹爹会护着你的。” 岁晏:“……” 岁晏吓得手里的刀都掉了。 端明崇大概是怕岁晏再受到刺激,便顺着他的话往下接, 看到岁晏满脸迷茫, 再次强调了好几遍“爹爹护你”。 岁晏苍白的唇抖了片刻,才努力做出一副大梦初醒的迷茫表情,一歪头, 道:“殿下?” 端明崇一愣,这才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笑道:“阿晏, 你终于醒了。” 端明崇占了好几句口头便宜, 看到岁晏似乎没太大异样了, 便草草叮嘱几句, 转身走出内室。 岁晏道:“殿下,你去哪里?” 端明崇走得只剩个背影:“我先静静。” 他坐在外室的软椅上,撑着头反思了片刻, 臊得通红的脸才逐渐退热。 岁晏已穿好了衣服出来,右手掌心捏着帕子,将小血口堵住,此时已不再流血。 岁珣坐在外室,鼻子不是眼不是眼地斜着岁晏从外室出来,积攒了半天的怒气正要一口气喷发出来,还没说话却先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岁珣是行伍之人,对血的味道十分敏感,蹙眉道:“你受伤了?” 端明崇也忙去看他。 岁晏将帕子随意一扔,朝他们晃了晃已不流血的小伤口,道:“没多大事,流了点血罢了。” 他本能地坐在了端明崇身边,朝着岁珣道:“哥,你来找我有要事吗?” 说起这个,岁珣又回想起来自己这痴傻弟弟抓着端明崇叫爹的事,脸色顿时不好看了,他不敢光明正大瞪太子,只好狠狠瞪了岁晏一眼,低低斥了句什么,岁晏也没听到。 岁珣将方才那幕抛却脑海,道:“我已打算过了你生辰便带着江宁去江南。” 端明崇正皱着眉去看岁晏掌心的伤口,闻言微微抬头。 若是在以前的话,他定是不会让岁珣就这么轻易离开京城,毕竟兵部事关重大,朝中能担此大任的没几个,岁珣一走,朝中必定要乱上一段时间。 但是现在,端明崇垂眸看了看岁晏掌心的伤口,又瞥见岁晏眼底的青痕,难得没有出言相留。 岁晏倒是没心没肺,道:“好啊,成啊,江南是个好去处,山清水秀。” 岁珣看了看旁边若有所思的端明崇,见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强行挽留,欲言又止半天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心中有数便好。” 岁晏没说话。 岁珣又叮嘱了几句才起身走了,临走时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端明崇,心中暗自叹气。 岁珣一走,端明崇就道:“阿晏,你不想去江南吗?” 岁晏正在拿白纱递给端明崇,闻言手一僵,才笑道:“我去江南做什么,二姐一直钟情江南山水,我哥带着她去游山玩水的,有我什么事儿啊?” 端明崇抿了抿唇,岁晏轻轻凑上前,狡黠一笑,道:“还是说殿下也想陪我一起去江南啊?” 老皇帝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太子绝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离京。 端明崇眉头皱了起来。 岁晏道:“你不去,我自己去江南玩什么啊,没意思。” 端明崇没说话。 入夜后,岁晏还想如法炮制,拿着苦药来提神,但是半夜起来去翻,发现暗格里不知何时已全部塞满了蜜饯果子,满满当当的,找不到一根草药的影子。 岁晏困得眼前都是重影了,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端明崇不知何时醒来,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看着他翻其他暗格,也不出言阻止。 岁晏翻了好几个,无一例外里面的草药全都被换成了蜜饯。 那蜜饯甜腻香软,别说提神了,不催眠就算是好的了。 岁晏哆嗦着手转过头,几乎是带着点怨恨地看着端明崇。 端明崇还从未被他这个眼神看过,当即呼吸一顿,却没有说话。 总是被噩梦缠绕,岁晏性情也有些变化,往日里瞪端明崇一眼都觉得心疼,现在却是已没有力气去掩饰内心的怨恨和愤怒。 他既愤怒,又绝望。 挣扎了片刻,岁晏哆嗦着朝着端明崇伸出手,讨好地勉强一笑,抖声道:“殿、殿下,我的草药呢……” 端明崇将手覆在岁晏掌心,轻声道:“你该睡觉了。” “睡觉?睡觉?”岁晏呆呆看着他,猛地将端明崇的手甩开,脸上全是惊悚,“我不睡觉,我一点都不困……” 他挣扎着又去枕头下面拿自己藏好的小刻刀,险些将床褥翻了个遍,连刀鞘都没寻到。 “我的刀呢?”岁晏急得团团转,“我的刀哪儿去了?你藏哪儿了?” 他说着,便要爬过来去翻端明崇的身,反而被端明崇抓着双手禁锢在自己怀里。 端明崇轻轻抚着岁晏的掌心,道:“为保持清醒便这般自残身体,你当我不心疼吗?” 岁晏立刻将手从端明崇掌心缩了回来,紧握着放在背后,满眼惶恐地强行辩解道:“我这是无意中划到的——刀呢?殿下,太子殿下,我的刀呢?” 端明崇一言不发,从袖子里掏出来岁晏藏在床上的小刻刀,上面还沾着之前岁晏来不及擦拭的鲜血。 岁晏立刻松了一口气,正要伸手去抓,端明崇却一把将他按在了自己怀里。 岁晏不明所以。 端明崇温热的手轻轻抚到岁晏的脖颈处,循着君景行交给他的穴位微微施力按了下去。 岁晏瘫软的身体浑身一抖,本就困倦的身体再也撑不住,缓慢滑落下来,被端明崇接在了怀里。 端明崇将他放在了榻上,紧盯着岁晏就算昏睡也是眉头紧锁的面容,片刻后才轻轻将他拥紧了。 皇太子权势滔天,无论想要什么定会得到,这是他从小到大头一回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 就算岁晏再痛苦再绝望,他也只能在一旁看着,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 岁晏再次陷入了重复了无数遍的噩梦中。 他依然如往常那样来来回回在荒废的王府中奔跑,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觉得疲倦,便踉踉跄跄地直接坐在了一旁的台阶上,神色怔然地看着虚空。 岁晏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觉得白皙的指节上似乎缺失了一块东西,再如何想都记不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手,周遭寒风呼啸,宛如厉鬼哭嚎。 岁晏突然“啊”了一声:“我的扳指……” 脑海深处的记忆,让他下意识记得,自己手上应该是有一个扳指的。 翠绿翠绿的,不知谁送的,好看极了。 现在却不见了。 岁晏挣扎着站起来,魔怔似的开始在偌大个院子里找他缺失的东西。 “扳指,扳指……” 岁晏幽魂似的在王府中跑来跑去,看见翠绿之色便直接扑上去,仔细辨认到底是不是他丢的东西。 他将一个翠玉镯子套在一根手指上勾着,歪头辨认了片刻,才喃喃道:“好像太大了。” 说罢,随手一扔,继续去寻手指上丢失之物。 寻着寻着,他突然低头看了一眼,接着整个人便被吓醒了。 ——他没有脚。 只有真正的幽魂,才是没有双脚的。 岁晏猛然张开眼睛,捂着胸口伏在一旁急促喘息着,脸上全是冷汗。 天已大亮,端明崇听到动静掀帘而入:“阿晏!” 岁晏急促喘着,最后险些气绝之时,猛地一口血吐了出来。 端明崇几乎被吓懵了,疯了似的冲上前一把抱住岁晏,一边厉声唤道:“木口,君景行!!” 岁晏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吐出一口血后脸色宛如死人似的迅速灰白了下去。 端明崇红着眼眶去擦他唇角的血,声音都在发抖:“阿晏,你不要吓我……阿晏!” 岁晏却是一垂头,再次昏死过去。 花朝节当日,整个侯府乱成一团。 岁珣听着内室岁晏艰难的喘息声,整个人烦躁得险些要出门去砍人,怎么都坐不住。 江宁坐在一旁轻轻按住他的手,轻声道:“忘归还那么年轻,不会有事的。” 岁珣不知说什么,只能点头。 君景行脚不沾地地忙活了大半天,在睡梦中也极其不安稳的岁晏终于昏昏沉沉陷入了熟睡。 他唇边还流着一丝血迹,被一旁的端明崇抖着手擦掉。 君景行看着岁晏的脸色,皱眉道:“他身体本就不好,再这么下去迟早会熬不住的。” 端明崇抓着岁晏的手,瞳子一缩,喃喃道:“没办法治吗?” 君景行迟疑了一下,才道:“我幼时在江南,医术受教当时的名医钱老,但是这么些年也只是学到了些皮毛,不堪大用。钱老前些年过世后,医堂是由他的亲传弟子在经营,即是钱老亲传,那医术自然比我了得。” 君景行看着端明崇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太子殿下想把人从江南传唤来吗?” 端明崇愣了半天,才轻轻摇头:“不。” 岁晏的命数,似乎在冥冥之中便早已定下了。 更雪大师亲批的二十三岁前必须要远离京城方可躲过的劫难,以及君景行所说的这位或许能救岁晏性命的江南名医。 江南…… 或许对岁晏来说,江南真的是个好去处。 就算将名医传唤到了京城来给岁晏治病,也不见得定能渡过这个劫难。 就算勉强渡过,可能将来还会有更多令岁晏难以承受的苦难在等着他。 岁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三日时,才勉强清醒过来。 他醒来时,房里空无一人。 岁晏此时已完全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怯怯地缩在角落里掰着手指,眼瞳涣散着聚焦不了。 半天,他才在手指上发现了遍寻好长时间也找不到的扳指。 岁晏无神的眸子微微一亮,轻轻抚着扳指,喃喃道:“是这个……” 仿佛跋涉千山万水,终于走到了尽头。 就算岁晏此时神智昏沉,也本能地握着扳指,恍惚露出一个笑容。 端明崇掀开床幔,看着缩在角落里的岁晏,愣了一下才道:“阿晏。” 岁晏听到动静,立刻抬头有些惊恐地看着他。 端明崇不确定他还认不认得自己,便试探着伸出手,轻声道:“阿晏,我是明崇,还记得吗?” 岁晏视线往下移,盯着端明崇修长的手指瞧个不停,喃喃道:“我已经死了吗?” 端明崇一愣。 他呆呆地想起自己似乎没有双腿,早已是幽魂了,那被毒死的太子能瞧见他,似乎也没什么稀奇。 他“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依然漫不经心地去转动手指上的扳指,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端明崇看着他果然不认人了,心间一痛,才尽量保持着柔笑,将手中的药递给他,道:“先把药喝了吧。” 岁晏疑惑地看着他:“我死了还要吃药吗?” 端明崇哄他:“要吃的。” 他双手如同游龙一般挥舞了两下,道:“都说幽魂恶鬼法力滔天啊,我都死了竟然还要吃药,这是哪个大罗神仙定下的规矩呀?” 端明崇道:“就喝一口。” 岁晏脑子不清楚时十分好忽悠,被端明崇哄了两句,便乖顺地接过碗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端明崇将碗接过,道:“苦吗?” 岁晏小脸紧皱:“苦。” 端明崇又道:“那你记起我了吗?” 岁晏疑惑地看着脸上隐隐有些期待的端明崇,道:“你不是皇太子吗?我记着你呢。” 端明崇神色有些落寞。 岁晏只觉得这个人好生奇怪,说记得他还要这么失落,难道要回答不记得吗? 他掰着手指玩了半天,混沌一片的脑子才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了一切来。 岁晏浑身一抖,眸子瞬间清明了。 “殿下……” 端明崇愣了一下,才将满心落寞收敛起来,轻笑道:“是我。” 岁晏不敢去想方才的事情,只是觉得一阵心悸后怕。 他从床上连滚带爬地扑到端明崇身上,慌乱道:“殿下!殿下!” 端明崇拍着他的后背,小声道:“我在这里。” 岁晏又死死拥了他半天,才双眼发红地松开了手。 端明崇看着他内疚又害怕的样子,心仿佛被利刃穿过般痛得他浑身发抖。 他强行撑着笑,尽量柔声道:“阿晏,你兄长过几日便会去江南了,我可能也要有事不能总是陪着你,你在京城养病又有诸多不易,不如……” 岁晏现在最忌惮别人说这个,他愣了一下,推着端明崇的胸口往后退了退,琉璃的眸子没多少光亮地盯着端明崇。 “你想让我去江南?” 端明崇不知说什么,回想了半天才艰难道:“是。” 岁晏神色冷下来,道:“我不去。” 端明崇不想让两人因为这种问题闹得这么僵,勉强缓下神色,柔声道:“如你所说江南是个好去处,你在那里好好修养几年,养好了病我便去接你,一定一日不耽搁。” 岁晏一把推开了他,莫名其妙发起怒来,厉声道:“我说了不去!” 端明崇被他陡然发怒吓了一跳,愕然看着他。 “阿晏……” 不光是他,连岁晏自己都没这股没来由的怨恨吓住了,他呆怔在原地许久,才抬手捂住了眼睛,喃喃道:“我不去。” “我哪儿都不去,我不想同你分开……” 端明崇怕吓到他,小心翼翼道:“只是几年而已,很快的……” 岁晏撑着手往床榻角落里退了几步,轻轻吸气,将手从眼睛上放下来,细看下他的眼圈已经泛红一片,眸中全是乞求。 “你……你为什么就非得送我走不可呢?”岁晏哀求道,“我在京城过的好好的,除了会做噩梦之外有哪里不好?养病是吧,我在京城也能养病,君景行的那些药……我以后不泼了,保证每一顿都喝完。” 端明崇想要去拉他。 岁晏挣脱他的手,后背已抵在了墙上,退无可退。 他问端明崇:“行吗?” 端明崇对上他全是波光的眸子,半晌后轻轻摇头。 “不行。” 岁晏满是期翼的眸子缓缓没了光亮,黯然一片。 端明崇看他这般模样,更是不忍心了,他朝着岁晏伸出手,道:“阿晏,我不敢拿你同天命去赌,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你这么折磨自己却无能为力,你就听我这一回吧。” 岁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身体瘫软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你……你要赶我走……” 端明崇道:“只是三年……” 岁晏喃喃道:“我可以信你吗?” “若是你……” 他欲言又止。 端明崇十分清楚岁晏的性子,一直觉得如岁晏这般惜命洒脱的人,必定不会因为同端明崇分开三年便宁愿搭上性命这般矫情愚蠢。 但是他思来想去还是想不通岁晏为何执意不肯离开京城,此时听到这个话头,觉得似乎抓住了什么,忙柔声道:“若是我什么?你说出来,我同你说。” 岁晏茫然地看着他,半天才轻声道:“若是下回我再见你,你会派人给我送酒吗?” 端明崇一愣,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 “我同端执肃分开前明明那般要好,我拼了性命也想给他平反,努力了这么多年……”岁晏浑身都在抖,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再次相遇时,却只落得了一杯污名。” 端明崇愕然。 岁晏缩在角落里抱住头,长发凌乱挡住他半张脸,却挡不住他满身绝望。 “我们现在这么好这么好,但是如果过了三年,你……”岁晏道,“你也和他一样,想要我的命……” 岁晏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些害怕的哭腔。 “殿下,那毒酒,我是喝还是不喝啊?” 第128章 逼迫 端明崇呆了许久, 才理清楚岁晏这句话的意思,怔然喃喃道:“我……我怎么会如此待你?” 岁晏病症的症结所在, 便是前世劳心劳力一生,却只落了个惨死的下场。 重活一世,许多事情已不在意了, 加上端明崇和岁珣都安好,他也逐渐解开心结, 不再拘泥前世之事。 他可以笑着对前世最恨的人说“我还恨着你,你自己受着吧”, 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将自己前世之事告诉端明崇,却不敢像前世那样同最信任依赖的人分开。 这些年端明崇几乎把他放在蜜罐里宠着, 吃惯了甜的岁晏, 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若是同端明崇离开,自己会不会又重蹈覆辙,死在最依赖的人手里。 他苦惯了, 得到端明崇已是在他看来天大的恩赐,若是上天再看他不顺眼,在两人分离的这段时日出了什么变故, 岁晏根本不知要如何是好? 岁晏这些天反反复复地在想: “三年时间, 说长也长, 说短也短, 若是端明崇厌倦了我,我回到京城后,他会不会怕直接将我灭口?” “这京中觊觎太子的人那么多, 若是有心人想要求皇帝赐婚,他会娶旁人吗?” “会忘了我吗?” “他同我在一起,是不是一时冲动?” “若是皇帝再在临终前搞出一堆幺蛾子,要端明崇杀了我,我又要如何是好?” 前世端执肃便是在日积月累的流言蜚语下,对岁晏没有半分信任,岁晏害怕他不在端明崇身边的这些年,会有人在太子耳旁嚼舌根,引得两人离心。 岁晏全身都在抖,带着哭音道:“我害怕我害怕,我怕你会杀了我,若是真的如此,那我不如死在京城……” 端明崇看他几乎都魔怔了,愣了半天才缓慢上前,一把抓住岁晏的肩膀,迫使他抬起头来看自己。 岁晏眼圈微红,就算再悲伤,眼泪却不知为何流不出来了。 端明崇听到岁晏这番话,内心就像是燃起了一把熊熊大火,将他整个人烧得又疼又昏。 他努力遏制住想要冲岁晏咆哮嘶吼的冲动,舌尖抵在牙齿上,半天才艰难道:“我在你心中……” 端明崇这些年温柔惯了,也压抑惯了,此时看着岁晏慌乱的神色,怒火和痛意直接席卷整个脑海,什么矜持涵养悉数不见。 端明崇眸子阴鸷,死死抓着岁晏的肩膀,阴沉着一字一顿道:“我在你心中,便是这样的人吗?” 岁晏第一次见到如同厉鬼一般的端明崇,一时间忘了痛,怔然看着他。 端明崇已不想再管自己现在到底是何神色了,他只知道岁晏的那句“你会杀了我”像是一把刀直直插在心头,血肉和冰冷的刀刃搅在一起,痛得他浑身发冷。 端明崇凑近他,将岁晏的下巴抬起头,眸子冷厉地注视着他,道:“你一直以为,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全都只是说说而已吗?” 岁晏被端明崇吓住了,慌张想躲,却被端明崇更用力地掐着下巴。 “岁忘归,说话。” 这是端明崇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可见他是动了真火。 岁晏喃喃道:“我不知道……” 端明崇道:“那在你看来,我同端执肃是同一类人吗?” 岁晏拼命摇头。 端明崇一字一顿道:“那你到底在怕什么?怕我嫌你碍事挡路,赐你毒酒污名,死后连祖坟都入不得?” 岁晏惊恐着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怕……” 端明崇看着被绝望席卷全身的岁晏,恨不得回到让岁晏担惊受怕恐慌绝望的前世,将所有欺辱他、背叛他的人全都抓出来,一刀刀凌迟至死。 他的阿晏,本该是多么肆意桀骜之人,却全被那些人给毁了。 而他却整整错过一世,只能抱着伤痕累累的岁晏,想要安抚也不知如何下手。 端明崇的眼圈突然红了。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这是两人这么些年来,第一次不欢而散。 端明崇不肯放手让步,岁晏也不肯解开心中最大的心结。 端明崇面无表情地回了东宫,宫人本以为太子殿下终于要回来批阅那成小山的折子了,谁知却瞧见端明崇坐在桌案前半日,连笔都没有动过。 他似乎在出神,眼神虚无缥缈地落在虚空。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轻扣了扣桌子。 暗卫从暗处出现,单膝点地,等候差遣。 端明崇失神地看着桌子上的折子出神。 暗卫等了又等,还是没等到指示,迟疑了一下缓慢抬起头,打算偷看一下端明崇。 谁知他刚一动,端明崇便开口了:“让人给岁珣传个消息。” 暗卫一惊,颔首道:“是。” 他等着吩咐,谁知端明崇又发呆了半天,才喃喃道:“就告诉他……岁晏身体遭坏成这样,全是因为……” 暗卫呼吸一顿。 “几年前他在筵席上提孤喝了一杯毒酒。” 东宫的暗卫办事极快,端明崇下午才吩咐下去,晚上岁珣便知道了。 侯府偏院中,岁晏依然保持着白日里端明崇离去时的姿势,抱膝而坐,长发散了满床,失神地盯着锦被上的海棠花瞧个不停。 突然,外面传来海棠的一阵惊呼声,似乎是有人把门给踹了。 岁晏没有去管,依然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很快,岁珣发丝凌乱地闯了进来,他眼睛里全是血丝,脸色冷得比往日里还要可怕,一副厉鬼食人的凶残模样。 岁晏余光扫见是岁珣,这才轻轻抬起头,嘴唇苍白。 “哥哥。” 岁珣急促喘息着,自从得到消息后整个人脑子便懵然一片,连声音都仿佛从天边传来。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岁晏榻前,看到岁晏即使穿着衣服依然挡不住消瘦的样子,眼圈骤然红了。 “忘、忘归……” 岁晏不明所以,尝试着想要扯起一个如往常一样的笑容,唇角勾起一点便做不到了。 岁珣怔怔看着他,突然一把将岁晏抱在了怀里,死死拥着。 岁珣天性冷漠,就算对亲弟弟也关爱甚少,更何况是这般亲昵的拥抱。 岁晏愣了一下,才试探着伸手回抱住岁珣,轻轻在他急速跳动的胸口蹭了蹭,喃喃道:“哥哥,出了何事了?” 岁珣又拥了他一会,才将他放开,眼圈微红地看着岁晏,半天才沙哑着声音道:“忘归,你同哥哥一起去江南,好不好?” 岁晏一愣,不是为岁珣要他去江南之事,而是那句“好不好”。 性格强硬如岁珣,一旦下定决定哪里会管旁人的意愿,这是岁晏头一回在岁珣口中听到征询的语气。 岁珣将岁晏额前垂落的长发捋上去,努力将声音放轻:“咱们祖籍就在江南,那里有山有水,什么都有,你可以尽情玩,就算是整日在外面玩哥哥也不会骂你。” 他的手掌轻轻摸着岁晏的脸,这样亲昵的动作激得岁晏微微一抖,疑惑地看着他。 岁珣道:“我们永远都不回京城来了,好吗?” 岁晏看着岁珣眼中不似作假的神色,试探着道:“那侯府要怎么办?” 岁珣道:“我们什么都不要了,就辞官回家。” 岁晏沉默了片刻,才道:“哥哥是听说了什么吗?” 岁珣抓着他的小臂,只是道:“忘归,我不想把你强行带走,你乖乖听哥哥的话,好不好?” 岁晏道:“但是太子……” 尽量温声细语说话的岁珣听到端明崇,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他脸上猛然浮现些许厉色,怒道:“太子太子!你之所以变成今日这样,全都是拜那端明崇所赐,你难道自己心里都不知道吗?” 岁晏被吼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岁珣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了。 他知道了岁晏当时为端明崇挡酒的事了。 而端执肃和端如望早已离京,知道此事并且悬在这个节骨眼上透露给岁珣的,只有端明崇一人了。 岁晏:“兄长……” “别叫我!”岁珣自从听到后,脑子便一阵发蒙,他吼过之后,看着岁晏苍白的脸色,又软下心来,尽量把声音放轻。 “忘归,算哥哥求求你了,随我去江南吧。”岁珣几乎将这辈子所有的温柔都倾注在了此刻,“你那神医也说了,你身上的毒并不能解完,恐怕并非长寿之相,咱们去江南,江南名义钱氏医堂据说妙手回春,定会治好你的病的。” 岁晏嘴唇轻动:“我不想去。” 岁珣陡然怔住了,抓着岁晏的手陡然垂了下来,半晌才道:“忘归,太子爱慕你只是少年时的一时冲动罢了,端明崇他迟早是会登基为王的人,他现在本已忌惮岁家,再过不了几年,你还以为能凭借着这一时冲动,让他留我们一条活路吗?” 岁晏有些茫然,不知怎么又扯到这件事情上了。 “在太和殿审你里通外国之事时,我动用了岁家的私兵,本想着若是皇帝执意对你下罪,便拼个鱼死网破。” 岁晏一愣,有些骇然地看着岁珣。 “哥哥……” 岁珣道:“在那事发生之前,我同太子告辞回江南,每回都是被他强行驳回来,没有丝毫后路,但是险些逼宫后,我再向他请辞,他却没有再驳回了。” 岁晏手指一顿,忙道:“太子……他是不会因这事而忌惮岁家的……” “万一呢?”岁珣行军打仗自来寻求万无一失,饶是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敢拿岁晏、江宁和整个侯府来赌。 岁珣盯着岁晏的眼睛,肃然道:“若是真的是因为太子忌惮呢,我可为你举兵造反,未来也说不准会为了其他什么东西而动摇他的皇位。” 岁晏还是不信,端明崇定是之前便动了让岁晏随岁珣一起去江南的念头,所以才没有再阻拦的。 岁珣道:“你本来是多聪明的一个人,为何一遇到端明崇之事,便这么死脑筋?” 岁晏张开嘴唇,欲言又止,半天才喃喃道:“让我再想想……” 岁珣本来还想再劝,但是看到岁晏满脸惨白之色,又回想起那传说中一杯便能丧命的污名,心头一酸,也不忍心再逼他了。 岁珣一直觉得有愧岁晏,之前可为了岁晏举兵造反,现在知道岁晏是为端明崇而险些死了,自然不肯让他再待在京城这个虎狼之地。 端明崇将污名之事告知岁珣,便早已猜到了岁珣的做法。 也是将岁晏的最后一条路给切断了。 岁晏心想:“他还真是不留情,竟然想出这样的法子来逼我。” 行吧。 岁晏轻轻闭上眼睛,喃喃道:“如你所愿。” 翌日,君景行拿着岁晏的腰牌进了东宫。 端明崇魂不守舍地坐在窗边,看着近处已然盛开的海棠花,不知再想什么。 君景行走上前,行礼:“见过殿下。” 端明崇回过头,道:“起吧,侯爷如何了?” 君景行道:“侯爷……已同意了跟着岁珣将军前去江南,不日便将动身。” 端明崇听着这句话,轻轻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满心疼痛。 他强颜欢笑,道:“甚好,那钱氏名医之事,便交付与你了。” 君景行忙道:“那是自然。” 端明崇道:“定好什么时候动身了吗?” “岁珣将军为去江南之事已准备许久了,他催得比较急,许是后天便要动身。” 端明崇一愣,后天? 正好是岁晏的生辰。 端明崇没再说话,轻轻吐出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铤而走险走的这一招,许是让岁晏气炸了肺,不知三年后他还肯不肯理自己了。 君景行看着端明崇满脸疲倦,迟疑了半天,才艰难道:“侯爷……今日让我前来,向殿下取一样东西。” 端明崇闻言,立刻将腰间岁晏送的玉佩拢在手里,忌惮地看着他。 戏本上说,若是两人一拍两散,往往都会将浓情蜜意时相互赠送的信物给要回去。 君景行瞧见端明崇的动作,无语了一下,才道:“殿下不必担心,不是那玉佩。” 端明崇这才放下心来,道:“他要取什么?” 君景行道:“一千两黄金。侯爷还特意叮嘱了,不要银票,只要黄金。” 端明崇:“……” 作者有话要说:岁晏:呸!!!!!!!!!!!! 第129章 分别 君景行回到侯府, 隔着两个箱子和岁晏大眼瞪小眼。 岁晏踮着脚尖往后看了看,确定没有下人再抬着箱子过来了, 才不可置信道:“一千金?” 君景行不明所以,将箱子打开,露出晃得人眼发昏的金子。 “喏, 一千两黄金。” 岁晏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猛地炸了:“一千金一千金!我是怎么和你说的?!一千斤的金子, 你怎么就问他要一千两?” 君景行翻了个白眼,道:“你倒不如去抢国库好了, 还一千斤金子,美得你, 赶紧让海棠收着搬马车上去。” 岁晏气得直按胸口, 哆嗦着手指着君景行:“你你你你……” 君景行看他气成这样,唯恐无愿跑出来打自己,忙把箱子丢下跑了。 岁晏昨夜依然干熬了一宿, 被君景行气得头晕眼花,半天才怒气冲冲回了房,对一旁伺候的乐安吩咐道:“替我磨墨!” 乐安忙放下手里的东西, 小跑过来给他磨墨。 岁晏阴沉着脸, 挥毫一气呵成, 八个大字跃然纸上。 乐安壮着胆子看了看。 ——欠债不还, 儿女双全。 还挺对韵。 乐安:“……” 岁晏面如沉水,道:“去,把这个给我裱起来。” 乐安在一旁等着墨迹干, 看到岁晏气得脸都白了,半晌才小心翼翼道:“少爷,这个裱着要挂在哪儿啊?” 岁晏一般心中有气从来不会迁怒无辜的旁人,他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地回道:“送去东宫。” 乐安一愣,吓得险些给他跪下。 “少爷,这这这……” 乐安憋了半天,才艰难道:“这不妥啊。” 岁晏看了看还未干的墨迹,眉头一皱,道:“你倒是提醒我了,这确实不妥。” 乐安松了一口气。 岁晏又拿起笔在最角落标注了一行小字——此为愤恨斥骂之语,并非诚心祝贺。 乐安:“……” 岁晏有模有样地落了款,又拿着自己海棠花纹的印盖了个朱砂红章。 岁晏将笔一扔:“这样就妥了。” 方才那几个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真心想祝贺端明崇儿女双全,他只是想表达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随便找个人成婚去吧,爷不伺候了。 乐安几乎要吓哭了。 岁晏没管他,将墨迹淋漓的纸递给他,转身去院子里挑兔子了。 没一会,海棠端着一小碗朱砂水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支毛笔。 岁晏蹲在草地上,一手按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兔子,朝海棠道:“快来快来,我就要这两个,一公一母刚刚好。” 海棠忙不迭跑过来,蘸着朱砂水将两团雪白给染红了一道,做了个标记。 岁晏这才把它们放了。 海棠在一旁欲言又止。 岁晏道:“怎么了?” 海棠嗫嚅了半天,才道:“少爷,我不太想去江南。” 岁晏道:“为什么?” 海棠道:“找了这么久昭叔还未寻到,而且侯府不能一日无管事的,要不然那些个下人都翻了天可如何是好,所以思来想去,我还是想留下。” 岁晏倒是没想到这一点,点点头:“也好。” 海棠松了一口气,又道:“那少爷要带乐安去吗?我看他虽然胆小,但是做起事情来倒是挺利落的。” 岁晏沉默了一会,看着不远处的乐安正捧着纸愁眉苦脸地往外走,不知想到了什么,半天才道:“带了吧。” 岁珣前几天早已向太子卸任了兵部尚书一职,这段时日皇帝病得起不来塌,大事全都由端明崇来做主,所以岁珣也没等太久便等来了卸职文书。 本来岁珣打算直接辞官交还兵符再也不回京城的,但是端明崇哪里肯让岁晏离开这么久,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岁珣本来对他颇有微词,知道了污名一事后更是恨不得把端明崇一刀砍了,他懒得和端明崇周旋,草草留下几句转身就走,与此同时心中暗想:“三年就三年,江南那么多美人儿,指不定三年后我弟弟就不稀罕你了。” 侯府又忙活了一整日,才终于将东西准备妥当。 入夜后,岁晏困得直打瞌睡,但还是强行让自己保持清醒,生生熬到了第二天清早。 岁珣本来是想要让厨房给他煮碗长寿面,但是江宁却觉得让忘归跟着他们奔波半月有些过意不去,便打算亲自下厨去煮面。 岁珣跟上去,道:“你竟然还会煮面?” 江宁道:“面不是很好煮吗,这有什么可惊奇的?” 岁珣冷着脸,道:“我都没有吃过你亲手做的东西。” 他恨不得今日是自己的生辰。 江宁斜睨了他一眼,道:“那等到了江南,我亲手做一桌菜给你一个人吃。” 岁珣立刻点头。 江宁将袖子撸起来,一抬手:“拿我的刀来。” 岁珣:“……” 嗯嗯? “刀?” 江宁不明所以:“不是要切面吗?” 岁珣:“……” 两人面面相觑。 岁晏将自己收拾妥当,随意揪了跟草药塞到嘴里,嚼着苦味提神,激得他皱眉跺脚,想着这世上应该没什么东西能比干嚼草药更难吃的了。 他去了前院,江宁正好端着一碗长寿面出来,道:“忘归,来的正好,面刚刚下好。” 往常都是岁晏和君景行过生辰,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给他煮长寿面。 岁晏顿时振奋起来,颠颠跑过去了。 “谢谢二……” 他手刚伸过去,便瞧见瓷碗里一团乌漆黑的东西。 江宁大概也觉得这拿不出手,难得有些赧然,一指岁珣,道:“这蛋是你哥打进去的,他说你不喜欢吃糖心的,便多煮了一会。” 岁晏艰难笑了笑,求生欲使他想要将手给缩回去。 江宁一看到他的动作,垂眸道:“这是我头一次下厨,本以为煮个面会很容易,没想到……” 一瞬间,岁珣看着岁晏的眼神几乎要杀人。 岁晏一哆嗦,忙将碗夺过来,道:“没有没有,多谢二姐好意,我很喜欢。” 岁珣这才将视线收回去。 岁晏含泪吃着已经煮糊的面和烧焦半边的蛋,还有心情胡思乱想:“我收回方才那句话,真的有比干嚼草药更难吃的东西啊。” 岁晏吃完了面,又喝了碗甜汤才将那一言难尽地味道给压下去。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车队已在侯府门外候着,即刻便可以出发。 江恩和已经在同江宁说话了,不知叮嘱了一堆什么,江宁不耐烦地瞪他一眼,似乎嫌他啰嗦。 江恩和敢怒不敢言,瞥见马车旁拥着小手炉的岁晏,忙跑了过来。 “忘归啊。”江恩和道,“你怎么突然也要去江南啊,我本还以为你会留在京城,还想约你出去游玩的。” 岁珣江宁一走,岁晏和江恩和便没了能制住他们的人,江恩和本来畅想着过一段和岁晏一起肆意放飞还不会挨打的美好日子,谁知岁晏竟然也要走。 岁晏嫌弃地看着他:“多大了还要出去游玩,你朝中事处理好了吗?每月俸禄多少啊?有意中人了吗?什么时候成亲啊?” 江恩和:“……” 江恩和气急:“赶紧滚吧你,别回来了!” 岁晏哈哈大笑,混账极了。 又同江恩和调侃了几句,岁晏才踩着马凳上了马车。 车队浩浩荡荡地朝着城门驶去,江恩和骑马送了他们一程,被江宁再三催促,才在城外停下了步子。 前段时间他在这里送走衔曳,现在又眼睁睁看着亲人和好友离去,江恩和莫名的有些不开心。 他盯着车队消失在了远处,只剩下一个圆点时,才心不在焉地驾马回了城。 还未进城门,便瞧见了城墙下停着一辆熟悉的车驾。 端明崇一身墨衣,长发被春风吹得拂起,视线注视着远方的车轿,落寞极了。 江恩和翻身下马,走上前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端明崇回过神来,轻轻一笑:“无需多礼。” 他又将视线放在了已经全然消失的远方,片刻后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太微弱,似乎刚一开口便被吹散在了和风中。 江恩和虽不知太子为何会同意岁晏离京,但是看到他再温柔着笑也掩饰不了的悲伤之情,也能知他也是不舍得岁晏的。 江恩和陪着端明崇沉默片刻,才道:“殿下为何不露面送送忘归?” 端明崇轻笑一声。 就岁晏那个性子,若是今日端明崇前来送行,不知要被他骂成什么样,而且…… 端明崇将视线微微头像湛蓝碧空,喃喃道:“我怕见了他,便不舍得放他走了。” 第130章 国丧 江南的确是个好去处。 众人出了京城也不着急赶路, 正赶上草长莺飞的三月天,便一路游玩到了临安。 岁珣在临安城中早已寻好了住处, 带着跟随而来的下人将马车上的东西一一卸下来往新修葺好的府里搬。 岁晏昨晚睡了三个时辰,迷迷糊糊半个时辰才终于认人。 他打着哈欠从马车上跳下来,瞧见面前的府邸, “啧”了一声,道:“还真是好地方。” 岁珣道:“你先进去歇着吧。” 岁晏本就体弱, 前些年岁珣还敢拿鞭子抽他,现在却是不敢了, 连一点重活都不让他做,当成祖宗一样供着, 唯恐磕到碰到哪里。 岁晏乐得自在, 和乐安一起在新府里逛了逛,觉得甚好甚好。 江南山水宜人,凉亭小桥, 流水潺潺而过,后院还栽了一片桃园,此时正是花期, 一片碎红灼人。 岁晏和乐安一起将偌大个府邸逛了个遍, 啧啧个不停, 他刚回到前院, 便瞧见岁珣手中拿着缠着红线的白色信笺,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什么。 岁晏走上前:“哥?” 岁珣见到他来, 将手中的信笺递给他,道:“京城来的,太后薨了。” 岁晏手一抖。 岁珣又将另外一封信递给他,道:“我们离京后,皇帝许是想要趁此机会牵制太子,便直接下令赐婚,不得违抗。” 岁晏茫然地抬头看他。 岁珣道:“而当天晚上,太后便薨了。” 太后薨逝,那端明崇便要守孝三年,婚期也能随之往后拖。 岁晏沉默了半天,才道:“我知道了。” 他回想起之前同太后匆匆见过的一面,以及面对那个慈祥和蔼的老人时端明崇身上不似作伪的孺慕,突然感觉心尖阵阵刺痛。 现在的端明崇…… 他的太子殿下,到底该有多悲伤? 而他远在天边,相隔万里,连一句安慰都做不到。 恍惚间,岁晏突然明白过来了端明崇为何要将他送走了。 因为这种只能无能为力的感觉太痛苦了。 岁晏握住手腕上的佛珠,闭上眼睛,轻轻松了一口气。 岁府很快便在临安城落了脚。 君景行刚来临安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寻钱老的医堂,顺道将岁晏也给逮了进去。 岁晏刚开始去时,一路上都在拼命挣扎:“我不去!我不去!我昨天去瞧过,那个大夫就拿那、那么大的针,要扎我!” 君景行满脸冷酷,将弱鸡岁晏强行拖到了医堂,开始了他惨无人道的治病生涯。 君景行年少好玩,总喜欢研究各种毒药,歪路子一堆,而受教钱老的名医却是中规中矩自小学医术的,自然和他的治病方式有所出入。 那些大夫按照辈分,都是君景行的师兄,君景行就每天为了岁晏的治疗法子同他的师兄们吵个不停。 最后还是钱老的亲传弟子开了口,针灸药浴为主,温养药膳辅之,先将岁晏的身体养好,再来谈彻底拔毒的事。 岁晏在临安城也是闲不住的性子,刚来时他每日都要被君景行拖去钱老医堂扎针治病,出来时几乎奄奄一息,恨不得和君景行同归于尽。 后来他身体好了些,也不再出现梦醒不认人的情况,便整日里拖着君景行出去玩,不到日落西沉绝对不肯回来。 原因无他,岁晏爱上了江南水乡的甜食。 他每日里早出晚归,回来时却只带着一堆零嘴蜜饯回来,岁珣原本还任由他玩,后来越来越着急,在岁晏又要出门时,直接拦住了他。 “忘归,你这段时日总是往外跑……”岁珣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半天才艰难道,“难道……就没有遇到什么缘分吗?” 临安城里美人众多,他就不信自己这个年轻气盛的弟弟会真的不为美色所惑。 岁晏眨了眨眼睛,突然像是想起来了,单手握拳一敲掌心:“哦!” 岁珣眼露期待。 岁晏道:“我昨天闲逛时寻到了一家桂花糕的小摊,特别好吃,那老板看我乖巧可爱,还白送了我一盒,这算缘分吗?” 岁珣:“……” 岁晏原地转了转,道:“哥,你看我胖了点没?” 他又将手放在头顶比了比,道:“长高一点没有?” 岁珣不想看他装傻,无力地按住了额头。 “玩儿去吧。” 岁晏见糊弄过去了,立刻得令,颠颠跑了。 岁晏喜热闹,哪里人多便往哪里凑,加上相貌出众,能说会道,不过大半年,整个临安城便都知晓了岁家有个相貌好得出奇的少年郎,就连岁晏走在路上时,都会有人摘花往他怀里扔。 岁晏第一回 遇到这样的情况,还以为有人要暗杀他,飞快转身一闪,躲开了那朵只扑面门而来的牡丹花。 抛花的女子:“……” 岁晏:“……” 两人在大街上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那抛花的女子猛然哭了出来,梨花带雨地掩面而跑。 岁晏:“……” 岁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倒是君景行在一旁笑得肚子都要疼了。 自那之后,岁晏再也不招摇了,安安分分养病,老老实实吃喝玩乐。 三年时间,宛如窗间过马,飞快流逝。 江南的河水并不结冰,曲水流淌过石桥,波光粼粼倒映着烛火。 停靠在岸边的木船微晃,几个身着墨衣的男子踩着船沿进了船。 船夫戴着斗笠,将长杆一撑,吆喝一声,拨开水波缓慢朝着湖中心划去。 船上的几位客人似乎不善言辞,船家在这人来人往的繁华临安接待了太多客人,也不觉得尴尬,带着点乡音地道:“几位公子是从外地来的吧?” 坐在船舱最中央的男子墨发束冠,举手投足见全是贵气逼人,他偏着头看着窗外的风景,柔声道:“正是,来一趟江南实属不易,险些错过了这大好风景。” 船夫听到有人搭腔,更是来了兴致,一边划桨一边笑道:“前些天花灯节是真的热闹,那岸上啊全都是人,多得不得了哦,整片湖也都是船只来来往往,我还瞧见有相互撞上的哈哈哈。” 船夫说着自己都笑了。 那俊美男子眸光含笑,道:“现在人少,倒也清净。” “是啊。”船夫道,“可惜花灯节没过几日,京城中便传来了皇帝驾崩之事,全程都要服素缟,禁酒乐之事,哪里还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大肆热闹招摇啊。” 朝堂之事,也只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言语间全是漫不经心。 船上的人没说话。 船摇摇晃晃又行驶了一会,还未到湖中央,迎面便遇着了一艘画舫,幽幽飘来。 画舫灯火通明,船头悬着两个灯笼,微风吹来时,能隐隐瞧见是个岁字。 船夫吓了一跳,道:“这这……呸呸呸,这岁家的小娃娃真是太大胆了,都说了禁寻欢作乐了,还敢这么招摇地坐这种画舫……” 他正小声嘀咕着,却感觉船头微晃,方才和他搭话的男人已立在了他身旁,眸子盯着那处画舫,突然道:“您方才说,船能相互撞上,是吗?” 船夫:“……” 片刻后,船夫哆嗦着将小船划到了已停在湖中央的画舫旁,又劝道:“贵人,这处画舫是岁家小少爷的,他脾气好像不太好,您这般贸然上船,若是、若是……” 贵人没说话,视线依然盯着画舫的窗棂出神。 还没等船夫再劝,就瞧见身旁的男人叫踩着画舫的边沿,翩若游龙般轻飘飘落在了画舫上。 身后的人也拔地而起,飞快落在他身后。 船夫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里不知何时攥了一锭金子。 收到了不菲的打赏,船夫愣了一会,才乐呵呵地道了句:“多谢贵人,愿贵人心想事成,事事顺心。” 端明崇微微偏头看他,笑道:“借您吉言。” 江南已回暖,他将披风解开递给身后的亲卫,抬步朝着画舫里走进去。 里面似乎有人在抚琴,铮铮然悦耳极了。 端明崇将手放在雕花的门框上,正要推开门,便听到里面似乎有人在谈话。 端明崇屏气凝神。 “从老皇帝死后你就吵着闹着要庆祝,哪有你这样的?我们到底还要在这里漂多久?我都要吐了。” “晕船啊?”那声音又轻又柔,“傻孩子,你可以选择跳湖呀。” 琴音突然弹崩了一个。 端明崇只是听到这一句话,便感觉心跳骤然加快,颇有些近乡情怯的局促。 他心心念念三年的人,就在这扇门后,只要推开门,便能见到他,拥住他,至死也不分开。 但是端明崇却还是不敢。 画舫中的男人一袭紫袍,身段颀长,长发披散着似乎还没来得及梳,凌乱极了。 他倚靠在软榻上,眉目间据是勾引人而不自知的风情,只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君景行看都不看他一眼,面有菜色自顾自地抚琴。 岁晏懒洋洋道:“错了个音。” 君景行将琴弦一抚,冷冷道:“你来你来。” 岁晏斜睨他一眼,淡淡道:“弹错了还不能让人说了吗,哪有你这样的?” 君景行险些被他气死,将琴一推,冷声道:“不弹了,你瞧瞧整个临安,不,整个江南,国丧期间,哪里有你这样特意在画舫上抚琴作乐的,你就不怕被有心人告到新皇哪里去吗?” “新皇?”岁晏一歪头,将手中的桃花酒放在小案上,不知是不是喝醉了,他吃吃地笑了半天,才道,“要是真的传到他那儿去就好了,尽管来抓我归案,哈哈哈……” “来定我的罪啊。” 画舫上的桃花酒全都被君景行兑了糖水,岁晏入不了口烈酒,加了糖水的倒是能勉强入口,他本来酒量就不好,喝了一会脚下竟然有些飘飘然。 他踉跄着从软榻上坐起,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道:“好热啊,我开个窗你不介意吧。” 君景行没好气道:“那是门,你别翻水里去了。” 岁晏迷迷瞪瞪地回头冲他挑衅地哼笑:“端明崇那厮掉下去我都不会掉下去。” 他一施力,将门大力推开,突然“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只听到一声惊呼和噗通落水声,似乎有人掉下去了。 岁晏脚下有些飘,迷茫和外面剩下的暗卫大眼瞪小眼片刻,才对着君景行道:“月见,找你的吗?” 君景行愣在原地,喃喃道:“画舫……就我们两个人啊……” 岁晏抓抓头发,“哦”了一声,直接甩手将门关上,含糊道:“那不认识,不管了。” 君景行:“……” 众人:“……” 暗卫:“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吧,这才是三年后! 岁晏:太子不在的第一天,想他,想他。 太子不在的第二天,想……江南好嗨哟!!!!! 第131章 算账 新皇登基后, 到江南临安城微服私巡的当天晚上,便被大逆不道的岁安候给推入了水里。 岁珣接到消息的时候, 险些直接背过气去。 他哆嗦着手,道:“忘、忘归呢?他现在身在何处?” 君景行面无表情,道:“陛下说他胆大妄为, 便带走侯爷代为管教一番。” 岁珣:“……” 险些犯了弑君大罪的岁安候此时正在湖中心的花圃小筑中,分不清楚东西南北。 他本就是易醉的体质, 乍一到了温暖的地方,骨子里的酒意再次被引发出来, 让他一时间迷迷瞪瞪的连手指都算不准了。 端明崇在内室将湿淋淋的衣服换下,未干的长发落在肩上, 还在滴着水。 虽已开春, 但是湖水依然寒冷彻骨,端明崇努力遏制住发抖的手,才面不改色地走了出去。 岁晏正缩在小榻上, 嘴里喃喃自语着不知在说什么。 以前端明崇从未见过岁晏喝醉过,这回一瞧,反倒有些新奇了, 连带着方才被拍下水的怨气也烟消云散了。 端明崇走上前, 坐在他身边, 轻声道:“阿晏。” 岁晏转过头, 迷迷瞪瞪地看着他,半天才迷糊道:“殿下?” 已经登基为皇的端明崇没有纠正他的称呼,反而笑得更柔了:“是我, 我来接你了。” 岁晏说:“呸。” 端明崇:“……” 端明崇脸上的笑要保持不住了。 岁晏呸完,当即就要往下爬,不想同这个连一千金都付不起的男人共处一室。 端明崇将他又抓了回来,捧着他的脸道:“阿晏,你看着我。” 岁晏没有多少辨别能力,愣了一下,才努力张大眼睛听话地看着他。 端明崇嗅到隐隐的酒香,看着岁晏近在咫尺的脸,突然有些心动,他抬手环住岁晏的后背,将他往自己怀里带。 三年时间,端明崇已长成了真正的男人,沉稳儒雅不怒自威,他将岁晏抱在自己怀里,轻声道:“岁安候,你妄图谋害新皇,到底是何居心?” 岁晏依然仰着头听他的话盯着端明崇的脸,闻言奇怪道:“谋害新皇?谁呀?” 端明崇道:“你,方才是你把我推入水的。” 岁晏努力想了想,脑子转不过来,只好含糊道:“是、是吧……” 端明崇的气息让岁晏本能的拥有安全感,他靠在端明崇怀里蹭了蹭,突然道:“那你怎么没湿啊?你不是落水了吗?” 岁晏现在脑子不清楚,端明崇的近乡情怯也早已被那一推给一同丢在了水里,也乐得自在地陪他一起闲聊胡闹。 “我把衣服换了,要不然怎么抱你啊?” 若是平日的岁晏听到这样直白的情话,耳根早就红了,但是现在他脑海里混沌一片,分不清是非黑白。 岁晏一歪头,伸手摸了摸端明崇的衣服,道:“你衣服是干的,那就是没落水,岁安候没推你。” 端明崇:“……” 很好,逻辑没半点毛病。 岁晏从端明崇怀里撑着手坐起来,面对着端明崇看个不停,突然伸手轻轻抚在端明崇的嘴唇上。 端明崇只觉得岁晏触碰过的地方一阵酥麻直冲脑海,令他险些打个寒颤。 岁晏看了半天,才含糊道:“这里好像还有水。” 端明崇呼吸一顿,便瞧见岁晏一抬手搂住他的肩膀,双唇覆上来,直接堵住了他的唇。 端明崇只怔了一下,立刻反客为主,一把抱住岁晏,翻身压了上去。 岁晏的衣襟在混乱中被扯散,隐约露出半边肩膀,端明崇只瞥了一眼,眸中暗色迅速翻涌。 怀中是自己日思夜想整整三年的人,就这样温顺地躺在自己身下,触手可及。 端明崇微微喘息着分开唇,看着岁晏眸光失神地盯着他,几乎在瞬间就有了不该有的反应。 岁晏眸子潋滟,根本不记得事,端明崇不想趁人之危,便小小地吸了几口气,道:“阿晏,你先起来……” 岁晏不知死活地在他怀里蹭了蹭,软糯着声音唤:“殿下。” 端明崇:“……” 端明崇默念了几十遍“他还没原谅你”,才张开眼睛,正要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将岁晏推开,便看见他头一歪,竟然枕在自己肩上睡着了。 端明崇:“……” 端明崇开始沉思,这个考验是不是就是把岁晏追回来的第一个难关。 岁晏宿醉后醒来,痛苦地抱着头在榻上滚了两圈,才满目倦色地张开眼睛。 他花了一会时间才凝聚视线,便直接对上了端明崇那张俊脸。 岁晏:“……” 岁晏:“啊啊啊!” 岁晏惊恐地尖叫出声,脚一施力,朝着端明崇蹬了过去。 端明崇本就被睡觉不安分的岁晏挤得几乎睡在了床沿,乍一被踢了一脚,直接翻身从榻上摔了下去。 哐的一声。 端明崇:“……” 岁晏被吓得不轻,任谁一大清早醒来,瞧见本远在千里之外的人躺在自己枕旁,都要被吓得心脏要跳出来的。 岁晏满目惊恐:“你……你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端明崇苍白着脸从地上起身,坐在了榻上,心中安慰自己:这是第二个难关。 他偏头干咳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阿晏,我来接你回京。” 岁晏愣了一下,认真地说:“呸你。” 端明崇:“……” 端明崇一时间不太确定岁晏到底记不记得昨晚的事,要不然为什么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端明崇嗓子有点痒,他也没在意,抓着岁晏的手拢在掌心,道:“阿晏当年那事,对不起,是我处事太过莽撞,但是也是情非得已之举,你能原谅我这一回吗?” 岁晏皱着眉把手缩回来,冷淡道:“殿下不必……哦,说错了,现在应该叫陛下了,陛下身份尊贵,不必安慰我一介小人物。” 言下之意,道歉?不接受。 端明崇也没想着岁晏能立刻原谅他,他极其有耐心,弯着眸子笑:“你比前几年精神好很多了。” 岁晏心道这不是废话吗,每天都在药罐子里泡着,哪能不好? 岁晏没搭理他。 端明崇又偏头咳了一声,这一次特别重。 岁晏本来是想要装作看不到的,但是端明崇时不时地咳一下,一副难受的模样,他又有些不忍心了。 迟疑了片刻,岁晏才蹙眉道:“你病了?” 端明崇立刻抓紧机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昨晚……我被人推入了水……” 按照两人之前的情谊,岁晏第一反应必定是担忧,再后是愤怒地质问是谁推他下水,到时候端明崇便可以顺水推舟说是你,让岁晏产生愧疚之情。 欲扬先抑,甚好甚好, 端明崇正在满心期待地等着岁晏发问,谁知…… “哈哈哈你被人推下水?哈哈哈一国之君!”岁晏一愣之后,猛地大笑出来,险些从床上翻下去,眼泪都笑出来了,“竟然被人推下水了,哈哈哈端明崇啊端明崇,你还有今天……咳咳咳!” 他笑得咳了起来,眼泪都出来了。 端明崇:“……” 端明崇左右环顾一周,看看是不是自己善解人意的阿晏被人掉了包。 岁晏笑够了,抹掉眼角的泪水,强行忍着笑,道:“是哪位英雄好汉推的啊?快告诉我名字,我亲自题一幅字裱起来送给他。” 端明崇:“……” 端明崇面无表情,心道第三道。 岁晏笑得不行,推了推他,道:“快说啊,谁啊。” 端明崇道:“你。” 岁晏:“……” 岁晏笑容一僵。 愧疚是没有的,只有心虚。 岁晏道:“干嘛啊干嘛啊?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啊?你是不是故意骗我呢?” 他在江南待久了,连说话的声调都变得软糯,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摸摸往床下爬,妄图趁其不备跑出去。 端明崇就面无表情看着他。 岁晏边冲着端明崇笑,边抓紧机会抓着衣服和地上的鞋子就往外跑,衣服兜里随身藏着的蜜饯稀里哗啦洒了一地。 岁晏管也没管,飞快冲了出去。 端明崇也没有去追,依然坐在榻上,盯着门口的方向。 片刻后,岁晏衣衫凌乱地回来了。 端明崇笑了:“怎么不走了?” 岁晏面如沉水,从地上捡起一把蜜饯,天女散花似的洒向端明崇,这才怒气冲冲道:“这儿是湖心!你把船都弄走了,我往哪儿走?湖里跳啊!” 端明崇朝他伸出手,笑道:“过来。” 岁晏冷笑一声,一撩衣摆索性直接坐在了地上的毯子上,挑衅似的朝他勾勾手指,趾高气昂道:“你过来。” 端明崇:“……” 端明崇无奈笑了,只好起身走了过去。 明明有床有软椅他不坐,非得坐地上,好在湖心小筑奢华,连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毯子,也冻不着他。 端明崇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温柔一笑:“阿晏,我……” 岁晏没等他说完,直接朝他伸出手,道:“一千金。” 端明崇:“……” “什么?” 岁晏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你这个人啊,说话不算话也就算了,怎么连欠人的钱都打算赖着不还?” 端明崇有些听不懂,只好虚心请教:“我什么时候欠过你钱?” 岁晏盘着腿,打算认真同他说。 “你前些年有没有对我说过,在京城要好好护着我?” 端明崇顿时沉默。 “你当时说什么来着我想想哈。” 岁晏歪头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才板着脸做认真状,学着当时端明崇的神色和语气,压低声音道:“孤一诺千金。” 端明崇:“……” 岁晏:“呸,现在什么都别说了,还钱还钱!” 见岁晏终于想要和他谈论当年之事,端明崇立刻抓紧时机,一把抓住岁晏的手,道:“当年放你离开京城之事,实在是无奈之举,阿晏,你再信我这一次。” 岁晏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信你?” 端明崇点头。 岁晏又骤然沉下脸,道:“做梦。” 端明崇:“……” 岁晏拍了拍毯子,道:“赶紧还钱还钱,赶紧的,你怎么这么墨迹啊?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端明崇迟疑了一下,才道:“还了钱,你就能原谅我了吗?” 岁晏险些被气笑了,也打算不再墨迹,直接算总账。 “你再仔细想一想,当年我还说了什么?” 端明崇立刻道:“你说爱慕我,说了好多遍的。” 岁晏:“……” 岁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道难道这人从太子变成皇帝,脸皮也随之增加了厚度吗? 岁晏深吸口气,掰着手指同他细数。 “第一,一诺千金,你没信守承诺,先给我一千金再说。” 端明崇道:“三年前我给了的。” 岁晏怒得险些踹他:“金!” 端明崇这才不说话了。 “第二,我说如果你离开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端明崇又连忙道:“但是你现在还在理我,说明你没有真的生气。” 新皇十分确定岁晏现在只是在撒娇。 岁晏:“……” 岁晏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道:“我只是打算把我的钱要回来,拿到一千金了我哪里还会理你这负心人?” 端明崇:“……” 端明崇下定决心死也不肯还钱。 “第三,我也说过,下回你再晾我多久,我们便多久不要见面。”岁晏伸出三个手指晃了晃,道,“所以,三年后你再过来接我吧。” 一说到这个,端明崇竟然笑了起来。 岁晏怀疑他是不是吓傻了:“你笑什么?” 端明崇道:“去年初夏时,我曾来过江南。” 岁晏愣了一下:“所以?” 端明崇道:“我当时远远见过你一次。” 岁晏没有丝毫印象,道:“我怎么没见到你?” 端明崇自然是故意藏着没让岁晏瞧见的,因为他怕两人见面后,他会不顾所有地带岁晏回京。 端明崇像是一个精打细算的铁公鸡,详细地给岁晏算:“按照你的说法,我晾你一年半,见了一次面后,距离现在正好也是一年半。” 岁晏:“……” 端明崇笑的越发温和:“时间刚刚好啊阿晏。” 岁晏:“……” 岁晏忍无可忍,一脚踹在了端明崇膝盖上。 第132章 谋杀 岁晏毫不见外地将端明崇的墨色披风披在肩上, 冷笑一声,再次拂袖而去。 湖心小筑也不大, 任由他跑也跑不到其他地方去,端明崇也随着他了。 他起身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膝盖,去外室将食盒里的甜汤和点心都拿了出来。 半晌后, 岁晏暗搓搓地从外面跑了进来,扒着门框往里偷偷看。 端明崇坐在外室看书, 不急不躁地瞥了他一眼,笑道:“饿了?” 岁晏见被发现了, 也懒得再藏,便理了理衣袖直起身, 故作镇定道:“我只是怕陛下一个人无趣罢了。” 作为臣子, 合该过来为皇帝排忧解难。 岁晏自己给自己寻了个理由,抬步走过来坐在了椅子上。 端明崇看着他饿得不行,也不忍心再逗他, 将小炉子上温着的解酒汤盛了一碗,道:“头还疼吗?喝点这个。” 岁晏故作矜持道:“不了不了。” 手还是很诚实地接了过去,将半碗汤一饮而尽。 端明崇忍笑, 又将甜点和甜粥推过去:“尝尝这个。” 岁晏道:“不了不了, 我一点都不饿。” 边说边接了过去, 眸子弯弯地吃了起来。 端明崇眸子的柔色几乎要溢出来, 三年未见,岁晏还是半分未变,随便一顿甜汤甜点就能将他哄得心花怒放。 岁晏吃饱喝足后, 毫不客气地撩起端明崇的宽袖擦了擦嘴。 端明崇:“……” 端明崇唇角微微抽动,强忍着没有把袖子甩他脸上。 岁晏心满意足后,打算说正事:“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走?” 端明崇将袖子收回来,淡淡道:“我又没困着你。” 岁晏古怪地看着他:“那外面的船呢,画舫呢,都哪儿去了?我昨日看着还有的,怎么今天一艘都没了?” 端明崇道:“此值国丧,全城上下一律不得饮酒作乐,否则视为大不敬,游玩的画舫船只自然也要停工。” 岁晏听着他瞎编,道:“那我们就算是被困在无人岛上,求救无门了吗?” 端明崇点头,道:“是啊。” 岁晏听他竟然还点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环顾四周,看看是不是有人把他之前刚正不阿的小殿下给掉包了。 “陛下,咱们讲点道理吧。”岁晏强忍住踹他的冲动,真心实意道,“就您当年干的那点破事,你我心里都一清二楚,这事明明都是你的错,你真情和我道个歉也就翻篇过去了,现在被你搅和的,你说这……” 岁晏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揍你都算是我有涵养,你还想困着我按着头原谅你啊。” 端明崇:“……” 端明崇小声道:“你方才已经踹了我……” 岁晏怒道:“这是重点吗?” 端明崇唯恐他怒上加怒,忙安抚道:“是是是,是我的过错,我刚一见面就同你真情道歉了。” 岁晏反问:“你真情吗?” 端明崇:“真真的。” 岁晏说:“呸,真诚你怎么不还我钱?” 端明崇:“……” 三年不见,岁晏果然还是变了好多。 端明崇一时拿不准给了他一千金后,岁晏是会直接不理他,还是直接原谅他。 端明崇只好耐心和他讲:“我现在真的没有那么多银子,要不我们回京城吧,到了京城我便直接让人把一千金送去侯府。” 岁晏不傻,冷笑一声,转身又拂袖而去。 到了晚上,岁晏才从湖边回去住处,端明崇也早已准备好了晚膳等着他。 岁晏又饿了半天,也没心思和端明崇斗嘴,直接坐下来便吃。 吃完饭,岁晏便轻门熟路地往内室跑。 端明崇正要跟上去,岁晏突然转头,超凶地道:“不准进来。” 端明崇无辜道:“但是这湖心小筑只有一间住处啊。” 岁晏道:“我管你,反正不准进来。” 他说完,便甩袖进了内室,将珠帘摔得噼里啪啦作响。 端明崇在原地迟疑了半天,才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岁晏许是累了,已脱了衣服上了床,他只占了半张床,背对着门口,似乎已经熟睡。 端明崇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也梳洗收拾了一番,悄无声息地爬上床。 他刚一躺下,熟睡的岁晏便含糊说了声什么,一翻身,整个人撞入端明崇的怀里。 端明崇被吓了一跳,低头一看他眼睛还紧闭着时,这才放下心来。 夜色已晚,他轻手轻脚地抱着岁晏,闭上眼睛正要沉睡时,却感觉怀中人轻轻动了一下。 端明崇不动声色,打算看看岁晏是什么反应。 夜已深,万籁俱寂,床幔中声音再微弱也能让人听得一清二楚。 端明崇听到岁晏的呼吸声有些不安稳,似乎是已清醒,接着蜷缩在自己胸口的手突然缓慢地往上移。 岁晏的手轻轻捧住端明崇俊美的脸庞,温柔地摩挲两下。 小心翼翼,像是在碰一件精美的瓷器。 端明崇心跳如鼓,内心抑制不住泛起一阵狂喜——三年不见,他的阿晏定也是想念他的,白日里那般鸡飞狗跳也是岁晏在撒娇的缘故。 岁晏这般轻柔的举动宛如给端明崇吃了一记定心丸,不再像之前那般忐忑的七上八下了。 端明崇正自顾自感动着,便突然感觉放在自己两侧的手突然又轻轻往下移了移,接着轻柔落在了自己的脖颈旁。 端明崇:“……” 岁晏温热的手轻轻圈着端明崇的脖颈,来来回回丈量着,似乎在疑惑要怎么掐才比较适手。 端明崇吓得呼吸都放轻了。 岁晏故意在端明崇脖颈上逡巡半天,看着装睡的新皇又紧张又不敢出声的模样忍笑忍得肚子疼。 “算了。”他小声道,“饶了你,等还了钱再说。” 端明崇微不可查地放下心来。 岁晏看他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无声笑起来,险些欢快地蹬腿。 太好玩了。 把端明崇吓够呛,岁晏才将手放下,缠在端明崇的腰上,闭上眼睛彻底熟睡了。 也许是端明崇觉得死里逃生,还是怕岁晏再在晚上觊觎他的脖子,第二天湖心小筑便驶来了一艘船。 岁晏拢着衣袖,似笑非笑地看着端明崇,道:“大不敬?嗯?” 端明崇有些心虚,牵着他的手往船上去,道:“大不敬大不敬,等靠了岸就罚他。” 一旁扮作船夫的暗卫:“……” 生无可恋。 岁晏跟着端明崇上了船,看着窗外碧波荡漾,着实是一处好地方。 这三年,岁晏是看够了山水,便撑着下颌,懒洋洋地盯着对面的端明崇看。 端明崇故作镇定,道:“多年不见岁将军,他可还好?” 岁晏淡淡道:“好,好得不得了。” 端明崇道:“那我倒是要去岁家拜访一趟,顺便送你回去。” 岁晏感觉有些好笑,换了只手继续撑着下颌,懒懒道:“陛下,您刚登基不久,朝事不稳,就这么正大光明的离京,是不是不太妥当?” 端明崇道:“没什么不妥当的,先帝病了多年,在驾崩前半年都一直在昏迷,朝事我早已接手,没什么稳不稳的。” 岁晏道:“天子离京,不祥之兆啊。” 端明崇笑了:“你在担心我?” 岁晏:“……” 岁晏无语地看他,道:“你从哪句话听出来的,擅自曲解别人的意思,难道都不害臊的吗?” 他将头撇向一旁,不再搭理端明崇。 片刻后,船只靠了岸,早有马车在岸边候着。 岁晏也不见外,踩着马凳便上去了。 马车行驶一炷香,悠悠在岁府门口停下。 岁晏直截了当道:“不必拜访了,我哥可能不怎么待见你。” 端明崇道:“我是新皇。” 言下之意,除了你,无人能把我拒之门外。 岁晏:“……” 岁晏瞪他一眼,先下了马车。 岁珣听到消息,飞快出府迎接,先看见岁晏立刻迎上前抓住岁晏上下看了看,这才松了一口气。 岁晏道:“哥。” 岁珣道:“你是不是被那厮给强掳走了?他打你了吗?” 岁晏:“……” 那厮:“……” 那厮在马车里听得一清二楚,开始犹豫要不要下车。 岁晏抓紧机会扯着岁珣上了台阶,小声道:“没事没事,一点事都没有,我都摆平了,哥哥不必担心。” 岁珣还是眉头紧皱,没有放下心来。 岁晏道:“还有其他事吗?” 要没其他事赶紧回府,别让端明崇有机会跟着进府。 岁晏打算先晾他两天再说。 岁珣欲言又止,半天才道:“你二姐说,今晚要亲自下厨做一桌吃的。” 岁晏大吃一惊:“是什么让她产生这么可怕的念头?” 岁珣:“……” 岁晏仔细一想,好像也对,今天正是花朝节。 岁珣道:“你若是今日无事,便和君景行一起出去住一宿吧。” 岁晏顿时对哥哥舍生取义的无私感动得眼泪汪汪,接着将岁珣的手拨开,噔噔噔跑下了台阶。 岁珣不明所以。 岁晏跑到马车旁,撩开帘子朝里面探着头,极其热情地招呼道:“陛下陛下,既然来都来了,不如进府一叙吧。” 端明崇顿时受宠若惊。 岁珣:“……” 什么东西? 端明崇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欢喜,面如沉水地撩开帘子下了马车。 他在岁晏身旁站定,朝岁珣一颔首,柔声道:“岁将军,许久不见。” 岁珣:“……” 岁珣直接愣住了。 岁晏将端明崇交给岁珣摆平,自己朝着府里跑,嘴里还嚷嚷着: “二姐!二姐我回来了!” 第133章 正文完。 新皇在岁府吃了一顿饭, 直面了追回岁晏过程中最大的挑战。 在岁晏殷勤地问他再要一碗吗时,端明崇险些维持不了表面的和气, 面有菜色地强颜欢笑:“不了,我已经饱了。” 岁晏“哎呀哎呀”道:“陛下不要客气,来这里就当是自己的家。” 他强行把这个“不了”解读成自己的“不了不了”, 欢天喜地地给端明崇盛饭。 端明崇脸都绿了。 岁珣和江宁坐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两人。 江宁似乎瞧出来了什么, 小声道:“忘归还在生太子……陛下的气?” 岁珣面如沉水:“大概吧。” 江宁点点头:“怪不得方才忘归跑到厨房到处捣乱,还洒了一堆盐在菜里。” 敢情是没安好心啊。 岁珣:“……” 江宁在桌子底下抓住岁珣的手, 轻声道:“这回忘归捣乱我做的菜不怎么好吃,等下回我只做给你吃。” 岁珣:“……” 岁珣是个真男人, 当即义无反顾地点头:“好。” 这项殊荣, 只有我自己可以拥有。 岁晏还在坑端明崇,劝他又吃了一碗,才良心发现停了手。 端明崇艰难笑着吃完了一顿饭, 和岁珣寒暄了几句,才含笑着一把抓住了想要逃跑的岁晏。 岁晏心虚不已,弯着眸子冲他笑。 端明崇看着岁珣, 彬彬有礼道:“朕同阿晏许久未见, 正值花朝节想带他一起出去游玩, 将军不介意吧?” 他都自称朕了, 便是不准岁珣有异议了。 岁珣看了岁晏一眼,虽然不情愿,还是点了头:“好。” 岁晏怒道:“哥!” 端明崇轻笑, 一点头,抓着岁晏走了出去。 岁晏被抓着手腕挣脱不得,只得乖乖随着端明崇出去。 花朝节,整个临安城百花齐放,花团锦簇,两边全都可以瞧见赏花拎灯的才子佳人。 端明崇和岁晏本就生得俊美,并肩走在路上有许多人频频朝他们看去,还有的美貌少女直接冲着两人抛花。 岁晏经常遇到向他抛花之人,但是从来没去接过。 此时端明崇在侧,岁晏坏心眼地想气他,便朝着抛来的花一伸手…… 没接着。 端明崇在花到他手里之前,仗着人高一把抓在了手中,使劲一握,合在掌心。 岁晏:“……” 一旁的少女气得脸都红了,跺脚愤然而去。 岁晏道:“你做什么?” 端明崇道:“不准接旁人的花。” 说着将手里握得不成样子的花随意一扔。 旁人的春心,不痴恋就不要轻易去接。 说白了,就是吃醋了。 岁晏达到了目的,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两人正心思各异地往前走,无意中突然扫到两个并肩而立的人朝他们迎面走来。 岁晏定睛一看,吓了一跳,连忙抓着端明崇往一旁的树下躲去。 端明崇猝不及防被抓了过去,诧异道:“阿晏,你……” 岁晏:“嘘。” 杨柳条垂下,隐隐遮挡住两人的身影。 岁晏抓着端明崇的衣襟,让端明崇挡着自己的身形,从他肩上往外看去。 君景行和无愿两人全是一身青衫并肩而来,似乎是专门定做的,连花纹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两人本来相互不对付,但是不知何时却背着岁晏偷偷摸摸搅和在了一起,也令岁晏极其费解。 无愿本性怯懦,又有些愚忠,和君景行完全是不同的人,此时两人站在一起,竟然意外的和谐。 岁晏:“啧啧啧。” 端明崇背对着路,瞧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到岁晏满脸坏笑,有些好奇道:“你在看谁?” 岁晏哼笑:“在看两个美人儿。” 君景行止步,从一旁的花丛中摘了一枝花,在无愿耳畔比了比,不知说了什么,无愿愣了一下,轻轻点头,君景行才将花枝姿态轻柔地插在无愿发间。 无愿没有戴过花,被君景行夸了几句,疑惑道:“这花真的这么好看?” 君景行心道我哪里是在夸花儿,我是在夸你。 但是说出来未免有种调戏人的感觉,他含糊道:“很好看。” 无愿冷淡的脸上浮现一抹轻笑:“真好,那我也要送给小主子。” 君景行:“……” 君景行脸又绿了。 岁晏正在看两人你侬我侬,君景行不知为何突然说了句什么,转身就走。 无愿待在原地,愣愣抚着发间的花,不知在想什么。 岁晏着急地跺脚:“快追上去啊追啊!” 端明崇:“嘶……阿晏,你踩着我的……” 岁晏攀着端明崇的肩膀,嚷道:“快追啊!” 无愿从来都是让人去点拨才知道自己错在那里,这一回愣在原地半天,不知想通了什么,有些无措地抬起头,突然抬脚便要去追。 君景行根本就没走远,一直猫在一旁看她,此时她一动,君景行脸上一喜,立刻冲了出去朝无愿张开手。 “我就知道你……噗!” 无愿一头撞到他怀里,险些把君景行给撞出血。 习、习武之人,果然厉害。 无愿眼圈微红,死死抓着君景行的衣襟,半天才道:“我、我……” 君景行见她似乎对情感有些通了,也顾不得隐隐作痛的胸口,抓着她的手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无愿我我了半天,才艰难吐出一句话:“我不送小主子花了。” 君景行一愣。 无愿情感本来就有些问题,思来想去只知道自己好像这句话说得惹了君景行不高兴,便着急地前来道歉。 君景行有些无奈又温柔地看着她。 他原本极其厌恶这个一直待在岁晏身旁逮谁咬谁的暗卫,但是细相处下来才知道,她根本就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宛如没有血肉、钢铁制作的傀儡一般,就算再痛也是不会叫的。 君景行从原本的厌恶,到同情,再到心疼,最后竟然发展成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爱慕。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道慢慢来吧,正要安抚无愿,却听到无愿小声加了一句。 “我送给你。” 君景行呆了半天,才将无愿一把拽到了怀里。 在不远处看着的岁晏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瞧见两人抱在一起了,还是松了一口气。 端明崇咬牙笑道:“阿晏,脚,脚……” 岁晏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站在了端明崇的脚背上。 他愣了一下,才古怪地看着端明崇,道:“疼吗?” 端明崇正要说话,看见岁晏眼底的寒光,求生欲作祟,立刻道:“哪能啊?一点都不疼,我是怕硌着你的脚。” 岁晏这才放过了他,从他脚背上下来。 端明崇看着他的神色,小声道:“你还在生气吗?” 岁晏负手往长街上走,看着两边的满枝锦簇花团,不知想到了什么,偏头轻轻一笑:“我从没有生过你的气。” 也许在离京时岁晏是有些怨气的,怨恨端明崇这么轻易放手,将自己送离他身边,但是这些所有不讲理的怨恨,全在太后薨逝消息传来的一瞬间消弭心中。 当年的他受噩梦侵扰,虽人在京中,魂却不知飘向何处,端明崇守在一副险些狂乱的皮囊旁手足无措,明明近在咫尺,却不知要如何解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痛苦挣扎。 先前岁晏虽然理解端明崇的目的,但是却无法苟同,那个时候却是懂了。 无能为力地看着所爱之人生生受着痛苦,这比杀了他还要令人崩溃。 这些年,岁晏总是在期待着端明崇有朝一日会来接他,在临近花朝节时更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这才抓着君景行一起去画舫游湖饮酒解千愁。 没想到,千盼万盼的端明崇竟然猝不及防地来了,而当年他受噩梦侵扰而所生的忧怖全部在见到端明崇的瞬间消弭无形。 端明崇看到岁晏如初的笑容,愣了一下才快步上前。 岁晏正等着他给自己一个拥抱,若是再摘花送自己就更好不过了。 谁知端明崇冲上前后,竟然迟疑了一下,道:“那你这几日这般折腾我,是为何?” 岁晏:“……” 岁晏扬起一抹笑,柔声道:“还钱吧你。” 说完,转身就走。 端明崇忙追上前去:“阿晏,阿晏!” 岁晏不理他,气得几乎将牙给咬碎了。 这人从太子变成皇帝,脸皮倒是厚了,怎么调个情还是如巍峨大山一样调不动? 端明崇追上来,道:“阿晏,你要去哪里?” 岁晏面无表情:“我要去找愚公学移山。” 端明崇:“……” 端明崇不明所以,还是道:“我刚才又说错话了是不是,阿晏,你同我好好说一说吧。” 岁晏不理他,直直往前走。 端明崇:“阿晏……” 岁晏道:“回去找你那什么……那什么之女成亲去吧,儿女双全去吧你。” 端明崇一听儿女双全,脸都白了,只好想出之前把岁晏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情话来用:“阿晏,我不娶旁人,我只要你。” 岁晏:“呵。” 同样的招式别想让我感动两次。 岁晏还是执着着要走,端明崇大概是真的慌了,原地思忖半天,才一握拳,猛地快步冲上前,将岁晏抓住。 “阿晏!” 岁晏故作不耐道:“做什么……” 端明崇什么都没说,扶着他的侧脸,直接覆唇吻了上去。 岁晏:“……” 一时间,整个长街上的人来人往仿佛暂停在这一瞬间,骇然地看着两人。 周遭一阵寂静,岁晏有些不明白这到底是自己被端明崇吓得耳鸣了,还是真的没了声音,他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推开端明崇,余光扫见周遭的人,焦急道:“你疯了?!” 周遭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都三五成堆地在一旁对两人指指点点,嘴里不知在窃窃私语什么。 端明崇什么都没有去管,扶着岁晏的肩膀,道:“我没疯。” 岁晏着急地几乎要踹他:“你刚登基不久,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等事,难道就不怕旁人骂你昏聩无能吗?” 端明崇道:“我爱何人,同昏聩无能扯上什么关系?” 岁晏愣了一下,怔然看着他。 端明崇道:“我只要你,阿晏,这句话我不只是说说而已。” 以前岁晏只是将这句话当成情浓蜜意时的情话,而在此时此刻,他却信了。 岁晏的嘴唇轻轻动了。 端明崇已经完全豁出去了,此时看到岁晏的反应,立刻屏住呼吸去听。 岁晏欲言又止了半天,才突然开口。 “快跑啊!” 端明崇:“……” 岁晏一把抓住他的手,朝着人少的地方飞快地奔去。 “不跑难道还要让人围观到天黑不成?” 端明崇愣了一下,才快步跟上他的步伐,挤过层层人海,尘世喧哗。 岁晏边跑边笑,回过头看端明崇时,眼底的情谊止都止不住。 端明崇的心猛地悸动起来。 两人从人群中挤出,穿过两条街终于停在了一片寂静无人之地。 岁晏跑得气喘吁吁,看到端明崇紧紧盯着他,突然喘息着笑了起来。 端明崇轻声:“那你信我吗?” 岁晏边喘边笑,这些年来他还从未这么开心过,见端明崇还是一副忐忑的神色,笑着重重道:“我信。” 端明崇一愣,才朝他伸出手,岁晏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道:“等会再亲,我先喘口气。” 端明崇哭笑不得,快步走上前,将他拉着靠在自己怀里。 “我只是想抱抱你。” 时间千种真情,万般实感,全不如那惊鸿一瞥的心间悸动来得真实。 岁晏突然道:“那钱还是要还的。” 端明崇哭笑不得,只得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果然,结局还是一口气写出来最爽了,【看的也爽】。 总而言之,这篇文正文算是正式完结啦,感谢各位小天使一直以来的陪伴1551!爱你们!! 还有两篇番外吧,会尽量放出来,啵啵啵! 下本见啦。 暗搓搓放个下本的文案,求预收呀。 【普天之下皆仇敌】 设定是:古代扯淡修真末日丧尸求生,QAQ,再换个画风,可能全程沙雕 五城沦陷的第九年,活尸遍地,寸草不生。 边陲城一朝沦陷,懒癌晚期患者容不渔被逼无奈,带着捡到的中二病徒弟远走他城、末世求生。 在去主城的路上,偶遇几只妄图蹭车的奇葩队友。 有百发百不中的菜鸟,怼天怼地的女装大佬&男装大佬; 只负责拖后腿兼卖萌的宠物妖修,以及战五渣信佛不杀人的假和尚。 总而言之,没一个正常人。 容不渔看着这群牛鬼蛇神陷入沉思:你们上来,成。但事先说明,这五城有九成以上的人全都是我仇敌,上了我的贼车,可就别想下去了。 众人肃然抱拳:打扰了,麻烦了,告辞了!!! 懒癌风流受X小奶狗小太阳天然黑攻,年下,1V1,HE 过年二月底开! 冲鸭! 第134章 番外一 景, 日京,明也。 宛如岁忘归这个人, 少年意气风发,宛如明光。 先帝赐他这个字,倒也合适。 只是随着花灯节雪夜的一把火, 什么都没了。 当景王府的火被扑灭后,已是天光大亮。 端执肃颓然坐在台阶上, 衣袍铺在地上,上面已落了一层的灰烬。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 王府已成为一片废墟,更何况是里面的人。 雪地上已是薄薄的灰烬落下。 宋冼撑着伞走来, 单膝跪在了地上, 轻声道:“陛下……” 端执肃怔怔地看着虚空,喃喃道:“人呢?” 宋冼迟疑了。 端执肃突然厉声道:“人呢?!” 宋冼低下头,道:“陛下, 忘归没了。” 火那么大,人不能活下来的。 端执肃呼吸一顿,眼圈都红了, 再次冷厉道:“我说人呢?” 宋冼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道:“人已烧成了灰烬, 连尸骨都没了。” 端执肃一惊, 忙撑着手要起身,但是他刚刚站起来,便感觉眼前一阵晕眩。 天旋地转后, 便感觉自己重重摔在和着灰烬的雪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 “陛下!” 【见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雪夜过后,新皇登基。 景王府被夷为平地,什么都没建,被端执肃种了满片海棠。 端执肃刚一登基后便休朝三天,惹得群臣争议不停。 第四日,端执肃上了朝,第一件事便是令岁忘归建衣冠冢入岁家祖坟。 朝中上下不知是不是被先帝安排好的,闻言纷纷进言不可。 端执肃冷眼旁观:“为何不可?” 大臣道:“景王……虽是岁家人,但却是被陛下亲自赐的污名致死……” 未尽的话,众人皆知。 被污名赐死之人,是入不得祖坟的,更何况岁忘归尸身已烧成了灰烬。 人群中的江恩和死死捏着袖子,冷漠看着众人为这点事吵个不停,在听到有人说“景王那个不自重的人,合该这般惨死”才终于忍无可忍地出声了。 “诸位大人嘴上还是积点德吧,死者为大,景王爷就算再不受人待见,你们也不必用这般难听的话来揣度他。”江恩和冷冷扫了他们一样,道,“而且你们说景王不自重,敢问他到底哪里不自重?他是强抢你们家的千金了,还是糟蹋了哪位未出阁的小姐了,令你们这般愤恨骂他?” 方才说岁忘归不自重的大臣脸都气红:“你……江大人,你说话放尊重点……” 江恩和嗤笑:“你好好说话,我自然尊重你。” 那人:“……” 众人又吵闹个不停。 最后还是端执肃道:“够了。” 江恩和颔首行礼,毫无诚心地请罪。 端执肃冷冷扫了心思各异的众人,道:“让景王入岁家祖坟。” 众人立刻跪了一排,大呼不可。 端执肃没理他们,转身走了。 不日后,岁忘归的衣冠冢葬在了岁家祖坟。 下葬当日,只有江恩和、端执肃和宋冼三人前来。 端执肃看着墓碑,雪又开始簌簌落下,白茫茫一片。 江恩和将三炷香插在香炉中,盯着墓碑上的名字,轻声道:“陛下知晓为何那些人要说景王不自重吗?” 端执肃无神的眸子动了动,看向他,道:“为什么?” 江恩和偏头,认真地看着他:“因为五皇子曾强迫过他。” 端执肃一愣,猛地张大了眼睛。 江恩和见他这副样子,竟然笑了起来,道:“我真是觉得奇怪,太奇怪了,景王明明是被端熹晨强迫掳去的,怎么到了那些人的嘴里,倒是变成他罪大恶极了?人心难道就这般是非不分吗?” 他未撑伞,冷淡看了端执肃一眼,转身走了。 端执肃嘴唇微抖,盯着墓碑看了半天,才喃喃道:“江恩和……” 宋冼在一旁道:“据说他二姐曾爱慕过忘归的二哥……” 最后惨死异乡。 端执肃茫然看着墓碑,突然发现自己这些年对岁忘归没有半分了解。 他不知道岁忘归在京城中无人相护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他为何会性情大变在朝中搅弄风云,他更没有亲自问过岁忘归当年你到底有没有背叛过我便自顾自地暗暗记恨埋怨。 端执肃缓慢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那墓碑上的名字,一时间感觉自己似乎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宋冼看着端执肃惨白的脸,轻轻上前扶住他:“陛下。” 端执肃立在雪地上,几乎成了个雪人,半晌才喃喃道:“先帝身旁的那个老太监,现在在何处?” 宋冼愣了一下,才道:“还在太和殿。” “带他来见我。” 宋冼颔首称是。 入夜后,年迈的太监跟着宋冼到了太和殿寝宫,见到端执肃坐在书案旁,忙敛袍下跪。 “见过陛下。” 端执肃紧紧盯着他,道:“你跟在先帝身边时日最长,知道的自然也最多,朕问你,七年前景王入宫面见先帝,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太监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浑身微微发抖。 “陛下,老奴……” 端执肃道:“你一一说了便是。” 老太监犹豫半天,才缓缓开口道尽当年旧事。 “……那杯毒酒本是赐给当年的陛下的,但是景王他……”老太监说着也有些不忍,吸了一口气,才道,“他却夺了饮了去。” 端执肃浑身一颤,骇然地看着他。 怪不得…… “但是先帝并未想要赐死小侯爷,即刻命太医前来诊治,这才留了一条命。” 端执肃只觉得疼痛从心间瞬间蔓延到了脑海,令他眼眶有些酸涩发红。 怪不得先帝临终前会说那句话—— “污名……七年前他命大活下来了,现在……还有这个命命活吗?” 端执肃死死握着拳,指尖陷进掌心,钻心地疼。 宋冼看到端执肃似乎要站不稳了,忙道:“陛下?” 端执肃眼前发黑,喃喃道:“我竟然不信他……” 竟然因为那些流言蜚语而不信他。 他只觉得舌尖似乎有些血腥之气,胸口堵着一口气憋得他头脑发昏。 端执肃死死按着桌子,半晌才深吸一口气,颤声道:“还有呢?他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 老太监已经将最不能说的都说了,后面的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便一一说了。 “……二皇子是前朝南疆献来的公主所生,许是怀疑他的生母是先帝所害,所以当初才会暗害太子,引得朝纲大乱。”老太监抬头看了一眼已经站不稳的端执肃,又磕了个头,道,“景王记着二皇子陷害您的仇,所以便不顾皇命,也暗中送了一杯毒酒去相国寺幽禁二皇子之所……” “先帝大怒,将其幽禁在景王府,直到陛下回京……” 四周一片死寂,似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端执肃站在原地许久,才沙哑着声音开口道:“我……我知道了,下去吧。” 老太监忙起身下去了。 门被轻轻掩上,发出轻微的声音,端执肃才似乎如梦初醒,身体摇摇晃晃几下,才猛地按着胸口踉跄着坐在了椅子上。 宋冼脸色也有些难看,他迟疑着道:“陛下,那老太监之言……” 端执肃满目颓然之色,眸子盯着虚空,声音微颤:“我当时疯了吗?” 宋冼:“陛下……” “我为什么不信他?”端执肃喃喃道,“我为什么不去找他?” 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被大火席卷,化为灰烬? 端执肃已觉得这七年来的边境之苦令他看破了世间痛苦冷暖,但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这一生最令他痛苦的,竟然是悔恨。 爱恋怨恨可以随着世间流逝而一点点消失,而悔恨和愧疚却不会。 不信岁忘归令其挣扎数年惨死荒原的悔恨,宛如跗骨之蛆,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会在他的余生萦绕不去。 端执肃就这样带着自己对自己的怨恨度过了余后三十四年。 临终前,他恍惚看见少年时的岁晏在所有人离他而去时,不顾一切地冲上前,认真对他说:“我自然是信殿下的。” 接着,眼前逐渐腾起层层雾气,将他的身影掩盖住。 再次有意识时,他跪在地上,不知今夕是何年,却疯了一样挣扎着喃喃道:“我要去找忘归……” 重来一世,花灯节上,灯火通明。 年轻的宋冼一把抓住他,嘴中焦急嚷着:“殿下!” 端执肃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前世的债今生来还,我还不起。 第135章 番外二 太和殿九九八十一层台阶之上, 数十个臣子跪在烈日炎炎之下,向皇帝请命。 宫人已经回来劝了无数回了, 但是那些个顽固的老臣就是不听劝,硬要跪死在这里请皇帝收回成命。 “本朝从无立男后之说,陛下登基时日不长, 若是真的在此时立了那……那男子为后,恐怕要落得臣民怨声载道!” “还请陛下, 收回成命!” 自上朝端明崇告知群臣择日立岁晏为后时,这些老臣便在这里跪着了。 岁晏跟着端明崇从江南回到京城时, 已经盛夏了。 烈日炎炎,有几个上了年纪的, 身子已经在晃。 但是他们再次跪着请命半日, 端明崇竟然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愣是没有丝毫松口,连让人慰问都没有。 几个老臣要晒晕了。 而就在有人商量着要不要回去时, 太和殿的门突然开了。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眼巴巴地看着门口,盼望着皇帝出来收回成命。 谁知道, 出来的竟然是岁安候。 作者有话要说:岁晏手里抱着一个脸大的瓷碗,上面鲜红一片,似乎是一堆洗好的水果。 他好奇地走出来,看着台阶下跪得整齐的重臣,“呀”了一声,道:“这么热闹啊?” 臣子们对他爱理不理,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 岁晏却没个被人讨厌的自觉,他欢天喜地地唤着乐安给他拿来个软垫,铺在了台阶上,想了想怕晒,又让乐安在一旁为他撑着伞遮阳。 乐安是太子的人他早已知道了,要不然当时也不会故意带走乐安,让他随身监视自己。 他坐在台阶上,拿着木签戳葡萄吃,边吃边道:“太好了,我喜欢热闹,原本还以为这宫中会冷冷清清来着,没想到这么多人在这儿陪我玩啊。” 众人:“……” 原本就想走的臣子现在更想跑了。 岁晏气人而不自知,戳着从冰窖里刚拿出来的水果吃个不停。 一个老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几乎想要呵斥他了。 岁晏疑惑地看着他,戳了颗葡萄朝向他,道:“高大人这么看着我,难道是想吃葡萄?” 高大人:“……” 高大人忍无可忍,厉声道:“岁安候身为男子,难道就不觉得蛰伏在男人身下有辱尊严吗?你也不怕留下千古骂名,遗臭万年?!” 岁晏被这样骂,依然面不改色,他挥了挥木签,真心实意道:“没办法,陛下就是喜欢我。” 众人:“……” 四周一片沉默。 片刻后,又有人看不过去了,道:“侯爷身份尊贵,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为何偏要以色侍人,沦为那下贱的男宠,难道岁珣将军都不会骂你的吗?你也不怕死后入不了家里的祖坟。” 这句话说得就有些重了,岁晏依然没有生气,笑吟吟道:“对不住啊,我就算死后,也是要入皇陵的。” 众人又是:“……” 大概岁晏是嫌烦了,站起来跑回了太和殿。 就在众人以为他是受不了辱骂,要求皇帝收回成命时,他却抱了个牌匾出来了。 众人一看那上面的字,脸都绿了。 岁晏将牌子竖在一旁,红纸黑字,硕大无比。 【多说无益,陛下爱慕我。】 众人:“……” 似乎所有的谩骂和不认同,他都能用这句话给怼回去。 所有人的脸都绿了,不知道是身体受不住,还是被岁晏气得,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起身回去了。 岁晏真心实意地留他们:“哎哎,别走啊,再玩一会呗。” 众人跑得更快了。 岁晏涮了群臣一顿,水果也吃完了,便乐颠颠地收了牌子回去。 端明崇正在处理政事,看到他眉开眼笑地回来,疑惑道:“方才你做什么去了?” 岁晏道:“没什么,去玩儿了。” 端明崇停下朱砂笔,有点不信他:“去哪里玩儿了?” 岁晏将牌子翻过来,立在桌子上,笑得眸子弯弯:“炫耀气人去了。” 端明崇:“……” 端明崇顿时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你……唉。” 他什么也说不得,只能叹息。 岁晏将牌子放在桌脚,道:“先放在这儿,你别动我的啊,明天再有人跪我还得用呢。” 端明崇哭笑不得:“你就不怕他们越气越不同意?” 岁晏趴在书案上歪头看他,哼唧道:“我才不管,你同意就行了。” 端明崇竟然无言以对。 他伸手摸了摸岁晏的额头,柔声道:“你乖一点,很快就由不得他们了。” 岁晏故作诧异道:“难道……” 他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我要怀上龙嗣了?” 端明崇:“……” 端明崇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 这事闹得满城皆知,彻底成为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次下朝后,江恩和随着请命的大臣们等了片刻,没多久果然等来了每日雷打不动前来气人的岁晏。 江恩和忙抛上前,道:“啧啧啧,真是看不出来啊,陛下还真的打算立你为后,难道他就不怕宫中被你一人搅得鸡犬不宁,天翻地覆吗?” 岁晏正在嗑瓜子,没闲情理他,便让乐安亮牌子给他看。 江恩和:“……” 新皇登基后大赦天下,被降罪发配的衔曳也被江恩和接回了京城,这段时日正在商讨婚事,所以江恩和心情甚好,也没和他一般见识。 “你都不知道啊,前些年你和太子的那些流言不知道被谁传得满城都是,最后竟然还印了无数话本贩卖到各地,”江恩和抓着岁晏的瓜子,也一起磕了起来,道,“还多亏了那些话本,现在民间反对你们的人好像比较少。” 无墨这些年早已改行做了写书说书人,他嘴皮子利索,一段小事都能添油加醋说出花儿来,引得无数人追捧喜爱。 也多亏那些话本,生生给整个北岚人洗了三四年的脑,所以在端明崇要立后之事传出去后,反对的人竟然比之前要少。 更有甚者,还有些欢天喜地印了无数张两人的话本画像铺天盖地地洒,嘴里还在嚷着:“这是真的!” 宛如疯症。 岁晏开始思考,要不要给无墨写个牌匾送过去。 群臣们又接连闹了三四天,第五天上朝时,更雪大师竟然意外进宫,为皇帝献上卜卦。 满朝文武顿时振奋,心道更雪大师果然不愧是神佛使臣,定是感受到了北岚不详之兆,才会前来劝阻陛下,莫行这等骇人之事。 谁知,更雪大师到了殿上后,只说了一个字。 “可。” 众人纷纷沉默。 更雪解释道:“此乃天意。” 众人再次沉默,一时间都不怎么想说话。 好在更雪说的话在整个北岚还是有分量的,下朝后,跪在太和殿外请命的人竟然少了大半。 岁晏少了人解闷,无聊坏了。 他将剩下的人气回了家,才跑回了太和殿。 端明崇正在和更雪说话,看见岁晏过来,温柔一笑。 岁晏看着和尚的脑门,怀疑地道:“陛下,这人该不会是你寻来假扮的吧?” 要不然这对他而言象征着不详的和尚怎么突然会说人话了? 端明崇哭笑不得,道:“不得无礼。” 更雪含笑:“见过侯爷。” 岁晏看他一副假笑的样子,才确认了他正是更雪,也假笑着回礼。 更雪道:“贫僧所说之事,句句属实。” 岁晏怀疑道:“神佛真的能容忍北岚出现男后?” 更雪双手合十一礼,道:“侯爷舍生取义,救得紫微星幸免于死难,本就是北岚的福星。” 岁晏十分不谦虚,道:“这句话倒是说的对。” 端明崇:“……” 端明崇没撑住,偏头笑了。 更雪许是不想和岁晏这种一句话能怼人两个跟头的人说话,直接行了一礼,假笑着告辞了。 更雪一走,岁晏立刻朝着端明崇道:“我是福星哎!救你于水火!你还不赶快谢谢我?” 端明崇笑道:“拿什么谢?” 岁晏朝他伸手:“一千……” 他还没说完,端明崇就抓着他的手一把扯到了自己怀里,俯下身咬着他的唇,柔声道:“我拿春宵一刻来还债,如何?” 岁晏:“……” 岁晏真心实意道:“呸,得了便宜还卖乖,那我可亏大了。” 端明崇笑了:“不换吗?” 岁晏想了半天,才嘀咕道:“换换换。” 数月后,六月初七,良辰吉日。 新帝立后。 自此之后,国泰民安。 果真是福星……吧。 【下本见!】